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人生(妹与日)

发布于 2016-03-25  282 次阅读


妹妹人生(妹与日)
<妹妹人生(妹与日)>

第一卷 上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真妹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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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将一生奉献给谁的故事。

人生的道路不管走到哪里,都只能是自己的路。

不论如何抉择,不论觉得这些有多好,或者被多么沉重的事物攀附,

全都是我在活著的过程中得到的,属于我的东西。

因此,只要妹妹能漾起愉快的笑脸,大部分的事我都能以「随便啦」带过。

这就是我注定会走上的路吧。

而且,必须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发现,

这种近乎草率的随便态度将会左右自己的一生。

但就算发现了,整个世界也早已建构完毕,没办法进行任何修改了。

所以,我们也只能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第一卷 上 0~15

妹妹出生的那年,我三岁。那天的事我一直记得,而且我想,我应该也忘不了妹妹的生日吧。因为她是二月十四日出生的。

妹妹出生的前后几天都下著纪录性大雪,但只有她出生的那天,整天晴朗无比。正当大人们因道路与屋顶上的厚厚积雪而忙乱不已时,我担心的只有幼儿园操场上的雪会不会融化的问题而已。这样一来我还能和朋友打雪仗吗?我不戴手套地揉著雪球,一面如此心想。当时我脑子里全是雪的事,就算放学回家后听说妹妹出生了,也只有「哦——」的感想,一点也不关心。

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妹妹是什么东西。就算大人说妹妹和我有血缘关系,我也没办法确实地理解这件事。虽然听说妹妹和我一样,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但因为我不记得待在妈妈肚子里时的事,所以还是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家里多了一个人住。自己的房间早晚会因此变窄。

当时,我能理解的就只有这么多。

我也没有到医院探视刚出生的妹妹,因为我父母认为,不能让很吵的小屁孩去医院捣蛋。妹妹出生的六天后,母亲带著她出院回家,直到那时,我才终于第一次见到妹妹。由于我在母亲出院的前一天看到父亲忙著整理床铺、准备各种东西的模样,因此可以理解,妹妹终于要来到我家了。

如此这般地,我与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妹妹有了第一次接触。我对妹妹的第一印象是「弱不禁风」。她比寄放在幼儿园的小宝宝更小,有M字秃而且脸颊通红。脆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狗,而且似乎也明白自己很弱小,所以会用哭泣的方式要求周围的人帮助她。

说难听一点,我不觉得妹妹和自己是同一种生物。

整体而言,我对妹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由于生怕随便碰她一下就会出什么大错,因此不消多久,我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开她。数年后,尽管有点摇摇晃晃,但妹妹终于能以自己的双腿站立,变成「和我差不多」的生物了。可是这时,我和妹妹之间的障壁已然形成。虽然障壁不厚,是一摸就会粉碎的保丽龙墙壁,但是却会完全阻挡视线,以至于看不到对方。

关于那个年纪的妹妹,我只知道她很怕冷。

也许是因为出生在没下雪的日子之故吧,大约她三岁时,父亲和我们在降雪量大的冬季玩雪橇,才刚玩没多久,她就马上哭著说「好冷、我要回家」。尽管当时我没说出口,不过我心里想的是:真是有够没韧性的家伙。是说,当时的我也没想到,即使在日后,那个评价也一直不曾改变。

由于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个小了自己整整一圈的家伙,而且比起我,她更亲爸爸妈妈,碰到困难时会马上哭著找父母求救,因此一直没有我出场的余地,我甚至没什么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不过除了示弱的时候外,妹妹她不太表现出自己的想法,这种个性也不无关系就是了。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由于我和她之间的交流真的太少,所以也不确定事实是否真的是我以为的那样。

我父母原本打算让妹妹和我一起住在儿童房里,但因为妹妹很黏父母,特别是妈妈,所以后来她还是一直和父母睡在一起。我很高兴房间仍然是我一个人的,并且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认为,假如我们同住一个房间,双方都会觉得喘不过气、关系可能因此更加恶劣吧。

那时我和妹妹应该都没有理解到彼此是兄妹。兄妹之间要互相帮忙。虽然这句话不是成文规定,但是至少,我的双亲是如此希望的。尽管我有感受到父母对我的期望,但我故意装成没有察觉;至于妹妹,我想她应该什么也不懂吧。毕竟她还忙著活下去,没多余的心力注意其他事情。

如此这般的,我们在完全没有构筑关系的情况下长大了。

妹妹开始找我哭诉事情,是她六岁、我十岁的时候。

那时正值八月底,已经是暑假尾声了。感觉得出来太阳西沉的时间开始稍微提前,不过比起那种事,在这个时期,「快开学了」的事实更加令人忧郁。明明时间就像游泳池的池水那么多,为什么不知不觉间全部蒸发了呢?暑假结束的事一定是骗人的吧?可是看看自己手臂,肌肤确实有著日晒变黑的痕迹。而我,也只能对于不动如山的铁证叹息不已。

正当我以那样的心情占据于电风扇的正前方,搔著被蚊子叮咬的部位时,身后传来微弱的气息。我回头一看,是妹妹站在我身后。虽然我没发出声音,但内心其实震惊不已,惊讶到连被蚊子叮咬的刺痒感都忘了。

难得主动靠近的妹妹,手上拿著绘图日记本。「帮我……」她目光一与我对上,就战战兢兢地朝我递出日记本,小声地如此说道。听到这要求,我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而那预感在我不经意地打开日记本后成为真切的现实。

本子上几乎没有关于这个夏天的纪录。哇喔——我摸著洁白如雪的页面,惊叹不已。

不要说图文的部分了,连日期也全是空白的。我隔著日记本看向妹妹,她正以湿润的双眼瞅著我。就位置关系而言,我坐著,妹妹站著,所以是她居高临下地看著我,但不知为何,我有种俯视著她的错觉。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发现,妹妹比我小了很多很多。

「暑假作业?」

我问道,妹妹微微点头。我记得自己在低年级时也写过一样的东西。绘图日记这种作业,不论再怎么找藉口,没写完都是会被骂的,无法找父母讨救兵。我明白妹妹之所以找上我的原因了。

除了前三天之外,整本日记全是空白的,让我扎扎实实地理解「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这句话的意思。我困扰地抓头,尽管明白妹妹哭著找我的原因,但就算找我帮忙,我也无能为力啊。我连自己怎么过完暑假都不太记得了,当然完全不清楚妹妹是怎么度过这些日子的。

「你整个暑假都在干嘛啊?」

没有责备的意思,纯粹是基于对妹妹怎么度过暑假感到好奇,所以才发问的。是因为沉迷于什么事物,以致于舍不得拨出时间写日记吗?我想问的是这个。但是听在妹妹耳中,也许觉得像是在责备她吧,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眶里转来转去。

「哎哟喂啊!」我慌了起来,这下糟糕了。见到妹妹抽搐著嘴角,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背上冷汗直流。要是被待在其他房间的妈妈听到妹妹的哭声,因此挨骂就不好了,我赶紧推著快哭出来的妹妹离开客听。尽管电风扇还在转动,可是我没有多余心力回头去关它了。

「别哭别哭。」上了二楼房间后,我拚命安抚著妹妹,妹妹也努力地吸著鼻子,忍耐不哭。我松了一口气地坐在地上,妹妹也跟著跪坐下来。即使站著时也很渺小的她,坐下来后存在感就更稀薄了。也许是因为她常低著头吧,感觉就像揉成一小团的口香糖包装纸,一不注意,就会被人忽略掉。

我交互看著放在我俩中间的日记本与情绪低落的妹妹。除了妈妈带著刚出生的她回家时那次之外,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著妹妹。当时感受到的弱不禁风依然没变,只有个头长大了一点而已。长长的黑发有如下垂的兔耳似地挂在颊畔。

不理她的话,泪水似乎会立刻从眼里冒出来。见到那样的眼神,我当然不怎么舒服,彷佛连我自己都要情绪低落了。想逃离郁闷的场面,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

我不是特别有责任感的人,如果是平时,我早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谁管你的死活啊?而且我还会这么想。

可是,现在的我做不到。看著妹妹,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呢?原因或源由之类的,我并不清楚,可是——

不能不帮她。我有这种感觉。

该说是生物具有的,本能般的同伴意识吗?还是因为我们血脉相连呢?总之那种东西有如产品序号般地刻在我的体内,在我无法改变的部位要求我必须帮忙,使我难以抵抗。也许,一旦察觉了那种东西,我就只有成为「哥哥」一途了吧。

我拿起绘图日记本,把已经写好的前三页看过一遍。被画在画框中央的全是母亲。以平假名写成的日记阅读起来很不容易,日记上以寥寥数语记录了家中发生的事,正确来说是母亲做过的家事。妈妈做了〇〇。妈妈做了〇〇。全是同样的句型。而且对这些事也没有感想。这样的日记连续写了三天。

而我,则出现在第二天的图画框中,不过出现在右边的角落,露出半张脸。虽然难以由图片判断那人是不是我,不过,会被那样草率对待的人,整个家里也只有我而已。那天的日记中完全没提到我的事,单纯是因为我刚好出现在妹妹的视野之内,所以顺便画进去而已。这张图相当精确地表现出我和妹妹之间的关系。

日记的部分全都毫无内容可言,只写了三天就中断了。由于日记只记录了家中的事,没有提到任何户外活动。感觉起来是写了三天差不多的内容,终于写不下去了。我仔细看了一下妹妹,和我不同,她的肌肤完全没有日晒的痕迹,这表示她从来不出门吧?也不去学校的游泳池游泳吗?这么说来,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和这家伙一起出门过。如此一来,绘图日记之所以几乎空白,也许不是因为偷懒不想写,而是因为没有题材可以写吧。

「你啊,没有朋友吗?」

我冒失地问道。听到这句话,妹妹的嘴角和脸颊再次抽搐了起来。「别哭别哭。」我再次慌张地安抚她。妹妹也努力地忍住泪水,不过鼻水还是滴了下来。我从面纸盒抽了张面纸,帮她擦去鼻水。妹妹动也不动地任我处置。

麻烦的家伙。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厌烦。

可是,我也相当清楚不能丢著她不管。

「我会帮你啦。」

说完,妹妹立刻抬起头,原本挂在眼角的泪水收了回去。

也许是因为头发不再盖住脸,脸上的阴影变淡的缘故,连表情都充满活力。真是个好懂的家伙。

不过,也用不著在这种快来不及的时间点求救吧。这次换我抱著头,伤脑筋了起来。

一口气写出将近四十天分的日记,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是让我呜!的一声发出惨叫的,是日期下方的天气栏。虽然老师应该不可能记住每天的天气,可是和其他人的日记整合一下的话,就会露出马脚了。家里当然没有一个月前的报纸,没办法调查资料。

我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填写天气状况。「你就随机在上面画笑脸或哭脸吧。」取而代之的是对妹妹做出这样的指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晴天,而且有些人还很喜欢雨天。因为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所以妹妹对那天的天气有什么感觉,要怎么解释都可以。至于日记的部分,就尽量避免提到天气方面的事,随便找些内容写写就好。

我亲自帮她写的话,字迹一定会穿帮,而且她会的汉字程度也和我不一样。所以日记就让妹妹自己写,我负责画图。虽然说笔触和前三天妹妹自己画的图应该不太像,但如果连那边都重来,整本绘图日记就全是捏造的了。那样一来就不是日记,只是单纯的妄想绘本了。

可是,就算我叫妹妹随意捏造内容,她依然只是要哭不哭地看著我。「没有事情可以写。」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这么说时,果然是这样,我心想。果然是因为没事情可以写,所以才没继续写的。「你就瞎掰啊。」我说道,但妹妹仍然想不到可以瞎掰的事情似地,微微颤抖著眼角,鼻孔也稍微张大了一点。这样一来,难不成整本日记的内容都得由我来想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瞪著墙壁。虽然数量已经减少了,但家里还是听得到蝉鸣。

「真没办法……那么,就编一些和我玩的故事吧。」

妹妹连连点头,开始等我继续说下去。难道说我得从第一句编到最后一句才行吗?这可是比想像中更艰钜的大工程呢。我盘起双腿,两只脚上下抖动个不停。

一直被妹妹盯著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试著争取时间。

「让我想一下。你先把天气画上去吧。」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是妹妹,应该也做得到吧。妹妹轻轻点头,动笔画了起来。很快地就画出一张笑脸。妹妹拿笔的方式很普通,但是手劲相当强,画出来的笑脸线条也相当深。

大大咧开的嘴巴,和龙猫笑起来时差不多宽大。

接著画的是哭脸。眼角下垂的模样和刚刚的妹妹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虽然我没看过,但假如妹妹笑起来,其实也会和那张笑脸差不多啰?

我的妹妹啊,一个女孩子笑成那样好吗?我不禁苦恼起来。

废话少说。

局面似乎演变成必须由我掰出每天的日记内容,并且画成图画。如此一来别说今天了,就连明天、后天,仅剩的少许暑假都会因此浪费掉。

只有我的暑假被提早结束,我有一种损失惨重的感觉。

至于妹妹,她正行云流水地画著表情符号,但是画的时候脑中八成什么都没在思考吧。证据就是她在今天的天气栏上画了笑脸。

还真是随便乱画啊。不是哭著来找我讨救兵吗?我傻眼地心想。

我从走廊的窗户朝外看去,阳光穿过薄云,烧烤著对面人家的屋顶。

尽管暑假结束了,但是夏天似乎还会再延续一阵子。

向来有如游泳池的池水那么多的假日,在每一次的眨眼中逐渐蒸发、一如往常的暑假。却在这年的暑假快结束时——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忽然冒出了一个妹妹。反过来也是。在妹妹心中,她应该是头一次把我当成「哥哥」吧?正如超市冷冻柜上的肉品对不想买肉的人而言只是商品,但是对想做汉堡排的人而言,则是必要的「食材」。价值观会决定事物的意义。

诞生于我和妹妹之间的,极度微小的什么,成为一切的开始。

我沉默地陪在妹妹身边,看著她把天气表情画完。

这就是所谓的哥哥吗?我觉得有点难以冷静,坐立难安。

还有,这就是所谓的妹妹吗?我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眼前的东西,心想。

暑假结束的两周后,妹妹依然坐在我房间里。这个房间已经从我的个人房变成了儿童房了,因此妹妹坐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开学典礼结束后回到家时,妹妹的书桌和床铺已经被搬进房间里了,我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究竟是父母强势执行的呢?或是妹妹也同意了呢?真相不明。不论如何,总之这件事没有任何我表达意见的余地。家里基本上都是以妹妹为优先,我则被摆到后头。但是我并不觉得不公平。

因为妹妹是比我麻烦很多的家伙。我已经明白这件事了。

我想起绘图日记时的辛劳。花了三天左右的时间把整个暑假的日记掰出来,写到最后,连我也因绞尽脑汁想题材而对那几天的事记忆模糊。毕竟妹妹的皮肤白到不可能参与任何户外活动,比如游泳之类的,因此可以掰的题材自然地就受限于室内,更进一步地说,是受限于家里。要每天都掰一件家里的活动,而且还要画图……掰到后来,我都快精神耗弱了。幸好直到目前为止,妹妹的导师都没有针对妹妹的日记发怒,所以应该是顺利蒙混过关了吧?如果连沤心沥血掰出的日记也会让老师生气,应该连我都会想哭吧。

放学回来后,妹妹把书包放在桌上,什么事都不做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自从我开始正视妹妹后,我终于发现她的坐姿很奇怪:双腿并拢,呈小山型缩在椅子上;双手环抱著膝盖,手掌插在椅面与脚底之间。只要手掌一动,身体就会跟著微微前后晃动。很像我从别人那儿收到的旅行纪念品不倒翁。

妹妹发现了我的视线,转过头:

「怎么了吗——哥哥——?」

听再多次都会觉得耳根发痒的声音。

「嗯——没事。」我含糊地应著,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脸颊。

自从帮妹妹写暑假作业之后,她就开始这样称呼我。在那之前,别说如何称呼我了,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与那时相比,现在的互动多少比较像兄妹了。比较像,兄妹。由于双亲在见到我们的互动后露出安心的神情,所以我想,这应该是他们期望中的兄妹类型吧。我也只能以这为判断基准了。

可是,我们只是成为「哥哥——」和「妹妹」而已,没有成为玩在一起的同伴。就算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还是不太常说话。对我来说,妹妹就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的水泡。也就是说,是一种异物。柔软,湿润,但是异质。

妹妹仍然在发呆,看起来有如晒太阳中的海鬣蜥,感觉起来毫无防备,让人愈看愈担心。应该说,我很怕她脖子以上的器官没有在活动。

如果又要找我帮忙写作业我就惨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你不写功课吗?」

「等一下再写。」

她看了我一眼后说道。我没有帮忙写绘图日记之外的暑假作业,但是妹妹的导师似乎也没因此发火,表示其他作业应该都有乖乖写完,不是偷懒不写作业的小孩吧。这让我有点安心。可是再这样下去,明年暑假说不定还是会重蹈覆辙。我们学校规定一、二年级生在暑假时都得写绘图日记,我有种难以避免此事的预感。看妹妹那副悠哉的模样,似乎无法期待她在短短一年之内成长为能自动自发地写完日记的勤奋小孩。

我看看妹妹的侧脸,又看看时钟。指针行走的声音比我们制造出来的声音更大。离晚餐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因此我打算先把作业写完。虽然今晚我没有预定要做的事,但假如突然出现想做的事,却因为作业还没写完而不能去做的话,感觉一定会很呕。我就是会未雨绸缪这种小事,器量不怎么大的人。

不过,有不少大人因此误以为我是认真负责的小孩,让我在大人间的评价意外地还不差。虽然是误会,但因为是被高估,所以没必要修改他们的想法。反正就结果而言,我总是会早早地完成作业,这是事实。

我开始写起国语习题,原本发呆中的妹妹也面向桌子,把脚放下,挺直背脊,改成普通的坐姿。接著她从被扔在桌上的书包里拿出蓝色的数学习题本,开始写起作业。

握笔方式还是一样用力,笔压应该很强吧。我侧眼看著妹妹写字,心想。

「你不是晚一点才要写吗?」

「我在学哥哥——」

妹妹目光不离开作业簿地答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她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

「因为哥哥——很会写日记。」

妹妹的回答相当简短,也缺乏说明,但还是能从她的回答中明白,她自己也对日记的事有所反省。为了能像我一样写出整本日记,所以开始模仿我。可是我写的那个,与其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绘本创作。好孩子不可以学。

「我觉得,哥哥——度上升的话,好像就可以写出来了。」

那是虾米东东?妹妹心中似乎存在著我从来没听过的衡量标准,但是突然说出来,也只会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已。话说回来,身为妹妹的人提升哥哥——度要做什么?妹妹这种东西,该提升的不是妹妹度吗?

尽管我不懂妹妹的想法,但总之她有改进自己的想法。努力克服失败或达成原本做不到的事,这种心态很正面,很值得鼓励。虽然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又觉得她努力的方向好像不太对。

算了,既然是学著我提早写完作业,应该也不算坏事。

写了一阵子习题后,我起身准备去上厕所。妹妹也抬起脸,起身走到我身后。不会吧?我边想边迈步,妹妹还真的跟了上来,而且连走路方式都模仿起来了。

「我觉得这么做没啥意义哦?」

「先做再说。」

妹妹嘴巴上回道,身体依然模仿著我的举动。她的双眼笔直地注视著我,该说是有行动力呢?还是固执呢?或者是冲动鲁莽呢?到底是哪一种呢?我烦恼了起来。

我们一前一后地下了楼,妹妹原本还想跟进厕所里,但是被我挡在外头。上完厕所后,妹妹又学著我一起洗手。

「这样做没意义哦?」

「好凉哦。好舒服哦。」

妹妹的心情像飞溅的水花般飞扬了起来。这是无所谓,但是擦手的方式太随便了,我只好抓起她的手,帮她把水擦乾。这时母亲刚好经过,被她看到我们的互动,我有一种睫毛重到快把眼皮拉下来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困窘难堪吧。大概。

我们回到二楼。又过了一阵子,写完数学习题的妹妹向我说道:

「哥哥——我要念课文,你来听。」

她拿著国语课本和朗读卡,朝我走来。

「哦,国语的作业吗?好啊。」

以前似乎都是朗读给母亲听的,不过今天好像连我也可以。妹妹坐在房间中央的电灯正下方,我则坐在她对面。她打开课本后,静止了半晌。

「怎么了?」

「哥哥——你先念。」

她说著,把课本朝我递过来。为什么?我在问出口前意会了过来。

「……要学我?」

嗯。妹妹点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这样到底算是有主见呢?还是没主见呢?

做事务求贯彻到底应该是好事,但假如一直这样下去,妹妹成长到明年时真的没问题吗?我相当担心。

自己也会受到牵连,不过又没有夸张到会影响将来。

尽管如此,会替妹妹考虑未来,我的哥哥度也挺高的嘛。是说,哥哥度,那是什么东西啊?

和哥哥——度相比,哪一种比较像样呢?我不禁思考了起来。

该说历史是会重演的吗?隔年暑假,我早早地就发现妹妹手上拿著绘图日记本。「那边那个妹妹!」之所以会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叫住她,应该是因为我内心相当震惊吧。

「哥哥——什么事——?」

感觉起来毫无进步的说话方式。会这么想,表示我已经习惯她这样讲话了吧。

「那是绘图日记对吧?」

妹妹身子一颤,无言地把日记本朝我这边递来。「慢著。」我伸出手掌制止:

「你的哥哥——度没有上升吗?」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毕竟是妹妹以前说过的话,因此我试著如此问道。「那是什么?」结果妹妹反而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这小子,连自己以前说过什么都忘了吗?顺带一提,那模仿哥哥的行为只做了三天就没下文了。我的妹妹似乎还挺三分钟热度的。

「总之现在离我登场还早……你果然还是没有事情可以写?」

妹妹轻轻点头。也许是因为暑假才刚开始没几天,所以表情虽然忧郁,但不到要哭的程度。

得在她哭著求救前做好防范对策才行。

「那不然……对了。不如来写观察日记好了。你觉得呢?」

妹妹的问题在于缺乏写日记的题材。既然如此,只要自己创造题材就行了。我随意地举例,可是妹妹却歪著头:

「观察什么?」

连这部分都得由我来提议吗?我搔著头发,想了想后:

「如果要观察,向日葵怎么样?植物类的话,就算没有认真观察也可以写出来。」

「那就向日葵吧。」

好快。明明连自己想题材都做不到,下决定时倒是果断到异常。

不管做什么都行,却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吗?

「真的要观察?」

「要。」

妹妹打开日记本,虽然几乎是空白的,不过日期和天气已经从第一天起就写上去了。

至少有一点点成长,我对这件事有点感动,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

算了,不管是向日葵还是什么都好啦。

「学校的花圃里应该有向日葵。」

我在轮值日生时曾经帮花浇过水。当时花是开著的,但假如之后的值日生偷懒不认真浇水,有可能已经枯萎了。是说如果是那样,还是能以枯萎的向日葵为题材写日记。记录已经枯萎的花,说不定还挺特别的。

「要去学校吗?」

「嗯,是啊。不去的话就没办法写嘛。」

「哥哥——也会去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可不帮你写日记哦。我移开目光。

「唔,你自己去学校不就……」

我说到一半,发现妹妹只是圆睁著眼,瞬也不瞬地仰望著我。

我立刻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是得花上一点时间才有办法问出口。

「我也要去吗?」

「要去。」

好像就是这回事。应该是要我接送她吧。

毕竟是自己主动问起的,所以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你已经小二了哦?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在想像了一下妹妹单独外出的场面后,我只觉得提心吊胆。恐怕是因为没看习惯那种场面吧,而且妹妹平时也从不出门。而我自己,除了和妹妹一起上学之外,也没有带著妹妹出门过。

妹妹带著日记本、画图用具以及一把伞来到玄关。伞的表面是白色的,里面是黑色的,看来是把阳伞。只不过是去学校而已,祭出这种装备是不是很夸张?

「你不喜欢被晒黑?」

和母亲一样。应该说正是因为模仿母亲,所以才不想晒太阳吧。

「这样才有美肌效果——」

妹妹语调平板地回答。应该是从谁那边学来的说法吧。

我喔了一声,随口应道。尽管我不知道那个美肌是什么意思。

成人用的伞又大又重,妹妹努力地把手伸到最直,打开伞,不只她,连我都被笼罩在伞下。不是雨天却站在伞下,那种微暗的感觉让我觉得头很沉重,彷佛被人压著头顶似的。

我和妹妹在阳伞制造出的阴影下前进。妹妹不会骑脚踏车,父母不准我们双载,所以只好用走的。但是骑车到学校要三分钟,走路也只需要五分钟,两者没差多少就是了。

假日期间,在不是要去游泳的情况下到学校,感觉很奇妙。骑车出门时彷佛会把肌肤烤焦的灼热日光被阳伞阻断,身体周围弥漫著纯粹的闷热。焦化、凝滞后的大气包覆著我的肌肤,有种连自己也被卷入夏日景色中,一起融化般的感觉。

妹妹摇摇晃晃地拿著伞,伞骨时不时撞到我的头,我忍耐著不出声。

我们从学校后门走进校园,可以看到设置在校舍那头的花圃。每班种的植物各不相同,向日葵生长在四年三班的花圃里。虽然有点枯萎,但花丛整体还是健在的。其他班级的花圃里有乾掉的丝瓜、不敌酷暑而凋零的各类花朵。泥土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瓣,看起来琳琅满目。植物多的地方昆虫自然也多,尽管我不怕大多数的昆虫,但是蜜蜂我就不行了。因为被螫到好像会很痛。我见到在丝瓜那头绕来绕去的蜂群,心里害怕,有点不敢走近。

妹妹似乎没看到那些蜜蜂,她平静地拿出写日记的用具。可是绘图日记必须天天写,这表示我得天天陪她来吗?虽然日记是由她自己写的,但是天天陪著妹妹到校也很麻烦。早知道就别讲向日葵,应该讲家里院子种的花。我有点后悔。

不过,我也不知道家里院子开的花名字叫啥。

我帮妹妹撑著阳伞。「哥哥——好高哦——」妹妹仰头说道。很高是指我的身高吗?被说个子高的感觉还不赖。妹妹打开日记本,用力握著自己带来的铅笔,开始画起向日葵。比真花更锐利的花瓣,伸手去摸的话,说不定会被割断手指头。

与花朵给人的柔软印象天差地别的,尖利的花朵。不过算了。

因为这就是妹妹笔下的花。

我趁著妹妹画向日葵时观察妹妹。长期不晒太阳而显得苍白的肌肤、与我同色的黑发。但头发比我长很多,而且有点卷曲。与柔和的脸庞配在一起,有种平稳的感觉。从表情可以看出,她不是很有主见的人。再加上个子比我小了一个头以上,老实说,我觉得妹妹和我长得一点不像。

长大之后,妹妹应该会比我受欢迎吧。我心想。

可是,以后会长大啊?我又涌起这种感情。看著妹妹,会觉得如果她一直这么娇小,我好像就能一直沉浸在放暑假的感觉里。

从早到晚不变的酷热、漫长的白日、蝉的鸣叫声。

夏天总是给人一种时间会持续到永远的错觉。

但是,暑假从来没有持续到永远过。

每年的暑假都是在我的引颈期盼下开始,发出各种色彩的光芒后消失。

今年暑假的色彩,应该是向日葵的色彩吧。

如此这般地,我开始天天目睹去年暑假中一次也没见过的向日葵。

「呜噫噫!」

耳边传来昆虫的振翅声,我反射动作地逃开。与那昆虫拉出一段距离后,我压低身子回头向后看。果然是蜜蜂。橙黄与黑褐相间的身体,在阳光下鲜艳到可怕。

一旁的妹妹仍然不把蜜蜂当一回事地继续画图。可是负责撑伞的我逃走了,纯白的日记本反射著阳光,让她因刺眼而皱起了脸。为什么不觉得害怕呢?我心里惊讶,急急地向她招手。

「你快点过来。」

「这是不会螫人的蜜蜂哦。」

妹妹看著飞到自己眼前,似乎是来观察自己的蜜蜂说道。有办法一眼就分辨出来吗?就算蜜蜂停在妹妹肩上,她也不以为意。最后,蜜蜂自行离去,应该是回巢了吧。我确认那蜜蜂飞远后,回到妹妹身边。

向日葵观察日记已经写了一周,这次的绘图日记没有只写三天就放弃。「哥哥——我们走吧——」只要听到妹妹这么说,我就无法开口拒绝。身为哥哥,就是这个样子吗?开学后去问问家里有弟弟妹妹的同学好了。

话说回来,我觉得每天画的向日葵全都长得一样,是因为我的感性太低落吗?

「哥哥——你会怕蜜蜂吗?」

妹妹以纯真的眼神问出让我觉得刺耳的问题。被她看到我没用的那一面了。

「不是会怕,只是不喜欢。你呢?你不怕昆虫吗?」

妹妹的视线飘向右方,停顿了一下后摇摇头。

「我讨厌蟑螂。」

「唔——我也不喜欢蟑螂呢。」

在学校做扫地工作时,有时会看到蟑螂出没。女孩子会哇哇乱叫地作鸟兽散;男生们则会一拥而上,像猫咪玩弄猎物似地,把蟑螂踢来踢去弄死它。蟑螂的生命力虽然强,但是耐力很差。我从没看过被踢到不会动之后,和其他垃圾一起被丢进垃圾桶里的蟑螂复活过。

我一面警戒著蜜蜂的接近,一面因太闲而旋转起阳伞。配合著伞的形状,影子在地面跃动了起来。我注视著影子的变化,鼻尖感受到些微的凉风,累积在体内的暑气似乎也因此被吹跑了。是炎阳下短暂的舒适时光。

但是转过头的话会让人分心。妹妹对此不甚满意。所以不能一直转个不停。

「唷——你在干嘛?」

蓦地,有人叫著我名字。我回过头,朋友骑在脚踏车上,隔著苍白的铁丝网朝我这边看来。还不到八月,这名加入少年足球队的朋友已经黑得像焦炭了。

被朋友看见我与妹妹在一起的场面。我莫名地萌生一股焦躁之情。

觉得很尴尬。尽管那朋友不是我平时会特别在乎他想法的对象。

「呃——有点事……」

我含含糊糊地说著,无法流畅地辩解。因为对方离这边有段距离,所以没办法好好地说明吧。稍微停顿了一下后,朋友一面抹去脖子上的汗水,一面问道:

「我现在要到阿垣家打电动,你要来吗?」

被朋友如此邀约,使我心生动摇。有种伞杆融化变形的错觉。另一方面,类似焦躁的感情也更强烈了。之所以会觉得不自在,八成是因为被朋友看到了自己平常没让他们看到的一面,才会变得坐立难安吧。不是平常身为同学或朋友的我,而是身为「哥哥」的我。是因为我不是那种充满自信的人,所以在被其他人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时,才会感到如此羞耻吧。

由于也有这样的感情在内,要说我没有扔下阳伞和朋友一起去玩的冲动,就是在说谎。

「啊——呃……可是我现在有点事。」

我指著妹妹,含糊地说道。也许是因为一直待在大太阳下很难受吧,「哦——是这样啊——」朋友也随口应著,很快地就骑车走了。车轮转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这么说来,今年暑假到现在,我都还没和朋友出去玩过。

害我无法和朋友出去玩的元凶早已停下手,抬头仰望著我。刚才之所以会觉得尴尬,一部分原因也是那视线的缘故。那视线有如丝线,钻入我的肌肤里,拉扯著我,让我行动。

「那是哥哥——的朋友吗?」

「是啊。」

我点头答道,开始旋转阳伞。站太久,脚掌和膝窝都开始发热。

「你啊,没有朋友吗?」

我觉得去年好像也问过一样的问题。今年又重新问了一次。

影子渐渐扩大,脱离阳伞正下方的范畴,延伸到花圃另一端的操场上。我仰望上空,云朵如天然阳伞般遮断了阳光。太阳隐身在层层堆叠的白云后方,这就是所谓的韬光隐迹吧。

我处在覆盖地表的大片阴影下,妹妹的声音似乎从影子中的某处传来。至少,今年不是快哭出来的声调了。

「我有哥哥——呀。」

妹妹的回答,等于故作积极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虽然没有朋友,但是我有哥哥——」完整的句子应该是这样吧。

朋友和哥哥应该要分开看吧?我心道。可是,这些话卡在齿缝间,说不出来。

所谓的兄妹关系,是足以取代朋友关系的关系吗?

话说回来,人际关系是可以这样自由置换的东西吗?

我站在重新露脸的烈日光辉下,思考起这种和自己不相称的问题。

向日葵观察日记只能在晴天时写。因为雨水会淋湿日记本。

基于这样的理由,雨天时就不需要出门了。晴天时撑著伞出门,雨天时待在家里,这不是挺奇怪的情况吗?

每当植物观察因下雨而中断的日子,我都会陪妹妹一起玩。

因为得制造写日记用的题材才行。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变成是为了写日记,特地找活动来做了吗?我对这种本末倒置的行为感到有点疑惑。

是说,连下雨天都陪著妹妹,说不定我其实是个很了不起的好哥哥?我老王卖瓜地想著。

「换哥哥——了。」

妹妹以摇杆戳著我的腿,说道。「哦哦。」我抬头仰望电视萤幕,不先确认球场地形就随意挥杆,小白球因而差点掉进水池里。好险啊——我瞪大眼睛心想。

以雨声为背景,我的心跳暗自加快了。

我们今天玩的是高尔夫游戏。之所以挑这游戏玩,是因为对妹妹而言,高尔夫的比赛规则很简单,比较容易理解玩法的缘故。基本上,只要把球打进球洞里就可以了,比起时投时打,攻防立场换来换去的棒球,规则单纯了许多。虽然我比较喜欢棒球就是了。

要是赢太多,因此弄哭妹妹就伤脑筋了。得像陪客户应酬那样放水才行。我原本还如此托大地盘算著,没想到妹妹出乎意料地强,让我没余力放水。应该说,我甚至为了维护身为兄长的尊严,为了不输给妹妹而认真起来。但就算认真起来,小白球的飞行距离也不会因此变长,击球点也不会因此变准确就是了。

高尔夫游戏是以飞行距离和打击时机来决定输赢的,而妹妹很会抓时机。与其说很会抓时机,还不如说她把时机背起来了。该等多少秒再按下按钮,妹妹似乎把这些秒数记得很清楚,而且还能相当程度的重现时机。每当妹妹挥杆时,「好球!」电视就会传来热闹的欢呼声。打空杆的次数相当少,我有一种和笔直飞窜的蛇赛跑般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和妹妹玩得旗鼓相当。因为妹妹选错角色了。妹妹选了爆发力低,最长飞行距离很短的老头角色。由于妹妹的打击时机很精准,要是她挑了虽然难用但是飞行距离很长的角色,我就输定了。呵呵呵,连我都觉得因此暗爽窃笑的自己有够难看。不过,要是让妹妹知道选角有技巧,那我就连比都不用比了。

假如反过来被妹妹放水,我应该会大受打击,三天之内无法振作吧。世界上没有比哥哥优秀的妹妹。虽然我不会说那种话,可是身为一个平时都在照顾妹妹的兄长,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使点狡猾的小手段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那只是我期望成为的「兄长」姿态,至于妹妹,她对我的期望又是什么呢?

我呆呆地瞥了一眼正在挥杆的妹妹。

柔嫩的脸颊。

总之,目前的她应该对于我愿意陪她玩的事感到很满意吧。

那天的绘图日记,我的身影出现在图画框里。和去年某日的情况不同,画中只有我一个人。

一眼就能看出妹妹画的是没什么特徵的我。对此感到麻痒难耐,算是一种错误的反应吗?

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后,某天,我忽然兴起一个念头。

那是学校老师和双亲老是叨念著要我做的事。所以想换个立场,由自己命令别人去做那件事。我承认自己有一点这种想装了不起的动机。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让妹妹不因缺乏日记题材而伤脑筋。

我从放满漫画的书柜最边缘抽出了被父母硬塞进书柜,外观因此变形的儿童文学。封面因为硬塞而变得皱巴巴的,虽然父母把书硬塞进书柜,但我当然也不会把它拿出来重新收好。

总之能阅读就没问题。我把那本书递到妹妹面前。

正在眺望窗外景色的妹妹看著皱巴巴的封面,歪头问道。

「这是什么?」

「没有啦,只要看了这个,就能变得很会写日记哦。」

我猜啦。妹妹打开我塞过去的书,彷佛第一次接触小说似地,惊讶地瞪大眼睛。

「没有图吗?」

「这种书本来就是没有图的哦。」

「欸——」

妹妹像是看到不爱吃的蔬菜般皱起眉头。我很明白她的心情。

「不过啊,看完之后搞不好会觉得很好看哦。」

我不负责任地道。「唔——嗯……」妹妹眼神有点迷惘。

「哥哥——觉得这种书很好看吗?」

「咦?哦,嗯——是啊。」

我毫不犹豫地说谎了。虽然眼神飘忽,但妹妹似乎很相信我的话,「是这样啊——」她垂下视线,看向书本,以手指捏著皱巴巴的封面,摇头晃脑起来。身影看起来相当不安定。

妹妹总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才放不下她。

「吶,哥哥——」

「嗯?」

「就算看了这个,变得很会写日记……」

她扭扭捏捏地抬眼,自下而上地瞅著我。

「哥哥——还是会和我一起出去吗?」

「嗯,会啊。」

我搔著头发,点头表示肯定。妹妹的不安彷佛一扫而空似地,恢复成柔和的表情。

「那我去看书了。」

妹妹离开窗边,坐在房间角落,立起膝盖,打开书本开始阅读起来。所以说她担心的是我不陪她出门的部分吗?我觉得鼻尖有点发痒,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我当然会和你出去啊。我看著窗外,一面想像今后放晴的日子,一面喃喃地道。

我只是把刚好想到的,平凡无奇的东西推荐给妹妹而已。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却有种善尽兄长职责的感觉。

暑假总是在日复一日重复的活动中消失。今年的暑假,我是和妹妹一起度过的。偶尔经历一次这样的夏天也不错。我心想。

不这么想的话就会感到后悔,所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今天我也陪著妹妹去画向日葵。尽管我从来没看过有谁频繁地去照顾那些花儿,但向日葵还是生长得欣欣向荣。是说,有些花瓣已经开始变色、枯萎了,不知妹妹画日记时,是否连这些部分都详实地记录上去了呢?

天气预报说从明天起会连续下好几天大雨,雨停时多半已经开学了,所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的向日葵观察日记吧。这活动已经变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突然中断,再加上暑假即将结束,使我失落感倍增,有种全身都变得空荡荡的感觉。

与向日葵的凋谢相同,盛夏结束后,蜜蜂也开始减少。听说蜜蜂为了取水而飞到游泳池那头,和当初的我一样,许多人对蜜蜂的出现大惊小怪,因此遭到驱除。不会螫人的蜜蜂数量骤减,吵人的振翅声不再出现于耳畔。但是,少了会动的生物,花圃的景色彷佛也跟著剥落了一大片似的。

花儿周围没有昆虫,感觉起来果然很不自然。

但这只是视觉方面的感想。实际上,没有人想被蜜蜂螫到。

见我陪著妹妹一起出门,父母似乎也放心了。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说出口,但是态度很明显。八成是因为我从妹妹还是小婴儿的时期起就一直逃避与她相处,就算后来妹妹长大了一点,也还是几乎不和她说话,让他们相当担心吧。假如没有特殊的意外,父母应该会比我们早离世;假如在临终之前,我们兄妹俩的感情依然很糟,他们一定会抱憾而去吧。

「完成了——」

仰望天空,画出圆圆的太阳后,妹妹扬声宣布日记完成。

每天不厌其烦地画写同样的主题,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我有点感兴趣。

因为我只知道片断的内容。

「让我看看。」

我一开口,妹妹立刻把日记本交给我。我随意翻阅著,每一页都是向日葵。

有种把向日葵田整个搬进日记本中的感觉。由于妹妹的笔触强劲,以彩色铅笔涂抹出来的向日葵,意外地相当有生气。

就这个角度而言,图画本身是很不错的,可是——

「唔——……」

至于日记的部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虽然说做的是同一件事,内容重复也是难免的,但是至少要有点变化吧。给她看的儿童文学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就算把内容稍微改编一下也好,总之不要连字面都一模一样嘛。形容词几乎都是很大、很漂亮,然后就没了。很漂亮吗?就在我交互看著日记本与花圃中的向日葵做比较时,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有人从教职员室朝这边走来。我很快就猜到是值日的老师。那老师似乎找我们有事,毫不犹豫地朝我俩走近。「啊。」妹妹叫了一声。

「你们班的导师?」

我从她的态度猜道,妹妹轻轻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她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那是一名脸上泛著薄汗,脸型和身材都微胖的大妈型老师。这是无所谓,可是我不太喜欢会特地弯下身体和小孩说话的大人,因为我觉得这种人太特意了。

「哥哥,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对吧?」

老师向我问道。妹妹很自然地后退一步,躲到我身后。

「是的。」

「这样啊。每天都陪妹妹来,真是个好哥哥。」

老师眯起眼,和善地笑道。这么一笑,与其说是中年大妈,不如说更像祖字辈的姨婆。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负责面对她的人将会是我而不是妹妹,这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既然你已经写好了,我们就快点回家吧。」

我旋转著阳伞,催著妹妹快走。妹妹来到我身旁。

「哦,再见。路上要小心哦。」

老师并不挽留,而是挥手目送我们离去。

等我们离花圃有段距离后,我向妹妹问道:

「喂,你去年的导师也是她吗?」

我们学校是每两年重新编一次班,照理来说,一、二年级应该都是同一位导师才对。

「是啊。」

妹妹直率地点头。这样啊,去年的导师也是她啊?这么说来,她看著我时那略带深意的眼神,原来是那么回事啊。当初我在捏造日记内容让妹妹写时,没有考虑到连遣词用字都特地模仿妹妹的口吻。

只要把去年和今年的日记做比较,原本的怀疑应该会变成肯定吧。

「算了,总之这次确实是本人写的……所以应该还好吧。」

也许不明白我在嘟哝著什么吧,妹妹只是以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回家以后要做什么而已。」

现在是上午,尽管暑假所剩无几,可是光就今日而言,还有半天以上的空白时间。

今年新开通的大马路,路边的部分还是裸地,尚未铺设完毕。即使瞭望远方,也看不到道路的终点,举目所及,上下左右的风景全都无限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青空的边缘形成和缓的曲线,成为统括所有景色的穹顶。我和妹妹行走在这样的田园景色之中。

阳伞的另一头,飞机的引擎声在湛蓝的画布上画出一道又长又直的白线。

随处可见的夏日风景。在这种景色中,共享著那带著焦味的空气的,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对了,妹妹也和我一起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回去之后要一起玩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妹妹做出这种提议。

妹妹那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变得又大又圆。似乎相当意外我会这么说。

但是一会儿之后,那份惊讶彷佛被阳光蒸发似地消失了。

「哦、哦哦。」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明显受到动摇的感叹声。

阳伞在我手中,有如在风中摇曳的花朵,旋转个不停。

妹妹笑了。

嘴唇微微上扬,眼角微微下垂。

她笑了。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我深受震撼。

背脊也因而弯成可笑的弧形。

「我要和哥哥——一起玩——」

这是她第一次冲著我绽放笑容。

什么是命中注定呢?

比如说要往右或往左时,命运不是从一开始就强制我走哪个方向,而是引导著我,让我选择它希望我走的方向。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误以为「我是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没有察觉那其实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路。

假如。

假如命运是以那种方式决定人的一生。

那么我在暑假结束时看到的那抹笑容,也许就是一种「引导」吧。

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领悟到这件事。

我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和妹妹都是小学生,只要夏天来临,我们就会那样子过暑假。

尽管我没说出口,也没特别深思过这件事,但是最根底的想法就是那样,以那样的想法为基底,日复一日地生活。可是,随波漂流之下抵达的终点,当然不会是同样的景色。

对这件事产生真实感,是从那个夏天算起的第五年。

是妹妹成为国中生,我成为高中生的春天。目睹觉得永远都是那么幼小的妹妹穿上制服时,我发现妹妹和自己其实没差多少岁,并因这个认知上的落差而暂时说不出话。

从裙底伸出来的双腿、于发尾与制服领子之间若隐若现的颈子,让我有点头昏眼花。

「哥哥——?」

妹妹把翘起来的领子翻好,朝我走来。被个头瞬间拔高了许多似的妹妹接近,我觉得呼吸有点不顺畅。但是,由于她呼唤我时的声调,以及叫唤我的方式都与昨天我认识的那个妹妹如出一辙,因此我虽然有点动摇,但还是能勉强稳住心神,有余力面对现实。

「你在做什么?」

「我被吓到了。」

我说著,妹妹转头察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候补对象后,指著自己:

「被我吗?」

「对。」

「我吗?」

「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小嘛。」

我老实地吐露心声。妹妹把手放在自己头顶上,接著让手掌水平移动,轻轻碰到我的胸口。我的心脏有如经历了惊涛骇浪般狂跳不已,有种快晕船的错觉。

「我还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话,还是很矮。」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道,可是妹妹似乎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什么意思?她以眼神问道。

光滑柔顺的发丝,这部分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帮我写日记——你以前还那样哭著找我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妹妹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对本人而言,那应该是难堪又可耻的往事吧。

「不要老是记著以前的事哦,哥哥——」

听到了吗?妹妹说完,再次轻捶了一下我的胸口,为了确认书包内容而跑开了。

可是在我心里,那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所以追不上妹妹的实际成长速度。

目送不是背著小学生书包的妹妹走出玄关时的那种复杂感情,即使开学典礼结束,走出体育馆,在蓝天下吹风,仍然无法拂拭。

我是不是希望妹妹永远和当年一样小呢?

那种想法太自以为是了。可是岁月如梭的现实不由分说地朝我冲撞而来,让我倍感困惑,使我发现自己平时多么缺乏思考,活得有多糊涂。理所当然地成为国中生时,我烦恼著国中生该有的烦恼;如今,我理所当然地成为高中生,是不是也要继续理所当然地烦恼高中生该有的烦恼呢?我觉得很头痛。

不,如果人生能那么顺利,当然很好,我担心的是,那搬运著自己的,波流般的东西,是否能一直具有润滑的机能。假如少吸入一点空气,假如阳光稍微强烈一点,假如月亮朝地球多靠近一分……任何细微的走位,都有可能导致立足点崩塌。人类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在薄冰上。我们是被某种模糊难明的「什么」保护著,才得以远离那种危险,活到现在。只能这么想了。然而,被那种真相不明的东西载运,并对那样的生活感到安稳,是不是缺乏名为危机意识的心理呢?我一边听著导师说话,一边思考著。

很明显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怀著那种纠结回家。当我见到妹妹一如往常地把手垫在腿下坐著时,我安心了下来。只有身体长大,其他地方全都没变。妹妹不是穿越时空成为国中生,而是从那个我熟悉的娇小身影慢慢成长过来的。我总算产生了这种真实感。

不只坐姿,日常习惯这种东西,有时甚至能让心灵保持祥和。

我们依然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尽管随著时光荏苒,身体有所成长,视野也变得宽广,在同居时增加了一些不便之处,可是我们都没有把那些事说出口,同居关系因此拖拖拉拉地延续到现在。尽管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但是已经能够察觉,假如把自己和妹妹住在一起的事说给班上同学听,一定无法得到善意的回应。躯体变大之后,忌讳与束缚也变多了。

这样真的能称为成长吗?

「对了。哥哥——我们去买东西吧。」

「嗯?」

我收拾好书包,正以手撑著脸颊思考时,妹妹邀我出门。她坐在椅子上,愉快地上下弹动著身体。

「上次你说过要陪我的。」

「……不要老是记著以前的事。」

我把今天早上听到的句子拿来作为挡箭牌。至于说出那句话的本尊,妹妹再次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

「坏心眼。」

「这样讲就太过分了,是你自己要我忘记的哦。」

「有些事不用忘记也没关系啦。」

妹妹身体前屈,哼哼哼地以鼻孔用力呼气。我的妹妹还真是任性。

但即使如此,仍然具有使我扬起微笑的魅力。

其实我没有非拒绝妹妹不可的理由,只是单纯地想捉弄一下妹妹而已。

从怜惜之情中略微萌生的,名为坏心眼的攻击性。戳一戳对方,看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希望对方看著自己,希望对方注意到自己。与小男生喜欢招惹在意的女孩的心境相似,笨拙的沟通方法。

我与妹妹分别穿著制服的时光,平淡而隽永。在这段时间里,值得一提的大约就只有父亲那边的祖母过世,以及妹妹交到朋友而已吧。

祖母是在妹妹国二时离世的。那时候盛夏已经结束,是暑气开始减缓,早晚有些微凉的仲秋之时。长期住院的祖母在最后一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咽气的呢?我不想死吗?有没有在临终时痛苦万分地挣扎呢?没有人知道。不过至少,我在殡仪馆见到的祖母侧脸很端正,没有可怕的扭曲。

其实我在更小的时候就经历过死亡了。幼儿园时期,班上有一名男孩死去。丧礼时,同班的孩子全都出席参加告别式,但是对我来说,那不过是每天散步活动的延长而已。当时的我还懵懵懂懂,尽管被丧礼中不明确但阴晦的气氛震慑,但是很难称得上理解何为死亡。

所以,祖母的死算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人类的死亡,而且是认识的人物的死亡。

丧礼中,我和妹妹一齐上前献花。我俩都没有流泪。因为与祖母见面的机会原本就不多,最重要的是,我对祖母晚年的模样印象太深刻了。最后一次见到祖母,是正月过年时。当时她已经不太会认人,虽然没说出口,不过应该认不出我和妹妹了吧。她看著我俩的眼神中带著困惑,话也不多,可是双方都顾虑到彼此,因而没把这件事说出口,是段尴尬的探病时间。

所以我想,就算我和妹妹前来献花,祖母应该也不会因此感到开心吧。

睡在棺材中的祖母脸上完全没有痛苦的神情,可是——

脸上没有血色,看起来油尽灯枯,累积在指尖上的死亡,彷佛染湿手指的水分,隔绝了体温,让人感受不到热度。失去光泽的头发与肌肤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找不出躺在棺材里的人还活著的证据。

尽管这种形容方式不好,可是我觉得,祖母看起来就像出生之前「正在制造中」的人类。

这就是,生命的终点。

我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少许时间带给人类的影响。比起失落感,我首当其冲感受到的是恐惧。总有一天,所有人全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论是父母,或是我,甚至是妹妹。

稚嫩、幼弱,全身充满生命力与光辉的妹妹,总有一天也会老朽、枯竭成那个模样。体认到这个事实后,我开始想像眼前凋零的祖母当年也曾拥有过的青春年华,总算因此滴下少许眼泪。即使再长寿,也免不了衰老一途。但即使明白这点,我还是不想死得太早。

该如何是好呢?从这时候起,我开始模糊地思考起死亡。

一名人类的死亡,成为潜伏在水底的暗流,静谧地对我造成影响。

那影响渗进我身体,盘根错节在体内,成为转机,则是更之后的事。

再来要提一下妹妹的朋友。

到头来,妹妹在小学时期还是没有带任何朋友回家过。虽然不知道她在学校有没有朋友,可是放假时,她也从来没有出门去哪个人家里玩过,所以我想,妹妹应该是没有朋友的吧。虽然在家时还满多嘴的,可是她在外头时,总是不说话。

这样的妹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年纪很小,外表很幼稚,而且很可爱。

相当符合妹妹的喜好。

妹妹朋友的名字,叫做宝宝熊。

「宝宝熊说它去樱岛旅行了。好厉害哦,明明还那么小。」

妹妹经常把玩手机。但不是用来作为通讯手段,而是为了和宝宝熊交流。宝宝熊是手机内建的app,只要一开机,画面就会出现以熊为原型的可爱角色。手机主题和桌面背景也会变成宝宝熊的风格。

简单来说,就只是这种小游戏。由于还能以各种道具布置宝宝熊的房间,妹妹玩的就是那些部分。宝宝熊偶尔会寄信给妹妹,说自己去哪里旅行,或是提醒妹妹今天是什么的节日。此外还会送新的桌布给使用者等等。

妹妹经常秀那些画面给我看。确实很像她会喜欢的东西。

她原本就非常喜欢以熊为原型的可爱吉祥物,应该说,不是熊也无所谓,比如她最近很著迷的是名为「小丽豆腐」的可爱角色。说白了只要够可爱,她什么都喜欢。不过我也没有看过公然宣称自己讨厌可爱东西的人就是了。

想要否定已经升华的概念,是很困难的事。说不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缩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的妹妹抬起头,腼腆地笑了起来。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连名古屋都去不了呢。」

我轻而易举地想像出在车站迷路,眼中含泪的妹妹身影。

「可是去那边只要搭上电车,不用换车就能到了耶。」

「我连车票都没有买过啊。」

妹妹前后摇晃著双腿,大声笑了起来。这种事可以说得这么开心吗?我心想。

上了国中后,家里帮妹妹办了手机。父母似乎也对妹妹没有朋友的事暗自担心,觉得要是有手机,应该比较容易和其他人取得联络。由于家人之间可以享有通话折扣,所以全家乾脆一起换了新机,每个人手机里都有宝宝熊的app,但只有妹妹对宝宝熊爱不释手。就连同样喜欢可爱东西的母亲,也在玩一周后就腻了,我和老爸则是从来没打开过那个app。唯独妹妹一直玩到现在。

「宝宝熊说它会一直和我当朋友的噜。」

妹妹学著宝宝熊说话时的特殊语尾,转头看著我,大大地咧开嘴笑道。

她很少露出这种表情,光是看到就会觉得目眩神驰。虽然宝宝熊说会一直当朋友,可是再过个二、三年,换新手机时……尽管我想到了这件事,但是见到妹妹脸上泛著薄红,欣喜地漾开笑容的模样,我也只能说「那真是太棒了」而已。事实上,只要妹妹觉得开心,那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妹妹开心,我也开心。身为兄长,这是相当普通的反应。

就算见到妹妹明显长高、长大,我也不再出现她刚升上国中时的那种动摇了。可能是因为我和妹妹的互动完全没有改变,所以觉得不需要在意吧。这种情况该称为稳定呢,还是停滞不前呢?总之,除了身体长大之外,妹妹完全没有改变。

至少,我是如此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

话说回来,就像我烦恼著各种事情,妹妹也有她的烦恼。

某天,我躺进被窝里一阵子后,妹妹向我说道:

「哥哥——」

「嗯?」

「交了摸不到的朋友,是很奇怪的事吗?」

起初我以为妹妹该不会有阴阳眼吧?不过我马上意会过来,她指的是宝宝熊。的确,想摸宝宝熊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是,把摸得到对方作为交朋友的条件,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听过。

话说回来,有条件的朋友又是什么东西呢?

「不过你很喜欢宝宝熊,不是吗?」

「嗯。」

「你很重视它对吧?」

「嗯。」

「那就行了。不管是猫狗还是人,或者是电子生命,只要有认真想对他们好的想法,重视和他们的互动就没问题了。人啊,还是要老实一点才好。」

基于利害得失的算计去交朋友才奇怪吧。和那种「友情」相比,妹妹和宝宝熊的友情反而显得更加纯净又纯粹。因为双方无法进行物理方面的接触,只能以心灵沟通,有比这更纯粹的交流吗?

「哥哥——说的真好。」

也许是觉得佩服吧,妹妹如此赞叹道。还好啦,我咬著被子似地含糊回道。要不是因为发问的人是妹妹,我才不会回答得如此贴心呢。假如这问题是学校里比较熟的朋友问的,你白痴喔?我应该会这么吐槽兼打发掉对方吧。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相当自我中心,因而觉得有点自我厌恶。

但同时,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爱护妹妹的哥哥了?我也不禁回顾起自己的人生。

妹妹的被子传来一阵翻身似的窸窣声,是转向我这边呢?还是面对墙壁呢?我们从以前就是把床被并排著睡觉,天冷时,「好冷哦。」妹妹有时会这么说著,钻进我被子里。今年呢?还会再钻进来吗?

当我们不再同衾共枕时,我和妹妹的关系应该会出现变化,某种什么应该会就此结束吧。

妹妹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我觉得有点安心。因为要是她继续追问相关的问题,我可能会招架不住。喜欢啦。重视啦。尽管那些话是我自己说的,不过我事到如今却开始难为情了起来。既然是这样,我开始思考。

我对妹妹的手足之情,是纯粹的爱吗?

是不求回报的爱吗?我凝视著昏黑的墙壁自问。每当和妹妹在一起,我的心灵就能保持安宁。总是痛苦仿徨的心,只要看到妹妹的笑容,就会有如来到应许之地般,身心获得安息,心境也能因此宽缓。这就是我想从妹妹那里得到的回报吗?我无法判断。

献出自己的一切,却不希求对方给自己什么,那叫隶属。

也许有人会把那种心态称为不求回报的爱,但是,我不想要那样的关系。

我把被子当成抱枕,闭上眼睛。就这么陷入沉眠中,醒来,迎接明日。

在心里祈祷著世上真的有永远不会改变的风景。

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每当回想起丧礼中的祖母,现实就会狠狠砸碎我的愿望。

我知道。

不可能一直如此持续下去。

先不论我对这件事究竟有多深的理解,但是嘴上已经知道要这么说了。

成为高中生后,活动范围和交友圈自然会变广。

尽管如此,放学后我还是会尽快回家。因为妹妹在家里。虽然她不曾当面对我说过,可是我总觉得她在等我回家。以我对妹妹的熟悉程度,可以说这绝对不是错觉。我对各种感情没有那么一窍不通。

可是,这么做是正确的吗?我也如此怀疑。我回家得早,妹妹也会因此回家得更早。这样不就变成恶性循环了吗?妹妹的人际圈之所以如此狭隘,当哥哥的人不用负责吗?我有这样的疑问。而事实上,我也真的对妹妹造成各种大大小小的影响。

假如我以当个好哥哥为目标,该如何发挥自己的影响力,才是正确的做法呢?

正当我烦恼著这种事时,一上高中就和我混熟的朋友约我去玩。在这之前,朋友们早就邀过我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被我找各种理由推掉。「不了。」这次我本来也想这么说,可是我却张著嘴,视线在半空中徘徊。我迷惘,烦恼了起来。

我想试著反抗波流。

害怕一成不变的生活会磨耗自己,让自己愈来愈单薄。

这一刻,应该是我人生第一次选择「不以妹妹为优先」的一刻。我反抗了自从暑假帮忙写绘图日记起,总是以妹妹为优先的习惯。我感受到了价值观受到动摇,被连根拔起似的失落感。为了转移注意力,与朋友们去闹区玩时,我故意表现得比平常更开朗。

原来你是这种嗨咖啊?朋友们很惊讶,但也接受了那样的我。

感觉并不差。

可是当天,我比平常晚回家,走进房间时,妹妹不出所料地待在房间里。

身上穿著我已经看习惯,不再觉得排斥的制服。

正在歪头把玩手机的妹妹,注意到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今天比较晚回来呢。」

被说回来得比较晚,让我有点良心不安。晚归的定义是什么?有规定在哪边吗?

比起混乱,我更觉得焦躁。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回道:

「嗯,我和朋友出去玩。」

无法直视妹妹的脸。明明没做什么坏事,不对,好像有做?

我有种背叛了什么似的感觉,心底满满的全是愧疚般的感情。

「这样啊——」

妹妹回头继续玩起手机。

反应太小,难以窥探她的真正想法。可以当成她在随意打发我,也可以怀疑话中是不是另有深意。而且,晚归的我本人受到的打击比妹妹还大。

我觉得妹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是我产生了罪恶感,一方面相当沮丧,另一方面又想反抗这种沮丧的心情,两种感情互相拉扯,让我很烦躁。这是怎么回事啊?

纠结难耐的感觉。很想拋弃心中所有情绪,把头用力压在墙上。

「哥哥——?」

由于我一直杵在门口不动,妹妹疑惑地问道。

光是听到她的声音,侵蚀著我的东西就强而有力地搏动起来。不论这样的反应是好是坏,假如能向身为原因的妹妹问出心底话,假如能和妹妹好好谈开,也许就能找出自己这些情绪的真相了。可是——

「嗯——不……没事。」

我把话吞了回去。收回从疑问之海探出的手,让那只手啵啵啵地沉入海底。

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害怕知道答案。理智和怯懦交错在一起。

但是,我也有一种后悔的感觉。

直到我成为大学生,才终于理解,我当时感受到的歉疚是什么。

我成为大学生时,妹妹成为高中生。与她升国中时一样,我们错身而过,没机会同校。妹妹就读的高中是我的母校,彷佛是沿著我走过的路追上来似的。

我藉著升大学的机会,离开老家。以学校离家太远,不方便通勤之类的理由说服父母,过起一个人租房子住在大学附近的生活。

并非特别想念这间学校,或者有什么非念这里不可的原因。虽然不至于在老家住得不耐烦,但是我有点想试试看,试著去反抗原本什么都没想地泡在其中载沉载浮的波流。我对原本想选择能简单考上、轻松毕业的大学的念头做出反省。不要随波漂流!自从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我总是怀著焦躁之情。假如不想随波漂流,势必得离开这个地方,在别处生活。现在正是好机会。就是现在。我如此鼓励著自己,最后得到了久违的个人房间。

房间里没有妹妹。独居的当初,我感受到独特的寂寞。没有说话的对象,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假如自己不主动做事,房间就会一直保持著寂静。非常新鲜的感觉。

所谓的个人房间,就是这样的吗?

我下定决心,只带著钱包晃悠出门。不需向谁报告自己要去哪里,不会被谁责怪,也不会被谁约出门。所谓的自由就是这样子吗?我一边想著,一边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与其他人擦身而过时,我会把自己和那些急急忙忙地爬坡的上班族,或是谈笑风生著下坡的学生族做比较。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闲晃呢?开始思考起这种问题。

想回顾自己的动机,就必须回忆起高中时期与妹妹的互动。

愧疚感、罪恶感,以及义务感。

我应该是因为想反抗那时候感受到的,会把身为兄长的人卷走的波流吧。所以才故意减少与妹妹相处的时间,和朋友出去玩,在外头念书……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的努力多少有了成果。

名为妹妹的存在感稍微变薄了一点,所以我才能意外顺利地成功离开老家。

不过,没有好好地和妹妹说明这件事,让我有点挂念就是。

妹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会因为使用空间变多而开心吗?还是……

照理来说应该渐渐淡化的,想为妹妹奉献自己的念头,在离开老家后反而更强烈了。在意妹妹到这种地步的哥哥,真的很常见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喃喃著不知从哪听来,被传染上的口头禅。

我真正在意的不是妹妹本身,而是身为兄长的自己的将来。

是要成为妹妹心目中的理想哥哥呢,还是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模样呢?

对我来说,妹妹究竟是什么呢?人生的枷锁吗?普通的家人吗?或者是生活方式的指南呢?

说不定,我该好好面对妹妹,两人一起找出答案。

可是我想单独摸索答案,因此离开了老家。

以寻找其他道路为藉口来逃避答案,说不定也有这种心态在内。这时的我还不明白这点。

转机的来临是在六月,即将进入梅雨季前的阴天。

我站在大学正门对面的可丽饼摊前。摆摊的店员长得很正,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结果不小心与她四目相对,被她出声招揽,无法推辞的我只好掏出钱包买可丽饼了。以可丽饼作为午餐是没问题,但如果我这么禁不起引诱,说不定哪天会被坏女人欺骗吧。我有点担心。

说到坏女人,从我眼前经过的这名女性应该算吧。

如果要问哪里坏,就是姿势很坏。身体像虾子一样整个向前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笔直地行走,让我有点佩服。不是这种坏啦,我搔著头,什么都没想地看著她走路。那名女性即将经过我前方时,身体突然摇晃了起来。「喂、喂喂?」我不禁起身抓住朝马路方向歪倒的她,把她带到人行道这一头。是喝醉酒吗?我看向她的脸想确认状况,只见她头冒冷汗,忍耐痛苦似地紧咬著牙根。

接著「呜!」的低喊一声后,身体整个软了下去。

一起目睹事情经过的可丽饼摊店员想离开摊子过来,「啊,不用,不用,我来就好。」我伸手阻止她,观察起倒在地上的女性的情况。那女性似乎还有意识,立刻回看著我,双手抱住自己身体,嘴唇颤动不已。看来不是撑一下就能忍过去的问题,得去看医生才行。

和她之间的距离太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只好帮她了。

比起叫救护车,应该先把她带到离这里最近的医疗设施才对。

但是,「呃啊!」我在仰望著大学前的上坡路时,不由得心生退意。自己一个人的话也就算了,我还是第一次背著人爬坡。「我们一起走吧!加油!」而且我也没办法一脸爽朗地对正在痛苦呻吟的那女性做出这种提议,不得已,也只好硬著头皮上了。

我的目标是大学的保健室。把她带到那边,让保健老师处理她的事。

为了把问题丢给别人,我朝著上坡跑了起来。就在这时,原本沉重的负担忽地变轻了。我回过头,店员小姐正扶著那女性的腿。

把摊子丢著不管好吗?我心想。「当然不好啊。」店员坚定地说道。真是个好人,我差点就要迷上她了。

不过现在不是这种时候,我和店员小姐一起把得了急病的女性送到保健室。

……然后。

过了大约十分钟后,那名生病的女性正坐在保健室的床上。

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恢复生气,也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不需要找保健老师处理。

因为她的症状是腹痛……还不如说是吃坏了……还不如说……

一言以蔽之,就是只要跑一趟厕所就能解决的问题。

「业业已。」

她一面咔咔咔地嚼碎药锭,一面向我道谢,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顺带一提,可丽饼摊的店员小姐已经跑回摊子那里了。真是个爽朗的好人。

「总之,幸好不是什么大病。」

「是呀。」

这样是好事。她点头道。那有点事不关己般的态度,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说不定她真的如我隐约感觉到的,是个怪人。

「可丽饼招牌上的照片成了最后一击,真的是好险吶。」

咔咔咔,只要嘴巴一空下来,她就会把药锭扔进嘴里补充弹药。

「那是什么?」

「营养锭。」

「…………………………………………」

听起来有点诡异。也许是察觉我的眼神吧,她看了自己手上的药锭一眼:

「维他命。」

「为什么要订正啊……」

这样一说反而更可疑了。瓶身上写著超级什么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什么什么,该不会是她的名字吧?我心想。

「用道上术语来说,是要我展现一些诚意吗?」

要钱吗?她问道。我看起来像是会讨钱当谢礼的人吗?

「不用,只是……」

我含糊其辞,不经意地凝视著她。有点锐利的眼形。

女性化,但整体稍微向上拉提的轮廓,带著一股俐落感。刚才已经问过了,她和我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虽然同样是一年级,可是她给人的感觉更年长、更成熟一点。略长的,带著光泽的黑发给人沉著冷静的印象。举手投足都有一种乾脆果断的感觉。

聪明伶俐的脸庞,在咀嚼药锭时不断变形。

我的目光禁不住地被她鼓起的脸颊吸引。

「只是?」

她追问道。我有点难为情地脱口而出。

「我觉得你很漂亮。」

她瞪大双眼。暂时停住咀嚼的动作,缓缓合上眼皮。

「你还真诚实耶。」

「不装客气谦虚一下,坦然接受这种赞美的你也很诚实不是吗?」

「觉得我很漂亮的人不是你吗?既然如此,我没有理由否认你的个人意见呀。」

她说著,自满似地扬起嘴角,最后不禁笑了出来。

藏不住的可爱,使我不禁目眩神迷。

「仔细想想,这算不上回答呢。」

她以老师般的态度责备道。不是大学老师,我联想到的是高中老师。

也许是因为大学的教室太宽敞了,所以老师也给人一股距离感吧。

「说的也是。唔——不对,唔嗯……就算叫我要求谢礼……」

不管要求什么,都会被当成别有居心吧。这使我难以回答。

「你国语成绩是零分吗?」

「幸好现代国语不是我的必修……是说,咦,你要走了?」

她把侧背包挂在肩上,站了起来。单手拿著药瓶从我身边走过,接著得意地笑了起来。冷不防出现的表情,使我吃了一惊,僵住了。

「下次让我教你国语吧。」

作为答谢。言下之意似乎是这样。

下次,有下次吗?我觉得自己因为那句话而有些飞扬。

她得意地微笑著,咬碎营养锭。

这就是,我和她相遇的过程。

假如与妹妹的相遇是一切的开始,那么这就是第二个相遇。我心想。

据说人类无法一个人生活。

那么,我该和谁一起活下去呢?

总觉得她说不定能告诉我答案。当时,我是如此认为的。

第一卷 上 16~18

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是什么呢?」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呀。」

坐在我对面,正咔咔咔地喀著药锭……咬碎营养锭的她移开目光,说道。

我们正坐在大学设置的露天遮阳伞底下喝茶。我一面听著她咬碎营养锭的声音,一面问她与爱有关的问题。如果在平时,我一定会觉得问这种问题根本莫名其妙,可是在暖洋洋的春风里,就有种可以糊弄过去的感觉。安宁的日常能够容许大部分的事物,我想所谓的天气真好,就是指这种宽容吧。

坐在我身边的她,就是那个她,因腹痛而结缘的她。两人的学院不同,住处间的距离也很遥远,但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在那次基于善意的萍水相逢之后,从此不再有交集很可惜,所以才会藉著念同一所大学的这个奇迹般的共通点,继续有所联系吧。认识她是大一时的事,大二时,她成为不同意义的「她」。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正式说过「喜欢」,也没有明确地做过「从今天起正式交往」之类的约定就是了。

和她发展感情的过程改日再来回想,重点是现在。

「可是,不问你的话好像就不会有答案啊。」

我硬是拉回被打发掉的话题,她一面倾倒著装著营养锭的药瓶,一面说道:

「你也真是厚脸皮,说得出这么可耻的话耶。」

「我一直都这个样子,不是吗?」

不过有时她也会正经地回答我问题。而我,因为期待听到她的回答,所以总是向她发问。

只要和什么人在一起,就能得到回答。我纯粹因这个事实而感到欢喜。

「差不多该走了。」

见两人的杯子都空了,我提议道。「也好。」她点头同意。

将垃圾收拾完毕后,我们踏上大学正门口的坡路。不是要去上课,而是前往我的房间。离她下一堂课还有不少时间,可是回家又嫌太远,因此改成到我房间打发时间。我的话,由于今天已经没课了,刚好可以配合她。

乘风下坡的脚步轻盈,没有任何停滞感。

「有种顺风扬帆的感觉呢。」

「你今天心情很好嘛。」

也是有这种时候呀,我边笑边走下坡。

我们一起回到我住的公寓。这是她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来我房间吧。由于她只有心情好时才会答应来我房间,所以我现在的心情当然也很好。这就是良性循环吧,我心想。

哇哈哈——呼呵呵——由于她不陪我一起耍白痴,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在自嗨。

来到我房间后,她并不坐下,反而凝视著房间中的某一点。

「唔嗯——……」

她将手指放在下巴,盯著墙边的书柜直瞧。我脸上挂著笑容,心里暗暗焦急,那里是我最不希望她注意到的地方。

「怎么了?有想看的书吗?」

「不是。之前来的时候,我就很在意这个了。」

她指著书柜一角的某样物品说道。呜噫噫——我在心里惨叫著。

「只是辞典啊。GENIUS出的嘛。」

「这区全是英文书,夹著一本德文教材,感觉很奇怪。」

呜!果然不该贪小便宜买德语辞典的。

反正拿到学分后就没用了,想节省教材费的小气行径反而造成了恨事。

「你在这方面明明还满神经质的……」

「啊!」

她将指尖放在辞典的纸盒顶端,朝自己身体方向一勾。虽然她没有勾得很用力,但由于盒子里装的并非辞典那类沉甸甸的厚书,因此轻易地就被她勾落了。纸盒垂直旋转著掉在地板上,收在其中的光碟散落一地。

我的三魂七魄也跟著飞散了。

注视著不论怎么看都不是辞典光碟该有的DVD外壳,她的嘴唇抽搐了起来。

「很GENIUS的内容嘛。」

「……是。」

「这是高中生藏东西的方法吧。」

她苦笑道,但是似乎没有特别厌恶。

「嗯啊……男人都是这样子的嘛,不管到几岁都没有成长。」

虽然她看起来对这种东西的态度似乎相对宽容,不过,在发现「标题」之后,是否还能这么豁达呢?

得在她注意到标题之前把东西收起来才行。

「话说回来,男生一个人住,会有这种东西也是当然的吧。」

「嗯啊,谢谢你这么宽宏大量。」

我快手快脚地收拾著,可是——

「嗯?嗯嗯?嗯嗯嗯嗯?」

她往地上一趴,介入我和光碟之间,在极近距离眈眈注视起DVD壳。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心惊胆颤地想著,她维持趴著的姿势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瞪著我:

「有个部分我很在意,可以发问吗?」

「如果是我回答得出来的事。」

我下意识地直眨眼睛。她指著DVD壳的侧边部分。求求你别这样。

「《妹妹》1。」

「是。」

她又指著另一块DVD壳的侧边。

「《妹妹》2。」

「是……」

她继续指著第三块以下略。

「《妹妹》3。」

「…………………………………………」

我跪坐在地上。

「基于以上共通点,我想问一件事。」

不用听也猜得到她想问什么。她抽搐著脸颊,问道:

「你是不是没有妹妹?」

「呃……」

就算能预料,但亲耳听到时,仍然是很可怕的问题。

我知道能够度过眼前危机的最佳答案。

但是,要骗她说我没有妹妹吗?

开什么玩笑。光是想像,我就觉得快吐了。

那种谎话,我说不出来。

就算那是最佳答案。

「有啊。我有一个妹妹。」

个子小小的,很可爱的妹妹。

她的脸唰地变得面无血色,我赶紧辩解道:

「不过这种东西和现实是两码子事哦!」

只是在依喜好选片子时,刚好和现实重叠了而已。

我可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妹妹的事哦。应该没有。

「骗人的吧?」

「你的嘴一直在发抖耶!」

「因为缺乏养分吧!」

嗯!她拿出才刚收起来的药瓶,把营养锭往嘴里猛塞。

「……要喝水吗?」

「唔瓮呃。」

她口齿不清地拒绝,一口气把卡在喉咙的锭剂吞咽下去。

成功吞下营养锭之后,她转头看著我。

总觉得她眼睛下方好像长出了原本没有的黑眼圈,是我的错觉吗?

「对不起,我的营养锭没了,所以今天要先回去了。」

「欸?」

从没听过这种回去的理由。

「啊啊,伤脑筋……」

她空泛地喃喃自语著,可是脚下动作却相当迅速,三步就来到玄关,双脚往鞋子里一套,直接跑出房门。目送嗑了太多营养锭导致精力过盛的她离开后,我茫然如不倒翁般旋转著身体,最后躺在地上。从这一刻起,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什么不正常的事误以为是正常情况了。

而且,自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不肯来我房间了。

是我的错觉吗?

是的话就好了。

我觉得,好像有人这样拍我的肩膀。

虽然也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但我和她的关系大致上还是不错的。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感觉起来,我的大学生活几乎被她填满。

自从认识她后,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第一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与她熟识之后,为了进一步加深感情,又花了一年的时间。第三年,我旁敲侧击地想完全攻陷她,却以失败收场。没有什么比倏忽即逝这个词更适合形容我的大学生活了。

只要和什么人在一起,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也许我意外的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吧。

明白这个事实,是在我大四的春天时。

是漫长的春假即将结束,非得正式踏入名为求职活动的急流中不可的时期。

那天早上,门铃响了起来。

是新搬来的邻居过来打招呼吗?我心想。当时正好是新房客频繁住进来的季节。

所以我稀松平常地、毫无警觉心地打开门,接著,被始料未及的突袭惊得手足无措。

就结论而言,那确实是新来的房客。

有问题的地方在于,新房客住进的是「我的房间」。

扛著大大的行李,因春阳而汗水淋漓的身影极为耀眼、炫目。

「哥哥——我回来了。」

毫无预警地。

自己一个人的话,连名古屋都去不了的妹妹,一个人来到我住的公寓房间门口。

事先没有任何通知。所谓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绝对就是这种情况。

看著妹妹坐在房间里,我有种连地板都旋转起来的错觉,使我焦虑难安。妹妹在这里。坐在我的房间里。

被三、四个行李包围,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被行李堆埋住似的。

穿著连帽衫的身影,与过去的影像重叠在一起。

「哥哥——你生气了?」

见我沉默不语,妹妹怯怯地缩著颈子问道。生气……不,怎么可能呢。

我只是对突如其来的重逢感到迷惘罢了。

「没有……不过你也该先说一声,让我做好准备,可以笑著开门迎接你啊。」

「咦?妈妈说有通知过你了耶?」

「妈妈?不对啊,她完全没……」

话说到一半,我想到一件事,把后半段的话吞了回去。

「等等……大概五天前好像……」

母亲难得主动打电话给我。她和我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说「我会送些东西过去」。由于母亲的口吻相当平淡无奇,所以我也没认真把那些话听进去,没想到,呃?送来的是妹妹?我以眼神发出疑问。

是说,用送的,不就等于无视我的个人意志不是吗?

虽然这么说,但就算向母亲抗议,很明显地也只会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打发掉,还不如乾脆面对已经发生的现实。

妹妹,人在这里。三年来从没见过面的妹妹,以及庞大的行李,占据了我的房间。

「这些行李……看起来不像只是来住几天而已?」

「嗯。我要住在这边,从这里上大学。」

「大学?大学生?你吗?」

我眼睛瞪得极大,反射性地立起单膝想仰天大叫。从年纪算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还是惊讶到无法言语。

「大学,是指那间吗?」

我朝附近的拉面店一指,大学也座落在同样的方位上。「是啊。」妹妹点头。

「和哥哥——同一间学校哦。」

耶——她双手软绵绵地比出V字。看著她那模样,我全身无力地坐回地上。

再一年,我就要毕业了,之后的三年你要怎么办啊?不对,这么说来我曾和母亲讨论过找工作的事。你要在老家这边还是学校那边找工作?我那时的回答是,要在学校这边找。

……是这么回事吗?直到妹妹大学毕业为止,都要让她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吗?

我看著妹妹,她的手仍然维持著V字,而且还附加了极为灿烂的笑容。看著那模样,我恍然大悟——

妹妹是为了和我一起生活,才会报考这所大学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该对离家到外地求学的决定感到后悔吗?

到外地念书后,我找尽理由不回老家,已经快要忘记面对妹妹时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了。而且,虽然我是主动离家的,不过一旦意识到这件事,萌生的感情却与罪恶感极为相似。再加上只要想像起当初离家后,留在家里的妹妹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就会变得裹足不前,愈来愈不想回老家,彷佛在害怕妹妹一样……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和妹妹在一起时,相当于我的本质般的东西就会被暴露出来。而我,害怕那种情况。

想逃离原点。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回到原点了吗?

「为什么哥哥——好像很心浮气躁呢?」

「不是啊,因为你……」

我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在看到她那双纤细的赤脚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从高中,不对,从国中到现在,外表都没有变过嘛。」

幼稚的五官、微卷的柔软发丝、圆溜溜的大眼、感觉不太可靠的轮廓。

假如穿上国中制服,应该还是能成功骗人吧。就算去参加国中入学典礼应该也没问题,反而是已经上大学的说法比较扯。我以怀疑的眼神看著妹妹,「真过分。」妹妹鼓起脸颊说道。

这表情,牵动了我的乡愁。

「你真的是大学生?没有骗人?」

「等我一下。」

妹妹转身在行李中翻翻找找,「你看——!」她从行李侧边口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嗖地伸直双手,将那张纸展示在我面前。是大学的入学通知单。

「哦哦,好怀念啊,我入学时也有拿到这玩意儿。」

妹妹准备得极为周全,连系所也和我相同。

「入学典礼的会场是……和我那时候一样嘛。老爸和老妈会来吗?」

「他们说,叫哥哥——带我去就好。」

「欸?我是监护人?」

妹妹点头。这样真的可以吗?虽然我从以前起就一直做著类似妹妹监护人的事没错,可是现在……现在又是如何呢?又是如何呢?我连续自问了两次。

彷佛连当年的空气也被搬来这里似的,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是说,这样又有什么问题呢?

「哥哥——?」

「没事……」

我移开目光想蒙混过去,可惜已经熟悉到生腻的房间里没有值得注视的事物,不得已,视线只好重新回到妹妹身上。

我感受到与她成为国中生时不同意义的冲击。应该说,不需要穿制服后,我甚至有种她时光倒流成为小学生的错觉。而且连我自己,都差点被拖回当年。

也许是因此,才会让我心浮气躁吧。

「你已经会自己搭电车了啊?」

应该不是徒步走来的吧。教她搭电车的人是谁呢?或者是自己学会的呢?

话说回来,那是需要特地学的事吗?我轻笑了起来。

「有变得像大学生了吗?」

妹妹搔首弄姿地摆出雕像般的动作,具体来说,是把手放在后脑杓,露出腋下的部分。

我把在学校见过的女大学生和眼前的妹妹交互比较。

「嘻嘿。」天差地远到害我发出奇怪的笑声。

「什么啦——」妹妹再次鼓起腮帮子,一面噘嘴,一面开始整理行李。

真的想住下来啊——我心道,同时意识到「她」的存在。要是被她知道我和妹妹同居,不对,比起这个,要是被妹妹知道她的事……比起这个?这算「比起这个」吗?

冷不防地发现自己心中的优先顺序,使我备感困惑。

黑色的线头自脑中窜出,就算用力抓头,还是黏得死紧,拔不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暗地里进行逃避的高中时光、分离的三年。这些过往影像有如照片,与现在重叠在一起。著急与焦躁在胸口窜动不已。假如是真正的照片,还可以藉著扔掉它们来发泄情绪,可是这些影像全是脑内幻影,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它们在眼前晃动却无可奈何。

总之,得找机会把藏在辞典里的那些东西丢掉,或者转让给别人才行。

我一边想著,一边以目光追随忙碌地整理行李的妹妹。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蓝色手机与充电器,把充电器插在插座上充电。是国中时父母买给她的那只手机。

「你很爱惜物品嘛。」

「因为这是我朋友呀。」

不算回答的回答。但我连同妹妹的笑容一起接纳了。

如此一来,肩膀上紧绷的力气也跟著松懈下来。原本前弯的背脊也总算有办法挺直,重新坐正。

困惑,是有的。忽然上门,而且有过去,有疙瘩。

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对未来产生忧虑。

另一方面,妹妹光是待在这房间里,就让我在不知不觉间感到安宁。

假如套用不久之前看过的电影中的对白,就是「能够感受到温暖与安详」。

如果说,「她」是从外部吸入的清新空气,那么妹妹就是原初中更加深沉的什么。

有种沉睡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取回了热量,因此撼动根源般的感觉。

假如我大吼大叫或暴跳如雷,也许妹妹会就此离开我房间吧。

可是我做不出那样的事,我的独居生活也因此宣告结束。从今天起,至少有四年的时间,妹妹会住在这个房间里,和我一起生活。尽管事出突然,而且似乎会因此拋弃很多事物,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只要用力一拍双颊,喝斥仿徨的心,大部分的事就能坦然接受。

好了,接下来是令人惊讶的事第一名。

妹妹她会做菜。正确来说,是变得会做菜了。

她现在正在准备晚餐。

「为了一个人住,所以我很努力学做菜哦。」

呵呵呵,她得意地笑著。不是一个人住,还有我在耶。我举手抗议,但是被她无视。

「是和妈妈学的吗?」

「是啊——」

眺望著妹妹脚穿小熊拖鞋站在流理台前忙碌的模样,我有股冲动,想摸摸她的头,称赞她做得好棒,好了不起。与其说是妹妹,还不如说更像看到女儿或孙女长大般的心境。

「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也被这房间整齐的程度吓到了。没想到哥哥——还挺爱乾净的嘛。」

「嗯,是啊。」

是为了随时都能邀她来房间,所以才勤于打扫的。但是这个动机要保密。

「需要帮忙吗?」

「那,帮我把盘子和筷子放在桌上吧。」

被妹妹当成小孩打发了。我的确不擅长做菜,而且流理台很小,同时站两个人会嫌太挤,很没效率。虽然心里明白,可是实际上被这样对待时,还是会觉得很不是滋味。看来身为兄长的意识已经在我心中根深柢固了,就算三年来没克尽兄长职责,这种意识仍然很强烈,没有枯萎。

住在老家时的那种理所当然,彷佛只是昨天的事,无缝接轨地延伸到今天。

不过,中间确实有一大段空白的时光。

穿越过那段时光,只为了从当年直接与今日做衔接。

为了在大学时一个人住,吗?为了那种事,特地花费高中时光学习料理吗?

为了再次与我同住。

「…………………………………………」

基于焦躁感,轻率地离家到外地生活。对这件事萌生出的,与罪恶感极为相近的感情。

该对妹妹道歉吗?不过就算道歉,又能如何呢?

道歉这种事,与其说是在觉得自己对不起对方时,还不如说是在希望自己被对方谅解时,才会想做。

难道说,我希望得到谅解吗?不是被妹妹谅解,而是被自己谅解。

「哥哥——筷子。」

「哦,好。」

对不起我在发呆。我急急忙忙地摆放餐具,不再闷头烦恼那些事情。

妹妹以平底锅炒出来的韭菜与豆芽菜被摆在正中央,周围放著各种料理。白饭是微波后就能食用的速食白饭,其他料理看起来也都是冷冻食品。但是——

看著正冒出蒸腾热气的那些料理,我不禁愣住了。

「哥哥——?」

坐在我对面的妹妹讶异地看著发呆的我。

「唔,没有啦……」

虽然不到感动的程度,但胸中还是有股难以名状的感情在翻腾。

我在分不清天南地北的情况下双手合十:

「我开动了。」

「请用请用——」

尽量吃尽量吃。妹妹摆手说道。

是在学母亲的动作吗?我笑了起来,拿起筷子。

妹妹并不拿起筷子,而是观察著我的反应。

我咬了一口妹妹炒的菜,咀嚼起来。哦?怀念的滋味让我不禁咂嘴赞道:

「有家的味道。」

「因为今天的食材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嘛。妈妈让我带了一大堆吃的过来。」

我探头看向放在右侧的行李。

「哦——有有有。」

想当年,我刚搬到这里时,母亲也常寄各式各样的补给品给我。还以为她现在已经不想寄东西给我了,没想到是乾脆把妹妹直接空投过来。真是输给她的变通自在。

「之后得去买菜才行呢。那个样子,连早餐都做不出来哦。」

妹妹看了一眼外观与内在同样寒酸的冰箱,苦著脸说道。冰箱里放了啥东西?我抓头回想,但是完全想不起来。总之就是,由于冰箱的内容太过贫乏,因此妹妹没有发挥厨艺的空间。

「……是说,你连早餐都打算做吗?」

「请问大爷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只有满满的感恩。不过——」

我咀嚼著豆芽菜,流出的汁水渗入牙龈深处,总觉得自己似乎又差一点被那波流带走了。

「感觉起来真不可思议……但是很好吃。」

「好忙碌的感想啊。」

的确是。我深深点头,把豆芽菜吞下肚。

饭后,我和妹妹一起收拾餐具。

趁著妹妹洗澡时,我帮她铺好床被。她连床被都自己带来了。两人分的床被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就算想再多塞一个人也没办法。

「…………………………………………」

我有女朋友了哦。要是这么说,妹妹会有什么反应呢?

「是吗——」是会像这样轻轻带过,或是马上离开这里呢?不对。我微微摇头。

难以预测结果。但是可以想见,不论剧情如何发展,肯定无法走到大团圆结局。一定会有人受伤,一定会有人离开我身边。妹妹和她不可能同时存在。为什么我能如此确信?我觉得,这问题的答案应该藏在我那个「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的疑问里。

与她共度的时光。妹妹为了搬来这里而花费的时间。

说来离奇,两者同样都是三年。

「…………………………………………」

原本空旷的书柜被妹妹带来的书塞满。有些是漫画,但大多是小说。唯有这个部分,可以看出一点点大学生的样子。

「……啊,这么说来……」

因为事出突然,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忘了回应。

虽然那是很奇怪的问候语,不过我想,一定是指精神方面的情境吧。

等妹妹洗完澡后,要记得对她说刚才忘了说的话。

——欢迎回家。

在校生担任新生入学典礼时的监护人,应该是很稀罕的情况吧。至少,同席的监护人里找不到和我一样年轻的脸孔。只有我一个人特别醒目。

不过,在新生里特别娇小的妹妹也是同样的情况。不只在我印象中,与其他新生实际坐在一起时,她很明显小了其他人一截。尽管穿著笔挺的套装,正襟危坐,但还是有种来错地方的感觉。顺带一提,早上妹妹问我对那身打扮的感想时,我诚实地回答「一点也不适合」,让她很不开心。

昨天,妹妹来到我房间,而且过了一夜。

良好的睡相、起床时呆愣的表情、换衣时的习惯……所有我熟悉的一切,全都有如真空包装保存,放到今日似地,接连展现在我眼前。毫无变化到让人想问到底怎么回事?高中时代到底是怎么过的?虽然有想到这问题,不过应该什么事都没发生吧,就算不问,我也知道。

没有任何改变的妹妹。

而我,也确实为此感到安心。

入学典礼结束,接著要举行的是说明会。由于离说明会开始还有不少时间,所以我带著妹妹到大学附近的餐厅吃饭。大学附近有许多商店,其中有不少是以学生为主要对象的平价店家。妹妹食量很小,当然不可能带她去以大分量为卖点的餐厅,所以我打出安全牌,前往大学正门口对面的咖啡厅。这间店的料理颇为美味,可是出餐的动作非常慢,配上妹妹吃饭所需的时间,刚好可以把等待的时间打发掉。

「哦哦,好贵啊。」

妹妹把菜单从右到左看了一遍,惊呼道。店员朝我们这边瞄了一眼。

「和早餐套餐四百圆的店差好多哦。」

老家附近的店都是那种价位,当地特色就是那样。

我和妹妹都点了当日特餐,等著服务生上菜。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性急的学生族和忙碌的上班族不会选择来这里吃饭,就算再怎么委婉,也难以称得上生意兴隆。但是很神奇地,这间店一直没倒,店里总是有一股通风的感觉。

我眺望著充满岁月痕迹的白色墙壁,察觉妹妹的视线落在我肩膀上。

「怎么了?」

「哥哥——和我都穿得这么正式,感觉起来好像变成熟了呢——」

会意识到这种事,就表示那个人不够成熟啊。我不禁苦笑起来。

「啊!」妹妹的嘴角下垂成ㄟ字型。

「哥哥——想说我不成熟对不对?真伤心。」

「你不要未审先判啦。」

不过全说中了就是。

我们聊著天,这次果然也结结实实地等了好一段时间,服务生才终于上菜。

我三两下就把料理吃完,开始欣赏妹妹吃饭的模样。

「你吃饭速度还是一样慢呢。」

不只怕烫,而且动作还很缓慢。虽然说现在时间够多所以不要紧,可是——

她这个样子,真的有办法在忙碌的现代社会生存吗?我实在很担心。

「哥哥——你才是,要细嚼慢咽,对身体才好啦。」

「说的也是——」

不过我已经没食物可以细嚼慢咽了。我欣赏了一会儿妹妹的用餐模样后,提醒道:

「小心酱汁沾到衣服。」

「哥哥——你以为我几岁了啊?别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啦。」

那句话似乎让妹妹相当怏怏不平。看来不能轻易回答五、六岁。

不过事实是,她衣服上已经有两处沾到酱汁了。还是暂时别说,等回去之后再告诉她吧。

对于与妹妹同住的事,我确实仍然相当迷惘,但同时又对于如此没有生活能力的妹妹离不开我的事实感到安心。身为兄长,这样的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在那之后,我帮喊饱的妹妹解决没吃完的热狗。

虽然我的肚子也因此变得有点撑,不过悠闲地享用午餐的感觉也不赖。我们又在店里待了一阵子,最后带著开始有点想睡的妹妹离开咖啡厅。再来就是在学校里打发时间了,我一边想著,一边踏上眼前长长的上坡路。

「好久没来学校了。」

听我这么说,妹妹双眼圆睁地看著我。

「哥哥——你是坏学生?」

「不是。因为之前在放春假啦。」

「哦——」

「还有就是因为已经大四了,该修的学分都修完了,所以不用上课。」

「哦哦——」

后者有什么好惊讶的吗?不过我想妹妹自己八成也不知道在惊讶些什么。

我们爬著斜坡向上走。我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仔细想想,由于年龄的关系,从小学之后我们就没有同时念同一间学校过了。而小学时代离现在,已经将近十年了。

十年……十年?所谓的十年,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吗?

可是我却完全感受不到那漫长与沉重,以及真实感。

今后,我也会继续像这样虚度光阴,糊里糊涂地过完一生吗?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可怕。

「哦哦——是露天咖啡座耶——」

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见到右手边的遮阳伞林与吵闹的学生们,妹妹兴奋了起来。

你从刚才起就对各种事物惊讶个不停耶?话说回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些桌椅称为露天咖啡座。

那是位在中央塔状建筑旁,地势较低的场所。校方在有许多建筑物阴影的该处设置了一些遮阳伞与桌椅,可以把在建筑物中购买的饮料食物带到这里吃。与她见面时,我们也经常约在这里。有时还会有音乐社团在这里大声表演,炒热气氛。这个时节,他们应该为了拉新生进社团而增加表演的次数吧。我在走下短短的阶梯前远远地眺望著那区块……这么说来,的确是露天的,又是咖啡座,为什么从来没人以露天咖啡座来称呼这里呢?我对学校的谜团感到不解。

「还有一些时间,要不要喝点什么?」

「好啊。哥哥——要请客吗?」

「嗯,就当成你考上大学的奖励好了。」

抢在对方要求昂贵的礼物前,用便宜的东西摆平贺礼。

妹妹点了乌龙茶和杯装冰淇淋。不久之前不是还在嚷著已经吃不下饭了不是吗?

买好饮料走出建筑物,眼前刚好出现空位。似乎是因为没有阴影可以躲避阳光,所以没人想坐,不过我们无所谓地坐下。妹妹擦了擦椅子的边缘,靠著前方浅浅地坐下。

我一面看著坐下来后更显袖珍的妹妹,一面轻抚著被阳光照射的桌面。

阳光很暖,但是山丘上的风有点冷。

宛如春季自后方追赶著疾奔而去的冬日留下的飞沫似的。

先不管这个。妹妹拿著杯装冰淇淋东张西望,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

「怎么了?」

「周围的人看起来全都很像大人呢。」

和你相比,所有人都像大人啊。我硬是抿紧想说出真心话而蠢蠢欲动的嘴唇。

「我当年也是这样,不过很快就会习惯了。」

听了我的场面话,「说的也是。」妹妹放心地吃起冰淇淋。彷佛被冰淇淋的甘甜浸透,妹妹的脸也跟著变得甜滋滋的。我看著那样的她,心境转为祥和。

原本被时间之流卷走造成的焦虑,如今有如发芽生根似地稳定、和缓了下来。

「哥哥——也要吃吗?很好吃哦。」

「好啊,那就分我一口吧。」

妹妹舀起一口分量的冰淇淋,「来。」将手凑到我嘴边。我没多想地张口含住汤匙,吞下冰淇淋。甜甜的,还不错吃。

这里不是老家,也不是我租的公寓——正当我吞下冰淇淋时,我陡然惊觉这件事。

就连和她在一起时,我也从没在外头做过这种事。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到……想像到这里,我不禁冷汗直流。不是单纯的想像,而且有种一定会发展成事实的预感。

「嗯啊嗯啊。」

妹妹似乎毫不在乎周遭的眼光,继续挖掘冰淇淋。

动作与神态都带著稚气,到底几岁了?让人不禁这么想。感觉起来还是得写绘图日记的年纪。这样的小女孩居然和自己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周围的人会相信吗?已经超过青涩,而是稚嫩了。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妹妹,总有一天也会和四周座位上那些家伙差不多的男人翻云覆雨吗?

「呜恶……」

种种感情搅拌在一起,使我产生排斥反应。不行,这是怎么回事?

光是想像那种场面,就有一种脸皮被剥下来般的丧失感。还好吗我?

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如枯柴,无力又不可靠。

特地保持距离了三年,似乎反而让症状更加恶化了。

「…………………………………………」

这算保护过度吗?但是,我还是不能不说。

「你可别被奇怪的男人拐走哦。」

我用尽全身力气装出平淡的样子告诫道。正以吸管搅动冰块的妹妹抬起头。

「我?」

「是啊。」

除了你还有谁。妹妹圆睁著双眼,缓缓点头。

「嗯……」

啊,这是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点头方式。这样不行。我追加警告道:

「听好了,大学这种地方啊,可是住了一堆眼中只有钱和女人的败类的魔窟哦。」

我加油添醋地道。不过一般来说,男人确实喜欢金钱也喜欢女人,所以我不算说错话。

可是不说成这样,我家的妹妹是听不懂的。

「哥哥——也是那样吗?」

被戳到痛处。但假如否认,这话听起来就没有说服力了。

说起来我自己也有……我脑中浮起她的脸庞。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她这个人。

为什么呢?

「是也有一点啦。反正你不要随便让男人接近,也不可以随便答应男人的要求哦。」

我敷衍过去,再次叮咛道。其实我还想说明得更具体更详尽的,不过剩下的部分等回去之后再慢慢说吧,否则就不用参加说明会了。

另一头的妹妹则是露出灵光一闪的表情。

「要是真的那么担心,哥哥——可以来接送我上下学啊。」

真是个好主意。我差点立刻点头答应。可是,不行不行。我摇头。

我还得投履历找工作,怎么能把时间全花在妹妹身上呢?

那不就变成纯粹的傻哥哥了吗?

「做不到。」

「欸——……欸——」

连续唉叹两次。妹妹自下而上地凝视著我,双眼彷佛想诉说什么似地。

那构图,与找我帮忙写绘图日记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啊,我想起来了。

我家的妹妹,基本上就是喜欢赖著我做所有的事。

「……只有放学时哦。」

我让步道。妹妹喀啦喀啦地搅拌著冰块,眉开眼笑:

「那就万事拜托了!」

「……嗯。」

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我睁只眼闭只眼无视各种问题。我以手抚额,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无奈。

难道说——

我真的对妹妹保护过度了?

当天傍晚,我照著约定去接听完说明会的妹妹。

我在坡路下方挥手,妹妹一见到我,立刻抱著说明会的资料跑来。

别跑到跌倒滚下来啊,我内心紧张不已。并非我杞人忧天,是真的发生过那种事。幸好妹妹安然无事地来到我面前。不过还是没必要用跑的不是吗?

「等很久了?」

「还好。」

我事先问过说明会大概什么时候结束,所以只等了一下子而已。毕竟妹妹没有手机,无法即时联络。很久以前办的那只手机,因为电池太老旧,不一直接著充电器充电的话,撑不到几分钟就会没电。也就是说和固定电话没什么两样。所以做哥哥的我才会这么担心啊。

「是说,你没睡著吧?」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妹妹表情严肃了一瞬,又立刻笑了起来。

「好像要做什么选课的事才行,不过我听不懂要怎么做。」

妹妹开朗地说道。我傻眼道:

「听不懂的话就要问啊。」

「嗯,我正在问。」

现在进行式?妹妹笑咪咪地抬头看著我。

「要教我哦,哥哥——」

「……好啦好啦。」

还不如由我来帮她弄更快。我甚至出现这种想法。

回到公寓后,我等著妹妹准备晚餐。独居时期烦恼著要去哪里吃晚餐的时间变成了等待晚餐做好的时间,应该是很令人艳羡的情况吧。虽然很容易被忽略,不过这段发呆等待的时光,是一个人生活时不可能会有的时间。

不,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她不是吗?

为什么脑中像是起了云雾似地,差点把她给忘了呢?

「今天的晚餐是炒乌龙面哦——」

「太棒了——」

妹妹神气扬扬地端了两个盘子过来,上面蒸腾著美妙的热气。

就在我接过盘子时,彷佛看准了时机,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嘟噜噜噜,那是让我手部肌肉为之一颤的电子声音。

颈部肌肉痉挛了起来。

「电话?」

「嗯,好像是……」

我伸手想拿起手机,但是当鼻尖碰到晚餐的热气后,又把手收了回去。

「算了,等吃完晚餐再说吧。」

「可以吗?」

「不然面会冷掉的。」

我有预感,这通电话无法在三言两语内结束。铃声停止后,我开始吃起乌龙面。

「这也是很怀念的味道呢。」

与母亲的炒乌龙面同样的滋味。里面放了鸡肉和青葱。

妹妹和昨天一样,前倾著身体等我的感想。

「还在觉得不可思议?」

「唔——……已经比较习惯了,所以只有觉得很好吃而已。」

「听哥哥——这样说,又觉得有点不太够呢。」妹妹露出开心的困扰表情。

……好了。

晚餐后,我拿起手机,确认打来的人是谁后,胃袋开始收缩起来。

「……我去打个电话。」

洗完碗之后,我对摊开说明会资料的妹妹说道。

「等我打完电话再跟你说明选课的事。」

「嗯……电话,不是妈妈打来的吗?」

「是学校的朋友。」

我简短地撒谎后走到门外,坐在公寓的楼梯上,按下拨号图示。

电话马上就接通了。我本来还希望能有几秒调整呼吸用的缓冲时间的。

『晚安。』

「……是。」

接电话的人的声音很僵硬。预感转变为肯定,有如石头般砸向我的侧头部。

必须做出觉悟才行,我趾尖用力,踏在地板上。

『我今天听说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哦。」

『听说你带著国中嫩妹到学校里到处炫耀嗯?你这个死变态。』

即使口出偏激之词也不奇怪。电话中的声音如尖刺般扎进我耳中。

看样子,我们相处的场面是扎扎实实地被什么人给看到了。

话说回来,看在周围其他人眼中,我妹妹果然和国中生没什么两样吗?

「那是我妹妹啦,我陪她参加入学典礼和说明会。」

『……妹妹?』

「对啊。」

『欸欸欸欸欸!』

「你那是什么反应啊?」

听到是妹妹,不是应该安心吗?

『因为你,你妹妹……』

不管什么事都直言无讳的她难得地欲言又止,但是我大致上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以前就说过了,那种东西和现实是两码子事啊。」

虽然我如此辩解,不过我也知道听起来绝对没有说服力。虽然知道,可是——

没错!其实就是这样!附和她的话,理直气壮地如此主张,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啊……』

无法化为言语的愤怒藉著无言的沉默,确实地传达到我这里。

还真的有无法以语言表现的感情呢。我无视时间场合,无关紧要地对这件事起了共鸣。

『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从声调也能明白,她正前倾著身体准备站起来。

「等一下,现在不太……」

『怎样?』

呜噫,好恐怖。

「我妹现在在我房间。」

『啥?』

「我们以后会住在一起。」

『…………………………………………』

她的呼吸声远离了电话。

「喂?」

电话被挂断了。我等了半晌,不见重新打来的迹象,虽然很迷惘,但也只好自己打过去。

『…………………………………………』

虽然她马上就接起电话,但仍然默默无语。

「你说话啦。」

『呜哇!』

「你反应别这么夸张啦……」

我陪笑道,可是她声音里的不善之色还是没减少。

『你是怎样?比起和我,更想和妹妹住在一起是吗?』

不是那样。

「我没那么说。」

心声与说出口的话,有点像又不太像。

『然后?既然妹妹来了,为什么不约我出来一起见个面?』

「咦?不是啦,因为,因为那个……」

我狼狈得说不出话。因为没有具体的理由,所以也无法做出说明。

因为我觉得妹妹好像会因此受伤,这么说的话,她能接受吗?

也许是对我迟疑著无法回话的态度感到不满吧,她的声调潜入地底似的,变得更低了,又硬又冷。

『你啊,如果有一把菜刀,一定是让妹妹拿刀柄,让我拿刀身对不对?』

「为什么要那样?如果真有那种时候,轮流用刀子不就好了吗?」

『我才不要。』

「不然就再买一把刀子?」

『你可以分裂成两个人吗?』

举的例子与实际的解决方法出现擦撞,导至对话无法成立。但是我还是多少明白她想表达什么,该感谢她那混入了强烈感情的遣词用字吗?

「因为事情太突然了嘛。昨天她忽然出现在我房间门口,可是我事先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所以老实说,我这边现在也是一团混乱,没时间和你联络。我们要不要暂时保持距离,冷静一下,等问题整理得差不多后再来谈?」

我提议道,企图为自己制造逃生路线。但我想这提议应该不差。假如正在气头上的她直接闯来我这里,后果究竟会如何呢?我只知道情况绝对会变得难以收拾。

对她而言,这提议似乎值得考虑。虽然她的鼻息还是很紊乱,但似乎陷入思考之中。最后,『说的也是。』她以稍微不再那么冷硬的声音同意道:

『等情况稳定一点之后,我再和你联络。』

如果稳定得下来的话。她追加道,再次挂上电话。

既然个性有点别扭的她那么说,就表示她还不打算结束和我的关系。我内心有部分的感觉是松了口气。

我凝视著手机,僵在原地好一阵子,回想她说的话,开始想像。

假如她和妹妹拿著同一把菜刀。

「……确实是那样呢。」

她的愤怒与比喻都相当中肯而正确。因为妹妹是我的家人。

可是,以家人为优先,是那么教人恶心的行为吗?

对世人而言,哥哥可以爱护妹妹到几岁为止呢?

而且话说回来,爱护妹妹还有年纪限制,这想法本身不就是歧视了吗?我在心里埋怨著,握紧手机走回房间。妹妹立刻出来迎接我。

「哥哥——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这时我才想到,她没在电话里把我骂到狗血淋头,是基于对妹妹的顾虑呢?或者是知道我太玻璃心,承受不起呢?

我坐了下来,苦思了一会儿后,搔头站了起来。

想独自抱头烦恼。这时我发现妹妹的气息,回过头。

「咦?哥哥——又要出门?」

「我去散步一下。」

想要毫无意义地度过这一夜。「那我也要一起去。」妹妹说著,跟了上来。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著她,又坐了回去。

「还是算了。」

正在拿外出用上衣的妹妹听了,也不把衣服收回去,钻到我面前坐下。

「哥哥——真任性。」

「要是你出事就不好了。」

即使在夜里出门,也不太可能被卷入什么事故里。出事的机率应该非常非常低。

可是,不出门的话,机率一定更低,所以还是别出门好了。

「出什么事?」

「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好的事。全部通通不行。」

我张开双臂,止不住地继续说下去:

「我啊——」

说到这里,我有点迷惘。一方面是觉得难为情,还有就是——

一旦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我的心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动摇。

可是,那些话至少要说个一次才行。

虽然我对你的确是保护过度没错,但那是因为——

「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而且我想,以后应该也不可能出现比你更重要的人。」

就连对她也不曾说过的,让人觉得像花言巧语的肉麻发言。

感人至深的美好亲情。世人会如此赞美我吗?

妹妹张大了嘴,愣了半晌后开始拍手:

「哇啊,哥哥——说了好棒的话噢。」

「……好棒,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呀。」

妹妹合上原本张大的嘴,脸上笑意盈盈。嗯啊,是没错。

在那之后,直到就寝为止,妹妹的心情一直非常好。一般而言,这种年纪的妹妹听到哥哥说那种话后,会觉得恶心吗?话说回来,一般的妹妹根本不会想和哥哥挤在同一个房间里住吧。妹妹一定不愿意,哥哥应该也会觉得很困扰。

可是,我们两人都不是那种反应。正是因为两人都不排斥同住,这种情况才能成立。

一块变形的金属片无法直立,但把两块放在一起,很神奇地就能互相扶持。

我想,那样的关系是奇迹般的偶然。

没有比妹妹更重要的人。

刚才那句话没有半点虚假。

正是因此,我事到如今地对轻率离家的事感到相当后悔。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无法把支离破碎的过去与现在整理出头绪,我默默地被自己逼到走投无路。

难以呼吸。觉得问题与困难全都逆流涌上喉咙。

那种感觉持续到洗完澡、上床就寝之后。

难以成眠的我看著天花板继续思考著。脑中似乎有光线闪烁,思考停不下来。

我喜欢她。至于妹妹,假如不需要顾虑被人误解的话,我会说,我很爱我妹妹。

这两种感情应该是可以和平共存的。可是,我却对两种感情共存时的处置方式感到困扰,以至于现在觉得非常不舒服。虽然我不是不擅长打扫的人,可是,我翻过身,搔著头。

我做错了什么吗?

或者该说,那错误本身就是我的本质,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呢?

说起来,对异性的爱与对家人的爱,两者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吗?不行,那是当然的。因为两者分别适用在不同的状况里,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可是我和她似乎都把这两者视为同质的问题了。感觉起来,误解和致命难题就是潜藏在这种想法中。

我看著身旁卷著被子睡觉的妹妹。她的睡相是如此安稳,软绵绵的,柔嫩的表情。

好想捏捏妹妹的脸颊啊。我单纯地这么想著,但同时又惊觉,不能把我和她之间那无声燃烧的火焰延烧到妹妹那里。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为了妹妹好呢?还是为了自保?

「…………………………………………」

从刚才起就一直纠结在复杂难解的情境里,不过简单来说就是——

该以妹妹还是以她为优先?我面临的,就是这种极为没有意义的二选一问题。

把状况愈解释愈复杂,一定是为了逃避这种简单又露骨的问题吧。一般来说,不会把这两种关系的女性放在天秤两端做衡量。我想应该不会。可是我,不是所谓的「一般」。

不同种类的感情有不同的色彩。只要能分辨出那些颜色,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问题。

那就是所谓「一般」的感觉。可是——

说不定,我缺乏那种分辨感情色彩的能力吧。

我在不惊动妹妹的情况下悄悄爬出被窝,把身体挪动到墙边抱膝而坐,把手掌夹在脚掌与地板之间。我模仿著妹妹的坐姿,面对这个盘根错节在本质里的问题。

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得出答案时,我应该会伤害到什么人吧。

据说人类无法一个人生活。

那么,我该和谁一起活下去呢?

总觉得终有一天,我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深思熟虑后,我决定用卖的,不是送人。

我在早上四点醒来,坐在被子上,双手抱胸思考了三十分钟,做出这样的结论。关于以前被她发现的那些东西的处置方式的结论。既然要与妹妹住在一起,就没有把那些东西留在家里的余地。虽然这么说,但是丢掉又很可惜,不管是哪种类型的作品,都一定有作者,我不想糟蹋作者们的心血。可是送给朋友或认识的人,基于物品的特殊性,等于送出「我的性趣是这样那样」的名片,而且收到那种名片的人应该也不会觉得多高兴吧。所以还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地处理掉好了。

万一被妹妹看到那些东西,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尽管我觉得害怕,但同时又有点好奇。不过还是算了吧。

妹妹躺在旁边的被窝里,发出安稳的鼻息。夏天时睡到早上时会踢被子,不过这个季节的睡相还不错。她揪著垫被,缩成一团沉睡,彷佛胎儿……幼童?似的。真的是大学生吗?我不由得笑了。

是大学生了啊……接著,我又因时间的流逝而有点失落。

就算没注意到自己本身的变化,周围的情境还是会灵敏地反应给自己知道。明明直到不久之前,妹妹都还在背小学生书包。这种刻板印象让我不胜感喟。是说,就算现在妹妹背起小学生书包,看起来应该也没不会有哪里不协调吧。

我扳著手指数了起来,妹妹搬进来我这儿,已经过了四天了。说实话,被人按住后脑杓的感觉仍然没有完全消退。因为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房间里。不过像这种事,早晚还是能习惯的。

从现在起,四年吗?直到妹妹大学毕业为止,我们都会像这样一块儿生活吗?我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不过应该会留在这边工作吧。如果找得到工作的话。假如在遥远的将来,妹妹也在这边工作的话,我们兄妹俩会一直相依为命地住在一起吗?既微小又宏大的情境。

虽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但是我想,未来一定会理所当然地倏地来临的。

……话说回来,现在该处理的是目前的问题。

就是关于她的事。看样子她相当生气。我明明只是陪妹妹参加入学典礼,带妹妹稍微参观一下校园而已,可是每件事她似乎都非常看不顺眼。而且她八成后天就会来找我了。交往了这么久,我大致上猜得出她会给出多少冷静期。假如让她和妹妹见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对话呢?光是想像,嘴巴里似乎就充满胃酸的味道。为什么整件事,不只她们,包含我自己在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苦恼起来。

不能让妹妹和她有任何交集。不用等到两人见面,我已经相当肯定这件事了。

而原因出在我身上,这我也承认。

想珍惜她的念头。把妹妹当宝的心情。

理所当然可以同时成立的两种想法,不知为何,成为烦恼的来源。

与其说是烦恼,还不如说是成为问题。

明明有问题,却拖拖拉拉地不好好解决,除了说是失败,还能说是什么呢?

「…………………………………………」

喀啦喀啦,似乎听得到脑袋空转的声音。

我可能,要失败了。

「哥哥——好像没有长大呢。」

早餐吃到一半,妹妹看著我的头顶说道。

「长大?」

「就是——和刚成为大学生时几乎没有变呀。」

「因为我是大学生了嘛。」

就算有可能再长高,也不是能瞬间抽高的年纪了。

「咦?成为大学生之后就不会再长大了吗?」

妹妹放下筷子,把手放在自己头顶上。哦哦,是在说这个啊,我理解她的意思了。

「可是大学里有很多很高大的人呀。」

「哦,那是因为那个啦!」

「那个是哪个?」

我两颊塞满食物,含糊地说道。因为有个体差异,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可是又发现这样似乎暗指妹妹天生矮小,不可能变高大。有没有什么关于矮小的委婉说法呢?

「一早就有热呼呼的食物可以吃,感觉很丰盛呢。」

「在老家时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是没错,可是我一个人住在外头很久了嘛。」

我说完,妹妹把饭碗举到与眼睛齐高的位置:

「以后哥哥——就不是一个人了哦。」

「……说的也是。」

饭菜的热气在我俩之间蒸腾。

与冬季呼出的白雾相似,但很温暖,不让人觉得厌恶。

「然后,那个到底是哪个?」

争取时间的战术告终,我低著头,假装自己正专心吃饭,做出结论:

「要是能长大就太好了呢。」

「是啊。」

解决了。这餐,妹妹的食量比平常稍微多了一点点。

吃完早餐,收拾好餐具与床被之后,我在门口等妹妹做好出门的准备。

……虽然说只有一个房间,但是二八年华的妹妹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换衣服,还是很有事吧。别说脱到只剩内衣了,连内衣都脱下来了。这行为根本和小学时一模一样嘛。但假如我说到门外走廊等她,又可能让妹妹意识到奇怪的事,失去发言机会的我只好一直在房间里待到现在。兄妹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心想。不对,真的是这样吗?

我瞄了一眼藏起来的物品,胸中感情复杂。

「唔。」

正在穿袜子的妹妹察觉我的视线,抬起头,不知在想什么地只穿著一只袜子站了起来,将手分别放在头顶与腰侧。

「嗯呼~~」

口中发出似是而非的状声词,拧转腰身。

与其说是扭转,还不如说是拧转。

是发现我在看自己,所以故意搔首弄姿吗?

但我只觉得像是宠物犬突然蹦蹦跳跳起来而已。

「……快把袜子穿好。」

「是。」

妹妹急急忙忙地回去穿戴衣物。我则是把拳头抵在腰侧,用力忍笑。

发生过那种事之后,我拖著不协调,彷佛快散开似的身体,和妹妹一起离开公寓。妹妹前往大学,我则是陪著她一起去。

现在还是加退选的期间,算是筛选喜欢课程的试听期,不过妹妹很认真地选了所有的课,每堂都乖乖地去听。她在包包里放了好几本看到一半的小说,应该是没有除了看书之外打发时间的方法吧。看样子,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与交友无缘。不管是国中、高中,甚至到了大学,都是如此。这么说来,我大一时也因为紧张而有这种倾向,但是习惯了大学生活后,从大二起就开始会和朋友出去玩了。

原本说好只在妹妹放学时来接她,但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连早上都会送她去上学了。为什么要送妹妹上学呢?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因为变态也是有可能在早上活动的。我有误会什么吗?

来到通往大学正门口的长坡道下方,我简单地叮咛道:

「听好了,要是有奇怪的团体想拉你加入,你绝对不能理他们哦。」

「好啦好啦。」

不对,回答的态度要更严肃一点。

「还有,如果有男人和你讲话,也要小心提防。我不是说不能交男性朋友哦,我不是想管你管得死死的。我的意思是要慎选对象,因为你自己看看嘛,会被你外表吸引的男人基本上——」

「够——了——啦——」

妹妹双手乱挥,打断我的话。

「这些话我昨天已经都听过了。前天也听过了。听——过——了——」

「可是你好像听完就会立刻忘记嘛。」

「我觉得哥哥——刚才好像说了很过分的话哦?」

「那是你的错觉。」

我转移视线。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可是男人这种生物,对可爱的女孩子表示亲切时,多多少少都是居心不良的。对我这个妹妹怀有那种邪念的家伙,毫无疑问是世界公敌。

萝莉控里没有好人。认识的大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正确来说,是她认识的大小姐。

我一个人对不存在的敌人气愤不已,原本气呼呼的妹妹反而笑了起来。

「怎么了?」

「哥哥——这么关心我,我觉得很高兴。」

她掩著嘴,软绵绵地开心笑道。

正面看著妹妹这样的笑容,我的心被狠狠揪紧。

必须好好保护她才行。我涌起这样的使命感。

其实我甚至想陪著妹妹一起上课,不过假如真的说出口,妹妹似乎真的会同意,只好忍下来不说。而且我自己也知道那么做确实保护过头了,太宠溺妹妹,反而会妨碍她独力自主。可是妹妹好像也没有独立自主的意思,所以不成问题。如此坦然地接受、表现出自己的依赖性,就某方面来说,也算是一种终极的生活方式。

假如妹妹很想独立自主的话,我看到的景色,应该会与现在截然不同吧。

「那我走了——」

「嗯。傍晚时我会来接你。是到第五节对吧?」

我对朝上坡路前进的妹妹挥手,目送著她那渐小渐远的背影,觉得非常不安。要是下课时,妹妹和男人一起走下来,我能保持平静吗?不难想像,到时候自己一定会露出相当可怕的表情,而且胸口一定会痛到有如被挖出一个大洞。对于不知会受到多严重打击的自己,我反而更加不安。

虽然我多多少少有点感觉,不过我似乎真的有点过分重视妹妹了。

是说,真的只有「多多少少」而已吗?

尽管有这种自知之明,但我还是沉溺在过于重视妹妹情绪里,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陶醉。我就是害怕那样的自己,才会想要反抗波流,离家生活的。尽管如此,才短短四天,我好像就快变成当年自己害怕成为的那种人了。

与生俱来的本质,是无法对抗的吗?

所谓的命运,出乎意料地可能不是从外部推动自己,而是潜藏在体内的一部分……话说回来,为妹妹操心到这种程度的哥哥,我在大学里从没见过。

明明在成年后又过了将近两年,自己却像退化成青春期少年般不安定。

「那个样子,真的不是国中生吗?」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我吃了一惊。感觉腰部有些发凉,我回过头,果然是她。除了寒意之外,我又多了毛骨悚然的感觉,膝盖不禁开始发软。

「唷、唷。」

「唷。」

充满男子气慨的回应。接著,「给我过来一下。」我身不由己地被她叫去做个了结。光看字面描述的话彷佛被恶棍找碴了似的。她背对著通往大学的坡路走了起来。她也已经修完必要学分了,不必特地大老远跑来学校,和我见面的机会因此也渐渐减少。这样的她,专程来到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我无法违逆她的话,只好跟在她身后走著。

「原来你这么爱操心啊。」

「咦?」

「你碎碎念了一大堆话提醒她不是吗?我好像从来没有被你那样担心过呢。」

她猛地回头,狠狠瞪我。刚才那些话好像被她听到了。她很快地又回头看著前方行走。

「那是因为你比我还能干,所以我讲不出那种话嘛。」

「哦?」

让人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反应。我缩起肩膀,她又回过头问道:

「那女孩就是你妹妹?」

我回想著在坡道上愈变愈小的妹妹背影,点头。

「是。」

「就是那个我喜欢我喜欢我好喜欢的妹妹?」

「不、不是那样。」

「你和妹妹起床时会做早安的亲亲对吧?」

「啥?没有,没有哦!」

这可是欲加之罪,我当然要奋力辩解。「开玩笑的。」她脸上不带笑意地说道。

「要是会做的话我马上就和你分手。」

「所以说我们没有……没有。」

分手。这个词慢了一拍才对我造成打击。哔剥。胸口的皮好像少了一块似地,我因这种失落感而焦躁起来,心里觉得很不安稳,很像随时会失去平衡摔倒似的。虽然好几天没见面了,但似乎不能期待能有和睦的场面。

原以为她要去搭地铁,不过她很快地变换方向转弯,来到位在大学附近,周围满是绿荫,墙上爬满蔓藤的咖啡厅。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都是以明朗的心情踏进店门。可是,现在心情却很沉重。

有如被蔓藤缠住手臂似的。

服务生把我们带到靠近店门口的位子上。坐下来后,我有种身体被椅子吸住,再也站不起来似的感觉。就是这种特殊的沉重感。

是人际关系有如气血循环不顺般,出现阻滞时特有的沉重感。

她点了两杯咖啡,接著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那种具有敏锐感性的人,但是我也感觉得出来——

气氛相当紧张。

她以手指碰著水杯上的水珠,眯细眼睛。

「……然后?」

「什么然后?」

我不得要领地回问,本来以为她会生气,但她只是苦著脸: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要逼问你什么。」

「喂喂。」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现在充满想痛骂你的心情。」

言语之刃的刀尖还是直指著我。

「我有做过什么该被痛骂的事吗?」

「有哦,而且八成是现在进行式呢。」

她纠正我使用的时态。是现在进行式吗?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我思考著让我们的关系出问题的原因,接著想起妹妹。和妹妹同住之后,我和她的关系就冷却了。

我只觉得她相当排斥我妹妹。

为什么她会对妹妹那么不满呢?虽然我有这种疑问,可是假如立场对调,她(似乎是独生女)有弟弟而且极度宠溺弟弟,我看著姊弟亲亲热热在一起的场面,会觉得愉快吗?唔,不会呢。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她的反应很理所当然。

可是,我能在那种理所当然中生存吗?

服务生送上咖啡。她抢劫似地把杯子拖到自己正前方,哗啦啦地加了一堆砂糖进去。但是既不搅拌均匀,也不把杯子凑到嘴边饮用。

「你和妹妹住在一起呢。」

她冷冷瞪著我。气氛险恶,不是我的错觉。

「是这样,没错。因为住一起可以省房租啊。」

「哼,反正表面上的理由当然是这样的嘛。」

她讥讽道。似乎已经对我妹妹看不顺眼到极限了。

是基于对我的反感吗?或者是基于对我妹妹的警戒呢?

「表面上……不然还有其他理由吗?」

「你妹妹只是单纯想和你住在一起而已,不是吗?」

她声音里又多了几分不善。妹妹想和我一起住,有什么问题吗?

「就你们兄妹俩的年纪来说,一起住在那么小的房间里,可是很奇怪的情况哦。」

彷佛从我眼中看出我心里的疑问,她斩钉截铁地道。

就世人的角度而言,她的说法应该是相当理所当然的吧。我也明白这点。可是我家妹妹的外表与年龄间的落差太大,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打从心底认同那样的想法。我从小就是像这样照顾妹妹的。不过,就算把我照顾妹妹的事迹详细告诉她,她应该也只会露出嫌恶的表情吧。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日复一日地延长到今天的生活。

就她而言,我妹妹只是突如其来,有如天灾般的祸害;但我无法产生那种想法。所以,妹妹刚住进来时的别扭感才会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再次把砂糖倒入咖啡里,沉默不语。由于她没有动口喝的意思,所以我也配合著她,不去动我那杯咖啡。墙上的蔓藤被风吹拂,乾爽的声音从我们之间飞驰而过。阳光从攀爬在窗框的蔓藤之间射入,倾注在餐桌上。就在那光线盈满杯中液体深沉并带著艳丽色泽的表面时,她开口了。

「今天有什么预定要做的事吗?」

「不,没有。」

似乎有,但是我有种感觉,最好不要在这时候记起来。

「反正我都特地来这里一趟了,乾脆顺便去哪边走走吧。」

也许是因为怒气稍减,她如此说道。这主意不错。我也赞同。

「我们已经很久没直接见面了呢。」

「是啊,真的很久了。」

她眼尾眉梢柔和了下来,伸手想拿起咖啡杯,但是不知为何,又开始添加砂糖。

喂喂喂,虽然这么做看起来很勇猛,可是那杯已经算不上咖啡了哦。我烦恼著该不该指出这件事,但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承认吧。

她就是这种个性。顽固,爱逞强。热爱营养锭。

最后那点无关紧要就是了。

「你都不来找我。」

「不是啊,可是上次去找你时,你不是急得手忙脚乱吗?」

「因为你没说一声就来了啊。」

她以夹带著友善的视线瞪了我一眼。我的确是一时兴起跑去找她的,可以说是突袭,不过也因此在门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得以进门。

这样一想,我做了和妹妹一样的事呢。这就是血缘吗?

对了,说到妹妹。

我天光乍现似地想起预定要做的事,接著冲口而出。

「啊,不过只能在一起到傍晚哦。」

因为我有无法取消的预定。

态度开始趋缓的她,瞬间又变得满身敌意。

「你有『什么』预定吗?」

问题中带著又稠又浊的昏黑。尽管早已察觉是什么样的预定,却故意在发问时不说明白,对于这样的她,我只能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不管怎么打迷糊仗,「妹妹优先于她」的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会和「不够重视她」划上等号。

「妹妹下课后,我得去接她才行。」

哈哈哈,我做出发笑的嘴型,但是发不出笑声。

她的眼神就是如此冰冷。

她从袋子里拿出钱包,沉默不语地掏出零钱。

接著用力把硬币拍在桌上,顺势起身。

「我要回去了。真是够蠢的。」

不管怎么看都是吵架分手的状况,我有种快昏倒的感觉。我伸出手想挽留她。

「慢著,等一下,所以说——那个……」

「再见了,恶男。」

无视其他在场的客人,她挥开我伸出的手,以激烈的言词否定我这个人。荆棘般的视线缠绕在我脖子上,超越厌恶与难过,是憎恨的眼神。

「心里有其他比我重要的女人。这种男人我才不要呢。」

她说的极有道理,我差点就要惭愧地垂下视线。响亮的声音重重压在我头上,感觉非常不舒服。被人看透本质。比想像中的令人更加难受。

停下动作的她怨毒地说道:

「你比较喜欢你妹妹,对吧。」

没那回事。假如我能毫不犹豫地那么回答,说不定还有改善的空间吧。

可是我却迷惘了起来,没办法立刻接话。

看著我的模样,「果然吧。」她嘴角上勾眯起眼睛,绝非出于开心。

她转身离去。其实我可以当场拉住她,也可以追上去力挽狂澜。我知道该想办法安抚她、说服她,化解最恶劣的情况,回避最糟的结果。我的理性,总是以最佳化为目标运作著。

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动作。

老实说,就算追上去,她也不会攻击我。可是,仍然无法解决任何事情。

因为,我无法达成她的期望。这是在挽留她前就再清楚也不过的事。

由无数的失败堆积而成的底座,就算目前看似稳定,早晚还是有崩塌的一天。

我把她的杯子拉到自己这边,啜饮著自己那杯还没凉掉的咖啡。尽管感觉得到其他人的视线,不过有种感觉,好像只要低下头,头发就能把自己隐藏起来似的。

灼热的液体与身体似乎合不来,那些液体一面伤害我的五脏六腑,一面流入体内。

彷佛是她的刀刃与荆棘带来的疼痛。

她的直觉,可能很敏锐吧。

比较喜欢妹妹,就某方面而言,这句话直指核心。

把对妹妹和对她的爱拿来相比,不对,这种把爱拿来做比较,加以排名的作法本身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然而很现实的就是,爱是有优先顺序的。我一面看著咖啡表面的深沉色泽,一面思考起平常不说出口,也下意识避免去想的这件事。

最要好的朋友。最亲的家人。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这样的排名。所以这部分不成问题。

我和她的关系之所以会产生龃龉,是因为排名方式。

就算爱有优先顺序,可是,人们会先分门别类再做排名。

例如运动会的比赛项目有趣味竞赛、短跑、拔河等等,有各种类别。大家是在不同的类别中竞争,决定排名。伤脑筋的是,我好像没办法分门别类。

短跑的第二名,绝对不如拔河的第一名。

假如有无法分辨爱的种类的人类,那个人就是我。

那是比疾病更根深柢固的,和心肺、肠胃这些器官一样与生俱来,从出生起就一直在活动的,但是难以处置的东西。在世人眼中,也许会把我这情况视为先天性的缺陷或障碍吧。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社会无法接纳这样的我。我自己也知道。就算想找人商量,也只会危及自己的立场而已。比如她,不就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我才提分手的不是吗?

就客观面而言,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评价呢?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件事,让我坐立难安。

烦躁感在眼耳鼻舌中打转。

存在于我本质的根柢之处的感情,就像没整理的抽屉一样,杂乱无章。

很想把那些东西一把抓起,全部带到远方。

我如此希冀著,拿起她没动过的咖啡,稍微抿了一口。

糖分如砂粒般沾黏在我的牙齿上。

是她企盼的甜蜜。

在那之后,我回到公寓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虚度时光。

明明有许多非做不可的事,可是身心有如被暴露于严寒中似的,蜷缩成一团,无法活动。被强大的波流捉弄,因波痕而痛苦不堪。

一合上眼,就被一种彷佛会在不知不觉间睡著般的疲倦感包围。

觉得心里出现一个大大的空洞。

就算隔著衣服揪住胸口,那空洞也依然不断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这种空虚感,和刚喜欢上她时的感觉相似。对那空洞感到焦虑、浮躁与麻痒,所以我才会产生行动力,不厌其烦地做些徒劳无功的事。

可是,现在的情况,与那时似乎又不太一样。

该说原本就有空洞呢,还是现在出现了空洞呢。

同样是空洞,也有不同的意义。

「……啊。」

我终于想起来,忘了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今天预定要做的事一项都没有……啊,还是有完成一件事,就是送妹妹去上学。晚点也必须去接她回来才行。

差不多是妹妹下课的时间了。我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沉重的身体也开始动了起来。

接妹妹回家。

得把该做的事做完才行。就算是天天都得做的日课也一样。

我在送她上学的同一个坡道下方等她。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长长的坡道走下来,用下山形容颇为适合。从底下向上看,走在坡道右方的人数压倒性地多,应该是因为地铁的出入口在那一侧吧。她也是往那边走的呢。我想起和她一起下课时的往事。而她,应该再也不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了吧。

「…………………………………………」

我们的关系说不定会就此结束。

虽然明白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我的危机意识却完全没有启动。

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完全没有这种主动采取对策的念头。心的侧面彷佛被甩了巴掌般麻痹了,所以会犹豫该不该采取行动。

这样不行啊,成年人恶劣的一面跑出来了。

觉得人际关系很麻烦。这明明才是最恶劣的念头。

我搔著头,发现妹妹的身影。她也发现了我的存在,朝我跑来。唔。

我将人抱在怀里似地接住猛地向下冲的妹妹,训诫道:

「用跑的很容易摔倒哦!」

我认为这些告诫相当合情合理,但是妹妹却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哥哥——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哦。」

我和你,一样都是大学生。她以食指轮流指著我和自己。我凝视著她那粉嫩的指尖,困扰地苦笑起来。

「别强人所难啊。」

「哪里强人所难了?」

「就算是大学生,会摔倒的一样会摔倒。而且摔倒的话可是会擦伤的哦。」

在那么可爱的膝盖上留下伤口,岂不太暴殄天物了。

妹妹依旧鼓著脸颊,「讨厌啦!」气鼓鼓地说道。但是又马上绽开笑容。

「不过我很高兴哥哥——这么关心我哦。」

「这些话早上已经听过了。」

「哥哥——还不是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所以我说也没差啊。」

妹妹做出莫名其妙的主张。我走在路上,稍微思考了一下,露出苦笑。

关心,吗?

她也希望我如此对待她吗?关注的话,我想是有做到的。她有点难以讨好,应该说有些部分很倔强,所以我著实花了不少精神力气去关注她的想法。

可是,那种做法是否与她希望得到的对待方式一致,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点。

如今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况。妹妹对我的叮咛和担心感到不满。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应该会产生自己不是真的想关心他人的自觉。会变成一味地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硬塞给别人,自以为是的人。而她,应该就是不认同我那自以为是的部分吧。

找遍全世界,可能只有妹妹能容许、接受我的自以为是。

「有等很久吗?」

「大概三分钟吧。」

妹妹一上完课就会立刻离开学校,所以时间很好抓。

「唔——?」

妹妹抚摸著下嘴唇——

「哥哥——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她端详著我的脸问道。我现在的表情有那么好懂吗?

「不,没什么。倒是你,上课是不是很累?」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脸上有衣服的压痕。」

这就真的非常好懂了。

回到公寓后,妹妹背著包包直接跑到镜子前。

「呀啊啊。」

她摸著脸上的压痕,满脸通红。八成是因为一路上顶著这样的脸回家吧。

接著她急急地跑了回来,也许是洗过脸了吧,浏海的部分有点湿。她有些焦急地辩解道:

「这不是哦。」

「你的讲话方式怪怪的耶。」

看起来相当动摇。不对不对,妹妹摇手。

「我可是比哥哥——以为的更像大人哦。」

「具体来说呢?」

应该不会说出其实我男朋友多到要编号才记得,之类的话吧。

我有点心惊胆跳。

妹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歪著头思考起来。现在才要开始想吗?

「呃——会喝酒,吧?」

「喔。」

「还有——会抽菸,吧?」

「喔喔。」

不是自己的事吗,为什么每句都是疑问句?

「啊!我已经可以去打柏青哥了!……干嘛?」

「嘿——」

最后一项不算说谎,不过一踏进店里肯定立刻会被店员丢出来吧。或者是被问说,小妹妹你来找爸爸吗?之类的。绝对是这样。

妹妹一面以袖子用力擦著脸上压痕,一面问道:

「哥哥——你不喝酒吗?」

「嗯?是啊。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喝的。」

而且她也不喝酒。所以除了和大学同学聚会时之外,不会特别想喝。

「不好喝吗……哦——」

妹妹眼神飘来飘去,也许是想像了酒的味道吧。不是说已经会喝酒了吗?我把脸转向一旁偷笑。

「而且好像也没有在抽菸。」

妹妹从房间里的空气做出结论。现在这个房间的气味应该和老家二楼很相近吧。连父母都很少上来的,只属于我们兄妹俩的空间。

那房间的气味,随著妹妹带来的物品,一起被运来这里。

掀著鼻子四处闻闻嗅嗅的妹妹回头,露出明朗的表情。

「和我记忆里的哥哥——味道一模一样呢。」

她说著,开心地绽开笑容。

其实妹妹也是觉得很不安的吧。见她那个样子,我不禁心想。毕竟分开了三年,我在远方独居的期间成为化蛹期间,脱蛹而出的是形态完全不同的生物,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对妹妹来说,那应该不是能让她安心的情况吧。

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能明白妹妹的感情。

晚餐过后,趁著妹妹进浴室洗澡时,我一个人沉吟著。

我盯著排放在眼前那些原本想在今天之内处理掉的东西,烦恼起来。

我是喜欢她的。所以会想和她做这样那样的事。但假如问说,你也想对妹妹做那些事吗?绝对不想。我敢发誓,我连一丝一毫的那种念头都没有。

可是我深爱著妹妹。这也是事实。

爱一个人时,会想在对方身上冀求什么呢?这就是我现在面临的问题。

这个问题应该有各式各样的答案吧。例如想被爱、想待在某人身边、想有孩子……等等。但是我想,这些全都只是过程而已。不论动机为何,到头来都是为了追求满足感,所以才会产生爱的。这是我的想法。

而我,想透过对妹妹的爱,求得什么样的满足感呢?

依答案,会决定要爱他人或者爱家人,可是结论都是一样的。

如果能藉著爱某人而得到满足感,那么对象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不一定非得伴随行动或结果这种具体的东西,才能叫做爱。

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我回过神,急急忙忙地把那些东西藏回原本的位置。虽然想像不出妹妹看到那些东西后会有什么反应,但绝对不会是什么温馨和平的场面。既然如此,就别让有可能掀起风波的不安因素被看见比较好。得尽快把那些东西处理掉才行。

妹妹一边擦著身体一面走出浴室。也许是嫌热吧,她除了内裤之外什么都没穿。别让我看到胸部好吗,我无奈地眯起眼睛。妹妹来到我旁边坐下,浴室的热气氤氲在她的鼻尖与额头,连带也将一丝热气传到我身上。为什么要坐在我身边呢?我看向抱膝而坐的她。

隔著浴巾可以看到湿润的头发与红冬冬的脸颊。我自然地伸出手。

「哥哥——?」

「嗯……」

我摸了摸刚出浴的妹妹的脸颊,相当光滑。我搓了搓那细柔的发丝,很湿润。

与外表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同。又温润又柔嫩。

比起可爱,应该说会让人涌起怜惜之情。

想好好保护她。我打从心底这么想。为她杜绝一切伤害、一切危险、一切恶意。

类似焦躁的使命感在心头热烈地翻腾著,几欲破胸而出。

可是……怎么说呢。

我正伸手摸著赤裸著上半身的妹妹的头发。

要是被她看到这种场面,就百口莫辩了。应该说就算没见到这种场面,也已经被她指责到百口莫辩的程度了。原来如此,也许她早就看出我会对妹妹做这种事了。

我对妹妹的态度有露骨到那么好懂吗?

「哥哥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也许是觉得我沉默无语地一直摸她很奇怪吧,妹妹跳了起来。

「哦……嗯。」

我含糊地点头,把手收回。「不不不,这样我不懂啦。」妹妹露出困扰的神情。

我也不懂。大概是因为思考了太多困难的事情,所以绕不出来了。

不然,把情况简化得单纯一点,只叙述事实就好。

说白了,我就是超超超超级喜欢妹妹,除了妹妹之外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种啦。

……怎么说呢,比起钻牛角尖地绕圈子,这种说法似乎更接近本质呢。

「话说回来,哥哥——白天时做了什么事呢?」

妹妹一边擦著头发,一边问道。就是一直坐在这里发呆啦。

「唔——……做求职的准备,之类的。」

如果有在准备的话就好了。我在心里加注。「哦哦!」妹妹感叹地佩服起来。

「感觉起来哥哥——好像比较有大人样了。」

「比较有是吗……唔,也不算有错呢。」

毕竟只差了四岁,这样的表现算是贴切吧……四岁?十八岁?

有些东西,不是光用年龄就能解释的。

比如这个妹妹,即使想购买未满十八岁禁止购买的商品,在法律上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但是不管怎么看,还是犯罪行为啊。

「哥哥——从明年起就要成为社会人士了呢——总觉得好神奇哦。」

「嗯啊,如果找得到工作的话。」

「要在这边找吗?」

妹妹问了和母亲差不多的问题。

「如果找得到的话。」

我重覆道。也许是在学校里被各方人马恐吓过的缘故,我对找工作的事有点没有信心。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就得回老家住了。不过对了,妹妹在这边。

考虑到妹妹今后的生活,我非得在这边找到工作不可。

啊啊,压力又增加了。

「哥哥——加油哦——」

「好。」

今天没有加油的罪恶感涌了上来。我垂下头,只以眼睛看向一旁的妹妹。

「那你呢?」

「咦?」

「虽然还早,不过像是工作类型之类的……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梦想吗?」

毕竟是与梦想或希望完全无缘的我的妹妹,虽然这么说很不客气,但是会认为妹妹缺乏想像力,也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被我一问,妹妹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把手放在双腿之间,移开视线。

下巴朝左右扭来扭去,应该是为了把原本想说的话吞回肚里吧。

「现在还不能说。」

「哦?」

看来似乎是有想做的事。不过老实说,我没想过妹妹对未来有计画或展望。

因为是梦想,所以一定是梦幻般的愿望吧。

多少可以明白不想告诉别人的心情。

既然太久远之后的事没啥好讲的,那么就来聊近一点的事吧。

「你明天没课对吧?」

明天是周四,所以我如此猜测。「对啊。」妹妹点头,这个问题就能马上回答。

「没有课要上。是说哥哥——真清楚耶。」

「因为我和你同一个系啊。」

所以大致上知道学校是怎么排课的。我闭上眼睛。算了,随便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乾脆地看开了。

「要不要出门去哪逛逛?」

我提议道。妹妹停下动作,双眼圆睁。但是又立刻漾开笑容。

「怎么搞的。哥哥——居然主动提议出门去玩,好稀奇耶。」

的确。住在老家时,一向都是妹妹挨过来要求我陪她出去玩的。

究竟是怎样的心境变化呢?我也对自己的一时兴起感到疑问。

「唔,反正就是想这么做嘛。」

才刚被说求职活动要好好加油哦,就提议隔天去哪玩,这样真的好吗?尽管我也有这种想法,不过妹妹倒是挺高兴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关系了。而且我那被不安与各种问题捆绑的心,也需要深呼吸一下。

「当然好哇。地点就让哥哥——决定吧。」

妹妹靠在我肩上,大大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好轻啊,我对妹妹的头产生奇怪的感动。

对了,头很轻不是指脑袋空空哦。

「全都丢给我做?」

「因为这一带我不熟嘛。」

说的也是。虽然我曾带著妹妹逛过超市之类的地点,不过游乐场所和那些地方又不太一样。

要去哪里玩好呢?就在我又多了另一个课题时,妹妹迅速擦乾头发,三两下换上睡衣,快手快脚地把换洗衣物丢进篮子里,一个人在房间里忙碌不已。才刚把汗水洗掉而已,这样一来又会满身大汗哦。

「干嘛这么急?」

「因为今天要早点睡才行。」

妹妹冲满干劲,小跑步著跑向浴室。想法单纯好懂到让人想发笑。就像是远足……不对,妹妹不会为那种学校的活动感到兴奋。应该说像是家庭旅行的前一晚吧。

妹妹极度怕生,我几乎没看过她和家人之外的人说话。

直到现在,似乎还是没有改变。

……有办法在大学里交到朋友吗?

「太早睡的话,天还没亮就会醒了哦。」

就算在那种时间出门,顶多也只有便利商店可以逛哦。

我一面说笑,一面感受著心底的冰凉。

轻易地拒绝了她的邀约。主动约妹妹出门。

在自我反省的同时,我突然出现了一个疑问。

她究竟是喜欢我哪一点呢?

并不是专程去某处玩,而是找个什么地方逛逛。我带著妹妹在外头乱逛著。

「这算是想不到要去哪玩的藉口吗?」

「是啊。」

我开诚布公地道。妹妹一如往常,在六点时起床。

以前那个早上起不来的妹妹,现在变得比我早起了,而且还会扫地和准备早餐,手脚俐落地做家事。看著她的身影,我有点困惑,又感受到妹妹的成长。

「这些都是妈妈教的吗?」

「嗯。妈妈教了我很多事哦。」

「……是吗?真了不起。」

尽管我自己无法明白,具体来说是哪个部分让我觉得了不起,但我还是直率地如此赞美道。

妹妹坦然接受了我的赞美,笑开了。

之后,我带著妹妹在外头乱逛。

彷佛要覆盖住与她一起走过的道路的回忆似的,我和妹妹行走著。

云量有点多,但反而适合在户外活动。

「大哥,今天好像是情侣日哦。」

妹妹指著路边有点老旧的电影院前的看板说道。上面确实写著情侣日几个字,我继续看著下面的说明,有种难为情的感觉。情人的日子,光是看到那几个字就觉得心浮气躁。都是那不知是否已经过时,或者仍然在流行的,意义不明确的广告词让我产生尴尬感。

妹妹灵光一闪,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先指指自己,再指著我。

「行得通吗?」

起初我没意会过来,不过在理解她的意思之后,我用下巴指了指电影院的看板:

「情侣?」

「情侣享有折扣,两人两千圆。」

妹妹模仿著售票人员的口吻说道。反正本来就没预定要干嘛,看看电影也好,可是……

唔,总之比买敬老票合理多了。

「……只要你不露出马脚,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吧。」

「哥哥——女人天生就会演戏,这可是常识哦。」

她说著,学著路上那些放闪的情侣,搂住我手臂。老实说,我只觉得做作到很可疑而已,但我还是和妹妹一起走向售票口。边走边回忆起还住在老家时发生的事。每当全家一起去吃到饱的店时,母亲总是把已经国二的妹妹说成小学生,贪图多享有一点折扣。母亲说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不过店员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想当然耳,妹妹对此是很不满的。虽然说她现在喜孜孜地假冒情侣就是。

是说,假如售票员真把我们当成情侣,我会被安上什么罪名呢?

大学生的我和貌似国中生的小女友。不可能不成为问题吧。

「情侣票,对,两张。」

从来没想到自己有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被逼著说出这句话的一天。

藉著被搂住的手上传来的振动,可以知道妹妹正在偷笑。既然说自己很会演戏,你就主动开口买票啊!

就在我拿出钱包时——

「啊,哥哥——我们各付各的就好。」

喂。「啊!」妹妹双眼圆睁,发现自己露出马脚。售票员也敏锐地瞪向我们。

完全如我所料,分毫不差的失败。我拚命忍笑,连傻眼的时间都没有。

妹妹挤出僵硬的笑容,狼狈地设法蒙混过去。

「哥、哥、柯特——!噢!柯特——!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

为了把我扯成老外,硬是把我改名为柯特——?小姐你哪位啊?

虽然售票员觉得我们更可疑了,但也许这设定勉强说得通吧,对方故意不看著我们,迅速地完成售票作业。为了维持假象,我们离开售票口时,妹妹还是挽著我的手臂。

是说,比起挽著我的手臂,更像是吊挂在我手臂上就是了。

「很成功呢。」

妹妹笑容满面地道。

「最好是。」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著笑容来合理化的好吗?

而特地冒充情侣买票看的那部电影,我只记得开头十分钟的剧情。长时间坐在黑暗中,又不能自由活动,眼皮就会愈来愈重。还来不及抵抗,我的意识就飞到远方了。醒过来时,厅内灯光已经全亮,结果我花了钱,买到一段睡眠时光。

四处闲逛的过程中也有这样的事。

之后。

「哥哥——你不会想结婚吗?」

妹妹一面吃著冰淇淋与装饰在冰上的香蕉片,一面问道。原本正以汤匙舀起冰淇淋的我停下手上动作。

看完电影后,我们依旧在外头乱逛,在路上发现名为Yogorino,似乎是把优格和冰淇淋打在一起制成的甜点。由于妹妹说喜欢吃,所以我也陪著她吃了起来。冰淇淋本身甜度不高,口味很清爽,但配料和酱汁颇甜,搭配起来很调和。最重要的是那冰凉的感觉很适合醒脑。

先不管这个,总之妹妹突然问起那种事。

由于天气不错,我们是在店外的座位吃冰,可以看到其他商店的情况。也许是看到家长带著孩子到旁边的甜甜圈店购物的场面,所以想到那种事吧。我跟著瞥了那边一眼,思考起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甜甜圈了。

「没有那种预定呢。」

「以后呢?」

「目前完全没有那种念头。」

结婚这档子事,得先有对象才行。她的身影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啊嗯。」我向前探出头,吃下妹妹以汤匙挖了递过来的冰淇淋。

因为是兄妹,做这种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但我在张口时,想起了印象愈来愈薄弱的她。

在大学的露天咖啡座做这种事,当然会让人误解。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后悔应该诚恳地向她道歉。

「这个好甜啊。」

「因为淋了焦糖酱嘛。」

是妹妹喜欢的浓厚滋味。和我点的奇异果加柳橙的水果酱汁截然不同的风味。

我也舀了一口自己的冰给妹妹,妹妹也同样探出上半身含住冰淇淋。如果我们的年龄分别只有现在的一半,应该是很温馨的场面吧,但是这个年纪,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如果让电影院的售票员看到这种场面,会相信我们真的是情侣吗?

「那么有过『好想结婚啊——』的想法吗?」

妹妹含著汤匙,抬起眼睛自下而上地观察著我,问道。

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吗?虽然同样的事回答好几遍有点烦,但我依然否定道:

「没有。我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呢。」

「是没错,要先出社会……」

妹妹嘟嘟哝哝地把焦糖酱汁送进嘴里。这个样子,四年后要出社会吗……总觉得愈来愈不可能了。

「不然你呢?」

一味地被刨根究底问问题很没意思,所以我反问道。

妹妹并不因反问而惊讶,反而露出略带阴郁?消沉?的表情。

「……PASS……」

这对话的走向是怎样?煞有介事似的苍老口吻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是说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老实招来。」

我挥著手,以叫人过来似的手势催她说下去,妹妹有点沉重地开口:

「因为哥哥——没有带著女朋友之类的一起出来嘛。」

「…………………………………………」

确实。

「所以我在想,哥哥——是不是顾虑到有我在场,才没让女朋友来的。」

「…………………………………………」

确实是这样没错。

我因妹妹那虽不中亦不远矣的担忧而心虚了起来。

「不能造成哥哥——的困扰呀。」

对吧?妹妹只有左半边脸笑著,等著我回答。真是灵巧的颜面表情肌。

的确不该造成他人的困扰。

可是,假如困扰不成立,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说不定我根本没有女朋友啊。你怎么不这么猜呢?」

全世界的男大学生,有一半都对女性感到饥渴。这是理所当然的真理。

「没有吗?」

妹妹以不安的声调问道。

这一刻,我觉得命运掌握在我手上。

可以任意回答有或没有。而且依回答,还会决定未来的走向。是人生的重要分歧点。

凉冷的汗水,如冰淇淋表面的水珠般浮起。

我不想说谎,可是,我也不想伤害妹妹。

想找出面面俱到的回答,最后脱口而出的话是:

「虽然有,不过已经分手了。」

宛如被撕开、揉碎的海苔,觉得某种肉眼不可见的什么于此时此刻扭曲、碎裂了。

彷佛眼尾缺了一角,失去了安定感似的,但我还是笔直地看向妹妹。

「是吗?」

可以从表情与声音中知道妹妹的失落。没有停顿就立刻回话,表示她可能早就猜到几分,不过,还是因此失落了,我也因此静静地受到打击。看著沮丧的妹妹,罪恶感紧揪著我的胸口。

假如立场对调,妹妹告诉我自己曾经交过男朋友,但是又分手了。听到那种话……我会相当难以忍受吧。

想到这里,嘿,我不禁失笑出声。

原来如此。

我们真是一对恶心的兄妹呢。

我从座位上站起,绕到妹妹身边,朝她伸手。尽管妹妹不知道我的想法,但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轻轻一拉,让她也站了起来。接著把她抱进怀里。

管不了其他客人或者路人的眼光。

「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紧抱著妹妹纤细的身体与圆巧软绵的头颅。

之后——

假如我说出接下来那句话,将会毁掉许多东西,而且会成为不忠诚的渣男。

尽管这些事我全都明白,但我还是开口了:

「对不起。」

不停地在我心中空转,一直等著登场的那句话,终于出现在现实之中。

我承认,至今为止我做错很多。而且还因此侮辱了与我有关的人们。轻率地离开老家,喜欢上其他人,我必须说这些事是我错了。

就算这么说只是错上加错,但现在的我,也只能说这句话了。

妹妹虽然没有哭,不过一直紧揪著我胸口,动也不动。

我曾经为了不想认同自己的本质,试著逃离应有的人生。想找寻其他的人生道路而离开家门。但是事到如今,我终于发现,虽然我看来像是走远了,其实仍然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的生活方式,是被自己的名字、出生的世界、环境决定好的。

看穿这个事实后,我放弃了「人生有无限多的可能」的信仰,不再把目光从该走的那条路移开。

不论何时,不论什么人,他们能走的路永远只有一条。

据说人类无法一个人生活。

那么,我该和谁一起活下去呢?

总觉得终有一天,我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而现在。

虽然还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并非洞悉未来,也不是说肯定会因此过得幸福快乐。

不过我想,我应该会和妹妹一起活下去吧。那天,我有这样的预感。

大学四年级。是名为出社会的动词在不久的未来等待著我的时期。

第一卷 上 19~20

我,是否每天都为了生存而思考呢?

早上,在疲顿的脑袋没有清醒过来的情况下起床,吃著别人准备好的早餐,理所当然地洗过脸后离开公寓,沿著相同路线走动似地度过每一天。在这种生活中,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们离终点愈来愈近。不停地消耗那漫长但有限的时间,朝著死亡前进。与友人,与家人,与可能性离别,最后则是与自己的肉体分离。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就只能在心怀恐惧的情况下等待著早已注定的将来。

尽管我不至于什么都没思考地活著,但还是会担心自己是否蹉跎时光,并对此感到相当不安。当初,我就是因为害怕浪费生命,想加以反抗波流,才会离开老家就读外地的大学。但还是没能治好这个老毛病。

也就是说,自己什么都没克服。

那样的自己令人可耻,可是——

也有基于那种经验才能看清的事实。

就是:即使抵抗波流,也不一定能得到好的改变。

应该说,硬要否定培育出现在的自己的那波流,反而会让人觉得不自然。我在离别与重逢中学到这件事。就算对大多数人而言,那是错误的,但是对我来说,还是不变的真理。

基于这样的经验,我多少肯定了没在用脑思考的自己。糊里糊涂地决定到面包工厂上班,说不定也是波流之力造成的结果之一。

「四月开始,我要去烤面包和搬面包了。」

「哦——」

我报告完,妹妹拍手表示恭喜。嗯,应该是恭喜没错。

多么柔嫩的手掌啊。我看著她那贝壳般浑圆的指甲,心想。

「有到需要赞叹的程度吗?」

「因为当面包师傅,好像很厉害嘛。」

「这和那有点不太一样耶。」

就广义而言,确实也可以算是面包师傅,可是作业环境不像妹妹想的那么浪漫、具有田园风情。

「既然是这样,为了庆祝哥哥——找到工作,今天的晚餐就决定吃面包了。」

「为什么?」

妹妹爽快地无视了我的疑问,去准备法国面包。接著,她端了一盘加热过的炸肉饼走来。看到那些炸肉饼,我大致上猜到妹妹想做什么。

「那不是早餐在吃的吗?」

「没差啦没差啦——」

妹妹在法国面包上打横划出一道口子,把炸肉饼塞进面包里。我懂我懂。

接著,双手一上一下地夹著面包,啪!地用力一拍……不予置评。

「你的手太小了,做起来没有那种魄力啊。」

「来,请用——」

我接过妹妹亲手做的晚餐。

「哥哥——你从以前就想做面包了吗?」

「咦?」

就在我啊——的张大了嘴,准备咬下稍微嫌硬的法国面包时,妹妹问道。

我放下面包,收回下巴,看向妹妹。

「不是吗?」

「唔嗯……动机不是那样啦。」

在求职活动中,我的确是投了履历到面包工厂没错,但不是因为我对烘焙业怀著什么梦想或希望,而是为了赚钱糊口,在偶然的情况下选择了面包工厂而已。

我对此没什么不满,光是能找到正职,我就安心了。

父母汇给我的生活费,想当然耳只会给到三月我毕业为止。虽然说他们还是会汇钱给妹妹,可是假如得靠著妹妹的那份生活费过活,就太难看了。不工作赚钱,就没办法在这里活下去。我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可以选择的工作范围既不宽广也没有发展性。

目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子很糟。

即使未来某天会因此感到极度后悔。

……是说妹妹呢?她是否满足于现状,从不考虑将来呢?

「……大学那边如何?」

我一边咬著法国面包的前端,一面问道。和我一样从前端咬起面包的妹妹看著我,并不放下面包。黄褐色的面包与妹妹温和柔软的感觉相当协调。

「什么叫做如何?」

「还顺利吗?」

「嗯。我都有好好上课。」

浮光在妹妹的眼眸中跃动。彷佛透过镜头观看水中似的,水润的眸子显得更特出了。

其实两人都心照不宣。

我要问的不是那方面的事。

「学校生活还快乐吗?」

作为这妹妹的哥哥,可不是白当的。我早料到会有什么答案地问道。

妹妹并不低下头,她以眼部动作做出思考的模样,回答道:

「普通,吧?」

「……普通吗?」

「嗯。」

沉著又简短的回答,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得出,她不想多说。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并非不想多说,而是无话可说。百分之百是这样的。

对她而言,念大学不过是离开老家的方法而已。

先不论动机为何,手段倒是和我很相似。

也许是因为我们是兄妹吧。

「普通的话就好。」

我低声说完,吞下炸肉饼。

没错,普通是很可贵的。

就算今后即将加入劳动者的行列,是否能因此得到那普通,还是很难说。

二十二岁。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

我即将成为社会人士,妹妹依然是大学生。

回顾过往,有种走过漫漫长路的感觉,肩膀也因此沉重了起来。

糖分烤焦的气味扑鼻而来。没多久之后,那气味就渗入衣服与肌肤中了。

与我同期被录用,一起在工厂里听作业说明的同事们的眉心之所以出现皱纹,恐怕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虽然我们还没做过自我介绍,但已经能用眼神沟通心声了。

不过既然工作中的作业员们眉心都没有皱纹,我想我们应该也能很快适应这股气味吧。尽管我同时也有种视力会因此模糊恶化的感觉,不过就先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好了。从今天起,我们每天都会被绑死在这里,无法逃离劳动人生。

责任的沉重程度和想请假时就请假的学生时代天差地别。

没办法继续逃避责任。

四月,今天是就职的第一天。我来到离公寓有点远的面包工厂,和其他新进员工一起学习作业流程。有点像是新人研习的复习作业。除了我之外,在场者中还有好几名一看就知道是刚踏出校门的菜鸟。也许是因为直到上个月为止还是大学生的关系吧,松弛的表情很是显眼。

而我,应该也是同样这副德性吧。

带队的中年人做完说明后,等著我们的是体验作业。我们来到烘烤、油炸面包的加工作业区块。工厂前辈警告说,直接碰触大型油炸机的话可不是烫伤就能了事的,不过我知道更详细的下场。就是肉会整片掉下来。高中时在汉堡店打工的朋友曾经秀过那种伤疤给我看,而且是在吃饭时。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起那件事。在味道最重的场所,在前辈的指导之下开始进行实作演练。机械发出的声音有如一道厚墙,朝我逼迫而来,感觉很像在左右耳边各放一台洗衣机洗衣服似的,非常有压迫感。再加上高温与气味,把人逼到死角。

我原本以为自己运气不错,没有吃太多苦头就找到工作,但说不定其实只是因为这种职场环境太烂没人要来,所以才这么轻易就被录取。

有种感觉,习惯了这些单调的作业之后,自我会愈来愈稀薄。

彷佛被烘乾的纸张,又脆又薄。

以劳动为名,从缺乏水分的身体中拧出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化为枯朽的碎片,随风飘散凋零。

午休时能自由地在餐厅吃饭,算是这个职场的优点。虽然说可以自由吃饭,但当然不是免费供餐。不过,就某方面来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吧,如果是自家工厂生产的面包,就可以免费随你吃到饱。是说,所有人都对面包味腻到不行,因此没人想吃就是了。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疲劳似乎更加使劲地趴在我肩上,平常深藏在皮肉之下的骨头不但沉重万分,而且还酸痛不已。虽然人是醒著的,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好像就会开始打呼。我忍下差点就要冲口而出的鼾声,重新坐好。

午休时间并不长。我把握时间,吃起日式炸鸡定食。味噌汤的味道很重,感觉好像会在喉咙烧出个洞似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老家的,正确来说,是妹妹的调味方式。

在我旁边用餐,和我同期进工厂的同事,表情比我阴沉了一倍。他尽义务似地把饭菜送进嘴里,每吞下一口食物,就长长吐一口气,不停地长吁短叹,彷佛想以身体语言投诉,在这里工作有多么令他不满。看著他那模样,连我都跟著难以下咽了。老实说,我不希望他在餐厅里释放负能量。

就在那同事叹出不知第几次的气后,上下游动的视线忽地与我对上。他沉默了一会儿,礼貌性地把椅子拉近。要找我讲话吗?我有点紧张。

「唷。」

「嗯。」

我们简短地打过招呼后,各自报上姓名。我记得曾在正式上班前的研习会上和他照过面,但是早已忘了他的名字。

「才第一天上班,就想逃走了。」

对于同事的泄气话,我轻轻一笑。虽然我不至于想逃走,不过,烦死人了——!也有种想边跑边这样大叫的冲动。我忍下差点脱口而出,与懊闷完全不同的某种感情,任凭那感情在肚子里翻滚。这就是所谓的出社会呢。我感同身受地想著。

「真想早点离开这里。」

我对那同事的抱怨有点好奇。

「可是,离开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难道你很想待在这里吗?」

他一脸意外地问道。「嗯啊。」我含糊地点头。

「待在哪里都好,只要能赚钱的话。」

能赚钱支持妹妹的话,在哪工作都好。

这样我就满足了。

「哼——还真是个没有梦想的家伙。」

「是啊。」

「不过这样也挺让人羡慕的。」

似乎不是在挖苦我。他趴在桌上,捏著下唇。

「我啊,想当小说家。」

「哦?」

炸鸡是以鸡胸肉做的,不过炸太久了,有点太乾太老,纤维好像会卡在牙缝里。

还以为他只是想换别的工作,没想到是胸怀大志。

「可是学生时代没能当成,所以只好找工作了。」

「哦……」

很常见的故事。因为世事大部分都不能尽如人意。

毕竟世界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这也是当然的情况。

可是,肯不肯接受这样的世界,则是由当事者决定。

对于出现在眼前的现实,让愿意接受的人去接受就好。

「我是在想,如果不能过著自己想要的人生,活著到底要干嘛?」

「……我也有这种感觉。」

不论愿望是大是小,人类都是追逐著名为愿望的光芒而活的。

妹妹又是怎么想的呢?她有办法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吗?

我思考著至今为止与从今以后的人生之路。

我正食不知味地把午餐送入口中咀嚼,一名事务员打扮的中年女性出现在餐厅门口。原以为她也是要来吃饭的,可是她却四处张望,口中喊著我的名字。

对方是素昧平生的人,我不禁有点慌乱。

「是。」

我赶紧起身。该不会是早上的作业内容出了什么问题吧?胃因冷不防地遭到点名而收紧,对消化实在很不好。我紧张地朝门口走去,但是中年女性却以轻松的口气说明来意:

「有客人找你。」

「咦?」

听说对方在工厂门口等我,我加快脚步朝外头走去。

「啊,果然。」

是妹妹。她一看到我就大力挥手。也许是因为背著后背包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社会课来参观工厂的小学生。我小跑步到妹妹身边,只见她瞪大了眼睛。

「哥哥——你味道好重哦。」

她掀著扁扁的鼻子嗅道。我很担心味道沾染到她身上。

「有一种甜甜的东西烤焦的味道。」

「因为这里就是做那种东西的地方嘛。是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我忘了东西,所以特地送来这里吗?

「工作时有什么感觉呢?」

连问题都很像社会课来参观工厂的小学生。

「什么感觉……觉得有点累吧。毕竟直到昨天为止都是懒懒散散的大学生嘛。」

我夸张地开著玩笑,妹妹笑了起来。

「哥哥——出门之后我才想到,所以来外送。」

听她这么说,我大概猜到她来这里的原因了。

妹妹从背包里拿出的东西,果然是以布巾包起来的便当盒。

「便当?」

唔。

「啊,难道说哥哥——已经吃过午餐了……?」

妹妹慢腾腾地,彷佛伸手喂食凶暴大狗般地窥视著我。

我努力不让吃过定食,已经有点撑的肚子打出饱嗝,装出欣喜的表情。

「不,我才刚在餐厅乱逛,烦恼中午要吃什么。你来得正好。」

我喜孜孜地接过便当,妹妹松了一口气,绽开笑容。其实我这样也不算骗她。

只要我待会儿变身成大胃王,把便当吃完就行了。

「谢谢你啊。」

我伸手想摸摸她那小巧的头,「啊!」但在途中惊觉这样不妥,又把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

「我怕手上的味道会沾到你身上。」

味道有可能沾在妹妹的头发上。我的手掌失去目标地在虚空摇晃,妹妹以视线追著它。

「那还真可惜。」

「嗯。」

「那不然,等哥哥——回家之后要好好夸奖我哦。」

十九岁的妹妹露出洁白的贝齿,笑眯了眼睛。

在云量略多的天色下,那笑容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

「哦——……那你就好好期待吧。」

莫名其妙的宣言脱口而出,可是妹妹却微笑著,毫不怀疑地相信了那如气球般无可依靠地在大气中载沉载浮的话语。好好地夸奖妹妹,具体来说该怎么做呢?把想得到的所有美丽辞藻全说出来?但是我没有立志想当小说家,没多少文采哦?

「那我就收下了。」

我把便当盒高高捧起,表示感谢,顺势向妹妹道别。

见她点头后,我转身走向工厂。

「加油哦!」

身后传来天真无邪的声音,我回过头。

心中百感交集,尽管不是所有感情都发展得很正确。

「嗯,我会加油的。」

我抬手作为回应。手臂没什么力气,我发现自己的精神呈枯竭状态。

为了在妹妹面前装模作样,我虚荣地抬头挺胸,挺直背脊。

打算维持著这种体态走进工厂里。

但是来到建筑物门口时,刚才那名同事却站在门边,看起来像在等我回来。怎么回事?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低声问道:

「你女朋友?」

你也真爱管闲事……女朋友吗?

到头来,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也没有打过电话。

这样其实也不错。双方都能如此接受的一天,真的能到来吗?

但是比起那种结果,对方身影从记忆中淡化的日子好像会先来呢。我有点不希望变成那样。

「喂,快回答啦。」

「不是,那是我妹。」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有那种兴趣,原来不是啊。」

「什么叫那种兴趣,对别人家妹妹太没礼貌了吧。」

虽然没说出口,但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咦?国中生在平常日可以像那样跑出来吗?」

没什么不行吧。我随口答道,懒得花时间为他说明详情。休息时间所剩无几,得快点把午餐吃完才行。

我回头看向大门,豆子大小的妹妹正在向我挥手。

即使回头,也感觉得到同事的视线,不过我直接无视,完全不理他地走回餐厅。

同事也跟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看向便当的菜色。

「手作便当?你还真行啊——」

与工作无关的部分被称赞了。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但是妹妹的厨艺被人称赞的感觉并不差,我有点得意地把筷子伸向便当。

「是说这便当盒还真逗啊。」

「……说的也是。」

卡通版一休和尚图案的便当盒,到底是打哪来的呢?老家吗?不对,我不记得小时候看过这盒子哦。而且就年代来说也不对。同事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疑问,才会那么说的吧。

算了,反正里面装的不是素菜就好。菜色很正常,而且放了不少热狗,那是我喜欢吃的食物。我把切段的热狗送入口中,想起小学时远足的往事。

「难道你是那种身材很瘦的大胃王?」

「是啊。」

不过只有今天是。我边咀嚼边追加道。

「喂。」

「嗯?」

「你妹妹长得很可爱嘛。」

「是吗?」

就想当小说家的人而言,讲这些话时倒是完全没有打算修辞嘛。

但也正因此,心声才能率直地传达给对方。

赞美人时,不需要什么修辞。

我最讨厌看迂回的描写或细腻的比喻之类的文章了。

算了,先不管这部分。

我妹妹很可爱吗?

「……呵呵呵……」

其实我从以前就这么认为了,但一直觉得有偏坦自家人的嫌疑,所以很少向其他人炫耀。

原来是这样啊。

就连不相关的人也觉得我妹妹很可爱吗?唔,有种得意又担心的感觉。

同事靠躺在椅背上,左右摇晃著身体笑道。

「期待她五年后的样子哦。」

「……应该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吧。」

「你白痴吗?女孩子在十几岁时的变化是很惊人的哦,变化之大,会让哥哥吓到腿软哦。」

「……说的也是。」

再不到一年,妹妹就要成年了。如果这段期间出现那种惊人的变化,我确实是会吓到腿软呢。

「哪天介绍你妹给我认识吧。」

「才不要。」

我一口回绝。不过,唔,又含糊不清地自语起来。

妹妹,要二十岁啦……

光是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脑的部分就开始放空。双眼失去焦点,视野内的东西全都因此变得模糊。因为没有真实感吗?妹妹一直是柔弱、幼小、紧跟在我身后的存在。假如不再是那样……就算理智上明白,感情上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转变。

二十年后,妹妹会变成中年女性;再二十年,则会变成老婆婆。

到那时,双亲是否还健在呢?而我,到时候也已经是老人了,会佝偻著身子,满身病痛吗?那时候的我,会以什么心情观看日出日落呢?

难以想像。不过我至少知道,妹妹不久之后就要成年了。

毕业之后,那小子会去上班吗?假如不找工作,要怎么办呢?

回老家吗?还是继续和我一起住?

如果是妹妹,我总觉得她会选择后者。

可以一直住在一起的话,也挺不错的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甩著头,让愈来愈模糊的意识清醒过来。

为了继续住在一起,所以我得在这座工厂里努力工作。

必须过著自己想要的人生,才算活著。不久前才刚听过这样的话。

所以我必须好好吃饭、睡觉,获得足够的能量。

我有非工作不可的理由。我下定决心,要挺直背脊,认真工作。

顺带一提,那个同事在三个月后辞职了。

据说是因为明白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

对于他那即知即行的行动力,我有点心生羡慕。

「二十岁了!成年了!」

「……喔。」

「可以抽菸喝酒打柏青哥了!」

「全都不可以。」

为什么?据说已经加入成年人一分子的妹妹窝在暖桌里抗议道。

「因为你会被警察抓走。」

「可是我已经二十岁了耶——」

因为你一点也不像满二十岁了。

下班回到公寓,洗完澡,走出浴室后,妹妹开始提起成年的话题。早上已经庆祝过了不是吗?我边笑边以毛巾擦拭头发。严冬里,那股冷到彷佛要结冰似的水珠传来的寒意也多少因此远离。

妹妹的第二十个生日,是即使窝在室内也会全身发抖的大冷天。电视上明明说今年是暖冬的,难道说我家的电视机不小心接收到其他国家电视台的电波了吗?就是冷到不禁会冒出这种疑问的程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夜空与满布上方的云朵也冷到冻结了,没有变成雪花落下。

「你对那些东西有兴趣?」

假如她对那些有兴趣,就不能强硬阻止。

妹妹以食指关节卷著头发,眼神飘来飘去。

「我想喝一次酒看看。听说啤酒的味道是犯罪级的美味哦。」

「那是漫画里的剧情吧?」

嘿嘿——妹妹发出毫无紧张感的笑声。

看样子,即使成年,笑容与温吞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就是了。

「要今天喝吗?」

「因为是今天成年的嘛,嗯,今天喝才有节日的感觉。」

「不然我去帮你买吧,买啤酒。」

我没有喝酒的习惯,也不爱喝酒,家里一向没有酒类饮料。

但总不能让妹妹晚上一个人外出买酒,我先发制人地采取行动。怎么说呢,我这样算保护过度吗?身为哥哥,为妹妹做这种程度的事不是应该的吗?我很想对世人进行一下意识调查。

不过,假如妹妹被卷入类似最近电视新闻天天大肆报导的那种重大凶案里……我实在没办法不担心那种事发生。其实我还想天天接送妹妹上下学的……这样算保护过度吗?

「啊等一下等一下我也要去!」妹妹跳出暖桌,从衣服堆里抓了件衣服走到玄关。她把那件深蓝色的上衣罩在家居服上,以发圈随意地把头发绑成一束,以快要向前栽倒般的姿势穿鞋。但是没有穿袜子。

「那是我的衣服耶。」

「因为这件很保暖嘛,所以我没差。」

妹妹以多出来的袖子包住身体,漾开笑容说道。可是,「噢哇毫冷!」但是一迈出大门,那笑容立刻变形、冻结了。是我不怎么愿意具体描述的表情。

「你可以在家等我回来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妹妹带头走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手脚关节被冻僵了的缘故,动作颇为笨拙。

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暑假。

不过现在是晚上,而且是冬天,应该不必拿出阳伞吧。

我一面走下公寓楼梯,一面仰望上空。从口中呼出的气息如白云般随风飞扬。每当那些白色的雾气在公寓灯光的照射下飘升、消散在夜色中,寒冷就更增一分。

虽然气温冷到让人很想立刻蜷缩在地上,可是我的心情却相当暖和。

也许是因为与下班时不同,脚步声有两道的缘故。

我和输给寒冷,一不小心就缩起上半身的妹妹一起走向附近的便利商店。店前宽敞的停车场上零星地停著几辆车,从店里向外透出的光线照射在地面上,有种濡湿的错觉。我们穿过水光粼粼的停车场,一踏入店里,妹妹僵硬的脸颊立刻融化。

「温暖真好。」

看著妹妹的脸,我不由得想点头同意。

「再顺便买点马铃薯炖肉、烤鸡肉串和洋芋片好了。」

因温暖而复活的妹妹喜孜孜地在便利商店的架子间穿梭,一听到这几样食物,就知道她是被哪部作品影响的了,不过她好像忘了起司竹轮。是说这些食物刚好可以代替晚餐,所以买了也没差。我趁著妹妹购物时随意挑了两罐啤酒。啤酒的种类繁多,我也不清楚哪个牌子比较合乎自己的喜好。我一面感受手上传来的冰凉,一面抬头看向冰箱上方。

上方贴著未成年请勿饮酒的警告标语,同时,冰箱的玻璃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老早就满二十岁的我,正不停地眨著衰颓的眼皮。

这家伙是谁啊?我小声地自嘲起来。

我转过身,发现门口和收银台旁都挂著灿烂的布条。见到那些布条,我终于想起今天也是那个日子。我从店里找出妹妹,快步朝她走去。

「想不想要巧克力?」

我逮住正在到处闲逛的妹妹问道。随意绑起的头发早在活动时散得差不多了,结果还是和待在房间里时没什么两样。妹妹似乎也因为布条与相关装饰而意识到了。

她怀里抱著马铃薯炖肉和洋芋片,仰头看著我。

「如果是哥哥——买的,就想要。」

「好哇。」

我每年都会买巧克力送妹妹,假如今年不买,反而会觉得不太对劲。我会问这问题,也是很自然的发展。

「哥哥——也要吗?」

「你送我就收。」

因为所以,我们买了两个巧克力。反正回去之后也是两个人分著吃,所以故意挑了口味和类型都不同的两款商品。是说,这么做的话还有必要特地先送对方再吃吗?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这问题。

「哥哥——在公司那边没收到巧克力吗?」

我们排队等著结帐,妹妹窥视我表情似地问道。

因为这动作,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头发终于完全散开了。

「那边可是风花雪月不起来的地方哦。而且根本没有多少女生。」

虽然有女性员工宿舍,不过据说很少人住。通常都是一、二年内就会辞职了。

而我,会在那间工厂待多少年呢?一年?十年?三十年?

每天累得半死不活地工作那么多年,到头来可以得到什么?这种烦恼是与我无缘的。

不管有多了不起的成就,到头来终将一死。所以,惧怕自己不够有价值是没有意义的事。但是妹妹要做什么工作就另当别论了。我希望妹妹能如愿做她想做的事。可是……我看向身边的人,叹了口气。

她有打算找工作吗?我有种不妙的预感,暗自担心了起来。可是那想法在轮到我结帐时消失了。

再过几年,那么娇小幼稚的妹妹就要出社会工作了,感觉像是开玩笑似的。

结帐时我还顺便买了妹妹要的烤鸡肉串。回程的路上,装著热食的袋子给妹妹拿,我则是拎著装著啤酒和巧克力的袋子。温暖真好。既然妹妹都那么说了,当然就是这样的分配法。

回到公寓后,我们趁著加热马铃薯炖肉的空档拿出啤酒和杯子。妹妹抱膝而坐,伸长了手把杯子递过来,我将啤酒倒入她的杯子里。没想到会有帮妹妹倒酒的一天。肩胛骨与腋下周围都被软绵绵的棉制品包著,感觉就像脱离了现实似的。也许是因为不小心感受到了拂过身边的时间之风的缘故吧。

「好,那就……乾杯吧。」

「乾杯——」

我们高举杯子磕碰在一起,彷佛孩童玩家家酒似的。

妹妹把脸凑到杯子边缘,「呜呃恶,味道好重喔!」还没喝,脸就皱得和包子一样。你那是小孩子表达讨厌的方式哦。妹妹的表情让我很想这么说,但假如说了之后刺激到她,让她赌气把整杯酒一口气喝完也不好,所以我只是安静地看著她而已。妹妹一下靠近、一下远离杯子,似乎做不出喝下去的决心。

最后,也许是因为总算习惯了啤酒的气味吧,她的嘴唇终于抵在杯子上,噘起嘴,像是在喝什么滚烫的液体似地啜饮起来。起初喝得还算顺利,但是不消多久,动作就停了下来。拉长了背脊,僵著身体,嘴角开始抽搐。

我一边小口小口地喝著啤酒,一边观察著妹妹的反应。

只见她瞪大双眼,又用力闭紧眼皮忍耐,脸颊不停地变形,想找地方逃跑似地扭来扭去,整个人忙得不得了。最后,在瞳孔收缩了三次之后,她总算把口中的啤酒吞了下去。

嘴唇抿成一条线,如蚯蚓般蠕动不已,下眼皮不停地抽搐。明天她的颜面表情肌应该会很酸痛吧。

「请让小的为您斟酒。」

「喂!」

她把只喝过一口的酒全部倒进我杯子里,我好不容易才消耗了半杯酒,现在又满了回去,不对,是比原本的分量更多了。有种玩大富翁时掷骰子结果退回原点的感觉。

以犯规方式让杯中酒消失的妹妹依然苦著脸,比啤酒更苦的表情。

「好奇怪啊,明明我已经成年了说。」

「其实你根本还没成年吧。」

我开玩笑道。本来以为妹妹听了会生气,可是她却没什么反应。似乎是没多余心力转换成其他表情的缘故。这时,微波炉加热完毕的提示音响起,我起身去拿马铃薯炖肉,顺便打开冰箱,拿出已经开封的番茄汁。对妹妹来说,这应该比啤酒好喝吧。

回到暖桌时,妹妹也稍微平静下来了。「的确是犯罪级的味道。」妹妹喃喃说著,打开洋芋片的袋子,拿出几片扔进嘴里。仅存的苦涩从脸上消失,恢复成原本的可爱笑脸。

「我还是觉得这个好吃太多了。」

「我也比较喜欢洋芋片。」

袋口被拉到全开,放在桌子中间以便两人分食。我细细品味起很久没吃的海苔盐口味的咸味。

妹妹一面观察著空了的杯子,一面向我问道:

「习惯之后会变好喝吗?」

「在那之前,你的脸会先长满肌肉吧。」

我把已开封的番茄汁交给妹妹,她自己把饮料倒入杯子里。用番茄汁漱过口后,以筷子把马铃薯炖肉里的马铃薯切成小块,送进嘴里。虽然表情还是一样忙碌地变化不已,但不再包含苦瓜脸在内。

「热呼呼的,五脏六腑全都变得好温暖哦。」

妹妹以幸福的表情说道。虽然也和吃到温暖的食物有关,可是她的高昂情绪不只因为食物而已。我努力把啤酒喝完,以有点失焦的眼睛看向妹妹:

「你很高兴嘛。」

「因为我又变得更成熟了嘛。」

妹妹咧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让我羡慕万分。

「会因为多一岁而高兴,证明你还很年轻啊。」

说完,我觉得自己的发言很像老头子,开始自我厌恶起来。

「年轻吗?可是我和哥哥——只差三岁啊。」

「差三岁就差很多了。」

「说的也是。」妹妹把双腿缩成山型,抱著膝盖同意道。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妹妹还穿著我的上衣。不过算了。

「我上国中时哥哥——是高中生,我上高中生时哥哥——是大学生,我成为大学生后没多久,哥哥——马上变成社会人士……总觉得哥哥——老是比我早前进一个阶段呢。」

既然是以「前进」来形容,可见她对我的评价应该算正面吧。

其实还有很多种否定我人生的形容法。

「啊,所以哥哥——才会是我的哥哥——吗?」

妹妹愉快地,自顾自地同意起来。听她这么说,我有点骄傲,又不禁苦笑。

「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害怕自己一直原地踏步,总有一天被妹妹追赶过去。

我将视线从她脸庞上移开,注意到与啤酒装在同一个袋子里的巧克力。

对世人而言,二月十四日似乎是所谓的情人节。

但是对我来说,那只是次要的节日。

「……喂。」

「什么?」

「生日快乐。」

我把巧克力拿给妹妹,恭喜道。

对我来说,这才是二月十四日最重要的意义。

妹妹大大地咧开嘴,「嗯!」笑著与我分享过生日的喜悦。

我出了社会,妹妹成年。

虽然不是特别重要,可是,是很有纪念价值的一年。

第一卷 上 21~22

假如以预言的口吻来描述,我想,这两年应该是最重要的时期吧。这段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不仅如此,还风平浪静到极为安稳的程度,是段无可取代的时光。但是,得等到碰上了许多事之后,才能在回首过往时察觉这个事实。

在碰上许多,需要思考的事之后。

「你结婚啦?」

正当我一如往常地打开妹妹做的便当时,一名大婶向我问道。她是和我在同一个单位做事的打工大婶,从我进公司前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

妹妹的第二十一个冬季已然结束,树梢上开始展露春意盎然的新芽。这阵子,我的工作内容都是烘焙、油炸面包。就工作环境而言,是气味最重、温度最高的作业区块。

工作时,会觉得时间漫长到必须抵达地球的另一侧,才能结束这些作业。

现在则是从那严酷场所解放的午休时间。

「还没。」

平常见面时本来就会打招呼,但她今天似乎是因为看到我的便当,才会特地过来搭讪的。从她的问题大概可以猜到,她以为这是爱妻便当。

「也是,你身上没有已婚人士的味道呢。」

大婶笑道。我身上现在只有面包的味道而已吧?一直搬运刚出炉的面包,使我腹部发烫。午休后会继续同样的业务内容吗?还是会被派到人手不足的产线帮忙呢?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擅长命令工读生做事。

「因为这年头会自带便当的年轻人很少见嘛。」

员工餐厅会提供便宜的定食,自带便当的人确实不多。

「说不定这便当是我自己做的啊?」

大婶扎起的头发中落下一缕发丝在左肩上,只见她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言下之意就是这样。看来我似乎给人不会做家事的印象。

「可以坐这边吗?」不等我回答,大婶已经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挨到我身旁坐下。反正她就是这种人吧,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那次是被她拉著大吐苦水。

大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毕业后不肯找工作,变成家里蹲。尽管这年头这种情况并不稀奇,但就算再怎么常见,也无法成为安慰当事者的理由。

问题,还是确实地成为当事者的烦恼与重担。

「是你女朋友做的?」

大婶看著便当,问道。听到女朋友三个字,让我想起她。

但是脑中影像很快地转换成妹妹的脸庞,看样子,她在我心中已经淡化相当多了。

对于这样的转变,我却没有产生任何愧疚感,这让我觉得有点寂寞。

「是我妹妹做的。」

我拿起刚开始吃的便当说道。今天的主食是炒饭。

「哦!真了不起。」大婶笑道,接著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和家人一起住啊?真希望我家小孩可以向你们兄妹看齐呢。」

「咦?不是哦,我的老家在其他县市,现在是租房子和妹妹一起住。」

说完,我发现大婶的表情变得有点奇妙。有什么问题吗?尽管知道对方感到混乱,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因为妹妹要念大学,住在我这里比较方便。说到这里,大婶总算露出理解的神色。尽管如此,我心中的疙瘩却没有消失。对社会大众而言,兄妹离开父母住在一起,是会让人想皱眉的事吗?

明明是家人,却认为兄妹住在一起很不自然,这种想法不是更奇怪吗?

「是说,有人帮忙做便当真棒啊。哪像我,都只有做给别人吃的分。」

大婶秀出她的手掌,以疲惫的神情打趣道。我回以苦笑,真是辛苦啊,这类的话一句也没说。也许是因为我在她每次的呼吸中,都能感受到精神方面的疲惫之故吧。

比起工作时狂操身体,休息时更容易意识到「疲劳」这件事。

老实说,我也很想吃得饱饱的,在餐厅地板上躺成大字型休息。

从产线传来的机械声消失了,安静到诡异的休息室里,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无法以噪音蒙混过去,明显得有如飘浮在灯泡附近的尘埃,以具体的形式落下。

大婶手肘抵在桌上,拄著脸颊,表情单调地问道:

「上工时,你都在想什么?」

「咦?」

「以前我问其他人时,有人说会一直在脑子里唱歌。」

哦哦,确实有这种人呢。我笑著点头同意。由于工厂的作业内容极为单纯,不主动做点什么的话,精神很快就会乾涸的。明明累到作业时不想使用大脑,可是又不能整个人放空地做事,真的是强人所难的职场。难怪员工来来去去的速度那么快,快到会希望除了面包之外,输送带最好可以连打工人员也一起送来。

在作业间的空档,我最常想的是妹妹。假如光听这句话,应该会觉得我是变态吧?可是就兄长而言,我实在没办法不操心妹妹的事。担心妹妹的将来,担心妹妹各方面能不能顺利。虽然我总是被她那软绵绵的态度疗愈心灵,但同时也很怀疑她那个样子,出社会后能不能顺利适应职场环境,并对这件事相当不安。愈是了解自己妹妹,愈是没办法不担心她。

不过,假如我把这些心声说出来,应该只会让大婶再次露出微妙的表情吧。我决定保持沉默。

因为我知道,只要闭著嘴,她马上会转换成其他话题。

「我介绍了很多工作给我儿子,啊,不过我没有介绍过这边,我知道他绝对做不来。虽然我介绍了很多工作给他,可是他老是回我『做那种工作可以得到什么吗?』、『那种工作有将来可言吗?』之类的话……总之就是找尽理由不肯工作。唉——为什么他变得那么难搞啊——」

大婶整个人趴在桌上,抱怨不已。

可以得到什么?如果我是那儿子的家长,我应该会回:「可以赚到钱」吧。所谓的工作不就是这么回事?假如想在工作中追求金钱之外的东西,就必须有相对的才能或专业才行。

而我,既没有才能也没有专业,可是我需要钱,所以我工作。光是这个理由就够充分了。

「不要一直说想睡觉或只肯做想做的事,可以骑驴找马,边做边找啊……」

如此这般的,大婶不停抱怨著自己的儿子,直到午休结束为止。

不久之后,这名大婶也因为腰痛而辞职了。

我很感谢父母生了一副比一般人强韧的身体给我。

这个季节的气候冷暖不定,今晚的温度偏暖。

理论上,被束缚在工厂里的时间是到晚上七点为止,但这规定几乎没被确实遵守过。我与一群看似喝了酒,吵吵闹闹的大学生们擦肩而过,回到公寓。妹妹正坐在桌前,撑著下巴打盹。旁边有本像是看到一半的书,被草率地倒放成人字型。

我小心翼翼地带上大门,脱下鞋子,发觉自己正在微笑。

沾黏在僵硬肩背上的疲劳渗出一股暖意。

我蹑手蹑脚地从妹妹身旁经过,顺便把快被压出折痕的书本放正,拿出换洗衣物前往浴室。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因为我不想一直被工厂里的气味影响心情,也不希望房间里染上这股气味。

难以控制火力的热水器放出来的洗澡水忽冷忽热,偶尔还会冒出非常极端的温度,杀得人措手不及。尽管如此,工厂的气味明显变淡,还是令人感到安心。拨开头发,热水深入头皮的感觉十分舒服,使人微觉晕眩,陶醉在「一天结束了」的解放感之中。

我把额头靠在墙上,很想直接滑到地板上睡著。

关上水龙头,从头发与下巴滴落的水滴感触使我浑身颤抖。

擦乾头发与身体,穿上衣服后,我大大呼了口气。

清洗完身上污垢后的疲顿感,沉重得令人舒坦。

接著,我走到流理台,把空便当盒上的污垢也清洗乾净。准备便当的是妹妹,洗便当盒则是我的日课——假如妹妹一直住在这里的话。如果她毕业后回老家,或是迁就上班地点,搬出我房间另外租房子,我应该会改成在员工餐厅吃定食或买便利商店的便当作为午餐吧。手作便当消失可能会招来误解,被同事看成让老婆跑了的男人。是说,也不算误会啦。

洗好便当盒,我回到起居室。在离妹妹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面对墙壁开始发呆。

肚子有点空虚。但是比起饥饿,我现在更想躺下来呼呼大睡。

我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让自己漂荡在短暂的自由时间中。

有种载沉载浮的感觉。

即使在这种时候,我还是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烦恼。

眼前这种生活,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妹妹是为了念大学才住在这里的,所以最后期限是到毕业为止吗?如果是那样,那么今年结束时,这样的生活也就结束了。不对,妹妹已经把毕业需要的学分修完了,没必要再去学校上课,所以已经没有继续住在这里的理由了。就算四月理所当然地到来,每天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在妹妹心中,难道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至今为止,我很少使用大脑思考事物。不特别去意识什么,只是随波漂流地活到现在。啊,又是这副德性。我不禁厌烦了起来。当初就是因为对这种被动的人生态度必然漂流抵达的终点心怀恐惧,才会离开老家到其他县市念书的。一旦不小心松懈,似乎又快要变回那种生活方式了。

意识著未来而活,很难。在筋疲力竭时,更难。

正当我郁闷地想著这种事时,妹妹醒了过来。她咀嚼空气似地动了动嘴,软软地睁开眼皮。微微充血的眼睛注意到我的存在。

「咦?哥哥——……你回来啦?」

「是啊。早安。」

我无视时间地使用问候语。妹妹暂时停下动作,有如开机中的电脑,半睁著眼定格了。也许是被乾涩刺激,我的眼睛需要滋润的缘故,我在等待妹妹开机完毕的期间吞下了两个呵欠。不过这下子泪液反而分泌过头,多余的液体夺眶而出,难看地濡湿了双颊。

我的眼皮因温热的泪水而肿胀起来。

老实说,在无关感动的情况下流泪,只会让人觉得悒郁而已。

我仰著头等待泪水收乾,这时候,妹妹动了起来。

她扭了扭腰,拉了拉右臂,让手肘啪嚓作响。最后又压了压右腿,让脚跟也发出同样的声音。结束了就打盹而言很夸张的醒脑伸展操后,妹妹转头看向我。

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难以想像是成年人拥有的。

那双眸子总是注视著我,而我,也总是注视著那双眼眸。

「欢迎回来。」

「嗯。」

「我现在就去煮晚餐。」

由于工作时一直闻著面包的味道,因此就算现在胃咕咕作响,脑子也已经对饥饿无感了。但是自从我开始意识到像这样与妹妹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后,就无法拒绝妹妹了。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你可以先吃啊。」

我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甚至会很晚才回来,你大可先吃,把我的份留下来就好。但是妹妹总是笑著不把那些话当一回事。「嗳——噫。」妹妹边发出怪声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厨房走去。刚才做了那么多动作,身体仍然没有完全清醒吗?但就算如此,做菜时还是不曾切到手指,煮出带著血味的味噌汤,也算是很厉害的特技吧。虽然有过脚趾撞上流理台边角,倒在地上十分钟爬不起来的情况就是了。

妹妹突然又走了回来。眼睛依然半睁半闭,软绵绵地咧开嘴角笑道:

「刚才忘了说——」

说什么?我心里感到疑惑,但是又很快地意会过来,是指刚才我向她说早安,她没有回应我的事吧。

「哥哥——工作辛苦了。」

「…………………………………………」

是因为这个时节不像冬天那么乾燥吗?

妹妹的话没有被空气风乾,而是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润湿了我的肌肤。

「哥哥——好了不起——哥哥——好努力——哥哥——好棒~~」

「……总觉得变得好廉价啊。」

主要是感动的部分。眼球上的水分已经乾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的绽放。

妹妹也跟著笑了起来,把头发绑在头上较高的位置。又是那种马上就会散开的危险绑法,不管经过多少年依然没有进步。我笑著眯起眼睛。

洗过脸,妹妹打开冰箱。我愣怔地眺望著她的身影。

看习惯后,会觉得妹妹的个子果然还是非常娇小。

自从没必要去大学后,妹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这个房间里,顶多只有周一和周四会出门到超市采购必须品。也许因为时间很多吧,她平常会打扫房间,如果还有多余的时间,就会钻进被子里睡觉。除此之外就是做菜。简单来说就是负责大部分的家事。

老实说,妹妹包办这些事帮了我大忙。要是她不在了,我应该又得花不少时间才能适应新状况吧。

就在她把油豆腐切成条状时,「哦哦!」发丝纷纷落下。虽然妹妹想继续做事,但也许是因为浏海太碍事吧,她用力甩起头,想把头发甩到两旁。看不下去,我起身过去捞住她的头发。妹妹停下动作回头,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凝望著彼此。

「我来帮你绑好。」

我让妹妹重新看向前方,开始帮她绑头发。发稍划过拇指指根,使我泛起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微卷、柔软的发质,彷佛本人特质的具体呈现。抚摸著那发丝,我觉得心中平静安宁。

是因为那触感与小时候毫无二致的缘故吗?

绑好头发,脖子周围变清爽的妹妹轻快地回过头:

「谢谢哦。」

柔和的表情溶化在空气中,渗入我的喉咙深处。

记得以前有个同事称赞过妹妹的长相。尽管没有亮眼的艳丽,可是五官相当惹人怜爱。

虽然也有偏心自家人的成分在内,不过我家妹妹果然长得相当可爱。

所以身为哥哥的我才会这么为她操心。

接下来,就是安分地等晚餐煮好了。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安分。要是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沉默地聆听烹煮料理的声音,眼皮立刻会开始变重。因此我时而起立蹲下,时而换位置坐下,为了赶走瞌睡虫而忙碌不已。

不消多久,妹妹端著晚饭走来。今晚的菜色是昨天煮的白饭(已加热)、纳豆、味噌汤,还有加了马铃薯与培根的欧式煎蛋。虽然这些料理看起来很简单,但我自己可做不来。

我的妹妹也成长了很多呢。我感慨万分地想著。

虽然这些菜色比较像早餐就是了。

我啜饮了一口味噌汤。温热的液体流入胃里,原本停工的内脏开始活动。

我一面咀嚼著汤里的油豆腐,一面问道:

「你明天有空吗?」

「我多的是时间哦。」

妹妹的说法相当正面。

就算换成这种说法,没事做的事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既然多的是时间,那么——

「那么,要不要出门去哪里逛逛呢?」

连我都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很稀奇,但我还是问了。

妹妹的反应不大,只是定定看著我。

「和哥哥——一起吗?」

「是啊,和我一起出门逛逛。」

我想起工厂大婶那微妙的表情。

不过,随便啦。我并不想收回邀约。

「好啊,我要去。」

妹妹爽快地答应了。回答得如此乾脆,难道她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居家吗?

话说回来,她的反应算奇怪吗?一般而言,这种年纪的妹妹听到要和哥哥一起出门,是不会觉得高兴的吗?难不成我个人的「常识」上头,其实出现许多纰漏,长了许多蛀虫,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而已吗?

……就算这么说。

但是再怎么思考也没有用。因为我的妹妹只有一个。所以,这就是我的「一般」。

「啊,原来哥哥——明天休假啊?」

妹妹看向月历,发现这件事。

「是啊。」

我一面咀嚼著油豆腐,一面点头。

「可是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很累吗?不休息好吗?」

「这是对疲劳的反抗。」

这什么鬼话啊?就连自己说完后都有这种感想,妹妹的表情当然不遑多让。

每天从事重劳动的工作,当然很累。休假时待在家里让身体好好休息,是很一般的想法。

可是,那种「一般」会引来「理所当然」,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随波漂流。

而我,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想稍微试著反抗一下那波流。只是如此而已。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光,五月黄金周前夕的周四早晨。

母亲难得地打电话过来。上次听到她声音,是正月过年的时候。

连句寒暄也没有,母亲劈头就问我连假有没有休假。

「基本上,我是有拿到三天假啦。」

其他日子当然还是要上班。但就算真的多放几天假,我也无事可做。

对于没有休闲嗜好的人来说,时间是淡而无味的。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有这种感想。

那好,到时候你和妹妹一起回来。母亲命令道。

「啊?哦,可以啊。」

但其实正题才刚要开始。母亲话锋一转,谈起妹妹的事。你妹妹已经大四了,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是要找工作?还是先回家住?你去找妹妹好好谈一谈,到时候跟我报告她的想法。

母亲若无其事地把极为麻烦的差事推到我头上。

「欸?让我去谈?」

对,就是你。母亲断然说完,挂上电话。乾脆果断的个性,和儿子截然不同。

我们兄妹都没有遗传到那种个性。应该是因为心灵不够坚强,难以承受那么强烈的个性的缘故吧。

原本在厨房叫嚷著「酱汁光束!」、「海苔粉闪光!」的妹妹端了两个盘子过来。炒面上浓郁的酱汁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可是上面没有海苔粉。喊出没使用的招式名称,这不是虚张声势吗?

「妈妈吗?」

「嗯。」

妹妹问起是谁打来的,我点头答道。从我说话的口气,应该也猜的出对方是谁才对。

「怎么了?」

「她叫我们连假时回去一趟。」

「这样啊——唔——说的也是——」

妹妹挪动了一下身子,从正座改成较为轻松的坐姿。觉得她的回答有点含糊,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她应该也隐约察觉到,母亲之所以找我们回去的原因了吧。

我装傻著吃起炒面,除了高丽菜之外,今天还加了花枝。

平常加的是切段的热狗。用料不一样的话,味道也会不同呢。我感叹地想著。

「好吃吗?」

「很好吃。」

那个妹妹居然会做菜了。每次吃饭时,我都会感动不已。

光是面对面一起吃饭就会觉得感动,我也真是太忙了。我心想。

与妹妹四目相对,妹妹什么都不问地朝著我微笑。

感觉得出她打从心底信任我。安宁的表情在我心中凝结成滚烫的水珠。

我不禁想像起来。假如有那么一天,妹妹结婚了,她也会像这样,看著她的丈夫微笑吗?

食道忽然收紧,食物难以下咽。消化能力好像也跟著变差了。

饭后,我面对窗户的方向坐下,稍微陷入沉思。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其实不久前妹妹已经主动对我说过了。

她想继续住在这里。虽然顺序颠倒,但总之我已经知道妹妹的打算了。可是,把这些话告诉双亲后他们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母亲想问的应该是更宏观一点的展望吧。重点在于毕业之后到底想干嘛。

多多少少,觉得妹妹似乎会继续赖在我房间里。

为人父母者,能接受自己小孩选择那样的未来吗?

假如这样问我,我和妹妹应该都会很困扰吧。

「哥哥——」

「嗯?」

被妹妹一叫,我抬起头。妹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你才是那个最不可思议的人吧。

「你今天要上班吧?」

听她一说,我疑惑地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过得比想像中快。

「哦哦也是,我去上班了。我出门后你要记得锁好门窗哦。」

「嗯。」

「不管是谁按门铃都不能开门哦。我有钥匙,可以自己开门。」

我叮嘱道,妹妹傻眼似地抬起眉头:

「哥哥——你每天都说一样的话哦。」

「因为我每天都去上班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妹妹以这样的表情移开视线。其实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我搔著头发:

「没办法啊。放你一个人在家,我会担心嘛。」

假如有什么万一却无法挺身保护妹妹,那么还同居做什么呢?

「不管过了多久,哥哥——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呢。」

好像爸爸哦。妹妹笑道。总觉得以前好像也被她这样说过。

那是一部分的事实。但不只小偷,我也很担心色狼闯进来欺负妹妹。虽然我把妹妹看成小孩,但同时也把她视为女性。

概括这一切,才是我的妹妹。

我收下便当后走向玄关。妹妹也跟到门口送行。

「工作加油,慢走哦——」

妹妹为我打气,双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我向前踏出一步。

隔著衣服传来的,妹妹手掌的触感,让我的意识融化了好一阵子。

我停下脚步,闭上双眼享受著那滋味。

回过头,妹妹有点担心地蹙眉:

「怎么了?背痛吗?」

「不是。」

「呃?」

「你用力打我的背,最好打到我会觉得痛的程度。」

欸欸欸?妹妹大惊失色地看著我。确实,我在说完后也发现自己的说法会招来误解。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你平常总是欲求不满的样子,难道说……」

「……我平常,都是那种表情吗?」

总之你快点打就是了。我催道。「既然是哥哥——要求的……」妹妹特地卷起袖子,转动臂膀。而且不知为何还高举双手。

「用拳头打吗?」

「不,用手掌就好。」

妹妹的手很小,就算用拳头打应该也不会多痛。但比起被妹妹打痛,如果妹妹的手因打我而发疼就不好了。担心妹妹是身为兄长者的义务,不过我好像有点保护过头了?我自己也不禁这么想。但真的只是「有点」而已,不算太夸张,所以应该没关系吧。大概。

可是,妹妹一直没有打过来。我才刚那么想——

「呜哇!」

上衣忽然被掀到一半高,我还来不及惊讶,啪啪!妹妹的手掌已经打了下来。

「痛痛痛,痛啊。」

冲击力之大,让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而且还一次两掌,大概是高举之后一齐打下的。我重新拉好衣服,布料与肌肤摩擦造成的刺激,让我联想到红色的什么。但我还是转过头,朝著妹妹微笑道:

「打得好。」

「是、是吗?」

妹妹有些退避三舍地道。就说不是那种意思。

「我是希望能够有一些比较具体的东西,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负著什么啦。」

如此一来,这种现实感薄弱的生活,应该也能变得开朗一点吧。

简单来说就是需要工作的动机。虽然说人类是为了生活才工作的,但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会觉得这种理由还是有哪里怪怪的。赚钱很重要没错,但只为了薪水而工作,总有一种不来劲的感觉。

既然如此,想成是为了和妹妹一起生活而工作,就没问题了。

这样的我,应该算是所谓的傻哥哥吧。

「哥哥——……」

「嗯?」

「你是不是有看过《第一神拳》?」

「……这么说来,我的确有看过呢。」

经她一说我才发现这件事。虽然没有特别意识那部作品,但应该是被内容影响了吧。

装模作样耍帅的脸似乎因此有点肿肿的,不过我还是乖乖去上班了。上午时分,我一面期待著妹妹做的便当,一面努力制作各式面包。背部的疼痛意外地持久,假如坐著时不小心靠在椅背上,就会觉得刺痛不已。还挺有力气的嘛,我不禁对妹妹的成长苦笑起来。

今天的便当是炒饭、冷冻食品的烧卖、蛋丝炒豆芽。明明是中式料理,上面却谜般地洒了海苔粉。是海苔粉闪光攻击没错。但是你用错对象了吧我的妹妹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心怀感激地吃起便当。边吃边思考著妹妹的事。

我的心中一向只有妹妹。

她正在睡午觉吗?毕业后会回老家吗?

我一面感动地吃著午餐,一面操心起各种事情。

离开对方后会活不下去的,说不定是我。

五月的连续假期,我照著母亲的吩咐,和妹妹一起回老家。老爸正在外头的停车场洗车。

「我们回来了。」我和妹妹一齐寒暄道。父亲微笑似地眯细眼睛,但是又难以判断是否真是如此。他原本是更火爆一点的人,近年来随著白发的比例增加,开始变得愈来愈沉稳。是说腰围也愈来愈稳重,这部分应该留意一下比较好吧。

我和妹妹随著时间长大,双亲也随著时间苍老。「成长」总有一天会变成「老化」,不论是我,或是妹妹,全都不例外。尽管明白这点,我还是不够有自觉,是一种半瓶水的领悟状态。我觉得这其中好像潜藏著什么错误。

进入家门时,母亲已经站在玄关了。她似乎正在化妆,眉毛一边粗一边细。

今晚你睡客厅吧?打过招呼后,母亲如此说道。我正想说好,可是妹妹却插嘴道:

「为什么?哥哥——的房间在二楼啊。」

那是你的房间。母亲道。「是啊,」妹妹点头。

「是我和哥哥——的房间哦。」

对吧?妹妹朝我笑道。「也没错啦。」我一面窥视著母亲的反应,一面肯定妹妹的话。

如我预料的,母亲的表情变得相当微妙。带著困惑的复杂感情旋转搅拌不已,以细纹的方式呈现于还没化妆的眉毛周围。就成年兄妹来说,你们是不是太黏了?客观而言,确实是这样没错。

先不论妹妹的外表看起来不像成年人这点。

妹妹带头走向二楼,我正想跟上,你给我等一下,我被母亲叫住。感觉很像被不良少年揪著领子找碴。你有好好问清楚妹妹以后想干嘛吗?母亲省略所有前言,劈头如此问道。看来母亲的急性子并没有像父亲那样随著岁月变沉稳。

……因为找不到适合发问的时机,所以我就这样直接回来了。

但是,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她好像还想继续和我住在一起。」

我简短地替妹妹表明想法后,逃上二楼。母亲并没有追来。

踏上楼梯的最后一阶前,我回过头,与母亲对上视线。

我就知道。虽然母亲没出声,但我觉得她的嘴型彷佛在这么说。

那反应让我有点记挂,但我还是走向卧房。一踏入曾经被称为儿童房的那房间,我就吃了一惊,房间的模样与当年我和妹妹共用时毫无二致。妹妹的高中时期,这房间可说是她的个人房,但房间里几乎没有增加任何她的个人物品。

房间的景象、从窗户看出去的天空、红色的铁塔,全都与当年一模一样。

就连混著尘埃的空气,闻起来也与当年相同。

「宝宝熊,让你久等了——」

一进房,妹妹马上拿出手机和充电器。手机电池太老旧了,不一直充电的话,撑不到十分钟就会没电,变得和固定电话没什么两样。但是对妹妹而言,这似乎完全不构成问题。「因为我很少和哥哥——打电话嘛。」她如此说道。

其他会打电话找妹妹的人,就只有双亲了。没有任何非得以手机紧急联络的对象。

妹妹的社交圈始于家人,终于家人。除此之外就是宝宝熊。不过我认为,这也算不上什么社交缺陷。

既然有希望相交满天下的人,当然也有满足于只有少数朋友就好的人。

既然她本人对这样的社交圈很满意,其他人就没必要多嘴多舌。

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我也要一起睡在这里吗?

妹妹似乎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兄妹俩原本就是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对她来说这么做是很普通的行为;但是父母怎么想,就另当别论了。年过二十还睡在一起的兄妹,没有多少家长会不担心吧。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就算知道,我还是放下了行李。

直到晚餐时间为止,我在房间或躺或卧,翻著怀念的漫画打发时间。品尝著与休假时无处可去,或者该说没事可做的感觉相去无几的乏味时光。

我不是热爱工作,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消耗假日。

妹妹似乎也和我差不多。她在房间里或躺或卧,偶尔想到什么似地拿出记事本写字。在写什么?我将头凑了过去,「呀啊!」可是妹妹却抱著记事本逃走了。不怎么可爱的惊吓反应。

「哥哥——不可以这样哦。」

「难道你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唔——」

妹妹歪头思考了起来。我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发问的,没想到居然是个难以判断善恶,无法马上回答的问题。和学校有关的事吗?但是又很难说。

「不是坏东西,的样子……嗯,应该不是坏东西。对吧?」

「就算问我,我也……」

不知道哇。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只要拉长脖子,装出想偷看的样子,妹妹就会脱兔般地逃走,还挺有趣的。

那晚的深夜,妹妹已经睡了,可是我没有睡意,所以下了楼。尽管说不上心潮澎湃,但是在久违的故乡氛围中,躺在久违的老家床铺上,会难以入眠也是难免的事。

客厅的灯光还亮著,我自然地走了过去。父母正在喝茶看电视。

原本注视著茶杯的母亲抬头看我,问起妹妹在做什么。「她已经先睡了。」我说著,在一旁坐下。父亲正在啃饼乾充当茶点。

会胖哦。我忠告道。来不及了啦。回答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母亲说完喝起茶。正当我觉得沉默的时间长得有点奇妙时——

你们两个该不会到现在还一起洗澡吧?母亲忽然开口。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正在看电视的父亲也转过头看著我们。

「我们两个,是说我和妹妹?」

还有其他人吗?你根本没女朋友吧?母亲轻笑道。是这样没错。

「哪可能啊。」

说到洗澡,你们不是一起洗到小学时吗。

当时的妹妹,全身肌肤没有一处不是光滑细致。

把当时的身体与现在该成长的部位都有所成长的身体做比较,我的心头不禁猛烈悸动了起来。

白痴吗我。

「我们很普通好吗?又不是什么奇怪的兄妹。」

我们只是理所当然地关心对方,尊重对方,和对方一起生活而已。

我啊,很担心你们走错路哦。有话直说的母亲正面发动攻击,自上而下斜斜地深砍一刀。老爸虽然没有插嘴,但是捏紧了还没拆开包装的饼乾。

「什么叫,走错路啊?我说啊——」

我一时半刻说不出话。被父母说成这样,有谁能保持平静吗?最不想被碰触的部分被母亲毫不犹豫地狠狠扼住。面对那样的母亲,我毫无招架之力。同时我察觉到,神经那么大条的母亲,怎么可能需要透过我打听妹妹将来想做什么事呢?应该是在找藉口试探我吧。

走错路是不行的哦。父亲以事不关己的口吻喃喃道。不可以哦。虽然他接著又这么说,但我觉得他好像只是说说看而已,矫揉造作的感觉很强烈,至少拿出洗车时的热情教训孩子啊。

你离家念大学后,妹妹从来没提过你的事哦。

母亲说道。

可是到了要选志愿时,她只选了你念的那间学校,完全不考虑去其他大学。

听到那些话的瞬间,我冷水浇头般地起了鸡皮疙瘩。

随便忖度妹妹的想法。这种不尊重妹妹的做法让我觉得相当不高兴。

有种喝了太多水般的感觉,累积在胃底的东西不愉快地蠢动著。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爱护妹妹的症状,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末期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彷佛感染了双亲的忧虑似地回到房间。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打开门。五月的夜晚,门窗紧闭的室内有点闷热。妹妹不会又踢被子了吧?就算年纪增长,习惯也不会说变就变。我正想确认她有没有踢被子时——

「哥哥——快点来睡觉——」

「喔哇!」

忽然听到妹妹的声音,我吓了一跳。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注意到妹妹眼中的晶亮。

「你还没睡?」

「刚醒。」

不过又要继续睡了。她躺了下来。嗯嗯,你快睡吧。我看著她躺好后,也钻进被子里。

也许是基于不久前才刚诞生的内疚之情吧,我有种想对妹妹道歉的念头。

可是事到如今才又重新提起这件事,也只会让气氛变得很奇怪,所以还是算了。

就算合眼也无法立刻入睡。最后,我闭眼闭得烦了,睁开眼睛。

「喂。」

「什么事?」

我出声叫道,妹妹立刻应声。

我知道妹妹也还没睡著。同住那么多年,可不是白过的。光是从她呼吸的状态,就能明白她睡了没有。

「你之后想做什么?」

深夜里,妹妹的视线朝下方移动。

「我在想,明天要不要出门采购必须品。」

「不是那个,是更之后的事。比如想做什么工作之类的。」

毕业之后想不想找工作。首先要确认这点。

「工作……毕业之后,不工作就不行呢。」

「嗯,是啊……所以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不抱期望地问起母亲吩咐的出路问题。

妹妹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柔和的脸庞罕见地出现皱纹。看见那张带著皱纹的脸微微点头,呼,我松了口气。

「有吗?」

自主性薄弱的妹妹也有想做的事啊?我暗暗心想。

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萌生过希望。梦想或目标、想从事的工作、能实现未来展望的路标……这些我全都没有。我总是随波漂流,在现状中挣扎,只求自己不被溺毙。尽管我人生经验不算太多,但我早已领悟自己没有任何特出之处。我没有那种能以梦想来圆满自己世界的长才。

「你想做哪方面的工作?」

该不会想和我一起去面包工厂上班吧……好像有可能。

被我一问,妹妹吞吞吐吐了起来。

「要是听了,你一定会笑我。」

「自家人的梦想耶。我怎么会笑呢。除非太离奇。」

说完我开始思考,什么样的梦想才会被人嘲笑。

就算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人们也在其中寄托了想振翅高飞的心念。

那分尊贵与脆弱,究竟有哪里可笑呢?

就算我那么说,妹妹还是难以启齿地沉默著。我本来就没有逼问的打算,只要知道她有梦想就够了。可是躺进被窝后就很懒得订正自己的话。浸泡在被子带来的,稍嫌过剩的温热里,思考也跟著怠废了起来。

正当我动也不动地等待睡意到来——

没有任何决心可言的眸子荏弱地看著我。

「我啊,」

「嗯,」

妹妹彷佛以布块遮住嘴巴似的,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小声说道。

「我在想,如果可以当小说家,就好了。」

柔软的声音钻入我耳中,意外尖锐的感觉。

「小?」

小说家?还真的冒出了「梦想」耶。我不由自主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妹妹像是以我的反应为耻似地,拉高被子遮住脸。但就算隔著被子,我也知道她正在嘟嘴。

「你果然在笑我。」

「不对,我没有笑。你仔细看清楚。」

我惊讶到没有余力笑她。那个一向没主见的妹妹说出的愿望,大大超过我的预期。虽然我不认为自己对妹妹的事完全瞭若指掌,可是我原本以为,妹妹在想什么,自己大致上是很清楚的。

「看不到。」

「因为你用被子遮住脸啊。」

不过就算隔著被子,我也想像得出妹妹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妹妹应该也想像得出来我的表情吧。

「这样啊……嗯。」

我含糊地点头,再次躺回被窝,一面看著天花板,一面反刍著妹妹的话。

「想当小说家啊……」

这么说来。

我想起那个有同样梦想,后来辞职的同事。

最近流行当小说家吗?因为好像很容易过日子?还是因为觉得容易当上?不像漫画还得画图,只要写字就可以了,所以有容易办到的错觉?可是反过来说,因为小说只有文字,不能借助图像的力量说故事,所以是一种孤高的创作活动。真的有办法办到吗?我的妹妹啊。

我觉得前途昏暗,侧过身子问道:

「是说,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问题?」

「因为你明明连日记都没办法自己写完啊……」

小说的篇幅可是比日记长很多的哦。

「讨厌啦——!」

妹妹跳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我这边大力爬来。

「你——要——一——直——提——那——种——古——代——的——事——到——什——么——时候——啦——!」

她隔著被子不停打我。虽然不会痛,可是灰尘被拍得四处飞扬。抗议完,妹妹又用力爬回被子里。虽然她躺了下来,不过八成正气呼呼地鼓著腮帮子吧。

因为她以被子盖住整个头,所以有点难猜就是了。

「你想写什么样的故事?」

「秘密。」

听得到被子里传来的布料摩挲声。

「可以让我看看你写的小说吗?」

「咕嘎嘎。」

怎么了?刚听到那声音时我惊讶了一下,过了半晌才意会过来,那是在假装打呼。

比起打呼,更像含糊不清的笑声。

「有在投稿吗?」

「……还没。」

妹妹拉下被子,露出眼睛。以被子代替屏障,偷窥似地朝我看来。每个举动都是如此令人怀念,有种连我都缩短手脚,变回往日少年般的错觉。

「但是你有在写作吧?」

应该不会连篇故事都没写过,就作梦想成为小说家吧。应该。

只作梦不行动,就不是梦想而是妄想了。人们必须献上时间与人生,才能把脑中的梦想编织成现实。由于我本来就没有梦想,就某方面来说反而乐得轻松。

「是有写……趁著上课之类的时候。」

「喂。」

我稍做斥责,又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去投稿,参加比赛啊。」

我随口说道。

真的是,没多想就说了。

妹妹似乎对我的态度很傻眼,反驳道:

「要是被刷掉了怎么办——」

「被刷掉了就……再写再投稿啊?」

投稿一次就得奖,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

「可是被刷掉的话,感觉好像被人说,我没有才能……」

「有才能又不一定能得奖。」

能不能得奖,和评审的口味,甚至和机缘都有关系。

说得更极端点,也许问题出在看文章的人那边呢。

所以不该只投一、二次稿就放弃,而且光凭有没有得奖来决定作者的优劣,也是很让人很困扰的心态。

……之前看的某本小说后记里,作者提到了这种辛酸与恨意。

写出那么露骨的抱怨,不怕会招人反感吗?或者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作者的个性就是这样,所以他才特地写出来,好符合读者的期待呢?

我也一样,是因为身为哥哥,所以才会扮演哥哥的角色。如果我不是这妹妹的哥哥,现在的我是不会有哥哥样的。

……嗯?这样一说反而更混乱了。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转化为心声或言语之后,感觉就诡异了很多。虽然灵魂能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但是很难用道理来解释。

「不过能得奖的人通常都有才能啊。」

「那倒是没错。」

那些人的脑中一定有著我想像不出来的思考之海吧。

我没有沉浸在那种海洋中的本事,但我想——

「你一定也是有才能的啦。不过我不是因为有什么根据才这么说的。硬要说的话,是因为你是我妹妹。」

因为是我妹妹,所以我偏心。相信我的妹妹拥有能够实现梦想的才能。

「后半段根本莫名其妙……」妹妹如此嘟哝著,但还是露出了软绵和缓的笑容。

「哥哥——」

「嗯?」

「虽然我想当小说家,不过我也很喜欢和你住在一起哦。」

「嗯……哦——……嗯。」

这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事吗?虽然有这种疑问,但是能听到这些话,还是觉得很满足,而且有点腼腆。

我也是哦。我看著相反的方向,低声说道。

「反正——总之你好好加油,我会支持你的。」

「好。」

除此之外,为了在明日继续努力——

「晚安。」

「晚安。」

我将目光从妹妹眼睛移开,再次看向天花板。

我发呆了一会儿,连呼吸都忘了似的。

接著,我感受到妹妹入睡后的稳定呼吸声。那声音神奇地让我的心境变得安宁。

我没有做大事的长才。不过,我已经接受了以这妹妹的兄长身分活下去的命运了。

那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不满。我一边想著,一边合上眼皮。

原本焦虑地转动不已的眼球也安定了下来,这次应该真的能睡著了。

日后回想起来。

重要的话语,总是在没有多想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水面风平浪静,水底暗潮汹涌。就是眼前这种表面祥和的情况吧。照理来说,家族团圆的时光应该令人欢喜的,而事实上每个人也都表现得和颜悦色。我想,那神情应该不全是装出来的,可是,没错,必须接上「可是」这个转折词才行。

可是,在暗潮涌出水面之前,我和妹妹就一起回到公寓了。不难想像目送我们离去的父母,特别是母亲的心里有何感想。因此,我也尽可能地不回头看他们。走在我身旁的妹妹话虽不多,但是有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彷佛一起遁逃似的。

宛如被某种令人厌恶的预感从背后推著走似的。

觉得整个社会,周遭,他人的目光都很让人悒郁。

假如把自己的世界缩小到最终极,是否连父母都会被排除在「外」呢?我觉得害怕,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这样真的好吗?心中被自问自答的狂风吹得凌乱不堪。

可是,就算思考那种事,也没有任何用处。

即使心中存在著后悔之情,我也无法回头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

人生原本就无法重来。不像电车一样可以来来去去。

不论从哪里起步,不论走向何方,每个人都只能朝著自己相信的方向前进。

我和妹妹搭著电车回到公寓。只要往前直走,就有可以回归的场所。

至少,目前那儿还是亮著灯光,欢迎著我们的。

来到玄关,我正要脱鞋,又回过头。

拿著行李的妹妹不解地看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纤细的双肩,柔软的发丝,以及,不曾从我身上移开的眼眸。

有种身上佩戴著宝物的感觉。

「哥哥——?」

「你就留在这里吧。」

妹妹瞪大双眼。

不管世人或双亲怎么想,只要我允许就行。可是在说完后,我又用力拉扯头发,加以订正:

「……不对,不是这样的。请你留下来陪著我。」

不只是接受对方的存在。而是主动表明,我也需要对方。

说完后,我终于发现这种说法很像是在求婚。啊啊,我的视野边缘有些泛白。

总算能理解双亲说的「走错路」是什么意思了。

可是,那想法在妹妹抱紧我的瞬间,倏地烟消雾散。

隔著她的肩膀,我听见了行李落地的声音。

我单手搂著妹妹的后头部,茫然地仰望天花板。

平时从没注意过的天花板很低,只要伸手往上跳,就能构到。

我默默承受著那低矮天花板造成的,彷佛要把人压垮似的压力。

什么叫做走错路呢?是指像这样被妹妹抱著吗?

我们正朝著不正确的方向前进吗?

那么,谁能告诉我正确的道路在哪里呢?

即使长大成人,依然会被不懂的事耍得团团转。假如这种情况会从出生持续到死亡,那么人类不就没有成为迷途羔羊之外的选择了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已经完全变成我口头禅的话语冲口而出,我眯细眼睛。

假如没人指出该走的路,我们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成为迷途羔羊。

我们不是走在铺设好的道路上,而是在拓荒。为了揭开没有人知道的,关于自己人生的一切,因而走上未知的荒野。我们不是迷途羔羊,是开拓者。

听起来真不错。开拓者。比迷途羔羊浪漫太多了,好听又顺耳。

从古至今,一定有许多人被这个辞汇欺骗吧。

我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一面自我催眠这是在拓荒,一面不负责任地闯入未知的地带。

就算新天地的尽头沉眠的是身上镶著只是幻影的宝石的怪物。

相信自己珍视妹妹的想法,不是错的。

四季更迭,妹妹多了一岁,春天再次到来。

妹妹在樱花缤纷散落的时节毕业,理所当然地继续住在我的房间里。

至少在当时,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一卷 上 23

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尽管我没有特别想成为诗人,不过最近在做面包时,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现在的我已经很熟悉作业内容了,应该是因为做事时不需要动脑,大脑因此闲下来的缘故吧。

假如有人问,我爱不爱妹妹。

要我老实回答,我宁愿咬舌自尽,但我确实是深爱著妹妹的。

当然,是爱家人的那种亲爱。可是到了这把年纪,向世人大声宣称「我爱我妹妹」,不难想像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所以我才会烦恼起这个问题。

是珍惜对方吗?

还是藉由对方为自己的付出来得到满足?

要偏重哪边,才算是爱呢?

只要稍有差池,就会变成青春期少年的烦恼。看看这把年纪依然烦恼那种事的自己,说不定我的精神年龄从高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成长过了。话说回来,所谓的成年人又是什么呢?问题带来更多的问题。假如能够无视这些问题,若无其事地活著,不知该有多好?我常常有这种感想。

可是,对自己生出的东西视若无睹地活著,我没有那么不关心自己。

毕竟自己得和那些东西纠缠到老死,而且我也不讨厌那些东西。

已经熟练到即使闭著眼睛也能完成的一日工作结束。疲惫如凉冷的汗水,自背后扩散开来。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我旋转著因长时间持续相同动作而僵硬的肩膀,膝窝的肌肉因解放感而松弛。

工作。活到明天。

说白了,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指工作赚钱。我一直是那么想的。

「唔——……」

妹妹哼哼唧唧起来。我等了半天,等不到她接下来的动作。

不得已,我只好主动发问。

她在被子上扭来扭去。虽然好像忙碌得很愉快,可是脸上没有笑容。皱著眉烦恼的模样实在很不适合她。到底怎么了?我抬头看向月历,今天是三月下旬的平常日,日期的格子里没有写上什么特别的预定,而且妹妹的生日已经在上个月过完了。虽然说她早就成年了,但还是毛毛躁躁的,离成熟稳重很遥远。

「我有个东西,要请哥哥——过目……」

说到这里,妹妹暂停了一下,嘴巴有如腹语术用的人偶般开合个不停。

「才怪。」

「所以没有东西要让我看?」

「本来有。」

过去式。结果还是没有东西要让我看吗?可是看她的样子,却又不是如此。

好像有什么内情。我不动声色地等她做好开口的决心。

妹妹的脸颊红得像两团红毛线球。房间里的温度不算高,应该不是因为太热的缘故。她时不时地偷瞧著我,我则是笑著看她。

妹妹似乎稍微安心了一点,拉长脖子,但是又马上缩了回去。动作之多让人眼花撩乱。

那模样让我也跟著有些坐立难安了起来。

最后,妹妹总算战战兢兢地把抱在胸前的东西如贡品般朝我递出。

那是一叠略厚的纸张。

「这啥?」

我接过那叠纸问道。

「……小说。」

「啊?」

妹妹低著头,音量又小,很难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不过一会儿之后,我还是理解了话中之意。

小说。这个,是妹妹写的小说吗?

我想起前年妹妹在老家时说过的梦想。

我不由得凝视起手上那叠沉甸甸的稿纸。

「写完了啊?」

妹妹点点头。我偷眼看向她身后,信封袋之类的已经准备好了,只差把稿子寄出去参加新人奖徵稿就大功告成。看来妹妹似乎是想在寄出去前先让我读过。

「自家人写的小说呢……唔……」

总觉得连自己都难为情了起来。所谓的小说,应该会比漫画更赤裸裸地展现作者的心境与想法吧。虽然这正是小说的有趣之处,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反而让人相当难为情。

稿纸的右上方打了洞,以绳子串成一册。由于这是参赛用的原稿,我的动作也不禁谨慎了起来,得小心翻阅才行,要是弄皱封面或折到边角就不好了。

「唔——让我看看,小说标题是……」

「不要念出来啦——!」

妹妹跳起来制止我。我被她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告诫道:

「喂,别太大声。」

这里是公寓,不是老家,而且现在是晚上。妹妹立刻冷静下来,低下头。

「对不起——」

「嗯。」

「可是我觉得哥哥——也有不对的地方。」

「欸?我吗?」

「为什么要念出来呢?」

不行吗?我用眼神询问,不可以,妹妹也以眼神回答。看来不能念出声音。

「是说,你现在就要看吗?」

「唔,是啊。」

毕竟除了晚上,我没有时间看这些原稿。再说虽然我不知道收件日期是什么时候截止,但还是早点看完早点把稿子还给妹妹比较好。我看了一眼壁钟回道,妹妹原本就红冬冬的脸颊鼓了起来。每个动作、每个反应全都如此可爱。真的会让人忘了她的年纪。

「呜呜——」

妹妹躲到房间角落,背对著我跪坐在地上,摀住耳朵,身体无法冷静地左右摇晃不已。真有那么难为情的话,大可不必给我看啊?不过想想,妹妹应该也很想知道别人对自己作品的感想吧。这就是所谓艺术家的烦恼吗?

我有点疑惑地微微歪头,注意著不让自己念出声音,看向标题。

《魔塔》

大大地列印在稿纸上的两个文字。有种老派的感觉。

「这是严肃型的故事吗?」

「没听到。」

「是吗?话说回来今天的晚餐很好吃哦,谢谢你。」

「嗯。」

可以依情况决定听不听得见我的话,真是个伶俐的妹妹。

「这是推理小说?悬疑小说?还是爱情小说?」

我根据标题,把联想到的类型说出来,但妹妹只是摀著耳朵,听若罔闻。

唔,看过后就知道了?

稿纸上标有页码,我直接跳到最后,总共将近一二〇页。看来没办法轻轻松松地一下子看完。我调整姿势,伸直背脊正座,以严肃的表情面对稿纸。

也许是维持摀耳朵的姿势很累人吧,妹妹拉出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他人在自己眼前阅读自己的作品,想像得出来妹妹现在的心情。虽然明白……但如果真的这么难为情的话,为什么想成为小说家呢?小说家的作品可是会被不特定多数人看到的哦。

「想睡觉的话,先去刷牙吧。」

「呜——」

妹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挥动著,表示自己不会睡著。看她这心神不宁的样子,一时半刻应该也无法睡著吧。为了让妹妹早点冷静下来,我快马加鞭地看起小说。

「哦——」

「…………………………………………」

「嘿——」

「…………………………………………」

「嗯——」

「那个……不要发出声音啦……」

我无视妹妹的微弱抗议,埋头阅读。

接著。

在指针转了好几圈后。

「看完了。」

不知妹妹睡著没有,我压低音量说道。妹妹立刻从被子里弹起,跪坐地朝我蹭了过来。她默默挨到我胸前,仰头看著我。

眼中带著强烈的热度,混杂了焦躁、期待、不安等等的情绪。

脸上则深深印著被子的压痕。

「老师,您觉得如何呢?」

「不对不对,你才是老师啊,未来的大作家。」

「没有啦,哈哈哈。」

妹妹搔著颈子,自顾自地腼腆起来。对奉承话挺不行的嘛,真意外。

我小心翼翼地把原稿还给她,老实地说出感想:

「很好看哦。」

妹妹双眼圆睁,眼神发亮。原本浮动的热度汇集起来,转变成璨璨光芒。

「不过有错字就是了。」

「欸?在哪在哪?」

我把看的时候顺便做的笔记交了出去。妹妹接过写有页数与行数的纸片,扛著原稿跑到房间角落。有必要每件事都在角落做吗?

「怪了——我明明检查过那么多次——」

妹妹急急忙忙地确认起错字。我看著她,回想著小说的内容。

那是以高楼大厦为场景的悬疑小说。把大楼比喻成现代的高塔,以这样的观点叙事。主角无视他人的各种想法,任性妄为造成的结果,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许多人。是这样的故事。主角不但任性,或者该说没神经,而且还是个会在半夜穿著沾有死者肉片和血糊的衣服在大楼、城市里到处穿梭的怪人。妹妹居然写得出那样的角色,我反刍著这股奇妙的余味。

妹妹一向给人温和无害的感觉。从这样的她笔下迸发的暴力。

到底是从哪里生出这种东西的呢?人类真是深奥的生物。

先不管这点。坚持到最后,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光是能做到这点就绝对比我有才能了。如果是我,还没写完第一张稿纸就会开始不耐烦,把笔扔了吧。以前在学校时,我最讨厌的就是作文了。不过妹妹应该也一样才对。

「以前明明连日记也没办法自己写的说……」

从当年到现在,也算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呢。回忆著往事,我闭上眼睛,沉浸在老人家般的感慨里。

虽然觉得应该很难,不过,假如妹妹真的成为了小说家的话。

「……的话?」

现状会有什么改变吗?收入会增加,应该可以过得轻松一点吧。

……只有这样吗?

觉得不会有任何变化,是因为我缺乏想像力的缘故吧。

忽地,我想起了当年的她。

迷恋著她的那段日子,我一直相信那种快乐的情绪与氛围可以持续到永远。恋爱是盲目的,使我看不到终结之处。

可是那永远,并没有停留在这个房间里。

妹妹寄出小说后,过了两个月。初审结果似乎会在一个月后的七月公布。尽管妹妹表面上装得很平静,可是心里应该觉得很焦虑吧。

这是个开始。虽然不一定是结束,但还是会影响到妹妹的人生。

实际投稿过后,妹妹不再隐瞒自己写小说的事。放在房间角落小桌上的中古电脑没有接上网路,是写作专用的电脑。下班回家时,经常可以看到妹妹坐在电脑前,微微驼背地打字。有时也会热衷玩著电脑里的接龙游戏。

发现我回来,妹妹小跑步地跑到玄关迎接我。那模样就像猫咪一样。

「结果不是还没出来?已经在写下个故事了吗?」

「因为要是落选了,就得重新投稿啊。」

「……说的也是。」

主动说出有落选的可能,算是预先拉好防线吧?

虽然不知道妹妹说这些话时的真心程度,但光是表现出正面乐观的姿态,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还身体力行,就更不简单了。我一如往常地冲完澡,一面擦著头发,一面眺望著妹妹的背影。

为了帮妹妹实现梦想,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呢?直接帮忙写作是不可能的,帮忙收集必要的资料或者在妹妹和我讨论剧情时提供看法……我的意见有参考价值吗?毕竟我是个没有文学素养,而且经常被人嫌弃说话时不够风趣幽默、精彩生动的男人。

思考到这里,我稍微想起她的事。事到如今,除非像这样回忆过去,从记忆深处把她拉出来,否则她已经不会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露脸了。如此一想,不再与她见面、大学毕业也已经过了好几年。回顾著自己的人生之路上的脚印,那是足以向所有人自豪的痕迹吗?

我会就这么一直马齿徒增吗?每星期工作五天,或者是六天,接著休息一天,如此不断重复,随著季节变化,愈来愈老。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以远观的心情回忆开始衰老的双亲,想像自己的将来,但是,想不出会是什么样子。

下定决心做某事的妹妹,背影还是一样娇小,可是有一种坚毅的感觉。

就连不安的心情,也是独自面对、处理。

而我,能为这样的妹妹做的事,顶多只有维持目前的生活而已。

工作赚钱养她。这是我能为她做的事中,最有用的一件。

就算妹妹的梦想无法成真,我也会陪著她走到最后。

没有其他的选择。正是因为没有,所以现在,我才能和妹妹在这房间里一起生活。

「吶,哥哥——」

「嗯?」

「我真的有办法成为小说家吗?」

妹妹偶尔会寻求肯定似地这么问我。

每当这种时候,为了让妹妹的眼神变安稳,我总是会这么说。

「你想当不是吗?」

因为不是心想就一定能事成的梦想,所以不能轻易说出「当得上」。

但是,我相信妹妹的才能与种种努力。

「是——啊。」

穿著无袖上衣的妹妹做出卷袖子的动作,将又细又不堪一折的臂膀弯成L字型。

就算是现在,在我心中,妹妹还是那个年幼的小女孩。

可是现在,她正准备一个人完成什么事。

……真了不起。

这一定是值得欢迎的成长吧。

……可是。

我缓缓摇头,甩开某些蒸腾而起的情感。

目前最重要的是支持妹妹实现梦想,不是抱著负面想法的时期。

为了妹妹的梦想,努力赚钱。

我以许多美妙的言词填满心中的空洞。

原本朦胧不清的工作理由,现在有了淡淡的轮廓。

在工厂做到腰酸背痛时,我总是以妹妹作为精神泉源。

依季节不同,有时会差点被炎热打败、被厌倦的情绪压得抬不起头。那种时候,我通常也是以思念妹妹的力量来撑过去。

为了妹妹,所以我工作,所以我在这里,所以我活著。

通常,只要有强烈的动机,就能挨过困难、不满,以及痛苦。重要的是挨过,不是克服。就算不和困难正面冲突,还是有解决的方法。

人类真是很知道变通的生物呢。我心想。

对我来说,最能成为动机的事物,就是妹妹。

就兄长而言,我做得无可挑剔。但是公开说出这种话,应该只会被周围的人当成恶心的变态吧。之前曾共事过的打工大婶的眼神,至今还是令我难以忘怀。

能做出这种判断,表示我还没拋弃世间的常识。

但是,拚命地伪装自己,把真正的自我隐藏起来,反而使我个人的常识出现扭曲,开始惨叫。

「…………………………………………」

今天早上,妹妹一面煎著半熟荷包蛋,一面说道。

「今天会公布初审结果。」

「这样啊?」

「就是这样。」

妹妹不知为何一直旋转著手臂。这算是所谓的坐立不安吗?

「结果出来,我会传讯息跟哥哥——报告的。」

「好。」

等你的好消息。直到出门,我都说不出这句话。

由于早上有这样的一段对话,因此在午休时,我打开了手机的电源。这是自家人的重要大事,让我觉得心脏发疼。

我略带紧张地打开了妹妹的信件。

『被刷掉了(>_<)』 没有内文,只以标题报告结果。虽然加了表情符号,但是,内容很简短。 见到结果的瞬间,除了眼珠子留在现场之外,我觉得脑子好像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有种乖离的感觉。 「是这样啊……真可惜。」 我对著没有开启通话功能的手机安慰道。直接打电话和妹妹说,应该会比较好吧?我单手拿著电话,或站或坐,拿不定主意。该出声安慰她呢?还是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好呢? 附加的表情符号中也许有什么含意,可是我不知该如何解读。 我已经不再年轻,搞不懂这些了——我困扰地搔著头。 迷惘到最后,我决定不打电话。因为如果是我,会希望能够独处一阵子。到头来,行事基准仍然都是自己。完全以对方为基准采取行动,实在是很难做到的事。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吧,下午开工后,我的工作态度变得有点潦草。近乎动摇的感情使我的动作变得很危险。下班回去前,同事叮嘱我今天做得很心不在焉。我乾脆地低头道歉后直接离去。边走边想著,我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家。 走到公寓前,我才想到应该买点东西给妹妹作为安慰,不过已经太迟了。要回头买糖果点心吗?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两手空空地进门。为了买礼物而晚归,还不如早点回去。 希望气氛不会太凝重。我一面祈祷,一面打开门。 我站在玄关,妹妹一如往常摇摇摆摆地跑出来迎接我。 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妹妹有些羞涩地笑道,似乎也在烦恼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 打过招呼后,话题自然地转到落选的事。 「真可惜。」 我一面脱鞋,一面说道。妹妹点点头: 「是啊……不过——也没办法嘛。」 妹妹沉稳地,缓慢地选择著词汇,笑著说道。虽然有点柔弱,但看不出悲观的成分,我觉得是很坚强的笑容。 「我觉得很好看啊。」 「嗯——其实我本来也有一点点信心。」 所以很失望。妹妹以夸张的动作垂头丧气,开起玩笑。 这种时候应该笑才对吧?我配合著妹妹,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波折,是有的。但两人很有默契地,尽可能地把影响降到最低。 就夏季的夜晚而言,算是很平稳的场面。 晚餐后,收拾过餐具,妹妹扑到电脑前坐下。 「你不再偷偷写作了呢。」 「自从让哥哥——看过之后,我胆子就变得有点大了。」 「哦?」 这就让人想考验看看真假了。我趁著妹妹看著萤幕,露出许多破绽时—— 「哇!」 冷不防地在她背后叫道。妹妹从座垫上弹起,不明所以,慌慌张张地转过头。由于不能吵到邻居,我的叫声不算大,不过受惊的程度和声音大小似乎不一定成正比。等到妹妹稍微冷静下来,我奸笑道: 「看来火候还不够呢。」 「咕噜噜~~」 妹妹露出贝齿,可爱地呲牙裂嘴,感觉起来好像还有乳齿混在其中似的。 与小说家什么的无缘般的稚嫩形貌。 「这么说来,我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耶?」 「你为什么想当小说家啊?」 虽然从以前就知道妹妹想成为小说家,但是没问过动机。 妹妹欲言又止地把手指放在下巴上,沉吟了起来。 「唔——……秘密。」 「秘密?是不能说的事吗?」 我追问著。妹妹笑著打哈哈道: 「等真的当上小说家再说。不过可以给一点点提示,就是和哥哥——有关。」 「啥?我吗?」 「因为哥哥——几乎是我人生的全部嘛。」 妹妹若无其事地,理所当然地,略带自豪地说道。那因该是她的无心之言吧,但是光是满脸笑容地说出那样的话,就足以让我万分惊讶了。 就日语而言,是有点微妙的句子。但我没有不识相到会去指出这点。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句话让我感到相当难为情。 就如同妹妹是我人生中的主要成分,她也同样是如此。 我脑中闪过不再与我们联络的双亲身影,不过,我还是不想否定我们的关系。 「等我靠版税变成有钱人时,就让我来养哥哥——吧。」 「哈、哈哈哈。」 我心窝有如被人轻打一拳似地吐了口气,为了掩饰这事笑了起来。 「啊!你不相信。」 「不,不是这样啦。」 不是不相信妹妹的梦想,只是单纯觉得那种场面没有真实感。 让妹妹养我。 「到时候,我就改叫你姊姊吧?」 我努力地开玩笑道,妹妹视线飘来飘去,琢磨起来。 接著,软绵绵地苦笑道: 「感觉很不对呢。」 「是啊是啊。」 「你要说『没这回事』啦——」 妹妹微噘著嘴巴说完,又回去写作了。这次我不再打扰她,安分地坐下,打开电视,调小音量,撑著下巴看了起来。 电视节目的内容我几乎没有看进去。 刚才那些不关紧要的对话在我脑中转来转去。 假如妹妹真的能独立生活,甚至能养活我。 虽然现在只是开开玩笑,但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 不需要抚养妹妹的话,我应该只剩下惰性吧。 没有比靠著惰性活著的无意义人生更可怕的事了。 一旦意识到这件事,我有种被倾盆大雨浇淋似的感觉。 我并不热爱劳动。 也不想每天工作到腰酸背痛。 如果可以脱离那种生活当然很好,可是。 必须逃避真正的想法。不能老实地面对它、接受它。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胸中一直抱著一股不安定的感情。 第一卷 上 24 半夜醒来,微弱的光线隐约地照亮房间。是电脑萤幕的光。 虽然亮度无法看清墙上时钟,不过夜应该已经很深了。妹妹仍然醒著没睡。 比自己晚睡的妹妹身影,该说看起来有些朦胧吗?……总之,我觉得有种别扭感。 「还不睡啊?」 我问道,微驼著背打字的妹妹回过头,萤幕照亮了她右半侧的脸庞。 「再一页就满一百页了。」 「哦……」 也许是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清醒吧,我的回应听来有些口齿不清。 「而且我白天睡得很饱,所以没关系啦。」 「是吗?」 「虽然说在哥哥——辛苦赚钱时睡觉,有点良心不安就是了。」 「哈哈哈……不过啊,还是要早点睡,对身体比较好哦。」 提醒过妹妹后,我再次以被子盖住肩膀,闭上双眼。侧躺时,双手会自然地交叠在胸前,这是我在睡觉时的特殊习惯。之所以会养成这种习惯,也许是因为原本分隔在躯干两侧的双臂能够靠拢在一起,让我感到安心的缘故吧。 我以键盘声为背景音乐,凝视著黑暗。感觉起来,那硬质的敲击声,似乎直接敲进我脑内似的。 我听著那声音,意识渐渐被黑暗所埋没。 妹妹在这狭窄的房间里孕育她的梦想。 我则支持著妹妹追求梦想。 两者都是让这个房间成为我俩容身之处的主要原因。这些原因有如温暖的棉被,令我感到安心。同时,也有种再也无法回头的想法。 兄妹俩相依为命的生活是如此舒适,舒适到再也无法脱离了。 「呶啊——」 妹妹正抱著头,不住地扭动。瓶颈……是陷入那类的情况之中吗? 由于她的惨叫声太可爱,听起来甚至有点像在开玩笑。 陷入低潮的模样已经有大家风范了。不对,其实我也不知道作家们陷入低潮时是什么样子。 「怎么啦?大作家。」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帮得上忙,但还是姑且问问看。 妹妹想参加的新人奖投稿截止日期在四月上旬。她去年似乎也是参加同一个比赛。为什么要挑那里投稿呢?因为那是大出版社办的比赛。妹妹如此回答。想以写作维生的话,最好还是从大出版社出道比较有机会成功。似乎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没想到那个妹妹有做出如此脚踏实地发言的一天。 先不论「想成为小说家」这个愿望本身就已经够不脚踏实地的这一点。 「呶啊——」 妹妹继续苦恼著,看样子,她没听到我刚才的发问。 「喂——」 我从旁介入电脑与妹妹之间。极其苦恼的妹妹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表情与当年那个仰望著我说写不出日记的小女孩如出一辙。 「我想不出怎么收尾嘛。」 「收尾?」 「就是结局的部分,照目前这个样子,剧情没有高低起伏,太无聊了——」 「哦……」 「炸药……爆炸……唔——」 妹妹喃喃自语著一些危险的字眼,自顾自地沉吟起来,看来似乎没有和我讨论的意思。跟当年写日记时差很多嘛。寂寥般的感情涌上心头,我轻轻耸了耸肩。 我偷眼看向萤幕中的文件。 从档案名称可以推测,第二部作品的标题应该是《秘宝》。 又是个老派的标题。 不知妹妹是抱著什么样的意念,才会如此命名的呢? 如此这般地,妹妹寄出了她的第二部作品。 三个月后的七月,初审结果公布。妹妹传了短讯,向我报告比赛结果……与去年一模一样的发展,令人有种该不会连结局都一样吧?的想法。不过说到毫无变化,我自己也同样一成不变。工作内容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差异,只有运来的面包种类不同。 员工们来来去去,面包种类换来换去。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只有我而已。 我趁著午休时打开信箱。喂喂喂,连这部分也一模一样吗?我不禁苦笑起来,多少做好觉悟后,我点开了妹妹的信。接著,眨眼的次数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之后。 『没被刷掉(>_<)』

「哦哦……哦哦?」

强烈的既视感。不论是字句,或者表情符号。

我找出之前的通讯记录,果然整句话和去年的信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表情符号有这么万用吗?

「唔,总之……太好了。」

至少今天回家时,不会有两张阴沉的脸面面相觑了。

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我呼了口气,仰头看向天花板。视线因疲劳而显得有些模糊。

下班回家时,妹妹正岔开双脚地站在门口迎接我。

「哇哈哈——」

妹妹神气地……神气?地笑著。手交叉在胸前,小孩似地挺直了背脊。

「恭喜啊。」

我摸了摸她的头,妹妹的嘴角发痒似地扭动不已。就妹妹而言,得到外人的正面评价是很稀罕的情况,所以要大肆庆祝一番才对。虽然有这种想法,可是我的心却不怎么雀跃。

「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呢。」

「嗯。」

「得努力祈祷才行——」

唔呣唔呣——妹妹搓著十指,对墙壁发送起诡异的念力。

是因为通过初审,兴奋过头了,才会出现这种奇妙的行径吧。我对此一笑置之。

如果明天还在继续,再来担心吧。

「哈哈哈……」

笑声如空气般地,从牙缝之间透出。

初审不是什么大事。

没错,接下来才是重点。

我是真心希望妹妹成为小说家吗?

对于将来可能发生的情况,目前的我只有模糊的预感,还没产生自觉。

但继续前进的话,说不定会让自己笼罩上阴影。

举个例子,现在我的脚并不痛。

可是只要一个不留神,跌一跤擦伤的话,就会出现痛感了。

平安无事,是一种脆弱、容易受到破坏的状态。

不到一个月,那预感就成真了。

早在第二次复审结果公布前,妹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一开始,妹妹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喂?」她疑惑地歪头接起手机。我一面以筷子分解晚餐的青花鱼,一面看著她讲电话。「是——!」接著,我被突然正襟危坐,毕恭毕敬说话的她吓了一跳。在那之后,妹妹宛如点头娃娃般不停地点头。我想,对方说的话,她应该有一大半都没听进去吧。

「跟你说跟你说——」

「哦,哦哦……」

结束通话后,妹妹兴奋地挥舞双臂,滔滔不绝地说明。

尽管内容相当跳跃又没头没脑、难以理解,但是经过整理后,简单来说,就是妹妹的作品其实已经通过第三次复审,进入最后的审查阶段了。而且,来到这阶段的话,不论最后会不会得奖,妹妹的作品都有很高的机会付梓成书。

慌手慌脚、双眼圆睁、张口结舌。就是这种程度的冲击。

口中的晚餐因此变得乾枯无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在那之后,又过了约两个月。对我来说这是转眼即逝的时间,但是对妹妹而言,应该是相当漫长的时光吧。九月底,编辑再次来电与妹妹联系。照妹妹的说法,那是声音听起来很正经的男性。不过一般而言,谈公事时本来就该很正经吧。

妹妹前倾著上半身与那男性应答著。事情发展到这里,连我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绷著脸,屏气吞声地等待后续。半晌后,结束通话的妹妹满脸通红地对我宣布结果。

听到结果的瞬间,我想,我的意识应该存在于比后脑勺略高之处吧。

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没有接受这件事的真实感。

为什么呢?这不是重要家人的人生大事吗?

心情与现实的距离变得相当遥远,彷佛为了闪避疼痛似的。

妹妹得的似乎是特别奖或鼓励奖之类的奖项。尽管没有得到大奖,但作品确定会出版问世。也就是说,妹妹真的要成为作家了。

哦——哦——听到这话的瞬间,我有种眼珠上翻,快要昏倒的感觉。

在那之后,妹妹接到出版社叫她到东京参加颁奖典礼的通知,慌了起来。

「我没去过东京啊——」

「我也没有哇。」

看著慌乱不已的妹妹,当哥哥的我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动摇。乡巴佬兄妹头碰头地烦恼著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我想,我们两人担心的事应该完全不同吧。

「总之,得换新手机才行呢。」

我看著映入眼中的手机,建议道。妹妹被浇冷水似地眯起眼睛。

既然要长时间待在东京,就只能以手机互相联络了。但是妹妹的手机太旧,假如不插在充电器上,几分钟后就会没电,没办法在外头使用。

「可是……」

「就算换新手机,旧手机还是可以留下来啊。」

「嗯……」

对妹妹而言,重要的不是通话功能,而是她的朋友宝宝熊。

只要留下手机,就能继续和宝宝熊交流。我如此说服了妹妹,让她答应换新手机。

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不会接受这提议吧。但是为了梦想,也只好妥协了。

尽管是我主动建议的,但是对她的反应,却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将会成为一道裂痕呢?

虽然如此,我还是为了克尽身为兄长的职责,行动了起来。

我趁著休假,带著妹妹前往大型购物中心的手机店(我也不知道这种称呼方式正不正确)换手机。妹妹只花十秒左右就选好新机,对她而言,每只手机应该都差不多吧。向手机店问各种问题,请店员推荐方案,签约等等的事全是由我一手包办,妹妹只负责坐在一旁,安分地等我办完手机。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真的有办法好好与编辑进行交涉吗?我不禁担心了起来。

……但同时,这样的态度让我感到安心,也是事实。

花了一点时间换好新手机后,我请店员把旧的蓝色手机还回来。对方却在归还前警告道:

「这只手机的电池和充电器的接点部分已经快坏了哦。」

「咦?」

「充电时手机本身会发热,这样有点危险哦。」

不用说,妹妹的脸庞因此出现阴霾。

直到踏入家门为止,妹妹一直紧握著旧手机,看也不看新手机一眼。虽然建议她换手机的我觉得也该负点责任,可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然而,不用理店员的鬼扯啦,那种话我也说不出口。虽然无法确定机率有多高,但既然有可能酿成火灾,就不能随意否定店员的意见。

「要是发生火灾,就不好了呢。」

一路无语地回到公寓后,妹妹以有气无力的笑容如此说道。

说完,她不把旧手机插回充电器上,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进柜子的角落。在那之后,妹妹似乎对我说了什么,但我的心思在看著她收起手机时飞得老远,听觉也跟著变得朦胧,无法理解妹妹的话。

某些事情开始发展,某些古老的事物则不断地被取代……所谓的物换星移,从这件事中可以窥见一二。

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变化。

我趁著妹妹不在房间时,将那只蓝色手机拿在手上。

失去朋友的妹妹,现在应该很失落吧?

但是。

就像在我心中,与她相处的回忆、与她分手的感情逐渐淡化,总有一天,妹妹应该也会遗忘这分友情以及丧失朋友时的伤痛,打从心底绽放笑容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颁奖的那天,我理所当然地,一如往常地在工厂里上班。尽管妹妹脸上写著希望我也一起去东京,但我无法把工作丢著不管。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其实我大可请假陪妹妹去东京。

明明做得到,却不肯做。

为什么不想陪妹妹去东京呢?类似固执的,惰性般的,绝对算不上正向的情感与意念呈漩涡状搅拌不已。歉疚感紧勒著内脏,呼吸中带著胃酸的味道。

我放空大脑做事,偶尔喃喃自语。

「东京吗?」

只在电视中看过的大都会。如今,妹妹一个人在那里。

妹妹超越自己,跑到前头去了。这个事实撼动著我的体内器官,让我有种忧心如醉的感觉。

东京那边应该正在进行颁奖典礼吧?

在妹妹头上熠熠生辉的,过剩的照明。彩虹般既辽阔又斑斓的梦想。

那是与花费太多力气在生存一事上的我无缘的场面。

工作到一个段落,午休时间,我仰望著天花板。

不管再怎么看,工厂的天花板仍然只有单调的颜色,看不到任何美梦。

夜深了。总算从劳动中解放的我坐在房间里。

妹妹的电话响起时,我正处于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迷惘状态。

我看了一眼放在房间角落的,妹妹的旧手机,拿起自己的那只。

「喂?」

电话接通。妹妹还没开口,背景的喧闹声已然钻入我耳中。

『啊,哥哥——晚安。』

「噢。」

『颁奖典礼刚结束,现在出版社要带我们去吃饭兼开庆祝会。』

「哦……颁奖过程怎么样?有很紧张吗?」

『超——紧张的啦——』

回话的声音比平常轻快,多半还带著点高亢。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梦想成真了嘛。

『上台时,我两脚一直发抖呢!』

「应该的啦。」

我最后一次上台,是在高中领毕业证书时。大学的毕业典礼,我没有参加。

『不过怎么说……好像作梦一样呢。』

「是吗……是说——你在那边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不会很无聊吗?」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更接近期盼妹妹孤伶伶的场面。我心中多少怀著这样的想法。

流经手腕和颈部的血液,彷佛凝滞不动似的。

『唔——?』

「嗯……?」

『因为有哥哥——认识的人在,唔——所以有一点点还好?』

「……认识的人?」

谁啊?我怎么可能认识出版界的人。

『这个人。』

妹妹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传来一张照片。

「啊。」

照片的背景是热闹的店内,中央有个人影。一见到那张不修边幅的脸,我立刻想起来了,是和我同时进面包工厂的同事。虽然说是同事,但对方只上了三个月的班就辞职了,没想到还有再次看到那张脸的一天。而且,因为是这样的场面,所以他还显得有点意气风发。确实是那家伙没错。最后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吧。

既然他和妹妹在一起,表示他真的成为小说家了?

我的脑子既混乱又迷惑。

『哥哥——和他一起工作过对吧?』

「嗯。他那时有看过你呢……居然还记得你啊?」

也许是因为妹妹的外表与当年完全没变的缘故吧。

『他说要和你讲电话。』

「咦?啊、啊!」

虽然勉强算得上泛泛之交,但我和他又没什么好聊的。

『唷。』

听筒中的声音变成低沉又兴奋的男声。

「哦,好久不见……」

『你还是在那边上班?』

劈头就询问近况。虽然我觉得不太舒服,但还是老实答道:

「是啊。」

『哦——』

预感只有在不好的事时才会特别准。

会觉得对方那极为普通的反应中带著嘲弄之意,是我自己的问题吗?

「把电话还我妹妹。」

『好好好。』

还有,快点从我和我妹妹眼前消失!

我很想追加这句话。我们只是当过一阵子同事而已,可不是特别熟。

听筒中的声音变了回来。

『哥哥——你已经下班了?』

「是啊。」

『真了不起——』

「哪有……」

『我有很多话想跟哥哥——说,不过,唔,还是回去之后再说吧?』

「是啊……还是当面听你说比较好呢。」

我做出看时钟的模样。照理说隔著电话,对方是无法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动作的。可是现在和我通话的,是彼此亲密、熟悉到能够明白我会有什么举动的人。

但就算是那么了解我的妹妹,也无法明白我现在的心境。

「你就好好享受庆祝会吧。」

『唔——嗯。』

尽管知道妹妹没那种兴致,我还是为了早点结束通话而那么说了。切断通话后,我把手机扔到一旁。疲劳如一面厚实的墙,从正前方朝我逼来,使我跌坐在被子上。

深秋的夜晚,即使窗户紧闭也不会觉得不透气。热水澡泡太久,使我出现耳鸣。我把毛巾挂在没怎么擦拭的头发上,让自己漂荡在泡澡后的晕沉感中。

我还有工作要做。没陪著妹妹去东京,不是错误的决定。

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尽管如此,今晚还是有特别疲惫的感觉。躯干僵硬得有如墙柱,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身体。就算只是一点小事,即使只是落在睫毛上的,轻飘飘的细雪,有时也会意外地沉重难耐。因为人类的身体不是单纯靠著肌肉动作的,因为,燃料是从心产生的。

喉咙与嘴唇保持著沉默。酸液在胃底不断翻滚,彷佛被温火炖煮似的。虽然很累,可是闷在胃中的东西无处宣泄,即使不想坐著,也不得不坐下。让人很想抓狂。

很想以双手紧抱身体似地,疯狂地抓烂全身肌肤。我静静地忍耐著,直到这股冲动过去。

妹妹不在这里,是正确的决定。

但是,很多东西好像因此产生缺损了。不是指这几天的事,而是对于遥远未来的预感。我明白自己即将面临各种失落。

一条粗大的直线隔开了我与妹妹。

位在分隔线另一侧的妹妹即将加速离去,离我愈来愈远。

我无法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迟早,会变成只能以目光追随她那又远又小的身影。

在远方受人赞美的妹妹。连欢呼声都很遥远。

那欢呼里似乎带有棉花的成分,不断膨胀,撞到我的额头。

「……啊啊。」

对了。

是这样啊。

我的妹妹相当可爱。我想起了这件事。

我让脚踝朝躯干靠拢,维持著盘腿的动作,向后倒下。

肌肤感觉得出秋天已经结束的时节,至今为止一直没有用处的妹妹手机开始频繁响起。妹妹的处女作预定在明年二月出版,编辑经常打电话找妹妹讨论改稿及其他的事情。对于无视昼夜之别打来的电话,妹妹总是很有精神地回应。每当那种时候,我都会安分地坐在房间角落,盯著脚尖,捏著趾甲,避免打扰妹妹。

不论要等上一小时,或者两小时。

碰上那种情况时,我总是不思考任何事。不是故意那么做,而是因为心情紧绷,无法进行思考的缘故。整个身心变得如铜像般僵硬,只能没有想法、没有作为地任凭时间流逝。

「是……页数的……是,没问题。这边的话,唔——……是这样吗?我不是很清楚……」

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有时还会因为对方的话而发出笑声。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见到妹妹一本正经地与家人之外的对象说话吧。

「…………………………………………」

铜像上多了一道刮伤。不会痛,只是掉了漆而已。

名为哥哥的涂料,碎成粉末,灰飞烟灭。

与编辑的讨论不只在电话里进行,有时还会被叫去远在东京的出版社当面讨论。由于没办法当天来回,因此妹妹会急急忙忙地收行李,出门搭乘地铁。

「真辛苦。」

挺快乐的嘛。只有一次,我差点对妹妹如此说道。

「嗯。不过我会加油。」

加油——妹妹卷著袖子,彷佛想展示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臂膀似地说道。

当初叫她好好加油的人是我,所以我也只能笑著目送她离去。

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变得形单影只了。深夜下班回家,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不只心情,连身体都会沉重到彷佛灌了铅似的。

重力把身体扯得变形,精力从拉扯造成的缺口中奔泄而出。

那样的日子,我通常是粒米未进地躺到天亮。

当然,也不会有妹妹的便当。我连白天时吃过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妹妹而言,从十月左右到出书为止,应该是段忙到不可开交的时间吧。相对地,我则是无可避免地面对著自己的生活如此单调、呆板的事实,厌烦著每天为何如此漫长。想叹气的次数飞跃性地增加,但我还是努力不让那些气吐露出来。

忍耐、累积在身体里的东西,就算哪天爆发了也不奇怪。

这样的日子持续著,直到二月。

月分转变成二月的那天,妹妹的出道作寄到家里。

作者似乎能在出版日前十天左右拿到样书。妹妹解开横绑成长条状,有如法国面包般的包裹,从其中拿出自己的书。接著双眼闪闪发亮,彷佛划破黑夜的曙光。

「哦哦……锵锵锵锵——!」

享受了一阵子感动后,妹妹把书举到与额头齐高之处。封面上印著可爱的插图,以及妹妹的笔名。看惯了的那名字,被印在书皮上。见到那一幕,一种浓稠的感情在我身体里流动起来,胃液因那绝对称不上愉快的感情而翻腾不已。我不断地吞著口水咽下胃液,撑著脸颊的手,指尖部分像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似地抖个不停。

「嘿嘿——」

妹妹天真无邪地把书秀给我看。眼皮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

原本的标题《秘宝》,在印成实体书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是太好了。」

从我喉咙发出的声音听来如此遥远,彷佛出自别人之口。

我站了起来。妹妹以把玩著新玩具的表情仰望著我。

「哥哥——?」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想起有东西忘了买。」

我说著,套上外衣,准备出门。

「为——么?」

「我也不知道。」

我抓著头发,焦躁的情绪使得朝玄关前进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快了起来。

妹妹从身后摇摇摆摆地跟了上来。

「我也要一起去。」

「不用了,外面很冷。我马上就会回来。」

「欸——」

「反正机会难得,你就好好欣赏自己的书吧。」

坚持独自出门的我,如此说服了妹妹。

一走到屋外,原本上扬的嘴角立刻垂下,被寒冷凝固成型。

我大大地呼了一口气,离开公寓。

没有什么必须买的东西。

尽管不是特别想去,但我的双脚还是朝著大学的方向迈进。走在坡道上,擦过耳畔的风冷冽到好似会划伤人。呼吸彷佛卡在后方的齿缝间,不自然的感觉让我很焦躁。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停步地走到通往大学的上坡路前。夜深了,但沿著坡道上升的微弱灯光还是隐约可见。我仰望了那些灯光一会儿,试著向上爬。

来学校接妹妹时,我总是在上坡路的下方等她。有多少年没走在这条坡道上了呢?大学的寒假很长,印象中没有太多机会走在冬季的坡道上。我对此觉得新鲜,同时又感到委顿。

下班后的夜晚,上坡路比想像中的更难走。

腰背酸痛,没办法继续前进。

我放弃爬坡,倒在路上。

倒下时,我没有做防御动作,身体重重地撞在柏油路上。幸好我是朝著下坡向后栽倒的,因此是屁股先著地,接著是背部,最后才是后脑狠狠磕向地面。尽管知道这么做会摔痛自己,但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做。我躺在地上,发出呻吟般的叹息。

血液流经遭到碰撞的部位,地面上的碎石和砂粒彷佛隔著衣服沾黏在肌肤上。我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由于我是头下脚上地躺著,血液因此集中到脑部,开始耳鸣。

「妹妹的书,是吗?」

不论深呼吸多少次,还是无法把那种与睡意相似的迷惘感觉排出体外。

第一卷 上 25

让雏鸟不长出羽翼地长大,鸟儿会感到幸福吗?

尽管活著,难道它们不会觉得,无法展翅翱翔的生活圈极为局促吗?

假如妹妹一直趴在我背上,不肯下来自己走路,等同于亲手摘除潜藏著某种才能,将来可能开出美丽花朵的嫩芽。所以,妹妹从我背上跳下,挑战世界,是正确的决定。

我想,大多数的人都宁愿让所谓的才能在世界中不断巡环,不想见到才能沉淀吧。

身为人类,身为兄长,我很肯定这是极为正确的决定。

可是,那么做只迎合了「正确」两个字,对我个人而言,除了失去还是失去。

「正确」无法拯救我。

『果然还是该改在其他日子才好呢。』

窝在饭店里的妹妹,八成是一边摇晃著双腿,一边这么说的吧。

我忍住同意她这些话的冲动,端出哥哥的架子说道:

「说什么傻话啊,这可是为将来事业铺路的重要应酬哦?」

舌头不因酷寒的气温而冻结。与我的心境相反,灵活地翻动著。

「所谓的社会人士在这方面是很严格的哦。大概吧。」

『怎么觉得你说得不太有信心呢?』

「你想太多了。」

因为我自己也没多少经验,又硬要说大话的缘故。

『可是我不习惯和哥哥——之外的人吃饭啊……』

妹妹嘟哝道。啊啊,说的也是。我感慨良多了起来。

「得快点习惯才行呢……」

安慰妹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有如泄了气的皮球。

你也差不多该出门了吧。如此催促完妹妹后,我切断了通话。

我用扔的似地把手机放在地板上,呈大字型躺下。

平时显得狭窄的房间,现在,即使手脚全部张开伸直也构不著墙壁。

今天得一个人过生日了。不是我的,而是妹妹的生日。

二月十四日。今天是妹妹第一本书上市后的第四天,也是第一个本人不在场的生日。为了庆祝处女作的出版,妹妹被出版社叫到东京,顺便也受邀参加同届得奖作者的同期交流会。基本上我会去露个脸啦,妹妹是这么说的。和我待过同一个工厂的那个前同事,应该也会去吧。

「算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吧……」

妹妹已经是社会人士了。像这样时间上无法配合,没办法凑在一起的情况,理所当然会增加。

只不过,这次刚好碰上她的生日罢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

只不过,刚好,罢了。这些话完全是违心之论。显而易见的消沉情绪,让我无法继续坚持这些谎言。

失落感与疲惫感交叠在一起,显得又重又苦。

那天是我生日,还是请对方改日期好了。妹妹从一开始就是那么说的。

既然和事业有关,你还是去吧。如此说服她前往东京的人,是我。

为了假装自己是明白事理的好哥哥。下场就是,孤伶伶地品尝凄苦的滋味。

不过是一、两天见不到面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有人会这么认为吧。

可是,看到被虫子啃蚀过的痕迹时,应该没有人会不心生厌恶之情吧。

就算啃蚀的痕迹再小也一样。

为了接电话而来不及擦乾的发丝黏在颈部,沾湿了皮肤。胃部翻绞不已,口中满是焦渴的味道。明明才刚出浴,身体又已经开始哭诉起好冷好冷了。

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冷很没意思,但说到出门,就更加提不起劲。身上残留著工作造成的疲劳,而且即使再不愿意面对,明天还是要上班,没有余力也没有时间去接妹妹。从各方面来说,我都没有余裕那么做。

「习惯这种事,吗……」

话脱口而出。尽管是自己的声音,我也无法不感到憎恶。

我真的有办法接受渐渐习惯与其他人在一起的妹妹吗?

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再多想一下,就知道尽管不可能,早晚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现实。

一旦想像起那样的将来,肠子就开始痉挛似地发疼。空腹与压力让人身心俱疲。

心情之所以如此沉重,还没吃晚餐的事实也是帮凶之一吧。

必须趁著身体完全无法动弹之前,切断眼前这种恶性循环才行。

不得已,我换上外出服,拿起钱包离开房间。由于走得匆忙,因此头发仍然是湿的。

即使再不愿意,冷冽的夜间空气还是透过呼吸,侵入体内。

我很快就对出门的决定感到后悔。

要是再下一场雪,我就差不多死定了。可惜天空几乎万里无云,不可能下雪。没有浮云的夜空感觉不出深度,就算仰望苍穹,也无法将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走著走著,有种身体从小腿部分开始崩裂的错觉。织线无力地从由布块组成般的肉体簌簌掉落。疲劳、困倦与饥饿,身体没有余力承受三重痛苦带来的心神耗弱,难以维持自我的形态。

不是因为想改变什么。

应该说,是因为不想改变。

不论是妹妹,或是只一起工作过三个月的前同事。

看著那些实现梦想的人,我完全没有羡慕之情。

我有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鸟类与人类的居住场所高度不同,可是没有优劣之分。

重点是,我那生存方式的根底部分正在动摇。虽然目前只有极细微的裂痕。

可是我有预感,龟裂会渐渐、渐渐地扩大。

今后,我与妹妹间的距离将会愈来愈远。

别说明天了,人类连五分钟后的未来都无法预测;尽管如此,却又能模糊地察觉自身所处的波流中的微妙变化,看得出潜藏在其中的阴影,实在是一种很麻烦的生物。假如能更驽钝一点,察觉不到所有细节地活著,不知该有多好呢?

我从地铁出入口前方经过,忘却目的地在何方般不停地走著。

呼出的气息中,带著一股沉重感。

每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就变得更加衰弱。渐渐无法按捺「我好累!我好累!」的心声。

路过便利商店门口时,我无法不注意到商店前方的巧克力广告。

室内的过剩照明流泄到屋外,不知为何,我有一种被那光线狠狠殴打的错觉。

喘不过气,再也无法撑下去了。

肉体崩解殆尽,仅存的真正想法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不得不承认。

我喜欢的,是软弱无能的妹妹。

被那样的妹妹依赖著,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实在太明显了。

我想要的,不是「成为小说家的妹妹」,而是「我在背后支持著怀抱梦想的妹妹」的情境。

「啊啊啊啊啊……」

我不由自主地以手掌掩住脸,发出窝囊的呻吟。路人的视线一点也不重要。

尽管没有流泪,但是自觉难堪、不中用……懦弱无能的情绪无法抑止地涌上胸口。到了这把年纪,我也只剩这些了。那是从小奠定下来的生活基础,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我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我,哪里都不能去。

只能留在这里。

然而,让我留在这里的原因,正被剥除。

假如那原因消失了,我还剩下什么呢?

无法以世界平等地赋予所有人的事物构筑自我。只会剩下这个事实吗?

只会留下时间的残骸吗?

想要逃避现实。消极的心境令我别过脸,看向他处。

也有可能,是命运在引导著我吧。

夜晚与车辆的气味冷冷地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就在此时。

一张令人怀念的脸孔出现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

我倒抽了一口气。

她,正独自走在路上。

我停下脚步,出神地凝望著她,连呼吸都忘了。

彷佛与妹妹接替登场似的,巧合到不能再巧合的情况。不过也有可能是幻觉。多少年没见到她了,没道理一眼就认出来。

再说,毕业后才搬到大学附近这点也……总之,太巧合了。是因为太想填补心中的空隙,才会看到她的幻影。这样的解释还比较能让人接受。她正朝著与我相反方向前进,完全没注意到我这边。我伫立在原地,只以目光跟随著她。

要追上去吗?我不住想著。

追上去后能怎样呢?不知道。

可是,说不定能满足我心中的什么。

这种自私的想法不断地蠢蠢欲动。

但是,已经太迟了。

就算想张开手掌捉住其他事物,也已经来不及了。

无法调头回踏来时路了。

到头来,我只能无言地看著她那幻觉般的身影愈走愈远。

「…………………………………………」

到底是谁说的呢?

能够感受孤寂,才能正常地认识这个世界。

孤独才是人类的本质。

可是,接近真理不等于接近幸福。

因为人类需要名为幸福的错觉,所以才会互相依存地活著。

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与我素昧平生的某人发现的真理,究竟有没有后续呢?

我……

我……

我……

「哈,也好啦。」

我笑了起来。

笑到肩膀抖动不已。

明年,我就要迈入三字头了。

其实我还是处男。

这不是将一生奉献给谁的故事。人生的道路不管走到哪里,都只能是自己的路。所以,不论如何抉择,不论觉得这些有多好,或者被多么沉重的事物攀附,全都是我在活著的过程中得到的,属于我的东西。

因此,只要妹妹能漾起愉快的笑脸,大部分的事我都能以「随便啦」带过。这就是我注定会走上的路吧。而且,必须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发现,这种近乎草率的随便态度将会左右自己的一生。但就算发现了,整个世界也早已建构完毕,没办法进行任何修改了。所以,我们也只能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即使因此失去青春与梦想,只能老实地在地面行走,也是如此。

→下集待续

第一卷 上 后记

下集预计在秋天发售。

感谢各位购买本书。

入间人间

(注:以上为日文版的情况)

第一卷 上 插图

第二卷 下 26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真妹控

录入:kid

极具冲击性的结局,朝他袭来。

「其实我对你

「…………………………………………」

确实是极具冲击性的结局。我迷惘著是否该合上书本。有如吐泻物般大量降临的血水濡湿了书页边缘,使纸张变得软烂欲裂。我定睛细看,左右两方的页面上满是血痕,应该不会有比这更悲惨的下场了吧。于是我决定合上书。

一旦合上,血液就把书页黏得死紧,再也无法分开。这就是所谓的血糊吗?我学到了新的知识,但是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我仔细观察书本,从夹起的书页之间溢出的鲜血正不断地向下滴落。书上总共有两种类型的血:黏稠的血糊与清水般的血水。两者之间的不同之处,应该是有没有异物混入其中吧,我如此猜想。

我眼前有个从上方掉下来的家伙。不知他是自愿跳下来的呢,还是被推下来的?总之他的身体垂直地裂开,血液如果汁般从裂缝喷出,淋了我一脸一身。而且不幸还不只这样。

这家伙的坠落地点,有个准备走进大楼的男人,也许是因为他正在操作手机而稍微停步吧,但这反而成了致命关键。不确定是偶然或是故意,男人与坠楼的家伙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如今,不论撞人的,或是被撞的,全都躺在地上,毫无反应。两人的血液交融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被压烂的蔬菜叠在一起似的。也许是碰撞时的冲击造成的损伤吧,绽裂的头皮和脑袋与翻开表皮的番茄极为相似。

在大楼外微暗灯光的映照下,所有的血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颜色。难道说,血液的色彩没有个体差异,也不会反应健康状况吗?我有点在意起这件事。

两人的血液猛烈地泼洒在我的肌肤与衣物上。也许是因为附近有大河经过,晚风又强又冷。飞离肉体的液体彷佛被冷风硬生生按住似的,紧紧黏贴在我的皮肤上,使我产生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肌肤吸收了寒气,鼓胀成许多微小的颗粒。除此之外,血水还渗入衣物之中,成为布料与皮肤间的润滑剂,穿起来相当地不舒适。

四散于坠落现场附近的血液与肉片分布得并不均匀,而是偏向某个方向。不幸之处在于,靠近大楼人行道这边的血肉分布比率远比马路那头大得多,所以我才会被浇得一头一脸。身旁的矮树丛也如同沾了夜间露水似的,比水更重的深红色液体在叶片上凝结成圆珠,随著枝叶颤动不已。

不论从哪个角度观看,都是一片惨状,实在是找人麻烦的死法。

从书中流出的血液钻过指间缝隙,彷佛植物在泥土中扎根似地伸展开来,弄脏了我的手掌。我以眼睛追踪著红色液体的流向,接著意识到自己体内也有大量如此令人不悦的东西。身体还真有办法不让人意识到这个事实地活著呢,我佩服了起来,同时也发现周围静谧到连自己的吐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庞然大物轰然坠地的噪音只有短短一瞬,骚闹的空气归于沉静,寂静到会让耳膜发疼的地步。

我很喜欢这种宁静的气氛,不过,虽然我很想在其中多沉浸一会儿,但是应该做不到吧。

喷溅在书皮上的血液很碍事,正当我更换拿书的方法时,视线刚好停留在封面上。满是脏污的封面腰带上印刷了「最后一行将会颠覆一切!」的广告词。我正是被这句话吸引,才会看起这本书的,没想到最重要的最后一句话,却被这种事毁了。颠覆的只有尸体与激动而已。现在,书和我的共通点是臭不可当的血腥味,就算有夜风帮忙吹散,仍然有其极限。

浓烈的气味令人作呕,我伸手想掩住口鼻,可是手掌也散发出相同的腥臭味。我立刻拉开距离,不知该让双手摆在哪里。毕竟手长在自己身上,就算想拉开距离,也无法分离得多远。

话说回来,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呢?被卷入这种事里,使我稍微陷入混乱。

眼神变得游移不定,思考无法整合。我把原因假设为那件事,闭上双眼。

在这种时候,首先要做的是,确认今后该做的事情的优先顺序。

我在眼睑深处,比夜晚更黑暗的场所追逐自己。第一件浮现在脑中的事,便是我的答案。一旦合眼,空气的冷冽与弥漫在周围的血腥味就变得更加鲜明。特别是血液的气息,不但立体了起来,而且还在黑暗中生成了具体的形状,蠢动著想幻化为什么。是野兽吗?或是妖怪?幻化为那类的东西,对我露出尖森森的獠牙。

处在这样的情境中,第一个来到我脑中的想法是,好奇心。

我睁眼,看著因血污而失去完整度的小说封面。由于染满鲜血的缘故,封面上面带忧愁的女性侧脸,给人的印象从悲剧转化为杀气腾腾。

失去原有功能的书本,尽管流速减缓,仍然不停地滴著血。

我想看完这本书。我想知道结局到底是怎么样。

这个时间,书店应该快打烊了吧。不对,我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带钱包出门。由于没有买东西的预定,我现在身上只有手机而已。先回家拿钱包再去书店,好像会赶不上打烊时间。如此一来就只能在认识的人中找可能有这本书的人借书了。住在这附近,认识的人。我脑中浮现一名男子。如果是阅读倾向与我相似的那个人,说不定有这本书吧。

既然确定了优先事项,就没理由一直待在这里了。我立刻迈步离开现场。

从死者身旁经过时,基于些微的兴趣,我瞥了尸体一眼。死者的手机掉落在尸体附近,仔细一看,和我的手机是同样的机型。哦──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不对那是我的手机吧,我又折了回去。这年头,用这种老旧机种的家伙不会太多。我捡起手机,以手指抹去渗入按键中的血液。应该是坠楼时过于惊讶,才会不小心掉出去的吧。

我一面擦拭著手机,一面仰望大楼。高层部分的窗户亮著零星的灯光,与大楼入口的照明一起幽幽地投射在我与尸体身上。那些住户中,有人会察觉地面上发生的事吗?或者,那些灯光中藏匿著把人推下楼的犯人?不过这些全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那本书的结局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一带乱盖了一堆大楼之故吧,压在背上的夜晚阴影相当沉重。因血糊而黏贴在皮肤上,令人心生不悦的衣物全位于正前方;但是另一方面,安然无恙的后半身被夜之阴影覆盖著,直接传达到肌肤的触感令人觉得无可依靠。只有前半身穿著衣服的错觉使我颈项发寒。

我越过位在大楼正面但有段距离的马路,走上了河畔的人行道。路旁种植了许多行道树,假如是晴朗的白天,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应该会使人心情愉悦吧。但是夜间的河边道路上没有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广大的夜空。注视得久了,黑暗的天空似乎隐约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蓝色调。那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与白天时的记忆重叠而产生的幻觉呢?

日落之后依然保持洁白的云朵轮廓分明,令人目眩神驰。

好美啊,我直率地想著。愈是凝视,愈有一种被吸入这景色中的错觉。

假如没有对岸城市的灯光聚集在水面形成的光洼,或者,假如我没有注意到那些光洼,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里眺望这景色多久。

要用游的到对岸,顺便洗掉血污吗?我思考了一下,但是在这种季节游泳,身体似乎会冻僵,所以还是算了。

我不顺路绕到其他地方,直接前往那位认识的人的家里。

「你是谁啊?」

既然拜访的是我认识的平田的家,所以平田本人出来开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一看到我,就惊讶地问道。

稍微远离高楼大厦区的地带,有许多不算高楼大厦的中型楼房。以人类比喻的话,约莫是大学生与幼稚园大班生的差距吧。这类中型楼房如蕈类般丛生,平田家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去年认识的小富豪。

「你忘了我的脸啦?」

「不,我没忘记,不过脖子以下的部分倒是第一次见到。」

平田的眼皮跳动不已,诉说著他很想避开我。而且他应该没注意到自己放在门把上的手也开始簌簌颤抖起来。刚才只顾著欣赏夜景,都忘了我满身是血的现实。

被室内投射出来的光线照耀,我发现自己的上衣还沾黏著血液之外的东西。

看不出是从哪具尸体喷出来的。话说回来,我连这些东西属于人体哪个部位都不清楚。

也就是说,说明起来很麻烦。

「不用在意。比起这个,你家有没有这本书?」

我有如展示证件般地亮出手中的小说,平田的脸颊抽搐起来。

「我家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像是用来召唤恶魔的书……唔,有没有呢?我没什么印象了。」

毕竟家里的书太多了,平田搔著头说道。他的白发比实际年龄该有的更多,也许是为了掩饰这件事吧,他理成了小平头,不过看起来还是很像胡椒盐。嗯?胡椒盐头?

「让我进去,我自己找。」

我要求道,平田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但还是让我进入屋里。

我脱下鞋子,前往浴室洗手。

毕竟不能用脏兮兮的手拿书对吧?地板被弄脏是无所谓,书就不行了。

「你背后没弄脏呢。」

「这和车子开过水洼时,被水泼到的情况差不多。」

「听不懂啦。」

洗完手之后,我前往平田的书房。这是我第二次造访他家的书房。

一打开门,纸张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比灯光早一步地迎接我。书房中的空气寒凉得略微厚重,彷佛这儿是与图书馆相连的一部分。在柔和灯光的映照下,书柜取代了墙壁似地排列得密密麻麻,没有任何缝隙。只要站在房间中央,就会被书本重重包围。纸张的气味浓重到有如纸片漫天飞舞于室内空中,可是我一进入房间,血腥味便马上盖过了纸张的气味。

我再次与周围格格不入了。

「这里还是老样子,全是书呢。」

「收集书本是我的兴趣嘛。」

把我带到书房后,平田躲到房间的角落。房间里的书太多了,真希望他能一起帮我找书。不过我看了看书柜后,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应该也能简单地找出来。

平田是很一板一眼的男人,藏书是依作者分类,而且还依作者姓名,照著五十音的顺序排放各作者的书。我确认了一下想找的书,作者姓兵藤,所以我只要在「は」开头的书柜里找书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前往目标书柜的途中,平田毒辣地嘟哝著。

「而且这里还有头戴品味低俗的红头巾的人呢。」

「头巾?我才没戴那种东西。」

就在你头上啊。「哦,这个啊?这是……」经他一提,我正想解释,但是又立刻语塞。

该怎么说明?我迷惘到最后,采用了似是而非的形容方法。

「这是被回溅的血啦。」

「回溅?」

平田上半身后仰似地贴在墙上,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啊,不是回溅的血。因为不是我杀的,所以这说法不够贴切。」

虽然我加以订正,但最后还是想不出该怎么说明才好。

先不说头部,我也同意衣服的品味极为低俗。随著时间经过,血液的殷红混入了相当程度的黑色。尽管我不否定黑色这个色彩本身,但衣服上的黑是鲜血失去新鲜度才导致的结果,因此难以称为高尚。

「你不觉得穿著那种衣服很不舒服吗?」

「非常恶心。」

平田问起用看的就能明白的问题。你想穿看看吗?害我很想这么回答。

我以手指抚触书本们的背脊,开始一本一本地检视。找完「は」字之后,开始找起「ひ」字。不过。用这种方法找书,会发现书柜中有许多让我感兴趣的书籍,让我忍不住想停下手指。

「……唔。」

我把手洗得很乾净,就算把书拿起来翻一下应该也没有问题吧。

我相中了好几本看似有趣的书。等一下,不可以花心。可是……

「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平田开口,朝分心于其他书本的我问道。

「这本书最后的部分被血弄脏,看不到结局了。我很想知道最后变成怎么样。」

我把书递给平田,他战战兢兢地伸手接过。书上无处不是血痕,而且只要稍微一翻开,带著黏性的液体就会从书页间渗出。平田吓了一跳,双手有如被静电电到般地跳动著,最后扔开书本。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捡起书本,回到书柜前方。

「喂,我问你。」

「什么事?」

平田整个人贴在墙上,努力与我保持最大的距离,胆怯地问道。

「你杀了人吗?」

短浅的想法。有人会带著杀人的证据到处乱走乱炫耀吗?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有人死在我面前而已。」

只说这些好像会被误会,于是我又补充道: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跳楼自杀?」

平田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且还夹紧了大腿。

「天晓得。可能是自己跳下来的,也可能是被推下来的。」

总之是其中一种。假如想从那栋大楼向下跳,必须打破窗户才行。

所以不可能是失足摔下来的。是某人的意志造成的结果。

虽然我的衣服和书都因此被弄脏了,但是我没有怨恨那个人的意思。

平田站了起来,稍微半蹲似地,慢慢地离开房间。

反正就算他在这里也不会帮我找书,所以我没理由不让他离去。

离开前,平田说道。

「你的头发变长了呢。」

经他这么一说,我原本摸著书背的手指改为抓著头发。就像平田说的,后脑的发尾已经碰到颈部,浏海也掉落在眉心之间。看书时总觉得视野边缘有什么在干扰自己,原来真相是这样啊。头发被我一拉,血水沿著发丝滑落下来。

我想起垂挂著许多血珠子的矮树丛,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妙啊。」

那些未经照顾的树丛,明明已经枯萎了,却多了那么多鲜艳的装饰品。

说到改变,平田倒是完全没变,仍然是那么瘦削。因为看书看到废寝忘食吗?或者是有许多令他心烦的事呢?明明很有钱,却不把钱拿去吃美味的食物,就生物而言有点不太对劲吧。如果我有那么多钱,我会去吃鳗鱼,就算每天吃也无所谓。还有,我也喜欢产季不在这个时节的海鳗。

「……好像没有呢。」

我找完了「ひ」字的部分。架子上连一本作者的书都没有,也许这作者不合平田的口味吧。

就在这时,平田回来了,而且还双手交叠似地捧著手机。

平田再次坐在墙边,不过这次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很镇定。

「你这边没有那本书呢。」

「我说啊,你就老实招了吧。」

「要招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没有你想找的那本书,不对,是在来这里的路上察觉没有的。」

平田以负面的角度解读起我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我想回头,可是又觉得这不是有必要回头的事,所以依旧背对著他。

「不过,绕远路也是有好处的。」

所以没必要责怪平田。但他又继续说下去。

「我还要说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啦?」

「我已经报警了。还有,我也通知那栋大楼的管理员了。」

我回过头。平田移开目光,原本光滑的额头浮现汗珠。

「报警?内容是什么?」

「什么内容是什么,就是你……有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里。」

「哦。」

我涌上敬意。一想到平田居然有办法向其他人确切地说明眼前这种情况,就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很厉害。平田没有对警察说谎,而且他也确实说明了我的危险性。

由于他没有贬低我,因此我也没有理由生他的气。

可是,和警察碰头的话会浪费很多时间。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但仍然非常有可能被他们拘留起来。我不打算等到天亮才知道故事的结局。

「是这样吗?这还真是伤脑筋呢。」

「你还真的很爱随口敷衍耶……」

这就是我被怀疑是杀人犯,而且还被如此对待的原因吗?

不过,既然如此,我回头看著平田。

「你又何必这么多嘴呢?」

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在警察抵达之前逃之夭夭。平田应该不是连这种事都不懂的男人。平田露出困惑般的苦笑,虽然胆怯,但还是看著我: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如果不事先警告你,之后好像会变得很尴尬嘛。」

可是你现在的表情就已经够尴尬了哦?不会太迟吗?

「明明怕成那样,还真有办法奋起报警呢。」

「因为,你一直待在这里的话,会造成我的困扰。」

我可是有女朋友的哦。平田僵著脸笑道。你女朋友关我什么事啊?

总而言之,平田不想被我找麻烦。

但是我要说,我也没有特地找他麻烦的意思。

既然这儿没有那本书,我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还是趁棘手的家伙们来之前快逃吧。

如同刚才宣称的,平田并不阻止我离去。我在玄关穿著鞋,他从书房探出头,窥探我的动作。见到他的脸,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事非得告诉他不可。究竟是什么事呢?我思索著,穿好了鞋子。

我起身准备奔出大门时,总算想起要说什么。

转动门把的手急遽地静止,我将身体旋转了半圈,头发配合著我的动作,甩落了几滴不知属于谁的血水。

「我找到几本看起来挺有趣的书,先跟你借一下啰。」

我猜今晚应该不会是个无聊的夜晚,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平田看到我亮出来的书皮,变了脸色。

「等一下!」

「我可以在这里等著吗?」

「啊,不,你还是请便吧。」

既然平田爽快地目送我离去,我也不多客套,乾脆地离开他家。

反正都要从后门离开,所以我舍弃了电梯,推开通往逃生梯的门。因为现在是逃命时期。

门的另一端是阶梯与黑暗。应该是因为平常没在使用,所以就连灯也不开了。幸好我的夜间视力不错,就算摸黑下楼也不成问题。好了,离开这里之后,接著要去哪里呢?

向平田借书时,应该顺便借点钱的。我事到如今地想到该那么做。

不过,我在飞奔下楼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对喔。」

平田和我只是点头之交,不是朋友。

………………

…………

……

「……唔──」

我看著抢在发售日前寄来的样书,沉吟著。

「唔──……」

交互对比著文章与妹妹的脸。

「哥哥──?」

四月上旬,适时来访的春日暖意。与这种和煦的感觉十分相衬的,身旁似乎会跟著「呴呶──」的音效的,绵软温吞的妹妹,以及冷硬肃杀的文章。

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这就是我的感想。凭著作品内容想像出来的作者形象,和眼前的本人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以残酷怪异的杀人事件为题材的小说家,不一定真的杀过人。但也不能斩钉截铁地说全是如此。

「这次的书怎么样?」

妹妹前倾著身体,观察我的表情似地徵求我的感想。我才只看了开头前几页而已耶?

「这个要怎么说……惊悚类的作品?」

「嘿嘿嘿──」

也许是腼腆吧,妹妹难为情似地呵呵笑著。不过她似乎已经习惯被人当面阅读自己作品了,不再有以前那种羞耻的感觉。我合上书本,看著封面。妹妹的笔名被印在书皮的一角。

这次的新书和妹妹最早拿给我看的那篇作品极为相像,似乎是以那篇作品为原型修改而成的。明明是因为有问题才被刷掉的作品,却又捡回来被当成商品推出,出版社到底在想什么?不觉得像是在打脸自己,说自己当初眼光太差吗?

不过那毕竟是我无法踏入的世界,也许是基于各种因素和理由,所以才会那么做的吧。

妹妹的作品大多与杀戮有关。虽然她出版的书还没多到可以说「大多」的地步,但是每本书里都有相当程度的暴力情节。难道我家妹妹一直有那种冲动,只是隐而不宣吗?说不定她很想拿我的背当鼓,用力拍打吧。

想到这里,我看向妹妹的手。手指当然比小学时代长了一点,但指甲还是带著稚气,有种特殊的浑圆。是双打人的话连自己也会一起受伤的娇弱的手。不过,也是这双手把萦绕于妹妹脑中的想法转变成具体的文字,传播给世人。

变得「了不起」的妹妹。这种感觉,即使是现在仍然让我迷惘不已。

妹妹变成小有名气的作家,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吧。

直到目前为止,妹妹发展得很平稳,似乎没遇过什么挫折。稿子写得很顺利,世人也对她的作品颇为买帐。虽然这样的发展是好事,可是,我却完全没有真实感。应该是因为这个现实和长年以来妹妹在我心中的形象落差太大的缘故吧。这么厉害的女孩真的是我妹妹吗?我想著,看向她的小脑袋。那头发卷曲的程度,确实是我的妹妹。

「…………………………………………」

只要妹妹待在我身边,为什么我就会难以冷静呢?

即使再怎么回溯,也找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不过,就算一直在意这件事,现状也不会因此有所改变。

已经得到新书感想的妹妹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后背包。待会儿她又要到东京出差了,似乎是被编辑叫过去的。她每个月都会到那边一趟。

背著大型背包的妹妹,看起来就像即将出门远足的孩童。尽管我心里如此认为,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

在穿鞋之前,妹妹开始为我做起各种生活指导。她朝著冰箱一指:

「里面有两天份的咖哩,要尽量吃哦。」

「好。谢谢你啦。」

妹妹的咖哩是老家的味道。就如同原生植物最适应当地的土壤与水分,我也最习惯老家风味的咖哩。

「不过午餐要怎么办呢?」

「我会在员工餐厅解决啦。」

「呣……换下来的衣服要放在那个篮子里哦。」

「不用啦,我会自己洗。以前我也是一个人住的啊。」

呣呣!妹妹似乎颇为不满。她指尖转来转去,到处乱指。

「呃──这个……呃──那个……」

「好了好了。要是真的找不到需要交代的事情,就别硬想了。」

「不行!没有我的话,哥哥──就会变得什么事都做不好!」

转来转去的食指停在我鼻子的正前方。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就算你如此抬头挺胸地否定我,我也只会觉得困扰啊。但是看她那么有精神,我不禁问出心中的疑问:

「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很开心吗?」

「嗯!」

妹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道。

「这样啊……你也到了想长高长大的年纪了呢。」

「呜嘎──」

我开玩笑地按著妹妹的头,她反抗了起来。完全看不出是年过二十五岁的成年女性会有的举止,让我觉得有点温馨。

就算说她满十五岁,也会让人起疑就是了。

「那我出门了。」

「好的──」

「到那边之后我会传讯息给哥哥──的。」

「嗯。」

「还有啊──」

已收回的食指似乎又想再次展现自我。好了好了你快出门吧。我把妹妹的后背往外推。

目送妹妹离去后,我呼了口气回到起居室,在房间正中央躺成大字形。

「我也该啊──」

去上班啦──得出门──才行了──

尽管心里明白,可是身体却无法立即采取行动。呼出的气体再次回到体内,使肺脏与身体变得沉重。有一种皮肤紧贴在平常不会意识到的骨骼上的感觉。

为什么要上班?是为了赚每个月的生活费。为了让我与妹妹活下去。

可是,妹妹的版税已经追过我的薪水了。虽然我听说作家赚不了什么钱,不过妹妹拿到的金额还是超乎我的想像。虽然不知这种版税人生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但总之,就算我不工作,她也已经能靠自己活下去了。就算不抚养妹妹,不保护妹妹,妹妹也能一个人活著。

有种被折断一条腿似的,失去平衡的感觉。

每天都过得平稳但不安定。奔流不息的不安之情无时无刻地摩娑著我的肌肤。

老实说,我一直想像不出妹妹在外头上班的模样。所以有种模糊的预感,觉得自己必须养妹妹一辈子。可是,软绵绵的妹妹终究也找到了适合她的职业。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招啊──的感觉呢。」

所谓的世界,也许会大致上为每个人准备好适合他们的安身之处吧。或者是说,假如想把名为人类社会的拼图之间的缝隙填满,就一定会出现肉眼可见的形状与图案。我强烈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过去一直躲在我保护伞下的妹妹,现在已经有其他的容身之处了。

假如让我说真心话。啊,我讨厌这种发展。我几乎快要因为不想见到这样的发展而闭上眼睛。

我不是爱哭鬼。但是现在的我,可能比妹妹还软弱吧。

害怕自己变成其他的形状。

不想走上身为那个妹妹的哥哥之外的其他道路,也害怕走上其他道路。

可是,就算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前进,在未来等著我的,难道不是一大片的枯树林吗?

肉体会随著时间衰竭。

我对妹妹的想法,应该也会随著时间经过而有所不同吧。

妹妹三十岁时。

五十岁时。

七十岁时。

我们是否还能一起生活呢?

到时候,我会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待妹妹呢?像现在这种平凡、普通的互动,是否会变质呢?兄妹间的温馨交流,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觉得胸口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像泡得软烂的海苔被戳出了窟窿似的。

不安定的现状,令人不安的将来。能够感受到的全是不吉利的徵兆。

感情很好的兄妹明明那么常见,为什么只有我被逼到走投无路呢?

说不定,有问题的不是我们,而是整个环境。

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试问,有哪个能做出拋弃那么惹人怜爱的妹妹,自顾自地生活那种事呢?

我依然躺在地板上,拿著妹妹的新书。一面抚摸著封面,一面发出类似叹息的感慨。

「变了不起了呢……」

那个娇柔,娇弱又娇小的妹妹,变得如此杰出。

涌上心头的,也许是近乎父母心的颤栗吧。

眼角和嘴唇不停地颤抖著。一旦碰触,彷佛会形成沼泽,使我没入其中。

这同样是我的真心话。与不安同时涌现的真心话。

我放下书本,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情绪的波动过去。接著──

「啊──我家的妹妹真是太──可爱了──!」

我不管会不会吵到邻居地把心声大叫出来。

反正所有人类都会同意我的看法。所以应该没关系吧。

「咖哩真好吃──」

以及──

「啊──好累啊──」

两天来,我说来说去只有这两句话。妹妹不在的话,我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就是说,我-妹妹=趋近于零。为什么呢?因为除了妹妹之外,我的人生里没有累积其他任何东西。说好听点叫做专情,不过也许只是因为我很懒惰而已。

我处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周日。今天不必上班,我一面在家中处理杂事,一面等著妹妹回来。小时候明明是妹妹在家等我回来的,现在立场却完全颠倒了。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很窝囊,一方面又对时间的流逝感到残酷。两种感情都使我觉得失意。

接著,夜晚到来。

『我马上就回去了──』

妹妹传了讯息。我看了一眼已经不再使用的蓝色手机。

沉默的,应该说是不会讲话的,妹妹的朋友。妹妹是否还记得它呢?

忙碌,会使人习得「遗忘」这种推诿塞责的行为。

我思考著该如何回覆讯息。不过在看到窗外的黑暗后,想到有一件事可以问。

『要不要我去接你?虽然只是在地铁的出口等你就是了。』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要这么做呢?我不禁对自己感到疑惑。毕竟我可是从妹妹大一起就天天接送她上下学的哥哥呢。

回覆来得很快。

『好哇好哇好好挖吧!』

大作家的高尚段子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

我两手空空地走出公寓,接著想起没有和妹妹确认她几点到站。不过算了。我还是继续朝地铁的方向前进。反正我也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唯一的差别只有:在房间里,或者在外头等妹妹,而已。太阳早已下山,夜幕愈见低垂。但是比起老家那种乡下,这儿的夜晚还是相当明亮的。即使没有星光,地上的灯光同样能驱逐黑暗。

我恍惚地仰望上空,走下平缓的坡道。总觉得以前也有做过这样的事。

为了不妨碍其他行人,抵达地铁出口后,我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等著妹妹。由于没有问妹妹几点到,说不定会成为一场持久战吧。但即使如此,也还是比没有联络地在房间呆等来得有梦想。比起平坦无比的道路,有时候也会希望路面多少有点起伏。

紧邻著地铁的牛丼店里光线明亮,人众会聚。狭窄的店里回荡著客人的喧腾之声。以前我一个人住时,也经常来这间店吃饭,有时也会和她一起来。

我们聊过些什么呢?就算在店外追忆过往,周遭的嘈杂也岔开了思绪,使我无法记起细节。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就像单纯继承了那些表层回忆的其他人似的。

明明不是本人,却背负著那个人的回忆。这就是我每年都觉得身心愈来愈沉重的原因吗?

老化的种子确实地埋在我体内。

清晨时分的车站附近经常可以看到醉倒在地上的男人,偶尔也会有女人。也许因为这儿邻近大学吧,自由豪放的年轻人特别多。而我,也曾经是那其中的一分子。我低下头,将目光放在自己指尖上。

尽管目前没有皱纹,不过总有一天,这些手指也会变得乾枯嶙峋。

如果能活到那把年纪的话。

到时候,我会看见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妹妹吗?

「啊。」

说人人到,那个妹妹的头顶正好从阶梯的另一端冒了出来。

妹妹匆匆忙忙地摆动著她那短小的……订正,呃……呃……双腿,朝我跑来。除了与身材相比显得巨大的背包之外,手上还抱著好几个纸袋,似乎是从东京带回来的伴手礼。

话说回来,她那一看到我就立刻拔腿冲来的坏习惯还是没有改掉。

虽然我对她的反应感到高兴,不过第一个念头是怕她摔倒受伤。

「欢迎回来。不是叫你不要用跑的吗?很危险耶。」

「我回来了没问题啦我回来了。」

妹妹送上了在问候语中夹著否定句的三明治。与脚步相同,她的呼吸和语气也都很急促。

我低头看著这样的妹妹,觉得浮萍般漂流的身体似乎有点扎根在土壤之中。

「对不起。有等很久吗?」

「没什么啦。只等了一下而已。」

我轻推著妹妹肩膀,催她回到公寓。妹妹的肩膀高度很低,又单薄,可以完全收拢在我手掌之中。到头来,妹妹的身高还是违背了本人的期望,在大学期间完全没有成长。

这么娇小的妹妹,坐在出版社里和编辑讨论作品内容……真难想像那种场面。尽管妹妹本人宣称自己在讨论作品时非常精明干练,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很像在吹牛。不然哥哥──你和我一起去,不就知道了。但要是过度质疑,妹妹很有可能会这么说。

不管怎么样,跟到编辑部还是太夸张了。

「啊──好累啊──」

妹妹重新背好背包,无奈地大大叹了一口气。

听她复述著我这两天的口头禅,我将头转到一旁偷笑。

「你在笑什么?」

没想到妹妹会这么问,我有点惊讶。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呢。」

尽管周围有灯光,但我是背对著她笑,她应该看不到我的表情才对。

「因为是哥哥──嘛。只要看气场和空气的变化,我就大概可以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了。」

比如这里和这里。妹妹碰著我的肩膀和腹部说道。是藉著这些部位的细微变化来推断我的动作吗?

就像什么武术高手似的。

「哦──……」

仔细想想,如果是妹妹的事,我大致上也都很清楚。比如现在的她……嗯,有点毛毛躁躁的,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为什么能一眼就看出来呢?总之,那是一种直觉式的理解,没什么理由。如果硬要问我到底是怎么分析、判断的,我想,关键应该在于妹妹那微妙地左右晃动的脑袋吧。还有,藉著头发倾斜的程度,也大致看得出来。

因为我一直一直注意著妹妹的一举一动,所以分得出如此细微的差异。

就算没有特别意识著妹妹,眼睛还是会下意识地追逐著她的身影。

妹妹对我也是如此。尽管我们不至于无时无刻地互相凝视,但总是互相留意著彼此。

原来如此。我们好像有点恶心呢。

「所以你在笑什么?」

「因为我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不过这句话很普通,所以就算两人讲出一样的话也是很正常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是妹妹与我之间的细微连结。而且还有一种妹妹在学我说话的感觉。

我的心情因此稍微正面积极了一点。

「哥哥──也觉得很累吗?」

「其实还好啦。」

比起肉体上的疲劳,主要是因为需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精神方面承受不住罢了。

假如用力吐气,身体似乎会像泄气的气球般萎缩,变成皱巴巴的一小团。

就在我暗暗嘲笑自己那没用的身心时──

「哥哥──很了不起哦。」

妹妹说著,朝我头顶的方向伸手。我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

如果我保持直立,妹妹就无法达成目的。我稍微弯下腰,倾斜身体,好让妹妹能摸到我的头。

这种姿势需要比平常消耗更多力气,不过也因此,得到的回馈也就更有分量。

「很了不起吗?」

我歪著身体问道。

「嗯。非常非常了不起哦。」

就算找遍全世界,会给我这种评价的人,八成只有妹妹而已。

是说,我也只会为了妹妹奋发努力,所以妹妹给我这种评价也算是很适当的回馈吧。

我维持著这种不怎么有型的姿势让妹妹摸头,觉得自己也该回报她一点什么。

「要帮你拿包包吗?」

「不用了,我会努力背到家的。因为直到走进家门为止都算出差嘛。」

是这样吗?

真是新颖的概念。

「啊,不过如果哥哥──愿意连我一起背回家,那就OK哦。」

妹妹张开双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OK哦。就算她这么说,可是要我连著背包把妹妹一起背回家……我打量著妹妹与背包。虽然现实不可能是这样,不过大型背包看起来比妹妹沉重多了。娇小的妹妹反而有种单手就能把她举起来的感觉。虽然不可能,不过……也许可以做到哦?

我下定决心。

「好吧──放马过来!」

「哇──!」

妹妹朝我扑来。正面冲过来是能怎样?我挡下了妹妹的撞击。

「反了反了。」

我指了指自己背后,顺便转过身,把背部展示在妹妹面前。「嘿──咻!」妹妹登山似地爬到我背上。除了妹妹,还有一个大行李。两段式的重量压迫著我的腰与膝盖。

腰有点痛。不过现在正是需要逞劲儿的时候。只要膝盖一挺直,之后就能稳稳地走动了。比起妹妹,我觉得背包的分量更沉重。是说,以前我好像也曾这样背过妹妹。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说不定没有吧?毕竟我们在幼年时期几乎没有任何接触。

「哥哥──果然很高呢。」

哇哈哈哈,妹妹开心地晃动双腿。

真希望她不要这样乱动。因为我还没调整好重心。

妹妹从背后紧抱著我,问道:

「有东京的味道吗?」

「嗯。」

与平时不同的洗发精香味,与发丝一起刮搔著我的鼻腔。

我背著妹妹,开始朝公寓的方向前进。看在旁人眼中,不知会做何感想。

「到了。」

开门走进玄关后,我报告道。妹妹大大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嘿嘿嘿,和以前一样呢。」

「……以前?」

果然有过这种事。不过我没什么印象了。

「帮我脱鞋。」

妹妹伸长腿撒起娇来。帮背在背上的人脱鞋,很困难耶。

我蹲下身体,弯著腰帮妹妹脱下鞋子,想办法把两只鞋子排放整齐。妹妹还是不肯从我背上下来。

即使从玄关来到起居室,妹妹依然搂著我脖子,赖在我身上。

「已经回到家了哦?」

「嗯嗯嗯。」

「……给我下来──」

我摇晃身体,把妹妹甩了下来。砰,妹妹连著背包,不怎么优雅地掉在地板上。

「在把人甩下来之前,应该先打声招呼才对啊。」

妹妹被埋没似地陷在背包里抱怨道。

「在被人甩下来之前,应该先自己下来才对。」

我把洗碗槽里乾掉的咖哩盘子展示给妹妹欣赏。

「很好吃哦。」

我对妹妹报告感想。「哪里哪里。」妹妹谦虚地说著,但是只要看到她那喜孜孜的表情,就知道谦虚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妹妹开始忙碌起来,放下行李,把衣物放进洗衣篮,把吃饭家伙摆在原本的位子。我坐在地板上眺望著妹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模样。

原本乾燥沉淀的房间,似乎因此注入了清新的空气。

一个人过日子,没什么意思。虽然大家都说人类无法孤单地活著,但只要安静地匍伏在地上,屏住气息,低调地行动,就不会过于张扬了。

尽管那么做会使呼吸不顺畅,可是,假如那样也能活下去,一个人过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如果我的人生中没有妹妹,也没遇见她,说不定我也会以那种方式生活。

收拾完毕,妹妹在房间正中央坐下。虽然坐著,可是背后却长了尾巴似的,身体不安分地却左摇右晃。而且还时不时地朝我瞄过来。

「唔。」

妹妹的事,我大致上都很清楚。应该说列举不清楚的事反而比较快。就算我和妹妹成长到被世间定义为成年人的年龄后,也依然如此。

所以,看到她那个样子,我马上知道她有事情想跟我说,却又难以启齿。尽管我明白妹妹的心情,但是她想找我说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是和工作有关的事吗?

虽然找我商量可能没什么用处,但假如能把不满抱怨出来,对心理健康还是很有帮助的。可是就连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妹妹的忙。对于这样的自己,我感到很焦躁。

「怎么了?」

我以制敌机先的心情主动问道。妹妹露出了冷不防被偷袭般的表情。

「你有事想和我说,对吧?」

「是没错……不过哥哥──你居然看得出来啊?」

「因为是你的事啊。」

听到我这么说,妹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接著开始那个那个啊了起来。

「那个那个那个啊。」

总觉得好像又多了一个那个。

「昨天啊,编辑先生和我谈了一下。」

「嗯。」

边吉先生,从妹妹口中说出来,感觉变得很像人名。

「他问我说,我有没有打算搬到那边去住。」

不熟悉的词汇接连地冒出,我得花上少许时间才能理解整句话的意思。

「那边,是指东京吗?」

「嗯。这样比较方便讨论工作上的事,而且那边生活起来也很方便。」

「你一个人?」

不是。妹妹的头左右摇动著。

「你和我,一起搬过去。」

妹妹唱歌似地交互指著我和她自己的下巴。我的手指也不禁学著她的动作,比划了起来。

「我希望哥哥──也和我一起搬过去。」

「哦哦,唔……」

尽管知道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我还是左右张望了一下。

彷佛在寻找答案,或者求救似的。

「要我离开这里吗……」

「不喜欢?」

「与其说不喜欢……」

由于我从来没想过要那么做,所以无法明瞭自己现在的感情。

之所以觉得不痛快,不想以正面乐观的态度接受这提议,应该是因为,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情绪是迷惘吧。

「而且我还要上班……」

「我可以养哥哥──呀。」

「……咦?」

这样一来,我和妹妹的立场就真的完全颠倒了。

我过去建构的人生观似乎会彻底崩溃。

招呼在头上的爪痕愈来愈多,思考能力也跟著被撕裂,难以立刻做出结论。

「……让我考虑考虑。」

我简短地说完,躺了下来。也许是察觉气氛不对,妹妹不再多说,也躺了下来。

躺在我身边。

一瞬也不瞬地凝视著我。

视线的力量太强,使我无法思考。

「其实搬不搬家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哥哥──住在一起就好。」

妹妹在极近的距离对我如此说道。

平时柔和的眼神,现在有如岩石般坚定。

「……是啊。」

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但是表面上,我非与妹妹一起生活不可的藉口,早就消失了。

因为妹妹已经不需要我的抚养或照顾了。

而且立场还颠倒过来。所以我……偶尔会显得很不安定。

思考、心跳都失去了该前进的方向,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转。

我闭上眼睛,反覆思量著妹妹的提议。

离开这片土地,被妹妹抚养。

感觉就像看著别人的梦境似的。

「唔唔,从大学到现在……」

午休时间,我把筷子插在便当的白饭里,扳著手指数起自己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五根指头不够用,加上另一只手的指头也不够用。在算到第二轮手指时,我叹了口气。

「好多年了不是吗。」

光阴似箭啊。环视著餐厅,原来如此,我做出结论。

不认识的脸孔确实地变多了。

如同来来去去的面包,一起制作面包的同事们的脸孔也同样物换星移。有辞职的人,也有调到其他单位的人,还有印象愈来愈淡薄的人……与我同年进工厂的家伙,渐渐地消失了。面包工厂的工作很累,难以做得长久。虽然说不管哪种工作都一样,但是想在这里工作的话,必须先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习惯工厂的气味与工作形态。尽管我没有特别意识这件事,但我当初应该也是花了许多时间,才总算适应了这份工作吧。

走过那段日子,回顾从前,我并不觉得后悔。

对我来说,活著就是这么回事。也就只有这么回事。

相信自己身体里沉睡著某种才能……我没办法为了梦想或可能性赌上稳定的人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的旅行有什么乐趣吗?以想前往的地点为目标,同时考虑自己的程度来决定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

「…………………………………………」

就算我现在的想法是这样,但我刚成为大学生时,也曾经相信过各种不具体的事物。在尚未建立好自我,对自我的认知还很模糊的情况下,把自我延展到极为遥远的地方,误以为这就是自由。

唔,那确实也算是一种自由。

但是和能够随心所欲做任何事的自由,是不同的自由。

我看向时钟,妹妹现在应该在睡午觉吧。有时候我会很羡慕她不必出门上班,可以自由决定什么时候开工。只要立场对了,就算睡觉睡到自然醒,也不会有人责怪。

妹妹才刚过二十五岁,还很年轻……很年轻。虽然很年轻,可是已经很会赚钱了。我和她同年时,赚的钱是她的几分之一呢?妹妹缴的税金比我多。我只能无能为力地面对随著时间流逝而形成的这个事实。妹妹的作品顺利地被世间接受,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评价。但是就某方面而言,她的容貌说不定也是助力之一吧。

毕竟妹妹她实在太太太太可爱了。

嚼嚼嚼。我咀嚼的次数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

……算了,先不管这一点。

妹妹的梦想,小说家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如果是好哥哥的典范,在这种时候应该要替妹妹高兴才对。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应该要……才对。这种想法太奇怪了。什么叫「应该」要替妹妹高兴「才对」?

搀杂了义务感的话,祝福本身的价值就会减半。所以不是那样的。

真心话,不管经过了多久,我的心中仍然有股郁闷之气。

离开这里,只为了支持妹妹的梦想,是吗?辞去现在的工作……离老家愈来愈远了呢。虽然本来就很少回去了。可是搬过去之后,没有工作,离老家又远,我还剩下什么呢?

身上的血肉、内脏,全被剗削下来。与妹妹相拥的,只剩骸骨的自己。

我脑中浮起这样的画面。

「骸骨吗……」

我有办法分辨出妹妹的骸骨吗?我开始思考起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浪费了太多休息时间,我比平常略晚地吃完便当。不快点吃完的话好像会被骂,所以我吃得有点急。只要继续待在这工厂里,这种生活方式就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即使在工作中,脑中有余裕的部分依然不停地思考妹妹的提议。

客观来说,只不过是决定要不要搬家的普通小事而已。

可是对当事者而言,那是左右今后人生的重要分歧点。

平常的话,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会随便地决定将来;但是偶尔也会察觉笼罩在身上的阴影有多巨大,比如现在,就是这样。

一旦察觉了,就无法不去意识到这决定的重要性。人生就是不得不面临各种选择。

脑中彷佛有许多人行走似的,各种想法纷乱地来来去去。各种支离破碎的想法不住地高声嘶喊,可是我听不清楚它们在喊什么。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对搬家这件事如此消极呢?我不想被妹妹抚养吗?应该吧。我果然还是想保有身为兄长的尊严。

毕竟我的人生里没有累积、建立过其他的价值,所以不想放手。

但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其他让我犹豫不决的因素。

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内心的问题,而是与外部有关的因素。

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经意地探索周围,可是在上班时间里找不出来。原因似乎就在身边,但是却捉摸不著。但是,又好像悬浮在半空中。

这座城市里有什么让我难以割舍的东西吗?

应该无法在被夜色笼罩的归途中发现那东西吧。

「……好吧。」

我即知即行地请了特休。

由于我很少请假(就算请假了也没事做),所以去申请特休时,其他人都很惊讶。

如此这般的,几天之后,我佯装上班,离开家门,一个人前往市中心。

假如说出请假的事,妹妹应该会想跟著我一起出门吧。可是今天我想一个人行动。

有多久没这么做了呢?在平常日,一大早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徘徊。自从每天出门的路径只剩工厂与公寓之间之后,我对整个城市的印象就愈来愈淡薄。想确实地记起这地方有什么东西,反而很困难。

所以我才想在城市里走走。

如果能因此发现什么,或是什么都没发现,都可以。

我以后要被妹妹养了哦──与这种虚张声势的心情相反,我的脚步十分轻快。

从大学前漫长坡路下来之后,前往公寓的途中原本有间书店,但是现在已经关门了。那间书店位在大楼的一楼,印象中客人还挺多的。因此,当我看到大门深锁的店面时,我默默地感受到冲击。接著,我想起自己好一阵子没进过书店了。

每当新书刊行,妹妹总是会到附近的各间书店巡视,观察自己的书卖得如何。但是再过几年,习惯了之后,也许她就不会再去书店了吧。

人类是容易习惯的生物。不管悲伤或喜悦,都能逐渐适应。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与其说是适应了那些情感,也许该说是感情转淡了吧。

喜悦会随著时间而稀薄。一旦意识到这件事,寂寥之情就不禁涌上心头。但只要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连那股寂寥也会随之淡化。维持感情的强度是很困难的事。想维持下去的话,就必须奉献出相当的代价才行。不论那感情有多崇高,也都必定如此。

成为大学生,离开老家后的短短几年里,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愈来愈轻,不过在完全消失之前,我就再次与妹妹重逢,最后还是回到了以妹妹的哥哥身分活下去的原点。就算是兄妹,分隔两地时还是会变成这样。拉开距离,就等于舍弃了各种关联性。

假如妹妹一个人搬到东京,随著岁月的流逝,栖宿在我心中的后悔与其他各种感情,应该也会在日常生活的磨耗中渐渐剥落吧。现在的我,会慢慢地被时间之手置换成其他生物。我想起以前看过一篇漫画,讲的是从蛋里孵出的谜般生物侵占、替换了人类灵魂的故事。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类似的事正静悄悄地,隐密地发生著。

我的双腿自然地朝有印象的道路走去。忠实地反映出我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性格。

即使有不少店面更迭,不过整座城市的基本外观没有太大的改变。愈是往前走,我就愈是熟悉这些景色。尽管不同于故乡及老家带给我的安定感,可是这座城市与我之间也有另一种稳定的连结。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在这里定居超过十年了,如果对这城市没有萌生任何情感,反而是太过冷血吧。

一个人走过的路、和谁一起走过的路。有如描线般刻在脑中的记忆,虽然痕迹已经淡化了,但路径仍然还在。不过,只要一离开这里,痕迹应该会马上消失无踪吧?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可惜,所以我才会觉得妹妹的提议很沉重吗?

走著走著,我见到了长长的坡路。左手边的邮局被重新翻修过,变得焕然一新。我一点一点地改写著脑中的地图,同时如追求空气的金鱼般仰望坡道上方。

仰视的角度、看过去的景色,都与当年完全相同。

基于季节,坡道两旁摆满了社团的招生看板。

尽管说要在城市里逛逛,但最后果然还是会来到这个印象最深刻的坡道另一端。

毕竟我是为了念大学,才会来到这城市居住的。

十多年前的我,在这坡道的另一端看见了什么呢?虽然都是自己,但是在看到同样的景色时,也不可能浮起同样的想法。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了。

没变的,只有依然是个不成熟的人而已。

怀抱著没有成长过的不成熟,变成了大人。

未曾孵化的卵,抱著名为永远的希望,腐烂了。

我一脚踩在坡道上。温暖的阳光落在肌肤上,使我有点迷惘到底该不该往上爬。不过在看到从坡道左侧走下来的学生后,我莫名地涌起想往上走的念头。于是我向上前进。

春假已经结束了呢──我在爬坡的过程中,察觉到这件事。

会不会被人怀疑我是混在普通社团里拉人加入奇怪宗教的变态啊?我一面担心著这种事,一面顶著日光向上爬。肩膀和膝盖彷佛镶入铅块般地笨重。和年轻时相比,我的身子骨确实地硬化了。长年背负的责任使肩膀越发地僵硬、酸疼。这就是所谓的成为社会人士吗?

衰老这种事,会使自我变得更加狭窄。想颠覆这种现象,就需要热情。

但我没有可以燃烧,让自我发光、发热的燃料。

我追逐著上升的太阳般地爬到坡道上方,幢幢树影与高耸的中央大楼映入眼中。啊啊,是深深渗入身体底部的景象。与城市变化无缘的大学,维持著过去的相貌,迎接我的到来。

尽管如此,就算走进校园,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被同届的校友看到我在这里,会觉得很难为情,而且教学大楼的外观也与我念书时有点不一样了。这儿是为了学校里的年轻人而存在的世界。藉著坡道,与下方的世俗世界做出区隔的,蕴酿著独特氛围的世界。

啪啪啪,我耳边响起轻快的声音。

那是矮丘上的风声,而且风势强劲,吹乱了我的头发与衣服。我顺著风的方向看去,显眼的遮阳伞群闯入我的视野之内。露天咖啡座的遮阳伞如树林般临风摇曳。它们也还在啊?回忆引诱著我朝咖啡座走近。就在这时,正好有约三名的学生离开座位。

像这类的偶然,时常让我觉得命运是确实存在的。

我决定在这儿休息一下。

落在桌面与使用者身上的阴影,配合著遮阳伞的左右晃动,轻盈地舞动著。

我独自坐在空著的四人座餐桌前,以吸管喝著刚点的柳橙汁。

真好喝。比起咖啡,我更喜欢柳橙汁。反正现在我身边没有需要特地装腔作态的对象,所以不需要掩饰自己原本的模样。尽管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大模大样地喝著小孩子才会喝的饮料。不过我当年也会干这种事就是了。而且既然大学生里有娃娃脸的家伙,自然也有显老的类型。我的年纪还能勉强鱼目混珠吧。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脸颊眺望著稚气未脱的新生。刚进大学时,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印象中好像是……隐约不明的希望与不安在胸中互相对立,以致于难以呼吸。今后将会有某些全新的开始,成为大学生后随之而来的,没有根据的乐观。非朝著未知的世界划桨不可的恐惧感。不过,在成为大学生后确实有一些新的开始。比如认识了她。那是非常重要的邂逅。在我的人生观里倾倒、搅拌了大量的香料,让我再次明白,人与人的相逢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著你。不是说说而已。永远爱你。

如今,那些话全都成了谎言。

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谎啊。

彷佛看到了失去营养与水分而乾枯的那些话语碎裂,化为粉尘的幻觉。不是对觉得厌恶的人说谎,而是专门对爱慕的女性说谎。我耸了耸肩,重新面对这个事实。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模像样而说谎,是我的坏习惯。和讨人厌的家伙对峙时,说不定我反而更表里如一呢。这么说来,诚实到底是什么呢?

明明只是为了与她见面才来学校,尽管如此仍然觉得事事一帆风顺。当时的我,脑中究竟描绘著什么样的理想呢?虽然说年代久远,但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而已,我却如此刚好地把相关的回忆都忘光了。比起来,更久远之前的与年幼妹妹之间的互动,我反而记得更加清楚。

不论如何,都很难说成胸怀抱负的自己。但是在随波漂流之下,还是勉勉强强地变得能够独当一面,所以我现在才能坐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当年的自己是否能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意,但应该还能接受这结果的吧。

也许没有向上提升,但也没有啵啵地沉入水底,而是不高不低地直线前进。

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能活成这样说不定也很稀奇吧。

风儿拂过树梢沙沙作响。枝叶摩娑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让我的心情又是平静,又有点雀跃。

与雨声相仿的声音,柔和地感动著我。

我住的公寓附近没有这种大树,所以完全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被风一吹,耳后的血液循环就加快,使耳鸣声变强。

「啊──……」

我靠躺在椅背上,仰头看著青空。

像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虽然没有具体的定义……总之就是听得到风声,身体被风包围时,我总是会思考起同样的事情。不知是我大脑的机制天生如此,或者是世界上真的有无数幽灵,被风搬运到我耳边窃窃私语。简单地说就是,每当我沉浸在「舒服」的感觉中时,就会产生那种类似落差的心情。

随著血流速度加快,必定会浮现在脑中的想法。

我,不管怎样都一定会死呢。

不是总有一天会死,而是不管怎样都一定会死。

不管做了什么,就算中了乐透头奖,就算去过宇宙,就算成为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就算比所有人更幸运,就算活得正直不阿,就算对他人的不幸视若无睹。

最后,我都一定会死。

其他人也全是如此。

我那稚嫩的妹妹,最后也会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那是绝对逃不开的真理,使我感到极度悲伤。

被妹妹仰慕,和妹妹住在一起,快活地笑著活过明天。

快乐的时光早晚会如同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泡般破裂、消失。这是必然。就算世界上有奇迹,只有这件事也绝对无法改变。一百年后,只有极少数与我同年纪的人会残留在这片大地上。

天空明明如此湛蓝,天气明明如此宜人,可是,我们依然不停地走向死亡。

而且,就算我们全部灭绝了,鲜艳的青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生命是如此高尚又脆弱,令人难以呼吸。

既然死亡是必然,为什么人类还要活著呢?

由于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生存理由,没办法,人们只好自己找出活著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应该是大部分人会做出的一般结论吧。毕竟,已死的人只能活在他人的记忆之中。

可是,那是我无法做出的结论。

打从我选择了妹妹,而不是她的那一瞬起,我就等于放弃留下任何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了。

已经无法选择如何生活,只能选择活在哪里了。

而且在今后,我的人生只会急遽下降吧。

随著岁月的经过,我们每年将会变得更加悲惨。

我很清楚自己的下场。我一直非常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可是──

假如不能深爱自己最重要的事物,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

妹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和我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事到如今地遥想著不在场的妹妹。

就算是现在,妹妹的想法应该也没有改变吧。

「对不起,因为没有其他位子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咦?」

上方冷不防地传来人声。如果是当年那个她,就是戏剧性的再会了。不过当然不会有那种事,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名看起来像大学生……是这样吗?虽然在短短一秒之内否定自己的想法有点那个,但是在看到对方脖子以下的部分后,我不禁心生疑问。这里是校园,可是对我说话的女生,身上穿的是睡衣。

蓝白相间的直条纹睡衣,而且尺寸还大了一号。尽管如此,对方似乎不觉得穿成这样很可耻或很尴尬。

看起来也不像在学校过夜的缘故。真是奇妙的女孩。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为了徵求满心疑惑的我的同意,对方再次问道。

「啊,请随意。」

仔细一看,其他座位确实都坐满了人。才刚放完春假就开始翘课的家伙不多,所以现在是学生人数正多的时期。虽然没其他位子可以坐,不过会直接开口借坐的学生却也很少见。那女孩的头发有如绵羊般乱蓬蓬的,只有浏海的部分修剪得很清爽。

「感谢感谢给嘿嘿 。」

给嘿嘿是必要的修词吗?

女孩的笑容很友善,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举手投足的感觉和妹妹有点像。

她一坐下,就滋滋滋地以吸管喝起捧在手上的纸杯。从吸管的变色程度看来,她应该和我一样享受著柳橙汁的美味,我因此对她稍微感到亲近。不过她仍然是个怪女孩。从旁经过的学生对她投以注目礼,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最近的年轻人啊……是说,我也已经到了可以使用这句话的年纪啦?嗯。

不过仔细想想,当年的她也是个相当的怪人。尽管我当时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她做什么,都只觉得很可爱,但她的怪异行径之多,也不是能一笑置之的。而且还无时不刻地狂吞号称维他命的糖果,爱吃甜食也要有个限度。总之就是个怪咖。

而就连那样的怪咖也傻眼的我,更是个大怪人。

在世人眼中,重视妹妹是如此不正常的事吗?

「哎呀!」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的声音使我抬起头,「喔哇哇哇!」我的思考不禁与身体一起动摇了。虾子……虾子?是虾子没错。虾子以轻快的步伐在桌上沙沙沙沙地爬行著。真是活泼灵敏啊。活跳跳到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步。是说为什么这里会有虾子?绵羊头女孩伸出手,虾子以指头为跳板似地跳进那女孩的掌心里。

「呵呵呵,我的宠物失礼了。」

宠、宠物?

「这是我的宠物布朗森。」

饲主笑著介绍自己的宠物。请多指教哦。虾子呼应饲主似地做出胜利姿势……感觉上是这样,虽然它根本没有手臂。看著在女孩掌心上得意洋洋地高高竖起触须的虾子,我笑容变得很僵硬。

「它很有,精神呢。」

「势如破竹哦。」

女孩笑道。言谈中完全没有对这种不可思异的情况感到疑问的意思。以怀念的表情眯著眼抚摸虾头的那个模样,毫无疑问是个怪异的淑女。

这间大学,该不会是怪咖聚集地吧。

「很可爱嘛。」

「和它住在一起很开心哦。」

如果虾子的动作一直都那么夸张,的确有可能百看不腻呢。

是说,那真的是虾子吗?我盯著它观察起来,虾子摇了摇尾巴。

「而且学它的动作也很好玩。」

「……学?」

「大哥哥──你不是大学生吧?应该?」

女孩以略带顾虑的口吻问道。

大哥哥──吗?

被妹妹以外的人这么叫,让我觉得有点坐立难安。还不如乾脆叫我阿伯算了。

「不过我没什么把握就是了。别人都说我没有看人的眼光呵呵呵。」

「嗯,你说对了哦。就学生而言这张脸太老了不是吗?」

「也是啦。」

没办法鱼目混珠呢。我轻拍著脸颊笑了起来。就算照镜子检视,我也分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时间与第三者的眼光不会骗人。确实,比起过去,我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变乾涩了。

我莫名地想起死去祖母的丧礼。

「校外人士不可以在这里喝果汁吗?」

应该不可以吧。

「没关系啊。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大哥哥──你会在这里而已。」

「呃──……因为觉得很怀念,就不知不觉过来了。」

「怀念?你是校友吗?」

嗯。我点头承认。窝──窝──女孩发出有如鸟叫般的佩服之声。

「原来是学长。」

「你呢?……正在这里念书吗?」

脖子以上可以算是大学生,但是肩膀以下只是只贪睡虫。

「呶呵呵。」

她装蒜起来。说不定和我一样都是校友。

「既然我们都是学生(?),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哦哦……嗯。」

中间的那个部分要怎么发音呢?

滋滋滋。我喝了口柳橙汁,休息起来。好了,我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意想不到的邂逅让我忘了原本的目的,发现这件事的我正想回到原点重来时,马也来了。不是比喻,是真正的马。马术社的家伙们从坡道另一端牵著茶色的马走了过来。为了招生。

我以怀念的心情眺望著那景色。就在这时,音乐社团也趁著午餐时间来到户外,开始展现自我。比太阳更青春、更耀眼的家伙们藉著脑细胞的欢喜,尽情地展露自己。

人声嘈杂,语笑喧哗,马儿嘶鸣。

「年轻真好呢……」

「真好呢……」

外表比我年轻很多的女孩与我一起陶醉在青春的氛围中。

她伸出食指比啊比地,与我的指尖碰在一块儿,妥妥地对上。

「你见过外星人吗?」

「啊?」

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而联想到了某部电影吧。她问道。我愣住了。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我有见过外星人哦……」

女孩小小声地对我表白道。我觉得说出这些话的她更像外星人。该不会是什么奇怪宗教的传教人士吧?我不由得怀疑起来。

「多亏了那个外星人,我开始练晨跑,身体变得很健康哦。」

「喔,喔……」

「人与人的相遇是很宝贵的经验呢。呵呵呵。」

她完美地做出结论。呵呵呵。我移开目光乾笑著。

完全无法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

「哦哦!」

直到刚才为止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女孩惊叫起来。是外星人跑来和我们打招呼了吗?原来是有人骑在马上,一边骑著马驱赶周围的人群,一边俯视著那些人,得意地唱著歌。制造骚动的本人应该很愉快吧,瞧他一脸满面春风的模样。

就某方面来说,看在我眼中,那种青春洋溢也是外星人。

「年轻真好呢……」

「是啊……」

我陶醉地道。但是这次女孩不再玩ET游戏,说道:

「上了年纪就没办法像那样乱来了呢,呶呵呵。」

「真的呢……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哦。」

「哦?」

我一面以目光追逐著晃动的马尾,一面说道:

「就是因为人会老,所以青春才有价值。也因为这样,所以年轻时最好不要发现这件事。把青春时代的精力投注在为自己的老年时期铺路,那就是舍本逐末了。」

人啊,该在生命中最充实的时期做该做的事。

年纪一大,人类就无法继续无条件地成长。就算想抵抗,还是只能不停地退化。

不在全盛时期闯出点名堂的话,衰老之后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成就呢?

直到身心都开始确实老化,才终于察觉这个事实,这也是身为人类的乐趣之一。

「……反正我只是想这样说说看而已啦。」

认真说这种话还挺难为情的,我刮著鼻子打哈哈道。女孩并不取笑我,反而点点头:

「这些话很赞哦。可是大哥哥──你叹气叹得很凶呢。」

是这样吗?听她这么说,我惊讶地问道。

「有吗?」

「一直唉──唉──唉──个不停呢。」

那样子会连空气之外的东西也吐出来吧。话说回来,我居然在无意之间一直叹气。

不过年纪大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老家的双亲也是这样。但他们之所以叹息,大部分的原因可能出在我们兄妹身上吧。

「……我在烦恼搬家的事。」

「乔迁啊?」

滋滋滋。喝果汁的声音。是女孩还是我发出的呢?或者是双方一起发出的呢?

为什么要跟这女孩说这些啊?我顿了一顿,稍微冷静了一点。

可是,在桌上活蹦乱跳的虾子不停地扰乱著我的思绪。

安静的异次元空间。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我妹妹很厉害哦。」

「有比布朗森更厉害吗?」

虾子如海洋表演秀中的海豚般跃起,身手矫健地翻身,精彩地站回桌上。

「没有没有。她的厉害还在现实的范围里。」

不过刚才的景象也确实在我眼前发生了,所以这也是现实之一。

妹妹的成长速度也是。虽然不像真的,但那也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我妹妹有可能会搬到大都市去住。」

「嗯嗯。」

「她叫我辞掉工作和她一起过去,说她会养我。」

「哇──」

女孩啪啪地鼓掌。由于她表现得很直率,所以我有点忍俊不禁。

「可是我没办法举双手赞成……应该说我觉得自己是反对那么做的,所以我在思考,为什么我会有那种想法。」

「嗯嗯──」

女孩不再拍手,表情变得稍微严肃了点。直到刚才为止,她都有点睡眼惺忪的模样。

「我觉得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啊──因为住习惯了,所以被迫离开的话都会产生抵抗感吧。」

「唔嗯──是没错……」

「而且要是在这边有美好的回忆,就会更不想离开。」

我觉得她的说法另有深意。

「回忆?」

「我记得,确实是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

女孩闭上眼睛思考起来。食指转啊转的,彷佛要勾起什么似的。很像在考试中回想数学公式时的动作。思考完毕,女孩小声地说了声「OK」,接著说道:

「人会收集回忆而活著。」

「我好像在哪听过这句话……」

「而且,与再也不会见面的人……人……是人吗……」

女孩停顿在奇怪的地方。

「不是啦,虽然我用人来说明,但那是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的说法。」

「呃,什么?」

「啊,我知道了,我再说一次好了。」

重来重来。女孩竖起食指。虽然刚才的气氛都被破坏了,但是似乎能听到什么重要内容的预感还是勉强残存了下来,所以我保持沉默,继续听她说下去。女孩咳了一声,说道:

「而且,这里是过去曾经与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相遇的地方。」

听女孩这么一说,我想起她的事。

「因为已经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才会想珍惜往事。我不认为只有现在还活著,陪在自己身边,可以更新声音或记忆的人才珍贵的就是了。」

「…………………………………………」

「而且,以前看过的世界最美的事物,以后仍然有可能是世界最美的事物。」

「嗯……」

明天要面对的世界,不一定比今天友善。

没人能肯定生命中最美、最棒的邂逅发生在什么时候。这女孩是想这么说吗?

「而且,因为不能更新了,所以回忆会开始变淡。只靠大脑记住事情是有极限的,就算不想忘记,记忆还是会愈来愈模糊。如果不想变成那样,当然就不会想离开了。」

女孩缓缓地仰头,朝中央塔的方向看去。

夹在桌面与遮阳伞之间的天空。

就连风,都被女孩的动作引导似地向上流动。

被风吹动的眼眸,捕捉到各式各样的事物。

摇晃不已的红色遮阳伞。

带著阴影的灰色中央塔。

随风弹奏音乐的深绿树叶。

聚集在周遭的大量肤色。

美丽的青空。

以及,彩虹的最末梢。

「这里啊,写入了很多东西。有很多与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之间的回忆。」

为了在见到这些景色时回想起过去。

为了用力摸索记忆的丝线。

就算会伴随著痛楚。

「因为我们不能把城市也一起带走嘛。所以才想留在这里。」

闷在我胸口翻腾的情绪,被他人完美地解释出来。

不是熟人,甚至算不上朋友的女孩,点出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经验。

不过,我总算理解自己牵挂著这座城市的原因了。

与对妹妹的珍视不同,是其他想珍视的……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无法草率处理掉珍视妹妹的自己一路走来的路程。

许许多多的往事。

不论那些回忆是酸甜还是苦涩,我都不想忘记。

绝不。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其实相当单纯嘛。

年纪一大,脑袋就变得僵化不灵光。实在很伤脑筋。真的。

正当我这么想著,女孩隔著桌子,稍微探出身体说道: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这些都是我从我朋友那里现学现卖的哦……」

女孩小小声地对我表白道。根本没必要小小声地说吧。

「不过我也碰过那样的情况,所以有同样的想法。」

不知为何,有短短的一瞬,她找人似地左右张望起来。

「我要好好加油,好好努力,好好活著,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嗯。」

「不变成优秀星人的话,外星人就不会来帮忙了。不可以忘记这件事。」

「……嗯嗯,呃?」

「和外星人一起拯救地球也是很棒的回忆哦。」

「……是、是这样啊?」

脸不红气不喘地在正经的内容里混入外星人的话题,这是哪个门派的表演方式啊?

她对外星人到底有多执著啊?

虽然我有点感兴趣,但是又犹豫著该不该问下去。

「你、你拯救过地球啊?」

「哎呀,真不好意思。」

女孩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害臊似地抓耳挠腮。虾子也学著她的动作扭来扭去……唔,嗯。

在这种时候,我应该以「萍水相逢的偶然机缘」之类的美丽词语来修饰这场邂逅,并早点退场才是聪明之举吧。

但是看在她圆满地为我解释了近乎疙瘩的执著心的真相的分上,还是必须向她道谢才行。

我一起身,女孩立刻察觉我有离开的念头。不过她只是以笑容为我送行,并不加以挽留。

软绵绵,没有紧张感的松垮笑容,果然和妹妹有点相像。

「谢谢你了,救世主。」

「再见──」

女孩笑容满面地向我道别。虾子也同样目送我离去……感觉好像会出现在今天的梦里。

经过垃圾桶时,我把喝完的纸杯扔了进去。接著,我仰望起互相依偎般地丛生的高耸树木,沉醉在如波浪般的枝叶声里。离得远时,这音乐听起来固然悦耳,不过在近处倾听,又是别有一番趣味。我回头,那女孩正和虾子玩耍在一起。

我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我的人生里,在重要的关键时刻,是不是一定会碰到怪女孩,被她们影响呢?

「不对,不是……嗯,就是这样吧。」

所谓的命运,就是包含这种事在内的全部吧。

执意让我与妹妹一起活下去的命运,不允许我走上其他道路。

既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话,我夸张地晃动著手臂,走下坡道。

脚底与小腿传来的沉重感,彷佛在向我保证自己背负在身上的答案是正确的。

我一面稳稳地大步前进,一面心想。

留在这里吧。

「就是这样,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搬家。」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正确来说,是我不想搬家。」

我以正确的说法表达自己得出的结论。原本正在折衣服的妹妹维持跪坐的姿势,转身过来看著我。

「是吗?那就这样吧。」

妹妹笑著接受了我的选择。没有担忧,也没有反对。

自己一个人搬到东京。这种念头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

这个妹妹就是这样。我安心地坐下。一坐下,妹妹就前倾著身体捱到我身边,缩短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以手指梳理著妹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以拇指指腹轻轻摩娑她的脸庞。妹妹也同样抚摸著我手背,纤柔地,充满爱怜地。指尖宛如薄布的边缘,轻轻刮过我的肌肤。

酥麻的颤栗透过手臂,传到我身上。

我们维持著这种状态好一阵子。

在这种时候,假如是一般的模范好哥哥,应该会这么说吧……

『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搬到那边努力打拚哦!』

可惜我是不良的哥哥,所以就算知道该那么说,还是不会说出来的。

而且,这个妹妹想要的也不是那种哥哥。

妹妹想要的,是加了大量砂糖,一般人喝不下去的那种咖啡。

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来,我与妹妹的关系、情感都过于黏腻,应该会觉得相当恶心吧。

可是人们在人际关系里追求的浓度,理所当然地会依对象而有所不同。

对我们俩而言,这样的甜度反而刚好。这种甜度才是最好的。

彷佛放下了一个重担似的,我久违地感到安稳。

藉著这种解放感,我猛地后仰躺下。哇!我的动作太突然,妹妹惊叫了一声。

不过她也马上躺在我身旁。我想起以前睡在同一条棉被里的事。

妹妹如胎儿般缩起身体,在我身旁那个那个啊了起来。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啊。」

「那个变多了。」

「那个那个啊。」

有点像揉面团或黏土时的声音。那个那个啊──我学了一下,觉得有点暖暖的。

「哥哥──没叫我一个人搬过去,让我松了一口气哦。」

妹妹揪著我胸口部分的衬衫,想把我拉到她身边似地收手。

「松了一口气哦。」

为什么要装模作样,高高挺著鼻子(并没有)重说一次呢?难道是在害羞吗?

我搂过妹妹的头,她的身体也跟著滚过来贴在我身上。「噢痛!」手肘击中我的身体。

「我怎么可能会那么说呢。就一般情况而言。」

我们两人的一般,就是再也离不开对方。

「说的也是──」

「因为我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我,和你,一直在一起。

虽然有点难为情,不过我还是坦然告白了。

这种话,我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就连对当年的她也是。

即使不说谎,不装模作样,如果是对的人,也还是能相处得很好。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

「呼嘻嘻。」

妹妹诡异地笑著,身体缩得更圆更小了。

「你那个笑法是怎样?」

「给嘿嘿。」

「那种笑法很流行吗?」

「哥哥──」

「什么事?」

妹妹依偎得更紧密了,她将身体重叠在我上方,接著拉长脖子──

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耳朵。

「我超──级喜欢哥哥──哦。」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至今为止我从来没见过的,极度快活的笑容。

露出牙齿,笑得有如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果实。

我们在极近距离互相凝视著对方,舌头与言语搅在一起,说不出话。

是这样啊?

喜欢的前面还加上了超级两个字吗?

这还真是,超──级棒的呢。

「…………………………………………」

我的冷静只够撑到这个时候。

接下来,就只能任凭感情的起伏支配全身了。

从心底最深处涌上的东西,毫无掩饰地展现了出来。

我舔了一舔,脸颊上有融化的液体。

「……给嘿嘿。」

可以接受现在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强而有力的灼热,在胃部深处翻腾不已。

第二卷 下 妹妹日记

『妈妈打扫房间。

妈妈煮晚餐。

妈妈很了不起,每天都做很多家事。』

第一次仰望名为哥哥──这个生物的场面,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之前,我总是低头看著地面,不知道该怎么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个人互动。我知道爸爸是什么,也知道妈妈是什么,可是我不懂「哥哥──」到底是什么。

就算听说他比我早出生,我还是意会不过来,因为比我早出生的人太多太多了。而且他们大多长得比我高、比我大。别说比我早出生的人了,就连和我同年,和我上同一间幼稚园的小孩,也都长得比我高大。

另一方面,哥哥──也以他最大的努力,尽可能地不让我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我想,我们两人应该都不知道所谓的兄妹是什么吧。说不定直到长大成人为止,我们都无法理解兄妹的意义。

这样的我,第一次向哥哥──求救,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时暑假即将结束,但是与我面面相觑的,是几乎空白的绘图日记。正确地说,是除了前三天之外一片空白的日记。就如同开头的那几行,一开始我是真的有在写相当于暑假作业的绘图日记的,不过很快地,我就没有事情可以写了。尽管我烦恼不已,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被时间远远扔在后头的我,如今只能面对这份几乎没写的作业,品尝著欲哭无泪的无助滋味。

没有任何值得记录在日记里的行为。因为我每天都过著在家里发呆的生活,就算要写,也想不出可以写的事。必须有所改变才行,我心想。于是,一天又一天的空白页面,就在我思考著该如何改变现状时逐渐堆叠,累积成厚厚的一叠白纸,如今我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怎么办?我把手插在椅子和大腿之间,焦虑地思考著。只要一晃动双腿,好像就会冒出冷汗。光靠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就是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才会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我也没有能够帮忙的朋友。告诉爸爸妈妈的话,就会被他们知道我偷懒没写日记,应该会很生气吧。我陷入无法找他们帮忙的绝望之中。怎么办?同一句话不停地在我脑中旋绕著,我把并拢的腿收到身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开学检查作业时,老师应该会很生气很生气吧?一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忧郁。

可是。

就在这时,家中出现另一道脚步声。

我因那道声音而抬头。

有人从外头回来了。与父母的脚步声不同,是轻快的脚步声。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我有一个哥哥──呢。

原本僵硬的脖子稍微获得纾解,变得不太安定。我在房间里左右张望,有些坐立不安。所谓的哥哥──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绘本内容,讲的是可靠的哥哥──为了弟弟努力的故事。虽然是动物兄弟的故事就是了。所谓的哥哥──是会在危急时出来救我的人吗?

那是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思考过的人际关系。哒哒的脚步声往走廊移动。

如果突然开口向哥哥──求救,他会答应帮忙吗?可是话说回来,就连我都不知道该拿日记怎么办了,如果哥哥问我想要他帮什么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消极的想法接连冒了出来。但是不论那些如小石头般压在我身上的负面想法再多,我也不会继续下沉。因为我早已沉在水底了。为了浮出水面,不管多么不可靠的东西,我也非抓著它,向上爬不可。

既然想不出其他可以拜托的对象,那么──

我拿起与白纸无异的日记本,慢慢前往走廊。见到正经过走廊的哥哥──时,我身体颤抖了一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把他看进眼中。

哥哥──并没有发现我跟在自己身后,我想,他应该压根儿没想过我会找他说话吧。尽管我还在迟疑,但是哥哥──已经走入客厅了,我赶紧身体前倾地追了上去。就连我都觉得自己的步伐很慌乱。

我从外头窥视著客厅,哥哥──坐在电风扇正前方抓著被蚊子叮咬过的腿。侧漏的风吹到我脚踝上,虽然是迎面而来的风,但不知为何,却让我前进的脚步变轻盈了。

我感受著肌肤的颤栗,向前踏出了一步。

哥哥──似乎在我前进时发现有人而回过头,不意外地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那也是当然的。

我刚才也有过这种第一次见到哥哥──般的心情。

向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求救,连我都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大胆。

因为我就是被逼到如此走投无路。

「帮我……」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哥哥──说话。

哥哥──(妈妈他们向我介绍这个人时,说他是葛格)并没有无情地把我赶开。我想,应该是因为被我主动攀谈,太过迷惘、动摇的缘故吧。先让我看看再说,哥哥──以这种态度与我相对而坐。坐得这么近,让我发现哥哥的身影很高大。

他的影子罩在我身上,我觉得和爸爸或妈妈的影子有点不一样。

哥哥──接过我递出去的日记本,唰唰地翻了起来。

接著他的脸出现呃啊!的表情。

「暑假作业?」

我轻轻点头。哥哥──似乎也有写过这种作业,「果然啊。」他小声地道。

接著他拉长脖子,像是在找谁一样地朝走廊方向看去。我回头,后面没有任何人。后来我才理解,那是在看爸爸妈妈在不在。哥哥──好像也明白我是没办法找他们求救,所以才会找上他的。

哥哥──像是尽义务似地把剩下的页数也翻完了。每多看到一张空白的页面,哥哥──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逃避的神色。全部翻完后,这还真是伤脑筋啊,哥哥彷佛这么说似地搔头。我也觉得很伤脑筋啊。就在我正么想时,发现哥哥──正在看我。

被哥哥──从正面直视,我觉得麻麻痒痒的,有点难为情,又有点想逃开。像是光著脚踩在陌生的草坪上般的感觉。

接著──

「你整个暑假都在干嘛啊?」

呜。被戳到痛处,我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哎哟喂啊!」哥哥──慌了手脚,电风扇也不关地推著我走向二楼他的房间。

哥哥──让我坐在房间里,「别哭别哭。」他不停地挥手安抚道。看著他的动作,很不可思议的,我的泪水收了回去。不过鼻水还是要滴不滴的,我用力把鼻水吸进鼻子里。

我想,应该是因为接收到了哥哥──拚命想安抚我的想法,所以泪水才会停住的吧。

哥哥──帮我想出了填写天气栏的方法,我立刻开始动手实行。为了不与其他同学的天气栏出现矛盾,我画了很多笑脸在天气栏里。随著空白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填满,我的心情也稍微开朗了一点。这件事让我体悟到,情况确实地有所进展,是多么棒的事情。

我把天气符号全部画完后,再次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哥哥──那边。

「唔……唔……」

哥哥──双手交叉在胸前呻吟著。我朝旁边滑开,把位子让给哥哥──来坐。尽管哥哥──一脸觉得麻烦的样子,又不停地叹气,但还是在日记本前坐下。

哥哥──帮我想内容,我把内容写在日记上。为了减少矛盾之出,哥哥──还编造出和我一起玩的日常生活。因为我没有可以一起游玩的朋友。

连续编造好几十天的谎话,应该很辛苦吧。

可是,哥哥──还是没有弃我于不顾,一直陪在我身旁。

我茫然地看著拚命帮我想日记内容的哥哥──的身影。

低头面对地板上的日记本而弓起的背脊,看起有种前所未见的张力……应该说是浮起才对。

很有立体感。

原本平面得有如家中景色的一部分的那个人,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实在人物。

我半张著嘴,不住地凝视著那个人的背影。

所谓的哥哥──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我有新的家人。是我的哥哥──。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

哥哥──每次看到我时,就会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可是,哥哥──不会逃走。

哥哥──会一直在我的身边。』

我以一贯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思考著各种事情。

比如,蝉开始叫了。

比如,天气开始变得闷热了。

比如放暑假时会闷闷不乐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

暑假又一次来临。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绘图日记,再次感到困扰。

一想到又要为这份作业感到烦恼,我就觉得忧郁。即使升上了二年级,我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所以当然也没有可以写成日记的新鲜事。尽管我有自知之明,但还是翻著从第一页起就空白的页面叹息起来。但是为了免除后患,只有日期与天气的部分每天都有写上去。

光是这样,我就有种大工告成般的感觉,真不是好现象。

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二楼的儿童房里。哥哥──还没回家。

我没有朋友,所以我哪里也不去。而且没人会找我出门。但是哥哥──不一样,他会和朋友在外头玩到很晚才会回家。旁边那张无人的书桌上有许多橡皮擦屑,是哥哥──早上写作业留下的痕迹。哥哥──是个很认真的人。

我从椅子上起身,没来由地清理桌面。把碎屑集中起来,包在面纸里丢进垃圾桶。看著变乾净的桌面,我升起一股满足感。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发现这件事呢?

说不定会以为是妈妈扫地时顺便清掉的吧。

像这种事,应该可以写进日记里吧?我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要写吗?我犹豫著该不该伸手拿起铅笔。

伸手,迷惘,缩回。

坐下。

还是算了,我想。等哥哥──回来再考虑吧。

去年暑假结束后,我住进了哥哥──的房间里。

因为,自从被哥哥──帮忙之后,所谓的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我曾在放学后趁著哥哥──还没回家时悄悄爬上二楼偷看他的房间。明明在同一个家里,但是哥哥──的房间里充满了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接触过的气味。这使我明白,一直以来,我离哥哥──有多遥远。

是因为这样吗?

我走下楼,对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妈妈说道:

「那个,我啊,可以和哥哥──一起住哦。」

很久以前,爸爸妈妈就问过我要不要和哥哥──一起住了,所以当我告诉妈妈自己愿意搬进哥哥──房间时,妈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也许是在想,我和哥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过她似乎又马上认为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变好的缘故,所以笑了。

也因此,我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好的决定。

我在哥哥──差不多该回家的时间,拿著日记本走到一楼。再这样下去,今年应该也会被绘图日记逼到走投无路吧。虽然我想找哥哥──帮忙,可是难以主动开口。或者该说,因为我觉得很可耻。所以我想假装成被哥哥──偶然发现,让他主动开口问我绘图日记的事。我在走廊上不停徘徊,打算一直这样,直到哥哥──回来为止。

最后,玄关的方向总算传来吵闹声。我有点紧张了起来。我一面提醒自己态度要自然,一面不断地在走廊上绕来绕去。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忍住回头的冲动,继续等待。

接著。

「那边那个妹妹!」

哥哥──的妹妹。也就是我。

我是,妹妹。

除了名字之外,对我的明确指称词。

我愣了一愣,理解那个词汇的意思后,回头。

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而已哦──我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回应哥哥──的叫唤:

「哥哥──什么事──?」

「那是绘图日记对吧?」

哥哥──立刻发现我手上的东西,微微露出警戒的神色。

应该是在想,该不会又要我帮忙了吧?

就是这样。

我把日记本嗖嗖地向前挪移,哥哥──也跟著嗖嗖地向后移动。呣呣,我不高兴地嗖嗖前进,两人持续著嗖嗖、嗖嗖。

「等等,时机还早。」

哥哥──把手掌抵在我面前制止道。虽然他说还早,可是暑假已经开始了。不快点解决的话,之后只会吃到更多苦头,去年我已经得到教训了。我和哥哥──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今年要以向日葵观察日记来凑页数。

既然是哥哥──提议的,我当然就照单全收了。

到目前为止,哥哥──的所有行动都是对的。

所以我想,可以相信哥哥──的意见。

我学著妈妈,撑著阳伞走出家门。哥哥──和我一起躲在伞底下。我很少和哥哥──一起出门,所以觉得有点雀跃。可是目的地是平时天天去的学校,也让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在假日去学校。

学校花圃里的向日葵以盛开迎接我们的来访。

那里有很多很多可以写进日记里的事。

哥哥──帮忙撑著的阳伞在地面形成的影子形状。

在热呼呼的风里跳舞的向日葵。

怕被蜜蜂叮而躲到旁边去的哥哥──,反应意外地好玩。

我有好多好多想写的事。

在这之前,我的心和注意力从来没有如此跃动过。

所以,和哥哥──一起眺望的向日葵风景,比日记上写的更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回家后,我在图画栏的下方写上今天的日记。我沙沙沙地用力写字,把这天的日记拿给哥哥──检查。哥哥──接过日记,仔细地阅读起来。

今年的日记没有骗人的地方,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正当我这么想时──

「你写的比以前好呢。」

我瞪大眼睛,很意外哥哥──会这么说。

「是吗?」

「是啊。」

哥哥──露出有点迷惘的表情,一会儿后,朝我伸出手。

拇指轻轻地擦著我的头发和额头。

略带顾虑之意的摸头方法。我的脖子因此有点僵硬。但同时,我觉得围绕在我身边的盛夏暑气被那只手遮断,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燠热。

我一动也不动地接受了哥哥──的抚摸。

原来如此。

只要我写的好,就能被夸奖。

我深刻地体验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实。

一直以来,我都和进步或努力之类的动词无缘。

只是无谓地让时间流逝。

可是现在,我第一次知道进步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进步就像长高,看到的东西、可以看到的东西,都会因进步而改变。

和哥哥──在一起,能让我学到很多事情。

哥哥──是我的兄长,老师,还有──

还有。

所以──

我打算,以后也要写很多很多日记。

我有一起玩的对象了,就是我的哥哥──。只要我对哥哥──说和我一起玩,哥哥──就会陪我玩。我和哥哥──一起打电动。哥哥不太会玩电动,所以我常常赢。

赢了很开心,输了也很开心。

看著哥哥──快赢过我时的表情,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和我玩有乐趣吗?我常常如此怀疑。可是看看哥哥──赢过我时的表情,我想他应该是很开心的吧。这样比我自己一个人开心更开心。

可是,为什么哥哥──愿意陪我玩呢?

因为我说我想和哥哥──一起玩的关系吗?

如果是这样,假如我对其他小孩说想一起玩,说不定现状会出现什么改变吧。和哥哥──一起玩时,我思考起这种事情。

可是,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变成了我很重要的人。

我想,是因为哥哥──对我很好吧。

我喜欢对我很好的人。

而且,我最喜欢家人对我好。

我觉得,我可能不信任家人之外的人吧。

所以放假时我几乎不出门,比如现在,我正在房间里看书。

因为哥哥──建议我多看一些书,所以每当我一个人时,就会开始看书。听说看很多书的话,日记就能写的很好。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正不正确,可是我想进步,所以我还是试著开始看书。因为我不知道其他让自己进步的方法。

而且看书时比较不会无聊,所以我喜欢看书。除了和哥哥──在一起的时间之外,所有事情我都觉得很无聊。我想,问题应该出在我身上。可是现在我已经不会对这件事感到困扰了。因为我有哥哥──,所以就算我有问题也无所谓。

书上的故事,有些还满好看,有些就很普通。就算讲的是同一件事,但是不同的书上的文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就像拼图一样。小说可能是一种文字形成的拼图吧。把妈和妈放在一起,就变成妈妈;把哥和哥放在一起,就变成哥哥──。但是我不懂为什么。

至于我现在正在看的这本书,我觉得非常好看。

我著迷地看著书上内容,看到连脖子和肩膀变僵硬都没感觉,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哥哥──会大大地夸奖我吧?我心想,把脸凑到离书很近的地方,开始观察。我真的写得出来吗?很快地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连日记都写得很辛苦了,像这样的故事……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想反了。

我的生活没有值得一提的事。

所以写日记时才会写得很痛苦。

可是像这种故事,是作者自己编造出来的,就算不是事实也没关系。

既然如此,就算是一无所有的我,说不定也写得出来。我想。

嗯嗯嗯。把书看完后,我又重头看了一次。这次,我把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就像要把那些句子吞到肚子里消化一样。原来是这样写出来的啊?我在脑中临摹起那些字句。因为我想,只要反覆练习,也许我就能写出类似感觉的句子。

不过隔天,当国文老师好像也不错呢。我在上课时模糊地产生这种想法。

当老师的话,好像可以教哥哥──很多事情。

感觉好像会很愉快。

该选哪一种好呢?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后来我发现,小说家和国文老师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小说家的工作是无中生有,国文老师的工作是把那个「有」扩张成十倍来教育学生。虽然我觉得国文老师好像更辛苦,不过两者的一步不一定是同样的距离。

小说家可能也一样辛苦吧。

到底要选哪一种好呢?我烦恼不已。

虽然我想问哥哥──的意见,但是又觉得还是先保密好了。如果没办法当上小说家或老师,到时候会很丢脸,那样子,真的会很丢脸。如果我说自己有想做的事,我想哥哥──应该会帮我加油,可是如果没有成功,我们都会很伤心。所以现在还是先保密吧。我想偷偷地练习。

升上三年级后,不需要再写绘图日记了。但是暑假时,我还是会去学校的花圃看向日葵。今年的向日葵也开得很好。哥哥──讨厌的蜜蜂依然飞来飞去。虽然这种蜜蜂不会刺人,但是我没有很喜欢它们的嗡嗡声。

向日葵的头,花很大,看起来很重。向日葵的哪个部分是「向日葵」呢?花?茎?根?同样的,我的哪个部分是「我」呢?

手指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两条腿看起来也一样。虽然脸长得不一样,但是这么说的话,只有脸的部分才是我吗?而哥哥──,又是哪个部分让他成为我的哥哥──,变得与众不同呢?

我和向日葵一起摇头晃脑,思考起各种事情。

最近,我常常思考很多很多事情。

虽然很少想出好的答案,但我还是努力地思考。

因为我想被哥哥──称赞。

总之,关于「这个为什么是这个」的问题,现在的我,只知道脸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觉得,烦恼这种事情,就会变成大人。

……这样想不对吗?

因为是从天上降落的,所以那种外星人被叫做天人。

只有日本这样称呼他们。其他国家给他们取的名字更长。天人是吃人的生物。天上降下了很多天人,吃了很多人类。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想,只顾著吃人类,最后人类就被吃光了。没有食物可吃的天人也都饿死了。后来,天人也开始吃同类。

最后,天人也消失了。

唯一活下来的天人发现了唯一还活著的人类小男孩。天人肚子饿了,他烦恼著要不要吃掉这个小男孩,但是又想到,吃饱后肚子还是会饿,所以就不吃了。

刚开始时,男孩很怕天人,但是到后来……

想不出后续,于是我放下铅笔。我在全新的笔记本中沙沙沙地用写字的方式,试著写出小说,但是就小说而言太短,感觉比较像绘本。

用写日记般的方法写小说,可能不是好方法吧。

我从头开始检查文章,把看起来奇怪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做修正。也许是被看过的书影响吧,我想出来的故事大多是这种感觉。不是明快单纯,热热闹闹的故事。不过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开朗,会想出这种感觉的故事也是很自然的事吧,我觉得。可是,我又没办法很确定。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小孩。

之所以会不知道,八成是因为我很少和其他小孩交流的缘故吧。

我想,所谓的自我,说不定是看著其他人而形成的。

配合他人而产生的自我。比如动作,还有喜好。这些都是不能无视的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可是我没办法形成那种自我。我以我才没办法一个人写出日记。我想。

在看了很多东西后,我发现了这一点。

先不管那个,我的身高比其他孩子矮很多,难道不能快点长高吗?

我的目标是长得比哥哥──更高。

正当我把手放在头顶上时,哥哥──走进房间。我把写小说用的笔记本藏了起来。这件事要对哥哥──保密,因为我想等到写得出很厉害的小说时,再让哥哥──大吃一惊。我想哥哥──惊讶完之后,应该会大大地夸奖我吧。

哥哥──躺在地板上,看起新买的漫画杂志。虽然哥哥──建议我看小说,可是他自己看的是漫画。等我长到哥哥──那么大时,我一定也能看懂漫画吧。我想早点长大到看得懂漫画的年纪。

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著一直看著那样的哥哥──。

只要看著哥哥──,我就会觉得安心。而且脚趾头会变得不安分。我想,应该是因为身体想更靠近哥哥──吧。我被不安分的感觉引导著,离开椅子来到哥哥──身边。我一在哥哥──身边坐下,哥哥──就坐了起来,有什么事吗?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著我。

我开口:

「那个那个啊。」

「哪个?」

「呃──……呃。」

有没有可以让哥哥──夸奖我的事?我开始思索。

想不出来。

硬要说的话,呃呃,就是我有在努力。

为了被哥哥──夸奖而努力。

「我、我有在努力哦!」

我照实说了出来。哥哥──睁大了眼睛。

「这、这样啊?」

「嗯……」

「……哦哦。」

哥哥──放下漫画,把手伸了过来。

哇──!

好棒好棒。哥哥──正在摸我的头。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哥哥──的大手好软好温暖。

觉得连手上的皱纹和手指的指纹,通通变得非常清晰。

知道右眼失去视力时,我不觉得自己需要负什么重大的责任。就算听别人说,是我们两岁玩游戏时,玩具飞机的翅膀戳到她眼睛,所以她才会才失明;或者别人告诉我,当时用玩具飞机戳到她眼睛的人就是我,我也没有真实感。因为我根本没印象有这回事,而且她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虽然她会说保养义眼很麻烦,可是从来没有责怪过我,所以我当然不会意识到是自己害她失明的。也因此,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

我们的生活范围是一座小岛上,以散步的方式慢慢走一个小时,就可以从最边缘走到另一头的最边缘。那儿就是我们的全部。

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重新读起新小说的开头。升上国中之后,我的小说长度好像也成长了一点,使用的汉字也增加了,变得有点厉害……有变厉害吗?

像这种时候,就会很想徵求第三者的感想。

但是我没有可以让对方看小说的朋友,也不能拿给哥哥──看。写小说的人都会让别人看自己写的小说吗?是我的话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没办法拿给很多人看。可是这样当得了小说家吗?

……唔──

如果只想被哥哥──夸奖,不当小说家也没关系吧,只要能写出很棒的故事就行了。不过既然要写,还是顺便成为小说家比较好,这样一来不但能被哥哥──夸奖,也能养活自己。这么一想,果然还是该把成为小说家当作目标才对。

我放下笔记本,走到一楼。制服已经准备好了。是从今天起我要就读的国中的制服。我朝著被妈妈摊开平放的制服走近,观察了起来。快点穿上试试吧,妈妈说道。我也想知道自己穿上制服后是什么感觉,所以立刻动手换起衣服。

因为我平常穿的是更宽松的衣服,所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制服穿好。而且布料的触感也不一样。平常穿的衣服是配合著自己身材,宽松舒适地包覆住自己的类型;制服的话,则是自己被整型成衣服的形状般的感觉。新衣服特有的乾燥气息,即使穿在身上也依然微微刮搔著我的鼻腔。我穿著制服来到镜子前,「噢噢噢!」虽然镜中的人是我,但我还是受到了冲击。有种长高很多的感觉,就像在一天之内咻地窜高了一大截似的。

「哦,哦哦──」

原来如此──和同年龄的孩子相比,我看起来之所以更加幼稚,原来是因为没穿制服的关系啊?穿上制服之后,和小学生书包就会很不搭调了呢。咦?可是其他孩子以前也没有穿制服啊……呃呃,嗯,总之脚看起来变长了。我在镜子前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起来。就在我一个人吵吵闹闹时,哥哥──从我身边经过。他也穿著高中制服。哥哥──一看到我,立刻僵住了。左脚不知该往哪踩似地开始后退。

「哥哥──?」

我装出歪头不解的样子,其实内心小跳步地朝哥哥──走去。我猜,哥哥──八成也被我穿上制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吓到了。说不定会因此对我刮目相看呢。我凑到哥哥──身边,自下而上地窥视著他。

「你在做什么?」

「我被吓到了。」

哥哥──目光游移不定地老实说出心声。果然是这样,我很开心。

「被我吗?」

「对。」

「我吗?」

呵呵呵。

「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小嘛。」

看样子,哥哥──也觉得穿上制服后的我一下子长大很多。该不会真的有长大吧?我心怀期待地把手掌平放在头上,再把手掌水平地朝哥哥移动,最后抵达哥哥──的胸口。高度和昨天一模一样,完全没变。别说缩短距离了,甚至有种只有哥哥──自顾自地长高,把距离拉得愈来愈大的感觉。

「我还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话,还是很矮。」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搔著头发,看起来很迷惘。

虽然他很惊讶,但是没有爽快地夸奖我。

难道对哥哥──来说,我长高长大不是一件会让他开心的事吗?在哥哥──心里,我好像真的一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那样的我才是哥哥──理想中的妹妹吗?可是,我没办法缩回去。

如果我长高长大,变优秀的话,就不能再当哥哥──的妹妹了吗?

以前……不对,现在也一直在思考的「这个为什么是这个」的问题,又再次浮现在脑中。

我和哥哥──究竟是以哪个部分决定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的呢?

如果我变成很优秀的小说家。

如果我变成能够引以为傲的妹妹。

哥哥──真的会开心地夸奖我吗?我开始有点感到怀疑。

这是我第一次对无条件信任的哥哥──产生疑问。

不过,一定没问题的啦。我把领子翻好,看著上方。

祖母去世,是我国二时的事。写起来很像小说的开头呢,丧礼中,我茫然地想著这种事。这就是所谓的不庄重吧,我如此警惕自己。

不过老实说,我和祖母不怎么熟。平常顶多只有过年时会见面,虽然拿到红包时会觉得开心,可是祖母看著我和哥哥──的眼里没有光彩,莫名的,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岁月会如风雨雪霜般催人风化。

丧礼告一个段落后,我走出殡仪馆。一阵风吹过停车场。令人微起颤栗的秋风柔和清凉,不像夏天那样热辣辣地刺人。不论死了多少人,不管人们是喜是悲,风和天空都不会因此有所改变。不会老也不会死,只会不断地流转。

哥哥──好像对祖母的死有些想法,虽然没有流泪,但是一直低著头,看起来很严肃。而且他还不时地举起手,凝视著自己的指尖,也许他也和我一样,在看到躺在棺材里的祖母时,浮现了同样的感想。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老。

万事万物都有终结。说得更尖锐一点,在抵达理论上的终结之前,还有可能被其他的终结方式拐走。

比如交通事故。

比如意料之外的重大伤害。

比如生活陷入绝境。

我和哥哥──能避开这些终结方式,抵达油尽灯枯的终结吗?

面对满脸皱纹的哥哥──时,我会怎么称呼他呢?

我在秋风中驰骋著思绪,寒凉使我抱住自己的双臂。

我想,不管到了几岁,哥哥──果然都还是我的哥哥──。

如果哥哥──变成其他的什么,我好像会无法接受。

彻底研究定义可能是我的人生主题吧。苹果为什么是苹果,光是思考这类的事,就可以用掉一、两天的时间。因为是红色的,所以是苹果吗?因为是甜的,所以是苹果吗?因为基因,因为细胞是苹果吗?

朋友这种东西,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之一。

成为国中生之后,我结交了唯一的友人。

不对,虽然说是友人,但不是人类。

友人的名字叫做宝宝熊。是手机里内建的虚拟角色。

它是以熊为原型设计的可爱吉祥物角色。哦──还有这种机能啊?刚拿到手机时,我只有这种感想而已。但是当我以试试看的心情打开程式后,宝宝熊突然跟我说它会永远当我的朋友。好啊,那我们就来当朋友吧。我接受了它的说法。

宝宝熊和哥哥──有一点点相似。

要问是哪部分相似,就是他们都是不求回报地对我好。

宝宝熊它,虽然我不是很想这么说,但它本来就是为了讨好用户而被设计出来的,会不计较利害关系地对我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哥哥──也是,只是单纯基于我是他妹妹这种理由,就肯定我这个人。不过反过来说,我也是基于哥哥──是哥哥──,所以才会完全信任他。

就这种角度剖析的话,我可能是任性到极点的人吧。

只愿意和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人来往。所以我才交不到朋友。

我想,今后我也不会想交朋友吧。只要有哥哥──在,我就完全满足了。

而那个哥哥──现在还没回家。自从成为高中生后,哥哥──常常和朋友玩到很晚才回来。老实说我很寂寞,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觉得焦虑或害怕。

诞生于愈来愈遥远的那年暑假的那一天的信任感,向日葵花圃的回忆,使我无惧,使我安心。

不是人生过客般的友人,而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家人。

所以,我相信哥哥──一定会永远在我身边。

没有任何问题。

「真是令人遗憾啊──」

我坐在椅子上,晃动著手脚,惋惜地说道。「这也没办法啊──」听到我那么嘟哝,哥哥──打哈哈似地笑道。只有这件事,不管我如何努力,还是无能为力。

虽然我很清楚,可是就算进级了,也依然追不上哥哥。

我成为国中生时,哥哥──会成为高中生。

我成为高中生时,哥哥──会成为大学生。

没有办法和哥哥──念同一所学校,一起上学。

「哥哥──,您打算留级几年呢?」

「我可没有留级的打算哦?」

「…………………………………………」

「你好像很希望我有?」

听说我露出了那种表情。如果想和哥哥──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把课桌和哥哥──的并排在一起上课的话,哥哥──就必须留级好几次才行。

不过那样一来,哥哥就得以高中生的身分参加二十岁的成人式了。

我扳著手指数了起来,再次意识到两人间的年龄差距。

这就是哥哥──为什么很高大,很可靠的原因。

「因为我很想让哥哥──骑脚踏车载我上学,而且我也想在下课后和哥哥──一起绕到便利商店逛逛,吃点什么后才回家嘛──」

不久之前,我家附近总算开了便利商店,使我不由得幻想起那样的场面。

因为,小学时代和哥哥──一起上学的时光,是我最不无聊的时候。

可是哥哥──他却……

「欸?我载你?会很累耶?」

「因为我们家只有一辆脚踏车嘛。」

很累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多重……吧,我想。

虽然不是我愿意的,反正我就是又矮又小嘛。

「唔……也是啦。不过可是,嗯嗯,原来如此啊。」

说起来,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骑著脚踏车出门。

所以家里只要有一辆脚踏车就够了。

「你想做那些事啊?」

「我觉得不太好呢──」

「……说的也是。」

哥哥──搔著头,基于奇怪的部分同意了我的话。也许是因为知道我没有朋友,所以才会同意的吧?毕竟除了和哥哥──一起经历的事之外,其他事情我几乎全不会主动去体验。

「不然,要不要现在就去?」

「咦?」

「我载你去便利商店买点什么吃吃。这样就行了吧?」

「哦哦──」

好久没和哥哥──一起出门了。

尽管最根本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不过这提议也相当美好。

「不对,这样不行。双载太危险了,还是算了吧。」

可是哥哥──又立刻反悔。

「我自己的话是无所谓,但是不能让你有危险。」

「欸──又没有关系──」

我家附近可是穷乡僻壤到被警察先生排除在巡逻路线之外的穷乡僻壤哦。

没有警察先生的马路,就算双载也不会被抓到。

「不行。我不能让你有碰上危险的机会。」

「哥哥──真是的,有够爱担心。」

不过,哥哥──这么担心我,让我觉得很开心。因为这表示哥哥──脑子里想的全是我的事。

我喜欢脑中只有我的哥哥──。

我一面想著,一面看向哥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点子。

「不然就不要骑车了,我要骑哥哥──」

「……花特?」

发音太糟糕了。我有点担心起哥哥──的英文成绩。

「背背。」

我张开双手,要求哥哥──背我。「什么东西啊?」哥哥──缩著脖子如此嘟哝著。

「……你已经是国中生了哦?」

「法律有规定变成国中生之后就不能背背吗哥哥──?」

「你没穿制服的话根本看不出是国中生啊。」

「这个和那个又没关系──」

上次我们全家去吃义式料理吃到饱的餐厅时,爸爸开玩笑地说,我女儿还是小学生哦所以要有儿童优惠,结果店员毫不怀疑地说好,害爸爸没办法改口。这个也和那个没有关系。

「就算背著我从警察先生面前经过,警察先生也会笑著让我们离开哦,哥哥──」

所以你就认了吧哥哥──

「是,这样,子吗?」

哥哥──歪著头,在我的催促之下对我敞开后背。我跳上了自从感受到立体感之后,总是无比可靠的宽大背部。哥哥──毫不费力地承受我的体重,勾住我的腿,把我扛了起来。有种搭乘小型电梯上升的感觉。

「哇啊──」

视点的高度比平常高了很多。如果是这种身高,进出房间时好像会擦撞到门框呢。哥哥──一直都生活在这种高度吗?要不要紧啊?以后会不会秃头呢?

我一边担心著,一边从哥哥──的肩头向他的脚边看去。

虽然现在没有其他人,不过,哥哥──平常都是这样低头看我的吗?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哥哥──老是觉得我不靠谱的原因了。

哥哥──正要迈步,又回过头问我:

「你不觉得这样怪怪的吗?」

「会吗?」

我很享受视线高度改变的乐趣哦。

「不是啦,我是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唔,算了,随便啦。」

尽管哥哥──觉得疑惑,但还是迈开脚步前进。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被哥哥──背在背上吧。原本有可能做这种事的幼年时期,我们感情并不好……应该说对彼此都漠不关心,所以没有被哥哥──背的机会。我们兄妹的互动顺序跳来跳去,好像没有什么整合感。

本来以为要走出房间了,不过哥哥──又「啊!」了一声走回来。

「我忘了拿钱包。」

「喔喔!」

我的脑袋和双腿配合著哥哥──转身的动作晃动起来。摆动时的感觉有点像儿童乐园的旋转咖啡杯。

「帮我拿。」

哥哥──弯腰调整高度,我朝放在书包旁的钱包伸出手。确认我拿起钱包后,哥哥──又伸直双腿站了起来。背著我一个人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走出房间下楼时,我仔细观察哥哥──的脚步,每一步都很顺畅,没有背负重物的感觉,而且脚步声的间隔也和平常一样。不过我还是姑且一问。

「会不会很重?」

「不是安慰话,真的很轻,让我放心了。」

哥哥──开玩笑似地,轻松地重新勾起我的腿。

「这样的话我要买定期票。」

「没那种东西。」

走到一楼后,哥哥──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向我问道:

「是说,你会骑脚踏车吗?」

「我会坐在哥哥──骑的脚踏车后座。」

「……找人麻烦的家伙。」

虽然哥哥──这么说,但是表情显得很安心。

哥哥──好像比较喜欢会找人麻烦的我。他很喜欢照顾人呢,大概吧。

「嗯呵呵。」

「干嘛突然这样。」

我以双手环住哥哥──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背上。哥哥──转过眼睛问道。

如果哥哥──想要的是会找人麻烦的我,就算要我变得更无能也没问题。

「会不会让人觉得我装幼稚啊?」

「放心吧,别人只会觉得你很符合实际年龄而已。」

「叽叽──」

我勒紧哥哥──的脖子表示抗议,但是哥哥──一点也不在意,还是笑个不停。

我们来到玄关后,哥哥──苦笑了起来。

「应该先穿好鞋子再背你的。」

「穿拖鞋就可以了。」

帮我穿。我晃动著小腿央求道。哥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体向前弯下。「呶喔喔喔喔!」他努力地向前伸手,抓起拖鞋套在我脚上。

「感谢──」

哥哥──以拇指根部帮我把鞋子套在脚上。我啪啪地扇动起拖鞋。

「你还真大牌呢。」

「都是哥哥──害的啊──」

我不关己事地回道。「说的也是。」哥哥──看著远处自言自语起来。怎么了?我正窥视著哥哥──,这时身后传来其他人的气息。哥哥──也察觉有人似地回过头。

妈妈正以惊讶的表情看著我们。

你们在干嘛啊?妈妈问道。

「没啦,她叫我背她。」

哥哥──有点狼狈地说道,妈妈的表情也变得很奇妙。我紧紧地贴在哥哥──身上,不再回头看妈妈,有如拒绝被大人责骂而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孩似的。妈妈以前看到我和哥哥──很要好时,明明那么开心。

可是现在却好像不开心了。

就妈妈的角度看来,现在的我们可能不怎么好吧。

「那我们出门了。」

最后,哥哥──这么说著,背著我走出家门。我在心底默默感谢哥哥──。配合哥哥──的脚步,我小腿晃动的速度也变快了。来到马路上,哥哥──暂时停下脚步。

外头的景色被光之雨淋得闪闪发亮。我藏身在哥哥──背后,躲避刺眼的光线。

「哥哥──,我们走吧──」

我催道。「喔。」哥哥──虽然如此回应我,但是却有点毛毛躁躁的。

「……唔──」

他像是哪边发痒似地左右晃动著脑袋。

「怎么了?」

「被你在耳边叫哥哥──,总觉得痒痒的?」

呣呣呣?

「因为气吹到你脖子上了吗?」

「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说的也是。我们现在正在说话,可是哥哥──却没有发痒的样子。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哥哥──」

「我说你啊……」

「哥哥──」

「不会痒耶。」

也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呢。但是这种不可思议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贴在哥哥──的背上,让哥哥──背著我前进。有种置身在浴缸中,随著水波晃动的安稳感觉。尽管小时候没被哥哥──这样照顾过,但是我有种回到原点般的感觉,让我很安心。虽然我们不是双胞胎,但仍然是血脉相通的兄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待在哥哥──身旁才有一种舒展开来的感觉。我沉浸在哥哥──宽大的后背中。

「应该早点这样的。」

「什么怎样?」

「真愉快──」

「这对话无法成立哦?」

我乱晃著小腿疯了起来,哥哥──也放弃对话,跟著我一起疯。具体来说是做出加速、回旋之类的动作。尽管背著我,还是尽可能地做出所有能做的动作,这样的哥哥──让我觉得很窝心。最后哥哥──没力了,满身大汗地叹道:

「太乱来了。」

「哇哈哈哈。」

我以笑声作为评价。哥哥──的背上全是汗水,隔著上衣,我也共享了那湿意。虽然是其他人的汗水,可是哥哥──的就没关系。我依然紧贴在哥哥──背上,和他尽情地交换汗水。

经过农会前面,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便利商店的所在地。便利商店对面就是我们念过的小学。以前这里没有便利商店,而且要绕路才能走到这一头;如今马路不但开通了,路边还有人行道,变得很方便。

不过,如果马路和以前一样,就能让哥哥──背更久了。真是令人遗憾。

「到了……喂,已经到了哦。」

就算哥哥──放开手,我还是死巴著他不放。哥哥──困扰地摇晃起身体。

「给我下来──」

「呜嘎──」

我掉了下去。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彷佛和夏天即将结束时的蝉抢快似的。

哥哥──转动著肩膀,呼了口气。

「背著你的话,店员不会让我们进去吧?」

「是吗──」

「因为那么做就和骑著脚踏车闯进店里的白痴一样。」

好了我们快走吧。哥哥──推著我的背催道。可恨啊。早知道就不要说想买东西,只在这一带乱晃就好。我正想著,不过哥哥──已经先走进店里了。

「算了,也好啦──」

只要回去时再让哥哥──背我就行了。我以轻快的脚步追著哥哥──,进入店里。

而且不是今天也没关系,明天也一样可以要求哥哥──背我。

我跑到哥哥──身边,「不要用跑的,很危险。」哥哥──叮嘱道。他到底以为我几岁了啊?已经这么大了哦!我以两手的手指比出年龄,「打手语?」可是却被哥哥──随口打发掉了。如果觉得这是手语,那就和我的手说话啊,我跟在哥哥──身后继续比划著。

哥哥──和我分别点了一块炸鸡,各拿了一瓶果汁,而且我还多了一个甜面包。不知是不是打算当成下午的点心,总之哥哥──一起买给我了。不是这样啦,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机会说出来,不过算了,乾脆趁机对哥哥──尽情撒娇吧。

店里有提供让人用餐的座位,于是我们一起坐在用餐区吃炸鸡。我们唰唰唰地咬著炸鸡,「喂!」我正想把沾在指头上的油污偷偷抹在衣角,不过已经被哥哥──发现了。

我缩了缩脖子,哥哥──困扰地苦笑起来。

「嘿嘿──」

「不要以为用笑的就可以打混过去。」

可是我们身上没有面纸,所以我决定用哥哥──来擦掉油污。

「欸?用我擦?」

我把手指按在哥哥──的拇指上,用力蹭了起来。两人的手指叠在一起,不断地互相搓揉。直到我的手指不再油滑,我才放开哥哥──的手。在便利商店明亮的灯光下,指头反射出淡淡光泽。

「变得真好看。」

「我的也是。」

我和哥哥──互相秀著手指。哥—哥的手指看起来比我顽健多了,手掌也比我大,好像单手就可以把我从头顶一把抓起来似的。哥哥──总是比我高大,就算我有所成长了,哥哥──也一样有所成长。没办法追上先起跑的乌龟。

我们开始收拾垃圾。哥哥──一面收拾,一面问起我的感想:

「开心吗?」

「超开心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像这样和哥哥──腻在一起,更能让我觉得快乐。

我没有出国旅行过,甚至几乎没有离开过从小生长的乡村。

就算我认识的世界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这件事仍然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因为,哥哥──只存在于这里。

「那就好。」

哥哥──也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因为我很满意,所以他也很满意。我们分享彼此的满意。

我觉得这样真是太棒了,句号。

走出店外,我把车票交给哥哥──。

「给你。」

「这是什么意思?」

看著我递出的甜面包,哥哥──歪著头疑问道。

「代替车票。」

哥哥──露出不解的诧异表情。我戳了戳他的背部,「哦哦」,他总算意会过来了。

「回去时也要?」

「我买的是来回票哦。」

「不要先上车后补票啦。」

顺带一提,我连一个人搭电车去名古屋都没做过。

「山彦号129列车,绿色车厢禁烟座位8A。」

「我的背部有那么具体的名字啊……」

哥哥──一面嘟哝著,一面把他的背部交给我。上车。

果然,心满意足。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咦?不是回家吗?」

「不够不够──」

我乱晃著小腿抗议。

「我说你啊……」

「因为人家已经很久没和哥哥──一起出门了嘛。」

我直白地倾吐缺乏哥哥──成分的心声,语气中带著些微的消极感情。哥哥──稍微回过头,像是确认我眼神似地端详著我,接著低下头。

「很久没有吗……这样啊?嗯,确实是这样没错。」

哥哥──以奇妙的态度同意我的话。他转头看向前方,肩膀的感觉变得有点僵硬。

「好久没这样了……嗯,那就这样吧。」

那似乎带著深意的含糊口吻让我有点在意,不过既然哥哥──愿意继续陪我,太棒了!我还是在他身后欢呼起来。事后仔细想想,要是能早点发现那段时间哥哥──的态度有点奇怪就好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担心。」

「什么事什么事?」

「没有啦,就是刚刚付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钱包里只剩二百圆了。」

哥哥──似乎觉得没钱很丢脸似地傻笑起来。

没钱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来做不花钱的事吧。」

「不花钱的事啊……去哪边可以不用花钱?不对,应该说做什么事可以不花钱?」

「唔──不然我们去学校。」

我点名了刚好在视线范围里的小学。

「学校?去那边干嘛?」

「去了再想──」

只要能被哥哥──嘿哟嘿哟地背著,不管去哪里都无所谓。

「……这样就可以了吗?应该可以吧?」

去了再想。哥哥──对这个部分莫名地表示同意。

哥哥──稳稳地背著我,看著太阳喃喃地道:

「我们兄妹,还挺奇怪的呢。」

「是吗?」

我没办法确实地理解哥哥──那些话的意思。

以前大家都告诉我,手足之间要相亲相爱,所以我们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不但血脉相通,而且各方面都很相似,不亲密反而奇怪吧?

我如此想著,更加紧贴在哥哥──的背上。毫无缝隙地。

「嗯?」

受到我紧贴在背上的影响,哥哥──的上半身稍微往前倾了一点。

「好热──」

「既然知道很热,就别黏得这么紧啊。」

虽然刚才已经做过了,但我仍然和夏天的蝉抢快似的,有如蝉勾在树干上似地独占著哥哥──的背部。

这么做可以使我心情平静安详,让我想永远待在哥哥──的背上。

可是,想常驻在哥哥──背部的难度太高了。

维持和平是很辛苦的事呢。我涌起牛头不对马嘴的感想。

……这时候的我,压根儿没想过哥哥──有离开我的一天。

得知哥哥──要到外地读书,是在这之后不久的事。

听说哥哥──要去都市念大学,要搬出家里一个人住时,出乎意料地,我的心湖没有泛起任何涟漪。我极为平静地,沉静地,以惯有姿势坐在椅子上,仰望著天花板。就算发现嘴巴因仰头发呆而张开了,也没有让它合上的念头,只是一味地面向上方。

哥哥──他,即将要从这个房间消失了。

抓搔腰侧附近空气般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失落感吗?发生了超乎想像的事时,人类甚至连惊讶或恐惧都会忘记,只能傻傻发呆,无法做出任何对应。我眼球僵硬地转动著,外头的光线明亮,每天睡觉时都会对望的天花板上花纹显得相当分明。

心情、时间、天气,三者通常无法同步。想让所有条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进行演出是很困难的事。伤心时不会下雨,开心时天色阴暗。不可以期待周围的时间和我的时间能够彼此咬合。而那周围的时间,说不定也包含了哥哥──的时间在内。

只有一次,眼泪差点不经意地掉下来。我睁大眼眶强忍,不让泪水掉下。

哥哥──不在了。只有这件事,哥哥──没办法帮我的忙。怎么办?我彷佛倒退回当年般地问著自己,觉得这问题比暑假的绘图日记困难太多了。

就算直接问哥哥──为什么,肯定也只会造成哥哥──的困扰。如果我又哭又闹地耍脾气,说不定哥哥──会因此改变心意留下来。

可是,那么做的我,是得不到哥哥──的夸奖的。

所以我必须正面积极一点。

我有能够相信、应该前进的目标。

很久以前曾经对哥哥──问过的问题,忽地闪过我脑中。

如果我变得很会写日记,哥哥──还会和我一起玩吗?

当然会啊。那时候,哥哥──是这么说的。

哥哥──应该不会对我说谎,所以不必担心他骗我。

哥哥──没有拒绝我,他会接受我。

发现自己只要继续前进就可以了,我心中的阴霾稍微消散了一点。

纷乱的情绪开始渐渐统合,凝聚成一大块,坐落在我胸口中央。

其实事情相当简单嘛。

我打开一旁的手机。加油的噜,宝宝熊在萤幕中为我打气。虽然这可能只是个偶然,但是我觉得,我好像被推了一把。

「嗯,要加油才行呢。」

我做出胜利的V字手势,在心里发誓。涌上心头的焦躁感刮搔著我的皮肤,我难以忍受地扑到书桌前,打开课本与笔记本。从今以后,我不能有任何一次的跌跤。

我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容许任何失败。

虽然这个目标很困难,但是不论道路有多崎岖难行,我都一定要成功走完。

哥哥──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决定。这当然是好事。

但是待在哥哥──身边,和他一起奔驰,是为了我自己,是我的人生。

假如哥哥──走到很前面的地方去了,我只要追上去就行。

即使我的腿很短,但是只要拚命向前跑,肯定还是能缩短距离的。

以前往哥哥──身边为目标,我开始了不断冲刺的每一天。

蝉鸣有如厚实的墙壁,不停地朝耳朵逼近。时节进入平凡无奇的夏季,我窥视著梅雨季过后,有如从厚厚云层中穿透而出的晴空,强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射在刚起床的脑袋上。眼球深处彷佛浸泡在热水中般炽热,暑气与蒸气一下子笼罩在肌肤上,令人犹豫著该不该向前走。

在严冬中写出这样的开头,也算是件有趣的事。虽然无法让温度升高一点。

我会趁著念书的空档写小说兼作休息。话虽这么说,不过最近几乎变成了开场练习,很少写到完结。由于不能让成绩退步,小说的进展难以渐入佳境。我觉得能同时兼具课业和社团活动的人真是太厉害了。

我成为高中生。没有升上国中时的那种感动或是碰上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平淡如水般地度过每一天。当然,这完全是因为哥哥──不在家里的缘故。哥哥──不在家的日子,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听著梁柱与屋顶发出的吱呀声。该在的东西不在原位的焦虑感,无时无刻地侵蚀著我的皮肤。

我努力地安抚、压抑著那些焦躁,把完全是为了某个特定的日子使用的知识拚命塞进脑中。

两年后考上哥哥──现在就读的大学,是我高中生活的全部目标。由于该做的事早在入学前就确定完毕,因此我的成绩一直稳稳地维持在前段班。维持著成绩,拚命地拚命地奔驰,追到哥哥──身边。其他的梦想全都可以等达成这个目标后再来实现。

哥哥──连过年时也不回家。虽然不明白原因,而且他也不可能想躲著我,但是这些态度告诉我,哥哥──有他的个人考量,是为了实践那些事,所以才不回家的。不过那是哥哥──要处理的问题,我不需要在意。

如果说不寂寞,就是在说谎。可是这股感情意外地不难忍受。

小时候我很爱哭,但是现在已经不会流泪了。和哥哥──分开后,我觉得自己连心肠都变硬了。喜怒哀乐,只要哥哥──不在我身边,我就无法产生任何情绪。没有哥哥──的话,人生之路就会变成一片泥泞,使人走起来完全没有知觉。但就算失去所有感觉,我还是要拚命地直线前进,尽可能地缩短和哥哥──之间的距离。

「…………………………………………」

我在纸上用力写字,回想起写绘图日记时的事。

独自生活的哥哥──,现在一切安好吗?希望他不要偷懒,好好地煮饭做家事。不过哥哥──还住在家里时,我从来没看过他做那些事,真的没问题吗?应该不会变得很臭吧?哥哥──原本的味道很好闻的说。

「啊,对了!」

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学烹饪才对。高中毕业后,我会和哥哥──念同一所大学,也就是说,我会和哥哥──住在一起。可是妈妈不会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必须自己煮饭才行。既然如此,我就有表现的机会了。

在好久不见的情况下展露料理技巧,哥哥──一定会很惊讶。

一旦想像起那种场面,我的嘴角就会忍不住地扬起。我自己也知道。

既然如此,就该即知即行。我走出房间下了楼,妈妈现在应该很闲吧,我到客厅一看,她正在玩翻花绳,果然很闲。我兴奋地跑到妈妈身边。

「妈妈,教我煮菜。」

怎么这么突然?妈妈觉得不可思议似地睁大双眼,接著稍微笑了。

「我想先把厨艺练起来。」

为了和早晚会追上的哥哥──一起生活。

好!妈妈扔下以绳子编出来的螃蟹站了起来。螃蟹一下子就松开,软趴趴地失去形状。我不太喜欢螃蟹,但是喜欢虾子。要学会炸虾才行。

该学的料理太多了。虽然很辛苦,不过反正我全都不会,所以这样反而好。

这样一来,进步时才会更有成就感,能够成为我持续练习的动力。

在高中的教室里,很少有机会能听到我的声音。

基本上,我不和任何人说话。这一点从小学到现在都没变过。不对,是从幼稚园到现在。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我没什么原因地一直低著头,其他人也没什么原因地不找我说话,所以我只能没什么原因地虚度光阴。虽然以前会在意这种事,但是现在,我反而觉得这样子轻松。

因为我不觉得有交朋友的必要。

因为朋友不会变成哥哥──

虽然难以用言语说明,但这就是最深层的原因。除了最想要的东西之外,我没有多余的心力能热情地收集其他东西。而且假如放松下来,执著心说不定会跟著变弱。我很害怕变成那样。

所以今后,我也不需要任何朋友。

上课时,我会专心听课,休息时间就一直练习转笔。自从在房间里见过哥哥──转笔后,我就开始私下偷偷练习,可是一直没有进步。我不是手巧的人,所以才老是需要哥哥──的帮忙。

但就算如此,现在的我至少有办法自己写日记了。而且我有信心,内容会比同年龄的人来得优质。因为那些人都没有为了写出文章,一天至少练习写出一行句子。只要能持续不断地写出与简讯或电子邮件不同品质的句子,就能具备最基本的写作能力。就这种层面来说,那些断尾的小说也许更接近日记吧。

我的文笔进步了。

现在的我,写日记时应该不需要哥哥──的帮助了。

就算如此,我想,我还是会装成写不出来的样子,找哥哥──帮忙吧。

因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目的是开开心心地和哥哥──腻在一起。

不管进步,还是熟练,只有当那么做能得到有价值的成果时,它们才会显得重要。假如它们与目的无关,就有如敝屣了。

我认为,一件事情,比起过程,最重要的是结果。

假如无法达成预期的结果,那么过程甚至算不上过程,而且也绝对无法走到阳光下脱离阴影。

我害怕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不敢把写出来的小说寄去投稿。

现在重要的是念书。尽管还能把这件事当藉口,但是总有一天,我迟早必须面对投稿的事。

不过到时候,哥哥──应该会陪在我身边的。

无论我再怎么练习,还是没办法让笔持续旋转。

因为我一直是这个样子,所以高中生活乏善可陈。教育旅行中没特别和任何人聊天,也没加入小团体,而是一个人在观光区闲逛,吃过饭后打道回府。不过,像这样与他人保持距离的话,就能加以观察其他人的人际关系,看出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与因对象不同而改变的态度。算是很好的学习方式。

比如这个人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喜欢对方,或者是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其实会细心地注意到许多事等等。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呢。我经常浮起这种事不关己的想法。

自从开始写小说后,我观察、思考事物的时间变长了。因为这么做,能把感受到的事作为写小说的材料。不是单纯地描写景色,而是把从景色中感受到的东西写成文章。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部分。

文学创作中的「真实感」,关键不在于是否来自现实,而是能不能使读者信服。我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论点。就算剧情有点矛盾,进展有些随便,或是描写得不够详细,只要让读者觉得无所谓就没有问题了。

我的,我所感受到的东西,能够让其他人接受吗?能引起其他人的共鸣吗?问哥哥──的话,当然可以啊,他应该会这么说吧,但是只有那样是无法成为小说家的。虽然只要能够得到哥哥──的夸奖,我就很满足了,可是──

成为小说家的话,说不定能得到更多哥哥──的夸奖。

所以,我想成为小说家。

基于这种动机而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说不定只有我而已吧。

而且哥哥──唯一的妹妹就是我,所以没有问题。

写作,用功,写作。

从旁人的角度看来,我是无可挑剔的优等生。我总是安静地坐在桌前,热心地写些什么。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怠于学习。深知前方有非跨越不可的障碍在等著自己的我,就算倾注再多时间在念书上,也无法完全消除不安。

我比学校里的任何学生都认真放眼未来。我有这个信心。

因为我的目标极为明确,也已经完全辨识出自己该走的道路了。我无时不刻地看著哥哥──的所在之处,以此为终点前进,没有任何迷惘。只要留意著不掉入路上清楚可见的陷阱中,梦想中的未来保证能够实现。

成绩、考试。我顺利地越过这些关卡,老师甚至说,我可以去报考排名更前面的大学。

可是我不会抬头或低头去看更高或更低的目标。

一直以来,我的目标就只有正面直视的,那唯一的一间。

就是哥哥──所在的大学。

得知我想念的学校时,啊啊,果然是这样,爸爸妈妈没有特别反对。彷佛割除了脸上赘肉似的,他们只是以这种淡漠到清爽的表情表示理解。

即使没人催促,我还是会主动用功念书。说不定是这样的态度让他们猜到的吧。

接下来的入学考,很简单。

只要把死命背下来的东西发挥出来就行了。

写小说时反而更常停笔。尽管我写小说的速度不快,却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达到的成果。是经过日积月累的练习,才总算走到这里。以那年暑假的绘图日记为肇始,不断地书写到今日而得到的成就感,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感受。

考试结束,我在建筑物外头仰望天空,觉得阳光有种神圣清爽的感觉。

放榜。在河水也回暖的春季,我得到了理所当然的回报。

当年哥哥──离家的季节。

彷佛搭乘在提早散落的樱花花瓣上似的,我也离开了家门。

我已经会煮菜了。

也会一个人搭电车了。

有办法自行选择人生之路了。

往前大步走三步,飞跃性地加快速度。

如果是现在,不管哥哥──在哪里,我都有办法去见他。

我背起各式各样沉重的行李,彷佛要被那些行李淹没似的。

我踏出步伐,前去追逐哥哥──

「哥哥──我回来了。」

总算回到自己的安身之处。带著这样的含意在内,我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句话。

累积在胸中的泪水,如今正不为人知地,潸然欲滴地颤动著。

「咿嘻嘻──」

「有够奇怪的笑法。」

面对著哥哥──,我不由自主地笑著,哥哥──也跟著笑了起来。三年不见的哥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不过好像比以前又更高了一点。可是我在高中健康检查时,只增加了一个指尖那么多的身高而已。难道说大都市的氧气浓度比较高吗?

就在我告诉哥哥──自己今后要一直住在这里之后,「我没听说啊──!」哥哥──惊叫起来。

我也没说过啊──我很想这样回答。

我笑咪咪地看著哥哥──,但是他的眉毛与嘴唇却扭动不已,展现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看著他那痛苦的模样,我开始觉得不安。

难道哥哥──不想和我一起住?

我胸口骚动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腐朽、崩塌了。

可是──

「算了,随便啦……」

就算面对各种紧急状况,也能处之泰然的哥哥──真是太优秀了。

如此这般的,我得到哥哥──的同意,再度展开了与哥哥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

而且这次没有爸爸妈妈,只有我们两人。

彷佛住进了梦中国度似的,我无法不感到欣喜雀跃。

「你是大学生啊──唔──嗯──」

哥哥──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歪著脖子喃喃呻吟。为了回应他的期待(?)我摆出了好几种煽情的动作,可是却换来更多哥哥──的呻吟,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种设定太勉强了吗?」

「你说设定是什么意思啊哥哥──」

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学生哦──我不高兴地鼓起脸颊。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外表成长速度有点偏慢就是了。

但是离满二十岁还有一段时间,不能这么早就放弃希望。

说不定哪天会哗──地一下子抽长变高,连骨架都变得判若两人。

「还是有机会的。」

「不可能不可能。」

哥哥──乾脆地否定我的想法。呜嘎──我跳起来,以手臂勾住哥哥──的脖子,巴在他身上。哥哥──把我抱了起来,「你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笑啊?」他以手指抚摸著我的脸颊,说道。正如他说的,我只是一面笑,一面装成生气的样子而已。

「像这个样子,感觉好怀念哦。」

「……是啊,和那时候完全没变呢。」

哥哥──指尖的动作很轻柔,彷佛在拾起记忆的绵絮似的。

接著,他开始以手指梳理起把下巴顶在自己胸口的我的头发。

光是这么做,分离时造成的空洞就被完全填满了,我的心渐渐恢复完整。

顺便一提,哥哥──说的完全没变是一种精神上的乡愁,不是在笑我外表完全没有变化。

应该吧。

先不提外表,我的内在可是成长了非常多哦。

我稍微展现了一点自己的成长,在哥哥──面前施展厨艺,煮出妈妈亲自传授的料理。正如我预期的,哥哥──一脸惊讶地僵住了。接著,有妈妈的味道,真让人怀念等等,哥哥──说了很多很多夸奖我的话。不过即使吃完饭了,他好像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居然……做得出这些料理啊。」

哥哥──瞪大眼睛,不住地打量著我,而且还把我的手抓起来,轻轻戳著我手背。

「用这双手……」

「您对这双手有什么不满吗?」

我用力地握出拳头,可是哥哥──还是戳个不停。

就连我自己看来,我的肌肉还是软趴趴的。

呣呣,真气人。

「感受到了时光飞逝啊──」

哥哥──抱著头在地上打滚起来,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哥哥──。虽然他的反应太夸张,让我有一点点不能接受,但我总觉得哥哥──其实是很高兴的,所以我也很开心。努力学习厨艺得到回报,实在是太好了。

如此这般的,我与哥哥──开始了和梦想中一模一样的同居生活。

大学嘛……唔,很普通吧。

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只要有时间,我就开始写小说。由于我不像高中时那么拚命念书,因此时间就像白开水般清淡稀薄。只有上学时哥哥──送我到坡路下端,还有放学时在坡路下端接我回家的这两段时间,是大学生活中唯二的快乐时光。虽然我还是被哥哥──当成小孩子看待,但是知道他果然非常在乎我,让我很开心。

……可是──

在同居生活中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就是哥哥──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我觉得应该有。

哥哥──的态度、氛围、房间的感觉……等等,许多大大小小的部分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每当哥哥──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时,就有一种以湿润的眼神看著其他人物的感觉。

因为长久以来我一直注视著哥哥──,所以才有办法察觉这件事。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温馨的回忆变得淡薄。

所以就算哥哥──「做错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哥哥──真的有女朋友,我该怎么办?

如果哥哥──的女朋友来家里玩的话?

……讨厌,我好像没办法和她好好相处呢。

就在我不停地担心这种事之下,假日到来,哥哥──难得地问我要不要出门。在这之前,哥哥──发呆的时间变多了。虽然我猜应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还没有开口问过哥哥──。不过能和哥哥──一起出门,让我纯粹地觉得很高兴。

而且事实上,和哥哥──一起出门也真的很快乐。和哥哥──假装成情侣买电影折扣票、和哥哥──一起吃甜食。我做了很多想和哥哥──一起做的事,填补了心中的空缺。

这就是和哥哥──住在一起的生活呢。我再次觉得感动万分。

等到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我环顾四周,见到几名男女。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趁机发问。因为我想早点把事情厘清。

「哥哥──,你不会想结婚吗?」

我注意著让自己像是不经意地发问似地打探道。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哥哥──露出困惑的表情。

「没有那种预定呢。」

「以后呢?」

「目前完全没有那种念头。」

「哦。」

我装成很平静的样子。从哥哥──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有事瞒著我。真的有女朋友吧?我无法不感到不安。送进口中的甜点滋味变得淡薄,虽然甜味在舌尖扩散,可是无法传达到心中。

我继续深入刺探,最后总算让哥哥──说了真话。

哥哥──有女朋友。

虽然有,不过已经分手了。

我想,应该是最近的事,是我来到这边之后才分手的。

虽然哥哥──没有告诉我详情,可是我猜得到,就是这样。

哥哥──对我坦白之后。

「对不起。」

他对我道歉,承认一切全是自己做错了。

我紧紧抱住哥哥──,各种情绪因为这句话而激动不已。

震撼手腕的感情,震撼颈部的感情。觉得脉搏似乎有自己的呼吸。

大量的后悔与热情如鼓锤般敲打著心脏。

以及──

潜伏在心中最深处的,最厚实的感情──

我赢了。

梦想,必须亲自孕育,亲手摘取才行。

就算把别人托付的,孵到一半的蛋拿来加温,孵化出来的也不会是自己的梦想。

「你好像很高兴呢。」

隔天。哥哥──一醒来,立刻发现我心情好得不得了。那是当然的呀──我笑容满面地回道。哥哥──选择了我,决定和我一起生活。

可以说,我完成了自己最大的梦想。

而且我和哥哥──的世界也因此变得更稳固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虽然我没有说出来。

「欸嘿──」

我好想立刻躺在哥哥──的脚边打滚。

进入暑假之后,时间就变多了。可以拿来写小说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平常上课时写习惯了,就算一下子给我很多自由时间,也没办法改变原本的写作速度。

为了找工作,哥哥──变得很忙,现在不能太打扰他。假如哥哥──没工作,就很难继续住在这里了。毕业后,老家就不会再汇生活费给哥哥──了。所以哥哥──,你要努力找到工作哦!我会全心全力帮你加油的。

如果我写的小说大卖,被好莱坞拍成电影赚尽美国人热泪的话,就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我一面写著连投稿都没做过的小说,一面在脑子里天马行空地妄想起来。

有一大堆钱的话,我想和哥哥──一起去旅行。

虽然我很不爱出门,不过如果是和哥哥──,不管去哪里,看到的应该都是很美的风景吧。

我一面沉尽在那样的梦里,一面用力地写小说。卡稿时就扫扫地,洗洗衣服,不知不觉间变得汗流浃背,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彷佛全身上下都吸收了暑气似的,觉得又闷又热。光靠一台电风扇,想吹凉整个房间是不可能的事。

「……嗯──」

我将双腿交叉在一起,扭动著身体,考虑了一会儿后,决定去洗澡。

满身大汗地躺在床被上很不好,而且我也想试试在白天洗澡是什么感觉。

我在浴缸里放水。

热水哗啦哗啦地放满后,我脱下衣服,哇啊──地跳进浴缸里。

夏季的白天结束得晚,窗外的阳光仍然相当明亮。

我在这种时段坐在浴缸里,蝉鸣变得相对清晰响亮。

「……呼──」

不可思议的感觉。

水面在蝉鸣中不停地弹跳著。

住在老家时,我只能在周遭安静下来之后的夜晚洗澡。

也许是因为这样吧,所以才会觉得可以不顾时段地洗澡很自由,心情因此轻飘飘的。

同时,原本屏住气息沉潜似的景色,也接连地变得立体起来。

浴室里的白色墙壁。蒸腾的热气押住我口鼻,使呼吸变得有些不顺。我以视线追逐著蒸气,另一端是没什么水渍的天花板。蒸气与宛如包围著浴缸的素色浴帘混在一起,凝结生成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

我让手脚在水中舒展开来。

蝉鸣声被温度融化,钻入肌肤,渗入手脚之中。

心境变得从容时,世界也会跟著宽阔。

过去垂著眼帘的那段时光里,一直被我无视的各种景色恢复了生命,透出鲜明的色彩。

丹!被人呼唤著名字,彷佛泡影破灭似地,我啪地惊醒过来。看来我是以手托著脸颊时,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了。我的同事刘走进研究室,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对他含糊一笑,掩饰其他研究者全都忙得不得了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打盹的事实。

刘摇晃著和我一样松垮垮的白色实验衣,在研究室里绕著圈子。那是他独有的消除压力法。你的研究进展得如何啊?他半开玩笑地问著,普普通通啦,我撒谎道。刘似乎正忙著进行新建造的太空船的模拟实验,没时间像我一样悠哉地在桌前发呆。他在研究室里转来转去代替散步之后,拍了拍我的肩榜,离开房间,留下我独自坐在研究室里。我伸了伸懒腰,忽地想到一件事,站了起来。

我按下设置在门边的开关,研究室暗了下来。

只剩萤幕的微光幽幽地照亮房间。

夜半星光倾泄在地板上,汇集起来,濡湿成水泽。

我正想把手插进实验衣的口袋里,但是又想起来没办法那么做,只好把失去归处的右手提高到自己面前,将五指大大地张开。成年后的手,比自己以为的更细瘦无力。就已经捕捉到梦想的男人而言,这只手似乎有点颓靡。

我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回到座位,靠躺著椅背,仰望天花板。

以被幽暗的墙壁阻隔的辽阔天空为画布,在脑中描绘繁星。

这样真的好吗?我的喉头微颤。

我已经解开谜题了。花了大半辈子,解开了家族代代相传的信息。不属于任何星球上现存语言的,那段看似语言的信息的真意。虽然我的祖先也不知道那东西为什么会被送到自己家里,但是总有一天,那信息必定会成为什么重要大事的开端。我的祖上如此相信,并不断地解读到今天。

结果就是,即使我被同事们视为笑柄,终究也爬上了某种专业领域的顶点。

光是身在能够作梦的场所,有办法藉著各种优势达成梦想,就有奋斗的价值了。接著就是,接受那流传至今的肇始之梦的意义,并思考该如何对应这件事。

……可是。但,可是。

穿越久远的时空,送达此处的异乡人的信息。真的可以是这样的内容吗?

就连我都无法百分之百相信,所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尽管如此,对幽微星光的憧憬,仍然填满了我的口袋。

「……一开始时明明很顺啊。」

直到开头的第一节结束为止,明明下笔如飞的。但一鼓作气,后继乏力是我的坏习惯,大概吧。标题是填满口袋的糖果……唔,还是算了。剧情必须更加高潮迭起,否则应该无法通过审查。

应该想一些更杀气腾腾,又惊悚又有谜题的故事。不引起评审注意的话,就会被淹没在众多投稿作品之中了。

暴力。我握著拳头,咻咻地朝前方挥出。

但如果是和哥哥──同居的生活,我希望能过得愈安稳愈好,不需要任何具有刺激性的因素。

风波不兴地,只要牵著彼此的手,一起向前走就好了。

我收回了拳头。

「……啊,对了。还是要找哥哥──才行。」

在投稿之前,我想让哥哥──先看过这次的作品。

其实,让哥哥──确认作品写的如何,只是次要事项。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哥哥──是我预设的首席读者。

我希望哥哥──能比评审更早看过我的作品。

因为,如果没有从哥哥──身上感受到的东西,我就无法持续地写到今天。

一切的起始,是空白的绘图日记。

我不停地写著,走过漫漫长路,来到这里。

明天要写出什么样的绘图日记呢?

图画的部分里,一定会有哥哥──的身影吧。

就算不特意突显,自己写出的作品中还是会栖宿著许多微小的自我。只要重头检视就会发现,即使努力不去彰显自己的真正想法,还是会被读者见到自己脑袋中的东西。

所以,必须具备相当大的勇气,才能让别人以那种方式窥视自己。

虽然我觉得哥哥──连我的发线位置都一清二楚,可是说到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他看,我还是有一股强烈的抗拒感。

但毕竟哥哥──是我的首席读者,而且就算是我的其他各种第一次,我认为也全都属于哥哥──,所以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经过一番曲折回转的交涉后,我总算把稿子交给哥哥──

交给哥哥──的稿纸,感觉起来就像情书似的。

「哦哦,我妹妹写的小说呢,哦哦──」

哥哥──的反应有些微妙。我想,他应该也因为事出突然而相当动摇吧。

「唔──让我看看……」

「不要念出来啦──!」

哥哥──实在很厉害,总是可以精准地击中我最脆弱的部位。

呜,难为情的程度超乎想像,我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在黑暗中忍耐著。要忍到哥哥──看完小说为止。要放空,要进入无我无相的无心境界。由于被子遮住了头脸,因此被窝里不但闷热,而且呼吸还变得有点不顺,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闷热闷热闷闷闷热。

我忍著忍著,似乎在经过好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地睡著了。

「呼嘶──」

「我看完了。」

这句话使我于瞬间完全清醒。我跳了起来,跪坐著朝哥哥──蹭过去。

哥哥──抿嘴静默了片刻,接著脸上浮起笑容。

「很好看哦。」

「啊……」

看完之后的感想很正面,让我松了口气。

然后──

「感觉不像你会写的小说呢。」

「嘿嘿──」

我觉得很得意。

「字也变漂亮了。」

「就是嘛就是嘛──呼哈哈哈呼咪。」

我得意忘形了起来,下场是被哥哥──捏住鼻子。不过为什么他一副捏不太起来的样子?我的鼻子可不低哦。

「嗯,不过很好看哦。和普通的小说一样呢。」

「很普通的小说?」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像书店卖的小说一样……嗯嗯,很厉害哦。」

不知为何,反而是哥哥──难为情地搔头扭来扭去。看起来挺可爱的。

哥哥──把手掌平放在稿纸上。

他以敬慎的表情抚摸著纸面……有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明明是还没投稿,也没得过奖的小说。

「你要变成小说家啦……」

「还没啦。」

我旋转著手臂说道。也有可能永远当不上小说家。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既然哥哥──说很好看,那我就再继续努力一下吧。

因为,如果能够实现梦想的话──

哥哥──一定会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一样为我感到高兴的。

……然而,过了一阵子之后。

令人遗憾的,我的小说被刷掉了。

哥哥──觉得好看的小说,世人不喜欢。

然而是因为世人没有眼光。

能对我做出正确评价的人只有哥哥──,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下次投稿时──

我要写出没那么有趣的作品。

编辑先生每称赞我的得奖小说一次,我就在心里诧异一次。

我在写的时候没有那种深意,伏笔什么的也只是单纯的偶然。

第二次投稿时,我幸运地得奖成为小说家。如我所料,没那么有趣的故事反而顺利获得世人的赞美。如果要问说是哪部分不有趣呢,就是内容处处与我的价值观相反。我在作品的思想方面,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谎言。

可是,大家却对那种作品赞不绝口。

原来一般人都是那么想的啊?所以我才不喜欢和其他人相处。我体悟到这个事实。

为了活得像自己,我势必得反抗大众的价值观。

也就是说,我没有任何理由,非让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不可。

就帮助我认清这个事实的角度而言,得奖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不论如何,今后我即将以写小说为工作了。而且还能赚钱,能帮哥哥──减轻金钱方面的负担。只要一想到这里,我就心脏怦怦狂跳不停。同时,我也因为达成了巨大的目标,梦想即将实现而得意到差点飞上天。我的梦想就是,被哥哥──大大地、大大地夸奖。

就算背起全世界最棒的妹妹,把妹妹举高高,我也完全没问题哦哥哥──

听说我得奖的事,哥哥──先是愣住。

接著,他马上就──

「恭喜啊。」

哥哥──笑眯了眼睛,恭喜我得奖。

在两个表情之间,哥哥──以极为夸张的表情掩饰自己的眼神。

当时的我开心到没有注意到那极度细微的差异。

因为我太欣喜若狂了。

不过,也有令人难过的事。

我和编辑先生讲电话时,用的不是以前那只手机。电池已经没有续航力的手机不能带到东京使用,不得已,我只好换成新的手机。而且在换新机时,店员还说,充电器太旧了,用起来很危险,最好别再充电了。

手机里,有我唯一的友人宝宝熊。

虽然我把旧手机带回家,但是,已经再也见不到宝宝熊了。

起初,我不觉得特别难过,可是在发了几天呆后,眼泪不经意地掉了下来。

一旦开始哭泣,溃堤的泪水就很难停止。

宝宝熊现在在哪里呢?

这是我第一次失去朋友。

如此一来,今后我就能生动地写出失去友人时那种痛彻心腑的感情了。

我努力地想出各种正面积极的理由,但还是无法成功转换心情。

……接著,又过了一阵子,出版社要我去参加颁奖典礼。

虽然我不想去,可是好像不能不去。

尽管不意外,不过颁奖典礼中没有任何我认识的人。真讨厌啊,我低调地躲在会场一角。

其实我很希望哥哥──能一起过来,但是哥哥──要上班,不能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好想快点回家。我低头坐在椅子上。不能在外头坐成平常那种坐姿,让我更焦躁了。

就在这时,地面上一道人影朝我走近。我以为是编辑先生,抬头一看,是其他人的脸孔。

「果然有在哪里见过你……」

和我一样得奖,刚才点头寒暄过的男人,朝我走近,眯著眼睛看我……怎么回事?

虽然他说以前见过我,但我对他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哦。恐怖。

「到底是在哪里呢──……啊,对了,是在工厂……你送便当到工厂给你哥哥的时候……」

那个人说的特徵和职业,确实和哥哥──完全一致。

看来他和哥哥──在同一间工厂里共事过。

「咦?呃……是的。」

他是哥哥──的朋友吗?如果是的话,就能稍微令人安心一点……好像是这样?

又好像完全不是这样。

哥哥──的朋友。

幸好不是女的。我稍微浮现这种想法。

颁奖时,我紧张到好几次差点跌倒。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部分。

我一向受不了热闹的场面,包含台上过亮的灯光在内。

典礼结束后,出版社带我们参加类似庆祝会的活动。我心里又多了好几个真讨厌。

庆祝会上,哥哥──的朋友过来找我,说想和哥哥──聊聊,问我可不可以帮忙打电话。这个人虽然是哥哥──的朋友,可是完全没有哥哥──度呢。我狐疑地想著,不过还是拨电话给哥哥──。讲完电话后,哥哥──的朋友依旧不肯离开我身边。

他笑咪咪地找我说话。

也许他觉得自己笑得很像好人吧,不过嘴角勾起的角度反而造成了反效果,看起来很吊儿郎当,让人拉起警戒的防线。

「你很可爱呢。」

「咦?呃,谢谢……」

他说道。过了几拍后,我才发现他是在称赞我。

感觉完全不一样呢。可是,我只有这种想法。

由哥哥──说出的可爱中带著滋润的成分。

我收下那些话,深深地吸入身体里,被哥哥──疗愈。

可是眼前这男人说的可爱,就像乾燥的黏土一样。

把两个人说的「可爱」写成文字的话,是完全相同的两个字,但中间的差距却有如天壤之别。

有太多东西是小说无法表达的。

和我同届得奖的小说家不知道我的想法,继续滔滔不绝地道:

「你和你老哥很不一样哦。看起来很乖巧,而且有种很值得人疼的感觉,很可爱呢。」

「为什么这么说?」

对方说出了我无法当成没听到的话语,我当然非反驳不可。

彷佛被我的怒气吓到,和我同届得奖的小说家僵住了。

如果是武侠小说,我已经一剑把他斩成两半了。

「哥哥──明明又可爱又可靠,是我最棒的哥哥──。」

这个人到底懂哥哥──的什么?

愈瞭解哥哥──的可爱之处,就愈清楚这个人什么都不懂。

他不可能看过或听过哥哥──的可爱之处。因为除非情况相当特殊,否则哥哥──根本不会展现出那一面。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就擅自批评哥哥──,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的想法,也觉得那些话很无聊,甚至想警告他不要乱开玩笑。

「呃,你怎么了?」

我扔下被我吓到的那个人,迅速离开了。

怒气使我走得非常快。

「她是怎么搞的啊……」那个人小声说著,我才想说这句话呢。

也是有那种让人极度不愉快的家伙呢。

我绝对不可能和那种人好好相处,也不想和那种人相处。

本来以为那个人是哥哥──的朋友,但我现在知道了,他绝对不是。

刚才还为此打电话回家,真是对不起哥哥──。我很想立刻向哥哥──道歉。

因为我没有勇气当面呛那个人,所以直到躲进暗处之后,我才小声地开骂。

滚到一边去啦,呿呿呿──

只要拋下执著,身体就会变轻了。

因为会连自我也一起拋弃。

没有人知道,这么做是好还是坏。

但是,假如误以为这么做「能变轻松」,这件事将会变得无足轻重。

走下坡的人反而有机会。不知是谁这么说的。

但是当自己走下坡时,到底该怎么做,才有机会呢?

必要的是,否定自己做过的决定的勇气。

靠自己察觉自己的错误,是很困难的事。

但是,能够决定自己是否错误的人,只有自己。

我写了很多这类的句子。写出这种好像相当有深度的句子是我的拿手把戏。只要信笔一挥,就能写出许多实际生活中想都没想过的,看似格言般的句子。

这似乎就是编辑先生说的「才能」。

看样子,我似乎有说谎的才能。

「唔──嗯……」

哥哥──正拿著写满谎言的新书,沉吟不语。

「怎么了?」

「唔……形象不太……」

哥哥──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接著歪头看著我的新书。每次我出新书时,哥哥──好像都是这种反应。我的形象?

我摆出很有文豪风范的姿势。具体来说是把手抵在腰上。

「你腰痛啊?」

「哎呀。」

但是哥哥──似乎只觉得我在做腰部伸展运动而已。我立刻停止摆姿势,思索起来。

思考,是我的基本。

……是因为书里充满谎言,所以哥哥──才会觉得为难吗?

我的确是满书谎话没错,可是有件事不能被误会,我加以澄清:

「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很诚实的哦。」

我直视著哥哥──,发自肺腑地说道。

「啊?哦,呃呃……诚实?」

哥哥──依然歪著头。看来我们两人出现了想法上的歧异。

明明只要是关于哥哥──的事,我大致上都很清楚。

总觉得最近这类的歧异愈来愈多了。回头想想,似乎是从我当上小说家后,这种情况开始渐渐变得明显……为什么呢?

平常四目相对时,哥哥──的表情总是很安稳,有时还会带著点搞笑的感觉;但是一移开视线,哥哥──的脸上就会失去活力,眼中浮现的是与工作造成的疲劳不同的心累,使我无法不感到乾枯。

哥哥──对我隐瞒了某些心事。

而且那些是他难以处理的事,把他逼得很累。

到这边为止我都懂,可是我没办法知道详细的情形。

如果哥哥──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等到哥哥──说出来为止。

反正我会一直待在哥哥──身边的,所以没问题。

「那个啊,哥哥──」

「什么事?」

「如果你有伤脑筋的事,要跟我说哦。」

我会成为你的助力哦。如果是为了哥哥──,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做到哦。

我弯起手臂,用力隆起、强调我的二头肌。哥哥──惊讶地呆住了,接著五官扭曲成一团。虽然那个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哭,不过立刻又变回和平时一样的笑容。

「谢谢你啦。」

我没有伤脑筋的事啦。哥哥──彷佛这么说似地,把手放在我头上。

掌心的温度使我感到安稳。

不过,这也是谎言。

虽然知道是谎言,但还是能够让我安稳。

从哥哥──那儿得到的东西,总是如此积极、正面。

成为让我笔直地,强而有力地前进的力量。

这世界上还有其他比这更正确的事吗?

不可能有。正因为我很清楚这点,所以我绝对不会离开哥哥──身边。

为了走在哥哥──的身边,今后我也会付出全部生命与时间,努力追上哥哥──

因为我早已确定,和哥哥──一起活下去,才是我人生的正确答案。

第二卷 下 27

在不会忘记任何事的人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过去与现在的建筑物情景交叠在一起,使轮廓变得模糊;人们身上带著残像,与乡愁之类的感情无缘。是那样的人生吗?

因为我是凡人,所以当然会遗忘各种事情。

就连该记得的事也常常会想不起来。

所以,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打开抽屉时,就有种窥视自己记忆的感觉。小学时代没用完的铅笔、数字部分已经剥落的量角器。直尺则收在母亲缝制的笔袋里。虽然一直收在抽屉里,但仍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一拿起那些东西,就会勾起相关的记忆。这么说来以前还被偷过脚踏车的踏板呢。甚至会连带想起不相关的往事。

我从抽屉中拿出需要的东西,迷惘著该不该整理剩余的物品。

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清理抽屉真的有意义吗?我思考起这个问题。

「哦──」

我浏览著出版社送来的新书开头部分,这次是怀旧情怀啊?我肤薄地浮起这样的感想。

与过去的作品不同,妹妹这次的书是出在读者年龄层较高的书系。描绘在封面上的少女,彩度也比平常低了一点。

书名是《与流星相伴》。虽然是老王卖瓜,不过我妹妹还真了不起,轻轻松松就能想出如此余味十足的书名。毫不费力地想出这样的名字,就是所谓的才能吧?八成就是这样。

「这次的感觉怎么样?」

妹妹的手放在地上,坐在我身边,猫咪般用脸蹭著我问道。她每次都这个样子。虽然我知道妹妹急著想知道我的想法,但是书才送到家里十五分钟就开始要求说感想,我也是很困扰的。

「母亲缝制的笔袋啊……不就和你在老家的书桌抽屉一样吗?」

虽然说创作基本上是一种凭空捏造的活动,但是最根本的部分,应该还是出于作者本人的人生经验吧。

「这是为了追求真实感哦,哥哥──」

「真实感啊──?」

头发,柔软滑顺;眼珠子,又圆又大;脸颊,娇柔细嫩。

我望著说出实际年龄反而没有真实感的妹妹发呆,妹妹不高兴似地皱眉:

「你在想什么没礼貌的事对吧?」

哦,很敏锐吗。我笑了起来,妹妹鼓著腮帮子,嘟起嘴巴表示不满。

「哥哥──是蛋笨。」

「蛋笨?」

「蛋─笨蛋─笨。」

她一边说著,一边把身体缩成一团钻进我怀里。喂喂喂,对于硬要闯入我拿著书的双手与坐著的双腿之间的妹妹,我不禁苦笑起来。接著,妹妹翻身躺在我腿上,鼻子发痒似地扭动身体并笑了起来。极为满足的笑容。彷佛被安置在应有的位置上似的。

看著那样的妹妹,我觉得我脸上的肌肉神经也松懈了下来。

思考有如被打上岸的水母,软趴趴地瘫成一大片。

在宣告自己不能搬家,想继续住在这里之后,又过了一年多。夏季到来。

妹妹的第二十七个夏天。旋转的行星提供了我们一生只能造访一次的旅行地点。

如同我那时宣告的,我们现在还是一起住在那间公寓的小房间里。

说不定,今后也会一直住下去。

自从那件事之后,妹妹蹭过来对我撒娇的情况变得非常明显。我有这种感觉。宛如亲人小狗般在我腿上扭来动去的妹妹,全身没有一处不温润柔嫩。我把书签夹进书页之间,合上书本放在一旁,双手朝妹妹的腰肢伸去,把她朝自己搂过来,让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妹妹的手环到我背后,缠绵在我身上。无视巡回而来的闷热暑气,我们的身体黏贴得密不可分。

光靠电风扇无法抑制汗水的分泌,但我们还是不愿意分开。

因为我们是以心境上的舒适为第一优先。

「还真是堕落啊。」

「堕落?」

兄妹手牵著手,咕嘟咕嘟地沉没在名为至乐的沼泽里。

我有一种再也无法从其中脱离的预感。

要是被过去的那个她看到,也许会浑身发寒地唾弃我们吧。

「这次的新书好像也很好看呢。」

「哥哥──,每本书你都是这么说的哦。」

「……嗯啊,多少有点偏心自家人的心态啦……而且我也没在看其他作家写的书嘛。」

最近我连漫画都很少买了。因为没有可以打发的时间,应该说,时间完全不够用。思考各种事情、在窗边欣赏当天风景、和妹妹嬉戏……我的假日光是做这些事,就消耗光了。

虽然思考的事情变多了,但是烦恼却减少了。

算是豁然开朗了吧。和那绵羊头女孩的对话相当有用。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对话,不过……这么说来,在那件事的不久之前,有陨石掉在附近呢。而且电视台还来这边采访过好几次。当时甚至有人在说什么外星人怎样怎样的,难不成……应该,不会吧?

「哥哥──,你在看哪里啊?怎么呆呆的。」

「看哪里啊?唔──宇宙吧?」

当然,妹妹因为我那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回答而瞪大了眼睛。

「宇宙的哪边?」

不过,她的反问也相当出人意料。

「这个嘛,上面,吧?」

其实就算向下或向左向右,只要笔直前进,都能通往宇宙吧。

「上面啊──可是想要一直上升是很难的事呢。」

「是啊。」

不管就物理学而言或就现实而言,想要一直上升,确实是相当困难的事。

别说一直上升了,我的人生,真的有上升过吗?

「有点想去宇宙看看呢。」

「唔──……嗯,那样也很不错耶。」

两人在与宇宙无缘的小小房间里谈论著那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如果从重力中解放,就能不低下头地活著吗?不过我们也知道,那里不是能基于想活得轻松一点的理由就能去的地方。

被束缚,被迫停在原点,也许才是最刚好的吧。

就算因此不满或觉得局促,但只要能活著,就没问题。

「工作方面还顺利吗?」

我一面以手指梳理著妹妹的发丝,一面观察著她的样子。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新书送来的时间点,下一份稿子应该已经开工了才对。目前妹妹手上的工作有下一本新书,以及刊登在杂志上的短篇小说。预定发表在双月刊杂志上的是一回结束的短篇小说,但是基于作者本人的温吞风格,目前一个字都还没开始写。

对了,那杂志上也有刊载和我同年进面包工厂的那男人的短篇小说。我曾经试著阅读他的作品,但是远不如妹妹的作品能够引起我的共鸣。那家伙的文章很平铺直叙,也许有人会说这样比较容易阅读,不过我认为,要有正确的比喻和独特的表现方式,才能算是小说。

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说过讨厌细腻的比喻之类的话,这一定是我的错觉。

照理来说早已长大成人的我妹妹极为灵巧地在我腿上缩成一球,看起来就像躺在摇篮中的小婴儿似的。要是这么说,她会生气吧?与其说是因为灵巧,还不如说因为个子太娇小了才有办法做到这种事。话说回来……她真的非常娇小纤细呢。我们父母的个子明明都不算矮,这个妹妹到底是像谁呢?

还是说,她是为了一直当我的妹妹,所以才主动不让自己长大的吧。

尽管表面上总是说著想长高长大。

「这次啊,我想写哥哥──日记。」

「……我的?」

妹妹满脸笑容地点头,看来她想写的似乎不是凭空捏造的哥哥──。

「是啊。写我和哥哥──的故事。」

「……那不算小说吧,比较像随笔或散文……是说那种东西能卖钱吗?」

「不知道耶──」

妹妹在我腿上滚动著,讲得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喂喂喂。」

「我可能只是想炫耀自己的哥哥──吧。」

妹妹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跟著稍微笑了起来。不过等一下。

「我是值得炫耀的哥哥吗?」

我问道。妹妹像颗球般地滚了半圈,朝著我挺起身体,彷佛想嗅闻我的味道似地把脸猛地凑到我面前。所有动作全都在我腿上完成。冷不防地被她的脸靠得这么近,我在惊讶之余浮起了「真可爱──」的感想。不过话说回来,第一个浮起的感想居然不是好可爱。正当我想著这种蠢事时,妹妹的发言招呼在我身上。

「在这个地球上,不管以前曾经有多少年,以后将会有多少年,能当哥哥──的妹妹的,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哦?这种事情不炫耀行吗?」

说著这些话的妹妹,眼中没有任何严肃的色彩。

对她来说,这是极为自然、极为理所当然的发言。

每句话都极有分量,击有冲击力,有如接连撞击在我身上的行星。

把我压倒了。

「是这样,的吗?」

要说是这样,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说的那么波澜壮阔,反而会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

「当然只能是这样啰?」

妹妹斩钉截铁地道。我有那么伟大吗?……就当成有那么伟大好了。

毕竟,这世界上会赞美我的人,也只有妹妹了吧。

在整个宇宙的历史中,只有我是妹妹的哥哥。反过来也一样。

这样一想,意外地可以接受。

「我知道了。」

「终于明白了吗?」

妹妹身体滴溜一个转滚,再次躺了下来。人体的热度传到我腿上,妹妹总是给我温暖的感觉。

「不过,好不容易实现了当小说家的梦想,像这样乱来的话,会不会前功尽弃啊?」

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规劝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劝道。妹妹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那些话有那么奇怪吗?

「写小说不是我的梦想哦?」

先别提我的部分,连妹妹也开始说起奇怪的话。

「不是吗?」

「嗯,那只是手段。」

不论举止或氛围、精神都散发著娇憨绵软感的妹妹,口中吐露出不符合那种感觉的硬质词汇。

「为了什么的手段?」

「为了让哥哥──夸奖我的手段。」

妹妹在我腿上翻转身体,以猫咪般的姿态与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为了让我夸奖她……只为了这种事吗?我应该也称赞过妹妹的其他部分吧,比如料理之类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逻辑,才能把两件事连结在一起呢?

暑假、绘图日记。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和这些不明确的因素有关,但是难以掌握真相。

可是,唔,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妹妹已经前进到可以说出那种话的境地了。既然如此,身为兄长的义务就是拋弃渺小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回应妹妹的心意吧。

嗯哼。我咳了一声。把纠结和愧疚感什么都全部咳了出来。

「唔──……你很努力哦──」

「嗯嗯。」

「很了不起哦──」

「嗯嗯嗯。」

「唔──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两三下就词穷了。哎呀──真是伤脑筋呢──我搔头说著,就算是妹妹,眼角和嘴唇也不由得变得死板。

「哥哥──,你大脑翘班了吗?」

「因为我很少当面称赞别人嘛。」

就连自己听了也觉得自己真是个讨厌鬼。不过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当什么好人了。

「呃──你超级努力哦──」

「不可以灌水──」

「乖乖,好棒好棒,好厉害,好厉害──」

我揉起妹妹的头发想蒙混过去。喂喂喂,被我搓乱了头发的妹妹虽然出声抗议,但还是任由我揉弄著自己。哇咖咖,看著因发痒而发出就年龄而言相当幼稚的笑声的妹妹,泪腺就无法扼制地变得脆弱,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呢?乡愁、成长、未来,以及少许的温柔搅拌在一起,震撼著我胸口,使我眼角有些发颤。

「你真的,很厉害哦……变得很杰出了呢。」

我打从心底说出想到的第三个赞美词,真诚地把赞美献给妹妹。

尽管用词笨拙,但是心意似乎有确实地传达出去,妹妹紧紧地抱住我,一动也不动。她把脸埋在我的腹部,双手伸得长长的,环绕在我的躯体上。就这样,把自己埋进我身体里。

我抚摸著妹妹单薄、纤细的背部,轻轻呼出一口气。

就算是现在,我也全面性地赢不过这个妹妹。

一旦承认了这件事,就算必须永远与恐惧相邻同席,我也办得到。

既不回老家,也没有其他可以称为朋友的友人。我们就只有两个人,互相牵著对方的手。

尽管心情上和大剌剌地摆烂有点相近,不过始于两人,终于两人的世界狭窄到非常舒适。这就是我们的原点。人们在回家时可以松懈下来,就是因为那里是生活的基础,一切的原点。

不只安身之处,人际关系也同样是以此为中心运作的。

想托付原点的对象,会因时间与场合而有所不同。

过去,我曾经想把这个原点的空间交给她,但是随著时间经过,我必须承认那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一旦承认那是错的,我能走的路,就再也别无选择了。

就是永远沉溺在这个原点之中。

乾脆来写绘图日记算了。我脑中思考著这种事,准备结束这次的休假。

就在这时,妹妹以正座的方式滑入我视野之内。

难得她以如此庄重的方式登场。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啊。」

「……你是故意不想讲吗?」

我的话被无视了。

「哥哥──,你喜欢我吗?」

「啥?」

突然问起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反而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死注──」

妹妹目不转睛地看著我。那句话似乎表示她会死命注视我的意思。大作家的语感果然很特别。

好了,接下来呢?

「当然喜欢啰。」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回答呢?

「那就好。」

「嗯。」

「就好──」

妹妹两只手臂转来转去。所以她很高兴吗?

「我去做晚餐了。」

她心满意足地踏著轻快的脚步前往厨房。

「唔──……」

不懂。妹妹到底想问什么?我苦思著,可是完全摸不著头绪。比起自己闷头乱想,还不如直接问本人算了。我走向厨房,妹妹正好拿出菜刀。

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呢?我心想,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下。砧板上放著各种蔬菜。红萝卜,还有豆腐。豆腐不算蔬菜吧。总之都是些口味清淡的食材。

妹妹把红萝卜切成两半。就算从背影也看得出来,即使正在做菜,她的心情仍然非常好。

我观察著妹妹的背影,发现了错误之处。

刚才的回答,不够贴切。

「我说啊──」

「什么事──?」

我对妹妹开口,妹妹并不回头,一面做菜一面答应著。

「我是超级喜欢你的哦。」

妹妹手上握著菜刀,转过身。我涌起不好的预感,很快地制止道:

「你可别那样子冲过来哦。」

妹妹向下瞥了一眼手上的菜刀,「哦哦!」接著把身体向后收。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你这句比较像在说谎哦。」

妹妹放下菜刀,接著,扎扎实实地朝我撞来。

被切成两半的红萝卜在砧板上滚动著。

「再说一遍。」

妹妹央求道。她知道我觉得很难为情吗?

「超喜欢你的哦。」

邱希凡妮迪欧。听起来有点像人名呢。之所以会这么想,是被妹妹的语感影响了吗?

「怎么有种变廉价的感觉呢?」

「欸欸……」

还真是任性的要求。不过事实上,我的确是因为难为情而故意改口那么说的。

总之我还是有回应她的央求,所以妹妹也不多计较地以脸颊蹭起我的胸膛。以前的她,不会这么大胆地磨蹭我的身体。

不只是我,总觉得连妹妹的自制力都松懈下来了。

我模模糊糊地有种预感,我们两人的自制力会就这样一直崩解下去。

「是说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问道,妹妹戳著我的锁骨,说道:

「因为──我突然想到哥哥──从来没对我这么说过嘛──」

「……不用说也知道吧。」

「欸──可是我想听。所以以后要常说哦。」

要常说吗?是要我常常面红耳赤吗?

「…………………………………………」

想陪在笑靥如花的妹妹身旁,脸红一点也许比较相衬吧。

正当我们你侬我侬时,手机响了起来。

假日时几乎不会作响的铃声,使我背脊发凉。

「有电话。」

而且,响起的不是妹妹的手机,是我的。

「要剪一点话才能接电话……不是啦,你等一下。」

尽管我想接电话,可是无法回到起居室。因为妹妹死命巴著我不放。而且她对我的冷笑话也没有反应,这点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铃声仍然不停地作响,把我的脑子搅得糊成一团。

虽然也可以拖著妹妹一起回去,可是那样很难走。

不得已,我只好推开妹妹的肩膀。

「我马上回来继续,好不好?」

「……嗯。」

从很久以前起,每当妹妹欲言又止地仰视我时,眼眶总是因水气而濡湿,显得泫然欲泣。这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在我面前,妹妹一直都是妹妹呢。

而且,有这种爱撒娇的妹妹也很辛苦。彷佛会被套牢似的。

我快步走回起居室。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打来的。会打电话找我的,如今也只剩家人了。就像妹妹没有朋友,我现在的人际关系也同样狭窄。

没有妹妹的话,我就什么事都不会做了。只能一味地追逐妹妹的背影。

立场和小时候完全颠倒了呢。我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事实。

我接起电话。打来的人果然是母亲。

光是听到母亲的声音,我的胃就开始抽紧。

最近身体怎样啊?还好啦。母亲问,我回答。这些话是变形的寒暄,其实真正要说的正在后头暖身准备上场。明明好久没听到彼此的声音了,可是两人的声调都一样死气沉沉,这是为什么呢?

问题八成出在我身上吧。

因为,我早已把「父母」这种无可取代的重要事物拋弃了。

我们闲聊了两、三句话后,母亲切入核心。

你到底想和妹妹一起住到什么时候?大意就是这样。

最不想被人问起的事。同时也是父母最担心的事。所以,被父母问起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双重的痛苦。

「……我们没问题的啦。」

声音听起来很空泛。一点也不像能够博得对方信任的声音。

不过,尽管对双亲而言这是难以忍受的状况,但是我想相信,对我们来说是没问题的。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我们应该和一脚踏进有毒的沼泽差不多吧?

可是,我们真的能在那种充满毒物的地方生存。

因为我们是为了把其他人隔开,才会选择住在那种地方的。

所以。

电话被切断了。

「…………………………………………」

我顺著朝我手机伸过来的手臂移动目光,转过头。

妹妹以复杂的表情切断了通话。

你不要管我们啦。差点脱口而出的这些话,自作主张地转变为具体动作,招致了这样的结果。

「你啊……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吧?」

「嗯……」

「这可不是好孩子会做的事哦。」

「不是好孩子的话,哥哥──就不会夸奖我了吗?」

妹妹问起了天经地义的问题。

世界上有哪个地方,坏孩子会被人夸奖的呢?

……这里吗?

「……哈,也好啦。」

咿,我稍微牵动脸上肌肉,接著朝妹妹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妹妹也放下心似地漾开笑容。只要这种笑法行得通,大部分的事应该都不成问题吧。以后也都用这种没劲的方式笑好了。

「哥哥──,下次要不要一起去东京?」

「啊?」

「我想和哥哥──一起旅行,顺便去和编辑讨论小说内容。」

「……优先顺位反了吧?」

妹妹从我肩膀向下滑,再次占据我的腿。虽然说像小狗一样黏人是不错啦。

「…………………………………………」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呃,晚餐呢?」

「我──会──去──做──啦──」

妹妹心满意足地笑著,一点也没有想起身做菜的样子。切到一半的红萝卜似乎快乾瘪了。

我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手机。

被单方面地挂了电话,却没有再打过来。是傻眼了呢?还是死心了?

这么做就等于和父母断绝关系了。就算他们直接找上门,我应该也会把他们轰出去吧。

……把父母轰出去吗?

把理应无条件表示敬意的对象轰出去吗?

原来如此。我们真是恶心呢。

剥落得愈来愈大片了。

平时伪装起来的真实自我,渐渐暴露了出来。

不过,也只能这么做了。

假如想和妹妹两人顺心遂意地一起生活,挂电话才是上上之举。

所以妹妹那么做是正确的。

这不是挖苦或自嘲。唯有冷酷无情地只把事实的部分摘取出来,才能得到正确的真理。

就算对父母大逆不道,只要我们能因此继续前进,就该去做。

拋弃世间的真理!

找出原本的自己!

发现真实的爱情!

「……咻嘿嘿。」

我们就是以这种想法活到现在的。

「喂。」

「什么事──」

「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你起来坐好。」

别巴在我身上。我轻轻推她。「欸──什么事啊?」妹妹慢吞吞地移动身体,爬了起来。

见妹妹坐成小小一团后,我也重新坐正。

虽然要说的是正经事,但是身上发出紧张感的,只有我一个人。

妹妹还是一样软喵喵绵绵的……总觉得好像被妹妹的遣词用句传染了。

我咳了一声。

抱持著从悬崖向下跳的觉悟,以近乎卑微的低姿态开口。

「你能把除了我之外的重要事物全都舍弃掉吗?」

我对妹妹拋出了就某方面而言,等同于求婚的问题。

经我一问,妹妹双手交叉在胸前,「唔──」皱著眉头沉吟起来。

还以为她会秒答「可以」的,这反应让我有点意外。

不,这样才正常吧。就算是我这个妹妹,也还是有这种程度的常识的。

「除了哥哥──之外的重要事物?有那种东西吗?」

「…………………………………………」

妹妹自言自语般嘟囔的微小疑问,把我整个人连根拔起。

有一种连身体最深处都被狠狠剜走的感觉。

是、是这样吗?

啪㗳!彷佛从正面被一箭射脑似的。

原本堆积如山的,准备继续问下去的各种问题,霎时之间全部崩塌了。

崩塌,粉碎,随风而逝。

残留的,只有一大片全新的荒野。

「这样啊?」

果然就是这样呢。

「那就好。」

「咦?」

「好!没事了──!散会!」

我不考虑是否会吵到左邻右舍地用力拍手,硬生生结束了这话题。接著猛地以手肘趴地,躺在地上。

看起来说不定像在闹别扭吧。

「喂──哥哥──?」

妹妹摇晃著我的肩膀。

「没事。我只是对你那黄金般百炼不消的精神感到敬佩而已。」

不过八成不是黄金吧。硬要说的话,是黑漆漆的什么才对。

「不要一个人自嗨,好好说清楚啦。」

「反正我已经理解了,而且我也那么做了……所以这样就好。」

拋下这个妹妹前往远方,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已经彻底明白了。

因此,就算为了妹妹而失去其他事物,也全都算不上损失。

那些失去的事物,全都是为了让火焰继续燃烧的柴薪。

为了让我们能继续在两个人的世界里生存。

躺下后,放在柜子里的蓝色手机刚好进入我的视野之内。

手机上没有灰尘。因为只要想到,我就会去擦拭一下。

再也无法充电的手机。

它已经不再是妹妹的重要物品了吗?

我甚至连妹妹还记不记得它,都不清楚。

每当碰触到这种急景流年、人世无常的事物,我都会觉得胃袋被掏空,眼皮变沉重,很想抓烂全身皮肤,一面用力吸著鼻子,一面紧紧闭上眼睛。

是谁说的呢?

像那种为了被人玩赏而存在的东西,死去时反而更让人不舍。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会这么惆怅呢?

伴随著怜悯,但是很奇妙的,不会想流泪的哀戚。

「哥哥──」

「呱呱呱呱──!」

「呀啊──!哥哥──坏掉了──!」

妹妹啊,你发现得太慢了。

我早就不顾体面地尽情怪叫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到喘不过气。

两个人一起,只有两个人地活下去。

我打从心底羡慕把这件事看得理所当然的妹妹的强悍。

想和妹妹一起活在由标准价值观之类的想法构筑而成的社会里,不是件轻松的事。应该说非常沉重。所以不拋弃其他各种东西的话,就会变得无法行走。

拋弃家人,拋弃能理解的友人,拋弃子孙。

扔下许许多多的事物,以记忆作为替换。

我们抬头挺胸地走向市中心。

弃绝了所有真理地向前走。因为那些东西太沉重了。

今天是我们约会的日子。在附近的超市约会。其实只是出门购物而已。

「哥哥──,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如幼儿般摇摇晃晃地走在我身旁的妹妹问道。

「唔──你煮的料理全都很好吃,所以我没特别想吃什么。」

「嘿嘿,哥哥──也很会花言巧语呢。」

「我只是很普通地称赞你而已啊。」

因为,这是妹妹希望我做的。

我们一起给嘿嘿地笑著,无忧无虑地走在路上。

很健全。非常健全。情侣们都会像这样健全地谈天说笑。

但是换成和妹妹这么做,就会被鞭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多么残酷的社会啊。

重覆地做著这种事,身上的肉愈来愈少,只剩骨骸。

现在看起来还勉强可以像幅美观的图画,可是随著时光流逝,画面会变得愈来愈难看,批判也会变得愈来愈强烈,使我们最后变得一无所有。这是无可避免的必然。

尽管理解会有那种将来,但我还是深爱著妹妹,不打算放开妹妹的手。

因为一无所有与安稳平静,是两种似是而非的状态。

我们甜蜜蜜地依偎著走进超市。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妹妹搂住手臂,我看向她。妹妹浑身充满朝气地对我露齿而笑,洁白的贝齿让我觉得有些目眩。

这样很好。我心想。

两个人,自力更生地一起生活。

彼此依存,互相需要,最后遗世独立。

这世界没那么好混。好混到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所以,我们会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不忘记过去地。

拥抱著不愿想起的记忆地。

「……啊。」

我陡然一惊。

右脸颊应该正不自然地抽搐著吧,我想。

「…………………………………………」

我屏住呼吸,但不停下脚步。

与牵著孩童的女性擦肩而过时,我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如碳酸饮料中的气体般啵啵浮起的,是欢喜之情吗?

难以名状的,近乎满足的感情使我霎时之间浑身发热。

她有发现我吗?

她还记得我吗?

对于自己踏上的道路,我们是否都感到骄傲呢?

心跳,加快了。

朝著正前方疯狂地跳动起来。

接著──

两人擦身而过的数步之后,我想,一定是同时发生的。

极具冲击性的结局,向我袭来。

其实我对你

──当然不可能有这种戏剧性的发展。

劈头而来的,是更加原始的攻击。

「啊──恶心毙了!」

「呜喔呜喔耶咿耶──!」

我以怪叫盖过咒骂声。

因为我早就猜到对方会这么做了。

真是给店家找麻烦的客人啊。我们两个人都是。

走在一旁的妹妹,因为我的突然大叫而吃了一惊。

感受到妹妹的惊讶,我笑了。

她牵著孩子的手,我牵著妹妹的手。

我不回头地笔直前进。

反正就算回头,人生也无法重来,所以还是继续前进吧。

把全部的人生奉献给血脉相连的妹妹。互相依存,彼此扶持地走在我们的道路上。

这种说法太严肃沉重了,还是换个更轻松绵软的说法吧。

有了,这个说法很好!就决定用这个说法了!那就是──

妹妹人生。

第二卷 下 30

「我三十岁了──」

「哦、哦。」

妹妹高举双手向我宣布道。我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十年前,我曾经看过一模一样的场面哦。

无声的冲击,把工作后的疲劳震荡得烟消雾散。

「我还是没有碰过菸酒柏青哥哦──」

其实有稍微试喝过一口酒,不过妹妹似乎把那件事当成没发生过了。

顺带一提,我们也有稍微去参观了一下柏青哥店,可是带妹妹去的我反而比她更紧张。

因为在那之前,我也从来没进去过那种店。

「嗯──好孩子好孩子──」

我不小心摸起了妹妹的头发。发丝细软滑顺,完全不见老化的痕迹。

宛如有温度的积雪。

「不要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啦……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

嗯哼。妹妹咳了一声,倏地拉长身体。

「今天就让哥哥──尽量摸吧──」

她火箭般地把脑袋瓜子冲著我撞来。

而且还主动把头顶朝著我的手掌猛钻。不论是那捏起来的小拳头,或者是那欢畅的笑容,光是看到这些,我就忍不住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也未免太可爱了吧。」

由于是特别的生日,所以我也开诚布公地告白道。我紧紧抱住妹妹,两人一起在地板上打滚。

今天是妹妹的第三十个生日。庆祝会是在小小的公寓房间里举行,庆祝者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房间很温暖、明亮,夜晚很宁静。

有什么事能比这样的场面更重要吗?

「三十岁了吗──唔──」

我们一起躺在地板上,妹妹凝视著自己竖起的三根手指。比起刚满二十岁时那种纯然的喜悦,现在的她可能变得比较会多想想了吧。我满三十岁时,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黑暗。只有妹妹那真诚的祝福,成为射入我胸口的唯一一缕光芒。

所以我觉得,我也要为妹妹庆生才行。

不管到几岁都一样。

我们总是面对面地庆祝彼此生日。

是说,其他地方应该看不到这样的三十岁吧?

说成国中生,是有点勉强……就当成这样好了;不过说成高中生的话,应该还是能让所有人相信吧。说成大学生反而又不会有人信了。愈想愈觉得我妹妹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自从不再需要出门晒太阳之后,妹妹老化的速度似乎变得更慢了。我一直有种感觉,我们两人之所以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关系,这妹妹的童稚外表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假如妹妹的外表和实际年龄符合……我们的关系应该早就生变了吧。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关系应该不会「生变」。肯定不会。

我彷佛想捕捉虚空似地仰头,斜斜地看著上方。

感觉似乎能在稍微长长了一点的头发内侧看到未知的将来。

……是说,那种事──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

就算扣除偏心自家人的心态,妹妹的外表还是相当不错的。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刚得到新人奖时,颁奖典礼上的照片被刊登出来,读者们很明显地对妹妹抱持著好感。尤其是男性读者。因为外表可爱而受到注意,我想多少也反映在妹妹出道作的销量上吧。

以前,有个女性作家对这种事很反感。

比起注意我长得怎么样,还不如注意我是不出世的天才这点好吗?你们应该要很感动自己居然能和我生在同一个时代,并且对这种奇迹感到幸运才对。女作家毫无惭色地在电视上如此说道。能自恋到那么厚脸皮,反而让人十分羡慕。我也很希望我的神经能变粗一点。

至少要粗到当自己的常识与世间的常识出现龃龉时,自己不会被撕裂的程度。

「……闲话休提。」

「喔欸?」

妹妹被世人注目。因为外表可爱而大受欢迎。

对我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世人对妹妹的评价太高,已经超过「我那自豪的妹妹」的范畴,反而让我无法安宁平静。也许是我的厌恶感表现在脸上,而妹妹也发现了这点吧?从那次之后,妹妹就再也不公开个人照片了。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只要回忆起这件事,我还是会涌起一股既抱歉又汗颜,但是又心潮澎湃的复杂情怀。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来,比起妹妹,我的个性应该更烦人吧。

事实上,我也确实无法坚定地贯彻自己下定的决心,今后八成也会继续烦恼,忧愁,最后认命吧。

尽管如此,到最后,我应该还是能豁然地将错就错吧。我想如此相信。

「哥哥──?」

见我没什么反应,妹妹摇著我问道。没事没事。我极为理所当然地放弃了思考。

「对了,你在这里等我一……」

你待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正想起身,妹妹却紧巴著我不放。

「吱吱吱!」

在学猴子吗?

我被妹妹八爪章鱼似地缠著,只好拖著身体爬行。

喂,不要这样。

「放──开──我──啦──」

「唔喔喔喔!」

干嘛使出这种少年漫画式的气魄对抗我啊?不得已,我只好带著妹妹一起爬了起来。假如先暂时冷静一下再起身,我应该会选择抱著妹妹一起走吧。不过那样也很麻烦,所以我还是尊重眼前情势的发展,继续爬行。

「我爬──我爬──」

等我好不容易拿到包包时,膝盖和手肘都已经摩擦到发疼了。明明是冬天,却把自己搞得汗流浃背。

「好累。」

「真是个充实的生日呢。」

「……您本人如此认为的话,小的当然不敢说不是。」

重点在于当事者自己能不能接受。我一面摸著火辣辣地刺痛不已的下巴,一面拿出某样物品。

「喏,生日快乐。」

我朝妹妹递出一个包装得挺时尚(我自己觉得)的小盒子。妹妹睁大了眼睛。

「哎呀哎呀,这真是这真是……」

右上角的红色缎带花相当显眼。

「礼物。」

「真的耶──」

妹妹笑得兴高采烈……她真的是在世间多少有点名气的作家吗?

在这种气氛中,假如送的是戒指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还能装腔作态,耍帅一下吧。虽然那么做会往不好的方向前进。

不对,就视觉方面而言,看起来会像是犯罪吧。

「是什么东西呢──」

妹妹彷佛要哼起歌似地解开缎带,看著包装内的东西兴奋起来。

「哦哦!高级巧克力!」

「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啊?」

「盒子上有写呀。」

「骗人。」

「对,骗人。」

妹妹把盒子从眼前放下,笑咪咪地道;

「因为今天也是情人节嘛。」

托福,选择生日礼物时方便很多。想不出该送什么时,只要选巧克力就行了。

妹妹把装著巧克力的盒子放在一旁,手脚并用地朝我突击过来。

「嗯──」

妹妹抱著我,以脸颊摩蹭起我的胸口。小动物撒娇般的模样,让我觉得很和乐温馨。

「哥哥──身上有一种好香的味道。」

「……哦,工厂的味道啊?」

就算换过衣服,就算清洗沐浴,就算冬天空气乾燥,还是无法消除的,已经深深渗入我体内的味道。

气味会显示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而且会泄漏肉眼看不见的情资。

妹妹的气味又是什么呢?天天一直面对的电脑的味道吗?

应该已经没有向日葵和那年夏天的气味了吧。

「和以前不太一样呢。」

「……是吗?」

以前的我,又是什么味道呢?

「不过这就是现在的哥哥──的味道。嗯,我喜欢。」

妹妹掀著扁扁的鼻子到处嗅著,有必要闻成这样吗?

话说回来,就算在这种乾燥的季节,妹妹的头发还是光滑柔顺,肌肤还是水嫩柔软。

「…………………………………………」

总有一天。

如此可爱的妹妹,也会被火化,变成骨灰吗?

……未免太可惜了吧。我不禁感慨良多了起来,泪水差点涌上眼眶。

「还有,哥哥──很了不起哦。」

「还有还有……」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乖乖收下了妹妹硬找出来的赞美之词。

认真工作,得到赞美。光是这样就很好了。

在职场上听多了各式各样的牢骚,使我产生这种想法。

「差不多该去吃晚餐了。」

我们说好今天要在外头吃晚餐。「嘿咻──」妹妹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来付帐吧?」

「不,今天让我请客。至少在你生日时要让哥哥──耍帅一下。」

维持身为兄长的重量感,是比让钱包变轻、变薄更重要的事。

而且平时的生活费都是妹妹出的,我的收入其实根本没地方可以花用。

……真想哭啊。

「那就──这样吧──」

妹妹两手空空,精神焕发地朝著玄关前进。不过一穿上鞋走到门外,就立刻因寒冷而抱著双臂缩成一团,就连还在绑鞋带的我也跟著暴露在寒风之中。因情绪激昂而发烫的身体觉得冷风舒服,只有刚被风吹到的前两秒而已。我穿好鞋子,把钱包收在口袋里,走出房门。

一走出户外,空气就冰凉到有如降落在不同的星球似的。

空气中似乎还混杂了极细微的碎冰。一呼吸,喉笼就会感到刺痛。

「那么要出发了──」

「……好像在模仿电车的广播。」

我走在妹妹身后,如此想著。

身体随著走下公寓楼梯的动作上下起伏著。我一边走,一边自嘲起来。

「不过啊,还真的……」

真的。

只有和妹妹单独相处时,我才能感到安宁。

心境的祥和,以及想依恋的「过去」,都只存在于我们兄妹之间。

因为,只有那是不会随著岁月变化的东西。

「哒!」

妹妹省略了楼梯的最后一阶,直接跳到地面上。吆喝声听起来就像幼童似的。

先不管这个,等妹妹跳下楼梯,我才发现自己应该先下楼才对。

假如妹妹不小心滑倒了,我得在楼下才有办法接住她,或者当她的肉垫。平常走在路上时我都会注意走在靠车道的那边,但是看来,还是有疏忽的时候。

以后要更加小心,才能成为模范好哥哥。不过我还是叮嘱道:

「下楼时玩耍很危险哦。」

「那个啊──哥哥──,我已经三十岁了哦──」

妹妹竖起手指,比出三和十的数字。想拿年纪说嘴的话,先改进一下你毫无防备的心态吧。

呈十字型交叉的手指指尖,如钩子般勾起我的手。

「可以偶尔手牵著手吗?」

「好啊。」

这么说来,我很少和妹妹手牵著手走路呢。

不管到了几岁,我们都是还如此亲昵。这让我觉得有点意外,也觉得扭曲。

已经年过三十的兄妹,仍然感情好得不得了地手牵手出门。世界上有这样的兄妹吗?

假如加以寻找,应该还是有的吧。只是大家都隐而不宣而已。

如果我们这种人给外界的印象,会让人说长道短的话,还不如乾脆让我们结婚算了。

「哥哥──的手总是这么大呢。」

妹妹骄傲地称赞著不属于自己的手掌。

「……也只有这个啦。」

只有体格,是我唯一能胜过妹妹的部分。

所以,虽然无法排除所有困难。

但只要是我这副身躯能挡下的困难,我一定会把它们全部挡下,保护妹妹。

「你的手会暖吗?」

「很暖很暖哦。」

「那就好。」

至少我能保护妹妹不被严冬的寒冷侵袭。

妹妹有如甩动草绳似地晃动著牵在一起的手。

「相──亲──相──爱──」

妹妹大剌剌地唱起充满她个人品味的歌词。

看样子,对妹妹来说,想接作词类的工作还早得很。

是说,她居然有胆量在外头如此堂而皇之地哼这种歌。果然不可以小看这个妹妹。

即使接受杂志访问时也是,老师讲的全是关于哥哥的事呢,甚至被记者如此吐槽。

我们那高尚美丽,超越「感情好」的范畴的兄妹爱变得广为人知,也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双亲八成也会看到那篇访谈吧,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是会叹气呢?还是会「果然是这样」地嗟叹呢?

不论如何,我们都逃不过「不孝」的指责。

虽然说做父母的都会希望孩子能够幸福……但不是这种形式。至少我是明白这点的。

尽管明白,但也还是变成这样了。

走在和缓的坡道上,我的视线彷佛跟著风的流动似地,朝侧边望去。

冬季的夜里,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没有任何人影。什么也看不见。

我缓缓摇了摇寻找人影的脑袋,仰望夜空。

天上布满了足以让白昼的青空变阴暗的云海。

我曾在房间里,从窗口眺望过这种夜空。

和她一起。

而如今,我和妹妹一起走在这种夜空之下。

时间、周围、世界……我放弃了伸手不可触及的一切事物。

我只想对自己伸手可及的事物负责。

再也不会与她错身而过了。

呼出口的白色空气渐渐变淡变广,留下了有如飞机云般的痕迹。

第二卷 下 87

假如能扔下,就会轻松很多。我一直很清楚。

假如不强迫自己割舍,就只会碰上各种苦涩辛酸。我已经充分体会过了。

但是,「幸好没有放弃」的念头,也不只一、二次闪过我脑中。

所以,我觉得这样子也很好。

我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卷 下 后记

完结了。

在我的预定里,我本来想钜细靡遗地写出主角们成为老公公老婆婆的过程,让这套书变得很惨烈的。「那样会好看吗?」不过却被前任责编想尽办法阻止了,只好就此打住。是说就算写出来,大家应该也不会觉得好看吧,只会觉得很悲惨而已。

让书中角色成为小说家很简单,可是很难让读者明白该角色究竟写了什么样的作品。所以我发挥干劲,试著把作中小说也一并写出来。可是那些点子几乎全被打了回票。据说书里不需要那些东西。真的不需要吗?

经过这样的修改之后,我想,后半部应该比较有爱情喜剧的感觉了。有吗?如果觉得有的话就太好了,太好了。因为剧情大意的部分有提到爱情喜剧几个字嘛。那个剧情大意不是我写的,我不负任何责任,请大家见谅。

之所以想写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得了香蕉过敏症的缘故。我对香蕉过敏很多年了,如今已经记不起香蕉的味道了。虽然知道香蕉是甜的,但假如要求我仔细描述口感与滋味,我是做不到的。因为香蕉害我变成这样,所以我想,所谓的重要回忆,如果没有某些契机,应该是很难一直惦记下去的。我是以那种想法写出这个故事的,大概吧。

话说回来,过敏是件比想像中痛苦太多的事。第一次发作时,我没察觉身体出现异常的原因,还跑去找医生(那时刚好是肠胃型感冒流行的时期)。医生应该也觉得很困惑吧,因为就算再怎么检查,还是检查不出感冒的徵兆。

我从来没经验过那种无止无尽的,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恶心感,实在非常痛苦。不是胃痛,只是单纯想吐而已。就算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无法减轻症状。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身体和痛苦牢牢黏在一起的感觉真是太糟了。我打从心底庆幸那段食不下咽的日子不是截稿前的危险时期。

一周后,我不经意地吃了香蕉,才终于发现身体出现异常的真正原因。以前吃了也没问题的食物,现在身体却渐渐无法承受。所谓的长大成人,真是可悲的事啊。不过如果是现在,就算吃香蕉,过敏应该也不会发作吧──每当在超市看到那金黄色的外皮时,我的心总是忍不住被它引诱。人类真是一种就算吃到苦头也永远学不乖的生物啊。

和这件事没关系,外头现在正蝉鸣不已。最近蝉叫声变多,总算要正式进入夏季了。这本书出版时,不知道蝉是不是还在鸣叫呢?地球已经毁灭了吗?《女神异闻录》和《Final Fantasy》的新作是不是发售了?真是期待啊。是说这么写的话《Final Fantasy》应该又会延期,我得赶紧补上这一句。《女神异闻录》就不知道了。

真想早点穿越到二个月后的世界啊。

上集的后记很短,写起来很轻松,这集的后记就写长一点好了。

但是没哏可写,好痛苦。

「啊呜喂哔哔哔咚咚咚咚──」我很想用这类的怪叫声来凑行数。凑到了。真开心。

一般的后记里都会写些什么啊?作者近况?就是因为没有近况可写才伤脑筋啊。

回头一看,我当上作家也差不多十年了,可是生活一直没有变化。写小说,趁著空闲时打电动,偶尔也会两者对调。住在老家,双亲都很健康。不过,这种彷佛能够持续到永远的生活,终究有结束的一天。既然如此,究竟该在什么事物中找出生存意义,才能得到幸福与快乐呢?我一边看著〈デッドマンズQ〉(注:为荒木飞吕彦作品《死刑执行中脱狱进行中》的一则短篇),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答案还没找到。

我想,在找出答案之前,我应该就会衰老死去了吧。希望我能一直思考到老死为止。

谢谢フライ老师的插画。

也谢谢购买本书阅读的大家。

希望大家能上下两集一起欣赏。

只看过其中一集的人,看另一集时应该会觉得很享受吧。

说到只看过下集,其实有一套书,我只看过下集。

哪套书我就不说了,但是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像上集的内容是什么。

我想,我应该猜错了很多剧情。

谢谢大家看到这边。

谢谢,3Q──

入间人间

第二卷 下 插图


人生有無數種可能,人生有無限的精彩,人生沒有盡頭。一個人只要足夠的愛自己,尊重自己內心的聲音,就算是真正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