小陈是我隔壁宿舍的师弟,经常会帮我助理一些b站的运营工作。黝黑的皮肤,眯缝的双眼,无不透露出他正宗湖北佬的地道气息。因为经常帮我拍一些实录素材,所以被我亲切地唤作「摄像小哥」。“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不爽一个人?打回去!”“唱的不好听?谁说的?我帮你打回去!”“怕什么,弹就行了,没人管你弹的好弹的差”“考虑那么多意义干啥,现在开心就好啦”就是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生性直率的音乐系学生,他与我相处的这半年,带我见了很多有趣的人,去了很多有趣的地方玩,让我重新认识到了生活的美好,甚至我的抑郁症都在与他的交流中不治而愈了。不过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外向的人,或者说,他仅仅对我坦诚以待而已。一顶黑色的帽子永远扣在他凌乱的头发上,路上见到漂亮的女生,就畏畏缩缩地躲在我身后。而且,如果坦白讲,过去他可以说算是一个实打实的社会败类了:初中就放弃了学业出去混,宜昌所有的酒吧他都耳熟能详,坑蒙拐骗偷样样精通,在各种社交软件上各种约,上过的处女连自己都记不清,抄着家伙上去干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然而这一切,他也仅仅对我说过。
“你对我而言,就像兄长…像哥哥一样的人。”一次出游时他这样说,微红的脸上露出了迷之微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特别值得他感恩戴德的事情,无非就是把他当朋友照顾了而已。就这样我们欢乐地度过了美好的一个学期,虽说学习成绩有所下滑,但我觉得值了,毕竟对于早已将独来独往习以为常的我,他的到来让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然而这一切似乎在那一天开始就土崩瓦解了。某一天与他平平常常聊天的时候,他说出了一件令我非常震惊的事:
“你在你们以前的学校会不会跟别人打架啊之类的?”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那还用说,肯定打啊,拿着铁棒短刀就上去刚啊!”这回答可以说非常理直气壮了,不过他又反问我:“问这个干嘛?”“其实我最近在对校园暴力做一些研究,你知道,香港的师兄让我在身边采集一些个案。”我盯着他的眼睛。“嗯…最多也就是抢抢低年级同学的零花钱啊之类的…”“最多?”“这不很正常吗,你也知道我那个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咯。”“随意咯,那有没有针对班级个人的那种多对一的欺凌?”“这个…嗨…”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问下去。“那就是说有咯?”“没…那个…怎么可能,哈哈哈…”他有些尴尬地回应我,反常地低着头。
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就没再继续与他纠结这个问题,与他聊别的去了。此后,某种不可名状的隔阂就无形地立在了我们之间。也许是期末大家要复习都很忙,也许是他觉得没有说实话,或者说隐瞒了过去的黑历史而对不起我。毕竟他也知道,作为校园欺凌亲历者的我,是国内旗帜鲜明反对校园暴力的那几个民运人士之一,而且在全国各地都有协助相关机构开展反对霸凌的活动。对这一类的事情深恶痛绝,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我也很清楚,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从容应对,表现出自己「完全无辜」的姿态,但为什么他慌了神呢?也有可能是那个时候我也有些偏激了,非黑即白的思想使我没有继续维系这段友情。
我很后悔那个时候自己没有主动找他,把话摊开了说。也许我们会发生争执,会吵架,甚至以我们都是湖北人这一属性,有可能会升级到肢体冲突,但这一切,都比假期后他女票带来的一则噩耗要强的多。
距离他的离去已经快一个月了,清凉的春风带走了冬日的严寒,宿舍边的木棉树已经撒上了点点星绿,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欣赏这一美景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变得如此冷漠,自从他女票上门找到我,带着哭红的面庞塞给我一段映在手机上的话,告诉我这一不幸的消息以来,我也没有被太多的触动。因为真相是,我只不过把他当工具用而已,帮我拿器材,帮我拍视频,帮我了解生活中有趣的事物…我所感激的,也不过是对他带来的正面效应,而不是他本人。这种人本来就跟我不是同一阶层的,我心里很清楚。很清楚他已经不会再我面前嬉皮笑脸了,隔壁宿舍冷清的床位无声地表达着一切。某天阳光灿烂而慵懒的午后,我从梦中醒来,却不愿起床上课。
因为我梦见了他,我们无比快乐的在天方夜谭般的超现实都市中游走,那副景象是我这辈子从来也不曾见过,大概也永远无法重现的景象:我们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顶端注视着夕阳慢慢坠入地平线,像下望去,蝼蚁一般的大厦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我们的脚下…
这无疑是我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做真正能令我幸福的梦,让我无法拒绝,如此地渴望永远地沉浸在这极乐的科幻世界中。为什么那个人会是他呢?我有点不解。听说他回家所乘的大巴在高速上出了严重的车祸,一车人没几个生还的。这对于他儿孙满堂,经济能力不高的家族而言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甚至对他们而言还是好事,家族中最不争气,天天捅娄子那个人终于滚蛋了。完全忘记一个人是很难的,特别是在拿器材,举相机,在创作瓶颈期去酒吧看舞女卖肉的时候,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前,就像他从未离去过那样。没错,正如每一个渴望世界公平公正,惩恶扬善的热血青年一样,他死了,我很开心,因为又一个校园恶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正义得到了伸张,那些曾经被他欺负过的人可以长舒一口气,然后说句“陈大人生前是个体面人”,然后狠狠地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但同时,我也能感觉到一种失去了什么东西的苦闷感。可以说就像一个不争气的弟弟的离去,或多或少我也把他当成了亲人,因为那句话——「我真的很想向他道歉,因为他也被校园暴力伤害过。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甚至觉得我以前打的那些人就是他。」你又不是那些欺负过我的人,道什么歉,傻小子。原来他早早就和女票说过我的事,还在犹豫着找个什么时候正式向我坦白,女票还一个劲地鼓励他积极面对我,说我这种计算机学院的学生肯定不会让他难堪的。或许在他俩才认识不久的时候他就先走一步,对那个女孩而言是一件好事,这样那个姑娘至少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是的,谁遇到这种事心里是真的好受呢?所以真的很抱歉,我必须把你想象成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我也自我设定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是我一直在利用你,这样我才不会太过悲伤,你不会想看到我难过的,我知道。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校园霸凌者,现在已经死了。这种死,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湮灭,更多的,应该是精神上的超脱。人,是有资格忏悔的。我知道他对他的行为早已深恶痛绝,但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没法改变了。正如过去曾经捉弄过我的一些同学后来向我道歉那样,我也只是浅浅一笑,说着「既往不咎」之类的客套话。真正放下的是我,该干的他们已经干了。如果这个世界有天堂地狱,他们将会遭受的惩罚也不会因为这句道歉而减少半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他在面对自己应受的惩罚的时候,会以敢做敢当的态度面对,受完苦后,又是一条不羁的灵魂。人生难得来世上走一遭,至少他还是收获了一份人生的意义。每每想到此处,
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校园霸凌者,现在已经死了。
Hocassian·2019-04-25·2365 次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