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长的梅雨季节结束了。除了一弯新月,只有零星几片云浮在夜空中。暮色降临,吹进房间的风却并无凉意,让人切实地感受到夏天已至。我一边留意着目所能及的远处几户人家点点亮起的灯火,一边将手指放在了手风琴键上,看着乐谱开始弹奏。
大致记住旋律后,我便随着琴声轻轻哼唱了起来。如此寂静的夜晚,这样「啦啦啦」的歌声仿佛可以传遍四方,于是我有些难为情地压低了音量。
为了将旋律沁入内心深处,我一遍遍地重复着这首歌。终于对音准感觉满意后,我深吸一口气,接下来便要开始填词了吧。
就在此时,我听见隔扇外有人唤了我一声。
「爱瑠。」
是父亲。
我在房中时,父亲很少亲自过来找我。莫非是因为手风琴和歌声太吵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在。」
「你来佛堂一趟。」
父亲的声音比往常还要严肃,但听着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放下心来的同时,对他的来意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通常佛堂进行的都是重要谈话,但对这次可能谈起的话题我却毫无头绪。
「马上就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今天的试音多半只能到此为止了,于是我盖上了手风琴,又把窗户关好。
走出房间时,我突然感到一丝踌躇。不知父亲找我是有什么事。急于知道原因的我,没来由地便陷入了畏惧。
——已经不能继续像这样唱歌了吗。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还是别想这么多了。谈话马上开始,我似乎变得有些神经质。对心中的怯懦暗暗自嘲,我关上房中的灯。
窗帘没有合上,窗外,一片小小的云如横切般飘在月亮之前。
2.
结束了期末考试即将迎来暑假的神山高中,四处都弥漫着一种涣散的气氛,地学准备室亦不例外。但要说古典部平时的气氛紧张,似乎也并非如此。只不过,像这样四名部员同时集中在活动室的情景,是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了。
在足以容纳一整个班的地学讲义室里,我们随意地选择了各自的位置。话虽如此,我们互相之间隔得并不大远,而是在讲义室中间分散开坐下。
我和千反田都在安静地读着书。我读的是一个关于忍者、公主和私生子的故事。书中没有什么伏笔,各种突发奇想的大事件接连发生,每章都会有人陷入危机,读起来毫不费神,对于考试之后疲劳的大脑而言,实在是理想的放松读物。至于千反田在读什么,我就不清楚了。那是一本印有许多照片的大开本,看起来像是旅行指南,从我这儿几乎看不清,也没有专门去看。看千反田面无表情地翻着书页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有趣的书。
至于伊原和里志,则是在一本摊开的A4大小的笔记本上涂涂写写、「这也不是」「那也不好」地交谈着。……不,趁着刚读完一个章节,我停下来稍微观察了一下,发现主要是伊原在发言。她一手握着自动铅笔,面露难色地嘟哝着。
「是手。果然问题出在手上吧。」
「原来如此,是手啊。」
里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这孩子无法使用自己的右手……或者说,是从心理上抗拒使用右手。这如果用画来表现就是伏笔了。」
「原来如此,是伏笔啊。」
似乎是在讨论漫画的谋篇布局。
在退出漫画研究会之后,伊原便不再对自己画漫画的事情感到害羞了。兴许她只是觉得,既然我和千反田一早就知道她在创作,再难为情遮遮掩掩的也没有意义。又或者是在经历退出漫研这件事后,她的想法发生了某些变化。
千反田自不用说,早早就为将要继承家业的自己计划好了未来,伊原也对前途有了觉悟。相比之下,我和里志的没出息就凸显了出来,真让人头疼。……不对,我们是正常的,反倒是她们两位,在高中二年级就下定决心继承家业、专心研习自己的爱好,这才比较奇怪吧。
「要是有人说出『右手怎么了』的话就好了,可惜这是个独自一人的场景。看着自己的手然后自嘲,总觉得太生硬了,到底该怎么处理……」
「原来如此,独自一人啊。」
一直只是笑眯眯地听伊原念叨的里志,此时补充了一句。
「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我想想……」
伊原没有看向里志,而是抱起手臂盯着天花板,然后突然两眼放光,声音也明快起来。
「对了,小福真棒!没错,根本不用想那么复杂。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卡住了呢。让角色喝咖啡不就可以了——想用右手端起咖啡杯,下一格却是左手在拿着。嗯,这看着就不刻意了。就这样。」
虽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起来伊原已经有主意了。她在笔记本上用大大的字写下了什么,响亮地说了句「OK」便合上了笔记本。
「告一段落了?」
「算是吧。还没到能开始画的程度,但大概能预见完工的样子了。」
「那就好。」
接着里志又说道。
「下回也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吧。」
也就是说,看起来里志是在不知道故事内容的情况下,一个劲儿地附和着伊原的自言自语。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他没诚意呢,还是该感叹他真不容易了。
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伊原的声音慵懒起来。
「说到咖啡,之前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那是我去雾生画材店的时候……」
「雾生?为什么跑那么远!」
话说了一半就被里志的疑问打断,但我也能理解他的想法。雾生,是这条街北端的一个地名,从神山高中骑自行车都得二十分钟才能到达。要是从伊原家出发的话,搞不好得花上近一个小时。画材店的话,街上也该有的。伊原显得有些不耐烦。
「啊,这是因为——」
她答道,「旧式的网点纸,只有这家店有卖的。平时用得也不多,姑且去一趟。」
「哈哈,原来如此。」
在画材店售卖的「音调」是什么来着?(注:此处「音调」与「网点纸」同音,均为トーン,折木不懂画材,所以听不懂。)算了,我大概能猜出是画漫画时用的东西。我也没有兴趣一直偷听他们的对话,准备继续读小说,看了一眼手表却发现已经接近五点了。要是现在开始新的一章,不等读完学校就该关门了。回家之后再看吧——这么想着我便合上了书。似乎在余光中看到了我的动作,伊原转向这边。
「啊,折木也来听听吧。」
「我听着呢。」
「是么?然后呢,买完东西我觉得渴了,想着顺道庆祝考试结束,就进了附近的咖啡店。据说那儿咖啡很不错我就点了,味道却有些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里志抿着嘴笑了起来。
「摩耶花你去咖啡店喝咖啡,简直就像奉太郎一样。」
伊原不高兴地鼓起了脸。
「取材好吧、取材!多亏了这个,我才想到之前的主意的。」
「好好。那么,奇怪的味道是指?」
被里志这么评价有些尴尬,不过我的确会时不时去咖啡店。虽然我无法比较不同咖啡在味道上的差异,对好喝与否还是可以做出判断的。但是,味道奇怪的咖啡就想象不出来了。
伊原把手伸到脸前摇了摇。
「啊,附带说明一句,我说味道奇怪的是砂糖。」
越来越莫名其妙了。砂糖当然是甜味的。里志也有些迷惑,不过一会儿就笑了起来。
「明白了。砂糖是咸的吧。」
「……小福,你把我当傻瓜么。」
「在对话中增加点乐趣而已嘛。」
伊原瞪了一眼嬉皮笑脸信口开河的里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那样,砂糖确实是甜的。」
我和里志异口同声:
「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伊原「咚」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要是正常我还说什么!」
听您的。
伊原像是要确认我们乖乖闭嘴了似的瞪过来,继续说道。
「不是单纯的甜,而是非常非常甜。我只有在喝罐装的时候试过那种甜度的咖啡,所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难道不是砂糖放多了?」
我问道。伊原为解释不清而感到抱歉一般使劲儿点了点头。
「这个么。我从头说起吧。我点了一份包括咖啡和蛋糕的套餐。蛋糕是柠檬蛋糕,应该不至于那么甜。服务生问我咖啡要不要加牛奶和砂糖,我说好。服务生端来的咖啡里已经加好了牛奶,在茶托中放着两块方糖。我喝了第一口觉得很普通,就又放了一块方糖再喝……简直,变得跟糖水一样了。」
里志乖巧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方糖啊。我还以为是用勺子从壶里舀砂糖时舀多了呢。」
「一枚方糖就能让咖啡变得那么甜,我都觉得是不是我的味觉出了毛病。这之后我就开始有些在意了,但其他都一如既往没有异常。」
抱着胳膊,里志歪着脑袋。
「唔,甜过头了的砂糖啊。」
「喏,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真的吗?」
伊原探出身来。里志重重点头道。
「在甜味剂中,也有比砂糖甜几百几千倍的东西。如果放入与砂糖同等份量的话,就会变得异常的甜了。」
「唔。」
伊原应了一声,神情慎重地说道。
「咖啡确实非常非常甜,但刚才也说了,甜度最多就是罐装咖啡的水平,不至于喝不下去。而且啊,把甜味剂制成方糖的咖啡店,小福你见过吗?」
「不……我没见过,也不觉得会存在。」
那么,刚才的对话意义何在。
「也说不定就真有特别甜的砂糖。比如提炼方法不同,或者是原料不同之类的。」
里志松开抱着的胳膊,转头望向千反田。
「千反田同学,这方面你了解吗?」
「诶?」
本来正心不在焉地读着书的千反田,听到这话时像被弹起一般抬起头。
「啊,那个,有什么事吗?」
我们交谈的音量并不小,但千反田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里志笑嘻嘻地说。
「摩耶花说她去咖啡店时喝特别甜的方糖。我就想,有没有可能存在着比普通的砂糖原料更甜的品种,我觉得应该会有吧。千反田同学知道这样品种的砂糖吗?」
「啊……是这样啊。」
千反田合上手中的书露出了微笑,不知为何,我从她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千反田向来温和有礼,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但除却这个因素,此时她的模样仍然有一种强颜为笑的生硬感。
千反田用平稳的声音答道。
「很遗憾,我不太了解。因为我们家并不种植甘蔗和甜菜……」
「这样啊。之前也没有种过吗?」
千反田闻言轻轻垂下双眼。
「……不太了解。不好意思。」
「这样啊。抱歉抱歉,提了奇怪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甜过头的砂糖,意外的有些难。有点好奇呢。」
「诶,怎么回事呢?」
回答的语气果然有些呆滞,就像是没有听进去里志之前的话一样。
伊原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像是在问「小千看起来不太对劲,你知道些什么吗」。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对话出现了短暂的中断,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里志转过身向我问道。
「奉太郎你怎么想的?果然还是砂糖过甜了吧?」
听完之前的对话,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没人问起便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但被问到了无须保持沉默。
「我觉得这并没有那么难解释。」
我回答道。
「咦,是么?」
里志吃了一惊,伊原则眼神一变。
「什么意思?我说过了,那方糖跟普通的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所以说那只是普通的方糖了嘛。」
「果然是我的味觉出问题了?」
「也不是这样吧?」
我挠了挠头。
「之前你不也说了么。服务生将咖啡端来的时候,咖啡是什么样子的?」
里志立刻回答。
「她说过,茶托里放着两枚方糖。」
「确实如此,但是我想说的并不是方糖的问题。」
伊原和里志两人都面带困惑地沉默了。我朝千反田看了一眼,发现她虽然看起来确实在听我们说话,但毕竟是中途加入,不了解来龙去脉,便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伊原。点咖啡的时候,服务生问了你什么?」
「都说了,问我要不要牛奶和砂糖。」
「他真是这么问的?」
伊原低头不语,绞尽脑汁似的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记不太清了。」
「我这么问有些刁难你了。抱歉,一般来说这种细节确实记不住。我觉得,说不定他们是用的『要不要放入牛奶和砂糖』这种问法。」
里志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疑惑地问道。
「我觉得这就是普通的措辞,有哪里奇怪吗?」
「倒不是说奇怪……伊原刚才说过,端来的咖啡里是加了牛奶的吧。」
像是出乎意料一般,伊原眨了眨眼睛。
「是吧。原来如此。」
「嗯,就是这样。」
里志夸张地挥动着手臂。
「奉太郎!不要一句『就是这样』就打发了啊。话才说了一半,能别忙着身体力行你的座右铭吗?」
其实我并没有这种打算。……不,也不能说没有。我只是认为最后的结论可以省略罢了。
紧锁着眉头思索了一会,伊原咕哝道。
「折木说的话,我大概已经明白了。需要添加『牛奶和砂糖』的咖啡,在端来的时候就已经加好了牛奶,砂糖应该也已经放进去了,是吧?」
我点点头。
「但是,我是在喝第一口时觉得比较苦才加了枚方糖的。如果一开始就是放过砂糖的,我应该不会这么想。」
「是吧。这么说好了,你在放了方糖之后做了什么?」
「喝啊。」
「不,在那之前呢?」
「就吃了柠檬蛋糕而已。」
「我不是说这个。」
此时,之前一直在默默听着的千反田,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
「那个……难道说折木同学是想说,是不是搅拌过了,之类的?」
听到这里,里志提高了音量。
「啊,这样啊!」
他转向伊原兴奋地说道。
「没错了。摩耶花喝的咖啡一开始就已经加了砂糖。但是糖沉在了底部,所以喝不出甜味。之后又加了方糖,再搅拌的话……」
伊原也「啊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这样就相当于一下子加了两枚方糖的甜味了。」
「嗯,确实像是这么回事。肯定是这样了。」
里志说着满足地点点头,冲我笑着说。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安乐椅侦探呢。」
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漂亮的解答……也罢,对当事人伊原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意识盲区吧。
「嗯……好像是这么回事。」
伊原含含糊糊地说道。
「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了,这样确实说得通,但也不能说肯定没错。我总觉得应该再去确认一次。」
只要她去那家咖啡店旁边的画材店,总是有机会去确认的。不管怎么说,这会儿应该不会继续追究了。想着是时候回家了,我准备把文库本收进包里。
就在这时,里志突然说道。
「那,这就去确认吧。」
两个人一起去吗,真是辛苦了——我正想着,里志继续说道。
「也差不多该讨论一下文集的事了。」
「是哦,这倒是……」
「对吧?」
只是文化祭的事在学校就能讨论,当然没有必要特意去市外。但如果讨论的同时也能顺便解开过甜砂糖之谜,也算是不错的选择。于是我便没有强烈反对。
只是——
「现在去的话,实在太晚了。」
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五点四十分。
「确实。那就明天……啊,我不行,有委员会的工作。」
明天是第一学期的结业典礼,身为总务委员的里志一定有各种杂务要忙吧。
「那后天如何?」
我是没关系,只不过暑假第一天就开讨论会,还真够勤劳的。看起来伊原也没有异议,当我觉得就这么定了的时候,千反田耳语一般小声说道。
「抱歉。那天我有安排了。」
伊原一副想起了什么的表情。
「啊,说起来,是有这事。」
虽然我和里志并没有开口,但是似乎表现出了一脸疑问的样子,伊原便转向我们道。
「小千她,要参加合唱节。」
「这样啊。那就不行了。」
里志很是认同地点着头,然而我并没有理解他们的话。的确在我们学校,以文化祭为代表的各种活动安排非常充实,但合唱节这项活动我却从未听说。
「暑假还有这样的活动?在体育馆吗?」
两人份的冰冷视线齐齐射向了我。
「怎么可能。」
「是市里举办的活动哦。」
原来不是学校的活动。这就好,就算我再怎么节能,也不至于连活动本身的存在都不知道。……太好了。
「是为了纪念神山市出生的作曲家——江屿椙堂而举办的,通称江屿合唱节。每年都在这个时候举行。不单是神山市,附近城市的合唱团也会过来。也不只是椙堂的歌,各种各样的合唱曲都有演唱。」
「没听说过的名字啊。」
但凡这种话题,便是里志的主场表演了。他本人也颇有自觉地挺起了胸。
「在大正时代,他是活跃于儿童杂志『红色蜡烛』的童谣作词家。和北原白秋、西条八十、野口雨情并称童谣四天王。」
最后的童谣四天王毫无疑问是里志自创的了。
「我也受小千邀请去参加过一次合唱团排练,只是现阶段我更想画漫画。」
不知为何,伊原语气中多少有些歉意。似乎是向我说明的同时也有对千反田解释的意思,但后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并没有回应。
古典部只不过是神山高中的社团之一,我们虽然是同年级但并不同班,基本只在社团活动才有交集。至于学校以外大家会做什么,我没打算了解,也不觉得有那个必要。正因如此,千反田和伊原一起参加了合唱这件事,让我还有些惊讶。
里志把双手抱在脑后。
「唔,那么,讨论会的日程就回头再定,打电话就可以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是表明了由自己负责联络的工作。里志这种任劳任怨却不事张扬的态度,我深感钦佩。
「好的,这样就没问题了。」
千反田这般回答道。总之今天先就这么解散了吧。夏天的这个时候日昼很长,将近六点,也不见夕阳即将西沉。我把小说收进包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我先走一步了。」
「嗯,再见。」
虽然并没有偷看的想法,但在离开讲义室的途中,我还是一瞬瞥见了千反田在读的书。如果没有看错,那本书多半是关于升学指导的。
3.
暑假的第一天,我做了顿中华冷面。
天空自早上起就蒙着乌云,看起来随时都可能降雨,使得时至中午还有着不似盛夏的凉意,着实不是适合吃冷面的日子。我之所以没有改变菜单,只是因为冷面的保质期到今天为止。
我取了些醋、酱油、砂糖、麻油和料酒,混合现做了酱汁。把面烫好后过冷。配菜有番茄、火腿以及不慎糊了的薄煎蛋卷。我把番茄切块,火腿和煎蛋切丝。卖相就随意了,我把面沥干后装盘,一股脑儿地铺上配菜,再淋上酱汁,一道中华冷面就完成了。我又另外在盘边添了些芥末。
从厨房把盘子端到饭厅,备好筷子和麦茶,一切准备就绪。双手合掌,「我开动了」。然而刚刚拿起筷子,电话就响了起来。
我没理会响个不停的铃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本来觉得在用餐时间来电的行为实在无礼,但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因为午后放了晴,我便拿洗好的衣服去晾晒,午饭就相应地迟了。这样一来,就不能说打电话来的人没有常识了。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冷面……只觉得它不那么容易糊掉真是太好了。我磨磨蹭蹭地起身,拿起话筒。
「喂。」
接起的第一声怕是难免有些不耐烦。
『喂。我是伊原,请问折木同学在家吗?』
本来我很想说不在,但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我也不好开玩笑。
「是伊原啊。」
『啊,折木。太好了,什么嘛,刚才那么低的声音。』
「我正准备吃饭呢。」
『这样啊。抱歉。那……』
伊原会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只能把冷面先放一边了。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
即使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那边的犹豫。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知道小千可能去些什么地方吗?』
我把话筒换了一只手。
「……为什么问我?」
伊原的声音带着杀气。
『我问了所有能想到的人,你是最后一个。』
「原来如此。」
虽然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大概能察觉出伊原那边情况非同小可,详情还是待会再问吧。
「首先是学校吧。」
『嗯。』
「然后是市立图书馆。还有镝矢中学旁边的那家、叫什么来着、之前和大日向一起去的咖啡店。另外是已经搬走的一家叫『菠萝三明治』的,也是咖啡店。」
我列举了我能想起的千反田去过的地方。但是,且不说图书馆,千反田独自去咖啡店什么的,我自己都觉得可能性很低。
『我知道了,谢谢。我没想到图书馆。小福去了委员会,学校那边拜托他看过了,但没有看到小千的鞋子。』
「这样啊……出了什么事?」
说着我才想起来。
『今天不是合唱节的日子么。千反田没到?』
「嗯。」
所以才这么着急。
『登台是六点所以还有时间,但是找不着小千。』
听到是六点才出场,我稍微松了口气。
「睡过头了吧。」
『又不是你。』
「我是会迟到,但从来不睡懒觉的。不不,这种事无所谓,是不是因为做准备花的时间比较多?」
伊原不耐烦地回答。
『不是。有位老夫人是和小千一起的,从阵出她家那边坐巴士来的文化会馆。』
看来合唱节的会场就是市里的文化会馆了。从我家出发,骑车只需要十分钟左右。
「意思是,她是到了文化会馆之后才不见的么。既然都给我打电话了,那馆内已经找过了吧。」
『嗯。仔细找遍了,哪儿都没有。』
我再次换了拿话筒的手。
「……我们应该把事情想得更严重些吗?」
『不知道。虽然我感觉她一会就会回来,但是合唱团的领队很担心,叫我问问认识的人。』
「虽然到现在才问——为什么你在那里?」
『没说过么,我参加过排练。我过来帮忙的,虽然只有合唱节当天。』
这样啊。
「知道了。啊总之,她可没来我家哦。」
看伊原的心情好像完全轻松不起来的样子,本想开个玩笑稍微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回应分外冷漠。
『我也没觉得她会去。』
「是么。」
『……嗯,不过,谢谢。那我先挂了。』
「好。」
通话结束。我把话筒放好,重新开始吃起了面。
相比中华炒面,冷面有一大优点。
完全不需要担心烫伤,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解决掉。
神山市民文化会馆是一座四层建筑,外墙使用红砖一般的瓷砖铺就,同时设有大小两座礼堂。具体容纳人数情况我不了解,但根据指示牌,大礼堂能容纳一千二百人,小礼堂则是四百人。铺有黑色大理石地板的中空式前厅中,放置了一面标示「江屿合唱节」的立牌,周围有许多人在四处闲逛。
合唱节似乎是两点开始,千反田则是那之后再过四小时才出场,可见参加的合唱团相当多。也说不定是分了早晚两场。那面立牌上并没有写得那么详细。
我来到前台,向穿着淡蓝色制服的向导员搭话。
「请问——」
向导员是名女性,对即使一看就是学生的我也非常亲切。
「在,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千反田所属合唱团的名字。去那个团的休息室的话应该就能和伊原会合了,早知道当时应该问清名字的。
「请问……」
「啊。不好意思。」
我稍作思考,想好该怎么提问。
也不是需要那么苦恼的事嘛。
「能告诉我六点登场的合唱团在哪间休息室么?」
向导员露出微笑,翻了翻手头的几本文件夹。
「六点开始的话,是神山混声合唱团吧。他们在二楼的A7休息室。」
真是比想象中还要直接的名字。道谢之后,我走向了二楼。
我很快就找到了A7休息室。根据走廊排列的门之间距离判断,休息室大小应该有十六平米以上。灰得发白的铁门上用透明胶贴着一张复印纸,潦草地写着「神山混声合唱团休息室」几个字。我敲了敲门,铁门发出了铜锣般的声响,于是我便直接推开了门。
一开门,里面的人马上朝这边看过来。原来是伊原。发现走进门的是我时,她意外地睁大了眼。
「哟。」
我举手示意,走进了休息室。
随即我的脚就门边的伞架勾了一下。因为本身摆放不稳,虽然我踢的力气不大,伞架还是倒了。原本上面插着的伞横在了铺有地毯的地板上。
「哎哟。」
「突然干什么呢你!」
本来想着作为意料之外的援军飒爽登场,没想到才刚开始就玩脱了。
边上一位坐在折叠椅上的、看着大约六十岁上下的女性开口道,「啊呀。」
说着她站起身,看来是这个人的伞了。
「抱歉。」
我一边道歉,一边扶起伞架,把伞放回原处。因为弄湿了手,我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
「哪里,我才应该道歉的。」
老妇人说罢便再次坐下。她穿着像是丧服一般的黑色外套和裙子,坐姿之挺拔令人印象深刻。
A7休息室和进门前判断得一样大小,而且因为东西很少更显得宽敞。房中除了大概十把展开的折叠椅以外,就只有靠着走廊一侧的墙边并排摆着几张桌子。桌子是用来存放物品的,并排放着几只手包。其他的几面墙边则立着收好的折叠椅。大约是因为距离出场还有些时间,休息室里只有老妇人和伊原两位。伊原小跑过来,像是忘记我绊倒伞架的失态,开口便是——
「你来了啊,谢谢。」
虽然是她给我打了电话,倒不如说我更像是被校外事件吸引才出门。再说了,就在我家附近遇到了麻烦,还对着中华冷面磨蹭未免也太不近人情——抱着这样心态过来的我,被道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下意识地从伊原身上别开视线,在休息室四下环顾一番。
「千反田还没来啊。」
「是啊。小千又没有手机……」
「本来她该几点到的?」
说着,我看了眼自己的手表。马上就要三点半了。
「一点半。」
「……这么早就得来啊。」
「因为两点开演时,有几名合唱团的代表得先登台。小千就是其中之一。」
「上去介绍么。那,正式演出是六点开始吧。其他成员都来了么?」
「预定白天来的人都已经到了,这会儿在礼堂听其他合唱团的演唱。然后,说好傍晚集合的成员,大概五点开始就会陆续到达。」
即是说,就算千反田五点之后才到,也不会影响到合唱吧。暂时可以放心了,不过已经来到会场的千反田,在没有跟任何人联络的情况下就失踪了,这可不是普通的事件。
我有些犹豫该不该把想法说出来,但看着伊原心神不宁的样子,还是先问一下吧。
「千反田她、不在的话不行吗?」
「咦?」
「合唱的话,是有很多人一起唱吧?怎么说呢,她能来的话最好,就算来不了少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问题吧。」
伊原摇了摇头。
「不行。」
「为什么?千反田有亲戚会来?」
「可能吧,但问题不在这里。……小千她要独唱哦。」
不是吧……我仰头看向天花板。
虽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歌,但担任独唱部分的当然是焦点人物,她行踪不明可不是开玩笑的。伊原可能只是在担心千反田的安全,但对其他的合唱团员来说,怕是更在意自己还能不能上台吧。
我转换了一下心情,接着问道。
「你刚才到处找的时候,有收集到什么其他线索吗?」
伊原拿出一本巴掌大的手帐,一边翻着页一边回答:
「十文字同学说没有去她那儿。除了学校,她还告诉了我城址公园和光文堂书店这两个地方。入须学姐也提到了一间名叫伯耆屋的服装店,还有荒楠神社。」
我挠了挠头。
「我不清楚伯耆屋在哪里,但其他几个地方都比较远。千反田是坐巴士过来的,她现在应该只能步行。这些地方靠走过去的话不太可能吧。」
「加把劲还是能走到的,不过不太能想象。」
「从这里到车站是在步行的范围内,会不会是她到那儿坐了其他线路的巴士呢?」
「她会那样做吗?」
应该不会吧。……正常情况下的话。
现在有个最根本的问题。
「那你觉得,千反田她,是以自身意志去了某个地方的么?还是说——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她遇到了什么意外?」
「你问这种事……」
回答的声音变得微弱。
「我也不好回答啊。怎么可能知道嘛。」
也是。我挠了挠头。
门把转动,伴着哐啷一声金属音,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我和伊原转头看去,但在那里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她穿着米色的外套,发间不知是珠宝还是玻璃制的发饰闪闪发亮。这位应该是合唱团的成员。
「段林小姐。」
伊原这么称呼她。
名为段林的女性神情凝重,朝这边走来并问道:
「怎么样,来了吗?」
「还没有。」
「是吗,真是头疼啊。」
她皱着眉头嘟囔着,接着像是刚刚发现我存在一般,向伊原问道。
「这位是?」
「啊,他是我们社团的折木同学,是来帮忙一起找人的……」
被这家伙叫折木同学总觉得有点诡异——我这么想着,伊原朝我这边扭过头。
「我这么说没错吧。」
就算是暑假期间,也不可能是来玩的吧。我点点头。段林女士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现在还不知道。」
像是故意这么做似的,段林女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吗……」
然后,她用明显透着焦躁的表情和声音说道。
「我也觉得她看起来压力不小。但是,也不能在演出当日玩失踪啊,真是的,简直难以置信。」
「她会不会只是去整理情绪了?」
「那样至少也该和谁说一声吧。就算再紧张,也不能突然就不见了,联系都联系不上啊!」
六点才登台,没必要这会儿就大加指责吧——也难怪,负责独唱的歌手在演出当日消失了,不管是谁都会慌乱的。
但是,千反田因为压力太大而选择消失这个说法,其实我根本不认同。我并非认为她是不会紧张的类型。之前在校内广播出场时的她,看起来整个人都僵硬了。但即使紧张,她依然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难以想象只有这次她会无法承受。即使千反田是以自身意志离开,也一定不是因为独唱的压力。
「果然还是该和她家里联系一下吧。」
段林小姐把手顶在嘴边自言自语道。这时,坐在折叠椅上那位老妇人开口了。
「没必要这么担心,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就算横手女士您这么说,我也冷静不下来啊。」
面对气势汹汹的段林女士,被称为横手的老妇人依然语气平和。
「年轻的时候难免出现各种状况,幸好还有时间,我想再等个一小时左右也不会有什么的。」
「又是这句。您刚才就说了要等一小时的吧。」
「哈,没错,我是这么说过。」
或许是因为横手女士实在太过镇定,像是为自己的激动感到不好意思似的,段林女士移开了目光。
「……确实,还有时间。我明白了,那就再等等吧。」
这么说着,她快步离开了休息室,没有再看我和伊原一眼。我看着砰的一声关上的铁门,有些呆愣地问道。
「呃,刚才这位是谁?」
「段林女士,是合唱团的……怎么说,负责人?」
「是说领队吗。」
「不是声部长也不是团长,呃,总之是主持工作的人。」
我大概理解了。时不时是会遇到这类人。
「她之前,呃我是说,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伊原皱了皱眉,简短地回答道。
「嗯。一直都这样。」
我朝横手女士那边瞥了一眼。其他团员都去了礼堂,只有她孤单地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应该是有什么原因的。我想起了什么,便向伊原问道。
「我说伊原,你刚说的和千反田一起坐巴士从阵出过来的老妇人,难道说,就是那位吗?」
「是的,就是横手女士。」
果然如此。阵出也是很大的地方,虽说不好断定,但她是千反田近邻的可能性非常高,说不定还是熟识。那么就能理解她为何一直在段林女士跟前为千反田说话了。
似乎是呆不住了,伊原说了句「我再去馆内找一遍」便转身离开。
「我待会儿也去。」
「拜托了。」
伊原出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横手女士两个人。
既然千反田是来到文化会馆之后才不见的,那么相关人员里最后见到她的人,恐怕就是这位了。虽然这就去出发去找也可以,但毕竟我还对千反田可能的去向毫无头绪。最好还是先尽可能把情报都问出来。
「您好……」
我尝试着搭话。横手女士双手叠在腿上,微微侧头问道。
「什么事?」
「我听说您是和千反田……同学一起乘巴士过来的。因为我准备去找她,能跟您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啊呀,是你啊。」
横手女士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突然看着我的脸笑了起来。
「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是今年生雏祭时撑伞的人吧。干得不错哦。」
……是有这么回事。既然横手女士住在阵出,自然有去看那次祭典。
总之,既然她认得我,那就更好办了。
「多谢夸奖。那,您能跟我说下千反田当时的情况吗?」
「这个啊,」被我催促着,横手女士思考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在阵出的巴士站,刚开始是一个人,之后千反田的家长开车把自家千金送了过来,还特意摇下车窗对我说,女儿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横手女士口中的家长,到底是父亲或者母亲,似乎并不是需要在这会儿确定的事情。
「千反田家的千金下了车,和我打了招呼。之后,我们就撑着伞一起等巴士。」
让我稍微有点在意的是,既然有车能送去巴士站,为何不直接送来文化会馆呢。不过简单想想,可能就是时间上来不及才只送到巴士站,又或者有别的事要往其他方向去。
要说找人,有个最基本的线索还没问。
「千反田……同学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您还记得吗?」
「这个么,」横手女士又嘟囔了一句。
「上台的话服装是得统一的,所以她穿的是白衬衫。裙子是黑色的。鞋子也是黑色,袜子则是白色的。包的话是奶油色,啊对了,伞是暗红色的。我当时还在想,她的东西果然很漂亮啊。」
既然合唱团要穿统一的服装上台,那刚才段林女士那米色的外套是怎么回事——估计是出场前才换的吧。
总而言之,除了手里拿着的东西,千反田全身都是黑白的搭配。先不说在会馆内如何,在外面的话应该是很显眼的。
「您两位,是一起乘巴士的吧?」
「没错,两个人一起的。」
「请问是几点的巴士?」
「一点整的。」
「到这里的时间呢?」
「差不多一点半吧。」
如果千反田是计划一点半到这里,那她乘的就是刚好能赶上的班次。再提前的话就得占用午饭时间,再说也没有必要来得那么早。应该说时间安排还是很妥当的。
「到文化会馆前的巴士站后,千反田也下车了吧?」
「是的。」
横手女士点着头,又补充了一句。
「一直到进了这个休息室都是在一起的,但我一个不留神她人就不见了。」
明明同行的人突然不见了,横手女士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只是平心静气地等着千反田。……真不明白她这份镇定从何而来。
「千反田能去什么地方,您有什么头绪吗?」
对于我最后的问题,横手女士平静微笑着答道。
「大概是想散心,出去吹风了吧。不用担心。」
4.
走出休息室,就听见了从前厅远远传来的喧闹声。在走廊的前头,我正好碰上了回来的伊原。
要仔细找遍馆内的每一处,这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应该是有事提前回来了吧。伊原看见休息室门前的我,微微皱起眉。
「你还在这啊?」
不等我回答,她又继续道。
「不过也正好。小福打电话给我,说马上从学校过来,问我有什么要他做的。我跟他说我先回去问一下折木,然后再告诉他。」
真是令人感激的提案。里志非常灵活,把调查的任务交给他我就放心了。
「这样么……」
虽然是可以让里志先去刚才说过的、图书馆或者城址公园确认一下,但说实话,那只是成功率很低的赌博而已。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四点了。差不多也该注意一下剩余时间了,这么宝贵的行动力可不能就这么浪费。
有件事,我隐约有些在意。虽说目前的想法还不足以用语言总结,但是比起在神山市内乱转赌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让他按照我的疑虑去追踪还更有希望一些。
「让他去一趟车站。」
「神山站?」
伊原猛地抬高了声调。
「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我可没想着让里志乘着电车踏上旅途。
「说是去车站,其实是想去车站边上的巴士中心。我想麻烦他去那儿拿一下巴士的路线图,还有通过阵出的时刻表。」
伊原像要说什么一样张开口,或许是想让我解释一下需要那些东西的理由。但她还是改变了主意,表情严肃地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路线图和时刻表是吧。」
她说着点点头。
「然后呢,他怎么交给你?」
「我去入口等他。虽然人多,但应该没问题。」
「知道了。」
说着她拿出手机。拨通几秒后里志就接了起来,伊原把我交代的事转达给了电话那一边。
通话结束后,伊原拿着手机说道。
「他说十五分钟就到。」
从神山高中到这边,就算直接过来也要不止十五分钟,更何况还要绕去车站,这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他大概不过是想表达自己着急的心情,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就寝食难安了。
「发邮件给他,让他悠着点儿。」
「好,我这就发。」
「你接下来怎么说?」
「我是找了一半回来的,所以打算再去馆内转一圈。如果还找不到,我就去附近公园里看看。你不用管我,自由行动就行了。」
也只有这样了。毕竟我也没有手机,没办法和伊原协调行动。
「明白。那过会儿见。」
我离开开始编辑邮件的伊原,来到了一楼。
江屿合唱节明明两点就开始了,但现在前厅仍然聚集着不少人。因为参演的合唱团很多,应该有相当一部分观众是等到有自己熟人在的合唱团登台前才过来的吧。这样就导致了随时都会有新来的人。
我站在铺着黑色大理石的前厅中央,环视了一圈,姑且先确认千反田是否在此。
千反田的服装据说是白色衬衫配黑裙子来着。倒是有几个穿着这样衣服的人,但没有哪个看起来像是千反田的。不过,要是她真的在这里,不用我们担心就会自己回到休息室的吧。
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的是,前台堆叠着一些江屿合唱节的宣传册。为了打发等里志的这段时间,我便拿了一本。我来到门斗的正面,写着「江屿合唱节」几个大字的招牌下最显眼的地方,打开宣传册读了起来。(注:门斗是在建筑物出入口设置的起分隔、挡风、御寒等作用的建筑过渡空间。)
宣传册用的是奶白色的、质地平滑的纸张。上面标明了江屿合唱节的开始时间是十四点,却没有写出结束时间。是考虑到因为意外导致延长或者缩短的可能性,还是说有其他理由?这会对观众们的晚餐时间计划造成困扰的吧——我心不在焉地想着。
介绍出场合唱团的字很小,江屿椙堂所作的歌词占据了大部分纸面。虽然在里志提起之前我都没听过这位江屿椙堂,但似乎是许多年前的人了。遣词造句古风十足。每个合唱团表演曲目的歌词这都有记录,我便翻找着千反田他们神山混声合唱团的那首。
「……是这首吧。」
那是一首名为「放生之月」的歌。……没人提醒过这简直像是滝廉太郎的作品么。(注:滝廉太郎是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放生の月」是文中原创的词。谐音「荒城の月」是滝廉太郎所作名曲。)
反正等着里志的时候也无聊,我便读起了歌词。
放生之月
华美之音 笼中之鸟
放生之德 无人不晓
浮世众生 皆无常道
呜呼 可遂吾愿
重返苍穹 自在逍遥
当解其缚 笼中之鸟
绮丽之鳞 池中之鱼
放生之德 谁人不知
浮世众生 竟无常理
呜呼 可遂吾愿
长眠沧海 适情率意
当解其缚 池中之鱼
「……完全看不懂。」
遗憾的是,我这个人并没有什么诗情。且不说歌词好坏,总之知道他们要唱的是这种歌就够了。似乎还有另一首歌要唱,不过这儿只标了歌名。当然了,毕竟是有名的流行音乐,连我也是知道的。大概是唱着「大家友好相处哦」之类的歌。
我右手握着卷成筒状的宣传册,啪啪地敲击着左手。一边打着毫无意义的节奏,一边不经意看向了连接室外和前厅的门斗。
透过玻璃门望出去,只见雨过天晴,烈日炙烤着大地。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士拿着太阳伞,擦着汗走进前厅时,突然露出了微笑。我想了想,一定是因为感受到空调带来的凉意才高兴的吧。其实前厅看着有三层的高度,空调效率似乎很低,这会儿也几乎感觉不出多么凉快,不过比起室外还是强多了的。
「嗯?」
我的眼神忽然开始跟随那位六十多岁的女性。
那人穿着黑裙子和白色衬衫,披着深蓝色外套的肩上挂着一只小小的挎包。这种黑裙和白衬衫的组合和千反田的服装是一样的,我直觉地认为她不是观众,而该是合唱团的成员。虽然不知道猜测是否正确,但还是不由得有些在意。
裙子、衬衫、上衣、挎包、太阳伞。空调还有笑容。
「对了。」
原来如此。
「是阳伞。」
这个文化会馆的门斗里,置有成排的伞架。只是门斗这儿怕是放不下最大一千六百名观众的伞,因此前厅的墙边也设有伞架。然而,眼前的这位老妇人却拿着伞,径直走上了楼梯。
忽然想到什么,我便走向了前台。依然是之前那位亲切的女性:
「您有什么需要吗?」
她问道。
「那个……冒昧问您一句。」
「请尽管问吧。」
对着不管怎么看都不过是个高中生的我,并不需要像「请尽管」这么客气地说话吧。这工作还真不容易,我这么想着,开口问道:
「参加这次活动的合唱团成员莫非不允许使用这里的伞架吗?」
这个问题显然很奇怪,但向导员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
「是的。为了供更多的客人存放,我们希望前往休息室的各位能使用那里的伞架。」
「我了解了。非常感谢。」
「不客气。如果还有其他不明白的地方,也欢迎前来咨询。」
对于这样太过客气的回应,我怀着一种说不出的负疚感离开了前台。不过这么一来,就明白为何之前那位六十多岁的女性没有把阳伞放进伞架了。
「……」
那么,千反田可能去的地方,范围多少缩小了一些。至少不会去那里……
想着再稍微思考一下,我便这么低着头走回「江屿合唱节」的招牌下方。走着走着,听见有人喊我:
「虽然不指望你往上看,至少也要向前看吧,奉太郎!」
在我刚才等待的地方站着的,正是满头大汗的里志。
「哟。」
我说着看了眼手表,四点十四分。从之前和伊原说完话算起,真的只过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但愿他没有乱来。
「你还真快。」
「是吧。给,你要的东西。」
巴士时刻表和路线图,都是用有光泽的纸张印刷,并且叠成了可以放进手心的大小。
「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小事一桩。」
里志皱着眉。
「事情我听摩耶花说过了。是说千反田同学她不见了?」
「算是吧。」
「她也不在学校,至少,我在楼梯口没看见千反田同学的鞋子。不过啊,真够麻烦的。」
「啊。」
含糊地应着,我打开了时刻表。
「千反田同学她去了市里的某个地方,而且没有带着手机。当然就连我也能想到一两个千反田同学可能去的地方,但一个个找的话时间也不够。奉太郎,这次的舞台有点太大了,感觉无从下手啊。」
手中时刻表上的信息,并没有多到需要细看的程度。和预想中一样,经过阵出的巴士很少,白天似乎每小时只有一班。我点点头,把时刻表叠回原状。
里志用手指擦着流下的汗水,说道。
「很抱歉,我还有别的急事,不赶紧去不行。千反田同学的话,我觉得应该用不着担心……怎么样奉太郎,千反田同学会在什么地方,能不能缩小一些范围?」
「算是吧。」
听到我的回答,里志瞪圆了眼睛,似乎这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咦,等一下。难道奉太郎你知道千反田同学在哪里了?」
「说知道的话不太恰当,不过大概已经心里有数了。我会把她找出来的。」
不过,问题恐怕是在找到以后吧……
我看向手表。距离千反田出场,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里志说得没错。
若是想在整个神山市地毯式搜寻消失的千反田,那即使是花上一周时间也不够。挨家挨户地找肯定行不通,需要更加省时有效的方法。况且那大概也没有里志想象中那么困难。
但是——
「那要怎么做?」
被直截了当地这么问,我反而答不上来。虽说我并不是那种很在乎他人看法的类型,但若是因为在可以预见结果前就拍着胸脯说「这么干就行了」、最终却没能成功的话,还是会感到有些丢脸的。
「不、那个……我还没想到。」
我含糊其词地回答。因为有想问里志的事情,我便试着强行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那个江屿椙堂,真的是被称作什么四天王那种级别的名家?」
里志怕是也明白我在敷衍他,却毫不在意地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原来说得有点儿夸张。事实上我认为,就算他有着本地人的优势,也还是比不过北原白秋和野口雨情的。」
「就算只有一点儿那也是夸张了。说起来……」
里志耸耸肩不说话。我翻开之前拿到的宣传册说道:
「千反田他们,好像是要唱这首『放生之月』来着。」
「噢——」
瞥了一眼歌词,里志便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我知道的也不多,看来江屿椙堂是那样的人。」
「你说这样那样的,到底是怎样?」
「一言以蔽之,就是……有些热衷于说教。」
原来如此,喜欢说教。我重重点头,也不曾多想。发觉了对自己在读过歌词后那种感受最恰当的形容,连我都感到豁然开朗了。
「他把孝行、勤勉、正直这些价值观,毫不尴尬地大肆讴歌赞颂。也有书上评价他,『正因为本人是和尚,才会采取类似说教的口吻』。所以说大概就是因为这点,他才没能跻身一流名家的行列。不过也就只有内行人才懂吧。」
「纪念活动的话这种还是挺常见的。」
里志的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屑的笑容。
「合唱团大多都会举行定期音乐会的。反正活动总是得办的,那就想个好名头吧——这样的心态,我还是能理解的。」
这种心态我是理解不了,不过换作是里志的话,或许确实可以。
里志看了一眼手表,微微蹙起了眉。
「我差不多得走了。真是的,居然还得去做那么无聊的事。」
言下之意,如果没有这事的话就能来帮忙了,他明确地向我传达了这点。
「你也不用在意……你说的急事是?」
「那个啊……」
似乎快来不及了,里志站起身的同时抱怨着。看来他实在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表哥两夫妇过来玩了,要我当外甥的玩伴,还真是够累人的。」
「表亲的孩子也叫作外甥么?」
「其实是表外甥,但我都直接叫他外甥。那孩子喜欢将棋,总缠着我陪他下。」
看来还是里志自己的问题。但我认为原因并非在于他不会下将棋。
……不对,不如说,里志的将棋水平相当了得。初中修学旅行时的某个晚上,里志曾和一位同班同学对弈——对方曾获得市将棋大赛第三名、因而自视甚高——并且赢得了棋局。
「陪他下不是挺好的吗?」
「我一赢他他就哭。而且,他会坚持下到自己赢为止,连饭都可以不吃。」
「……那样的话还真够讨厌的。」
里志摇头。
「这种事,本来也没什么。输给他就可以了。」
我很了解初中时的里志。他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执着于胜负的人,奉行胜者为王的主义——为此甚至不惜钻规则的空子,哪怕游戏变得无趣也没关系。而且我也知道,如今的他已经不再坚持那种主义了。
「那你还纠结什么?」
「如果我不说出『我输了』,他就会得意地嚷嚷『你真没胆』。」
所谓将棋,无论过程如何只要王将被将死就算落败,也可以提前认输。提前认输的人通常需要宣布「我输了」,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注:王将,将棋中的一种棋子,类似于中国象棋中的将或者帅)
「因为是接待将棋,一旦被将死的话,『你赢了』或者『我服了』这种话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想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注:接待将棋,指在对弈双方棋力悬殊的情况下,强的一方顾及对手脸面而有意识地保留实力的下法。通常出现在应酬上司或重要客人的场合)
「你不就是不想说『我输了』吗?」
里志摆出一副苦瓜脸。
「我是觉得只有凭借实力才能让人说出这样的台词。内心不认可对方的话很难说出口。虽然这只是言语方面的问题,而且即使反过来说也是有道理的——只能说,我还是不够成熟吧。」
虽然可以谈话的时间在逐渐减少,我还是苦笑着回应。
「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我在亲戚的婚礼上……」
那是一场基督教婚礼。我穿着立领的校服走进教堂,聆听神父的致词。
……唔。
忽然间,有一道灵感掠过脑海。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但确实可以领会到,逐渐进展的推理在得出结论前的一瞬如潮落般消失殆尽。那会是什么。是将棋和婚礼的哪一部分,会让人如此在意?
「就是这样,那么我先走了,奉太郎。」
听到里志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啊、好的。」
「希望能找到千反田同学啊。在这种时候却帮不上忙,真是抱歉了。」
「没事的。」
虽然还没有整理好思绪,我却脱口而出,「之后就交给我吧。」
里志睁大眼睛,随即浅浅地笑了起来。
「明白,那就交给你了。……要说有谁能找出躲起来的千反田同学,大概非你奉太郎莫属了。」
5.
返回二层的A7房间,并没有见到伊原的身影。估计正如本人所说,她去周边反复寻找了吧。
看起来少说十六七平方米的这间休息室中央,摆着一把折叠椅,横手女士独自坐在那里。
接着,站在窗边的段林女士,盯着走进来的我严厉地看了一眼,随即沮丧地垂下肩。
「我还以为是那孩子呢。」
总觉得她似乎在低头请求什么,但段林女士并没有再看我,而是争辩似地对横手女士说。
「横手女士,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还是联系一下她家里吧。现在看起来,她有可能赶不上合唱了,如果不开始考虑找个人代替她独唱的话……」
直到刚才,段林女士都还摆出一副想说「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像话」的尖锐表情,但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她厌恶的情绪了。她双眼目光上移,能看见的只有单纯的焦虑。也难怪,毕竟时间马上要到了。
横手女士则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气,「也对。不过我觉得她会回来的,很快。最多再一个小时。」
「又是这句……现在可不是悠闲自在地说这种话的时候了吧。我说横手女士,麻烦告诉我那孩子家里的电话号码,我来联系。」
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联系千反田家中还需要征求横手女士的同意,但她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吗。千反田这个姓氏并不是很常见,只要在黄页上搜索一下的话……不对,等一下。既然横手女士是当前询问电话号码的目标,那我不是也很危险么。
想到这里,我打算马上离开。只是已经晚了,段林女士迅速将头转向了我。四目相对,她表情凶狠地皱着眉头,气势汹汹朝我走了过来。
「你是她的同班同学?」
总之先纠正一下她的错误好了。
「不是的,我们不是一个班的。」
「这种事怎样都行吧!」
「呃,也是。」
这点确实无所谓。
「你知道千反田同学的电话号码,对吧?」
这下可难办了。为了方便社团活动的联络,古典部的成员之间交换过彼此的电话号码,但我确实没有背下来。想不到隐瞒的理由,那就老老实实回答吧。
「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但是不回家去看的话想不起来。」
「你没有手机?」
「我没带手机来。」
段林女士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
「你骗谁呢!」
这确实不是谎言。……那么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现在可没有争吵的时间,我尽可能地摆出了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
「对了,我知道千反田同学在哪儿了。她好像是因为太紧张了以至于肚子疼,于是回去休息了。」
好像是因为我冷不丁的说法太出乎意料,段林女士吃惊地张大了嘴。
「不管怎样先过来这边啊。时间快到了,这样会让人担心的。我这就去把她接过来。」
稍微冷静思考一下就能意识到问题,没有带手机的我,要怎样才能得知这个消息?但段林女士似乎完全没有起疑,严峻的脸色也一下子柔和了起来。稍微安下心来的她,似乎对之前慌乱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带着不自然的冷淡语气,她留下一句「啊,这样。那么再见,拜托了」后离开了房间。
考虑到之后的行动,段林女士能不请自去便再好不过了。但我还有事情想问,便对着她正快步离去的背影喊道:
「那个——」
大概是没想到会被叫住,段林女士「咦」了一声。
「叫我吗?还有什么事情吗?」
「啊、嗯,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着我打开了从问讯处拿来的宣传册,指着「放生之月」的歌词问她。
「请问一下,千反田同学独唱的部分是哪一段?」
段林女士再次皱起了眉。
「哪一段……为什么要问这个?」
若无其事地发问,接着直截了当地得到答案——本以为会是这样的发展,没想到却被反问了。
「怎么说呢。」
我开了个话头以争取时间。该怎么说呢……三秒后,我想到了在这个场合下能被接受的理由。
「我们想拍下她独唱时的照片,放进社团的活动记录里,所以想知道她独唱的时间点。我本来想直接问她本人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来不及了。」
稍微有点儿不自然。
「啊,是这么回事,好的。」
看来过关了。段林女士的手指移到了歌词上。
「这里。」
呜呼 可遂吾愿
重返苍穹 自在逍遥
「这部分歌声清亮,很值得一听。相比照相,我觉得录像更好呢。」
这么说着,段林小姐瞥了我一眼。显然,我并没有带着无论是照相机还是录像机。段林女士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大约是察觉到这说法有问题了,我得先发制人。
「非常感谢!我会向伊原转达的。」
很明显伊原也没有带照相机来,但段林女士应该没有观察到这个程度。
「这样也不错吧。」
她接受了我的说法。
「那么,我先回大厅了。如果见到那个孩子我会回来说一声的。拜托了。」
段林女士离开了,铁门发出沉重的声音关上了,A7休息室里只剩下了我和横手女士。原本还能容纳十几人的房间里,却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心情不太好。
横手女士端庄地坐在折叠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自我来到之后的这一个小时,她没有变换姿势,甚至让我觉得她可能连轻微的挪动都没有过。之前横手女士的目光,让人感觉得体而大方。但现在,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言不发的我,像是在责备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走到横手女士面前,鞠了一躬。
「先前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折木奉太郎,和千反田同学是同年级的,也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
横手女士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移,但很快便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微微低头回礼。
「你客气了。我是横手笃子。我的膝盖不是很好,因此就不起身了,失礼了。」
「请您不必在意。」
「谢谢。」
这段对话礼貌而温和,但它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横手女士眯起眼睛,声音渐渐变得强硬,像是在质问我。
「折木同学,你说了你知道千反田家千金的所在对吧。确实如此吗?」
我干脆地回答道。
「不,那是在撒谎。」
是想说什么吗?横手女士张开了嘴,随即又合上。她凝视着我,终于嘟囔了一句。
「撒谎、你……」
「我希望让段林女士离开这里,所以撒了谎。」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横手女士对于我撒谎的原因有些疑惑,但她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当然,这个人是不可能因为我撒谎而出言指责的。
「有件事情,我想向您了解一下。」
「向我?什么事情?」
我稍微看了一下手表,马上就要到四点二十分了。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可不是展现内心戏码的时候。并且,对于必行之事奉行简练主义的我而言,还是希望能够单刀直入。
「从乘车前来文化会馆,一直到进了这个房间,您都是和千反田同学在一起的,您有这么说过吧?」
「嗯,我是说过。」
亲口说出谴责的话总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拥有的勇气尚且不足,我把视线稍微挪开了一些说道。
「那是在说谎,对吧。」
横手女士的表情僵住了。
正如里志所言,地毯式的搜索是来不及找到千反田的,必须有别的方法。最简单的方法毋庸置疑,就是直接向知情人询问。
一定不会有错,在关于千反田去向这件事上,横手女士撒了谎。这个人是知道些什么的。从她这里问出一些线索,要比在神山市里什么咖啡馆和书店之类的地方反复寻找有效率得多。
横手女士放在腿上的双手,大约是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如果她能爽快地承认的话就省事了,可是希望不大。我从没有得到过这个人一丝一毫的信任。
果不其然,横手女士假装并不知情。
「这是什么意思?」
赌上一丝的希望,再试着套套她的话吧。
「之前话说得太着急了,您不打算收回您之前所说和千反田同学一起乘坐巴士来到这里的话吗?」
「那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是不是稍微有些失礼了呢?」
遭到了迎面而来的抵抗,我有些动摇。交涉与说服本就不是我擅长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像平日里的高中生活那样,把事情都推给里志和千反田。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首要的不是讨价还价而是说清事实。我攥紧拳头,鼓起勇气。
「不。我再重复一遍,您所说的您是和千反田同学一起来到这个房间,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这么说,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了,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我指向了休息室大门的方向。
「证据在那里。」
「门?」
「不,我指的是伞。」
门边有易倒的伞架,只有一把黑色的伞插在那里。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时,脚勾倒了伞架,慌忙中扶起时还把手弄湿了。
「我家周边并没有下雨,但那把伞既然是湿的,就说明阵出那边下了雨,对吧。」
「确实如此。」
「好,我了解了。另外您也说过,和您一起等车的千反田同学的伞是暗红色的。……也就是说,千反田同学的伞并没有在这里。这附近从早上开始一直是阴天。而在您所说的千反田同学到达这里的时间,一点半左右,可以看到短暂的放晴。暂且先来到休息室,再拿着伞外出,这种事情很难想象。也就是说,千反田同学并没有来过这里。您之前说的是谎话。」
横手女士用手撑着脸颊。
「只是因为伞不在这里,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吗?伞架并不止这里有吧。」
「的确,在一层的门斗里也有伞架。但是,演出人员会被告知尽可能使用休息室里的伞架。」
「你也说了是『尽可能』了,对吧。」
所有的规定都不可能完全被遵守,况且让每个人都知晓规定本身就不可能。关于这一点,我有充分的认识。
「确实,如果千反田她独自前来,确实有可能因为不知道伞架的使用规定,而没有把伞放到休息室里。但并不是这么回事吧。既然是和您一起来到休息室,那么只有横手女士您遵守了伞架的使用规定,而千反田却无视了规定,这是不会发生的吧。人的行动大致上会受同行人的影响,况且千反田又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横手女士无言以对。但是现在还没到能让她说出实情的程度,姑且继续诱导她吧。
「即便如此,以此作为千反田没有来过这里的证据,还是不够充分。如果千反田确实来过,但由于某种原因必须要回家,并且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再回来了的话,的确有可能会带着伞离开。而要是有人找到了她曾经来过这里的证据,那么再想证明她没有来过,就难上加难了。」
「嗯,确实是这样。」
我从余光中看见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顺带一提,您自始至终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吧。」
我试着突然改变话题。
「明明其他合唱团团员都在大厅那儿。」
横手女士看起来很不快地皱起眉。
「这是我个人的自由。」
「这是自然。那么,刚才您对担忧千反田能否出现的段林女士所说的话,就很奇怪了。您说过大概她很快就会来的吧。」
「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么?」
我摇摇头。
「不,这句话单看上去并不奇怪。」
「那你……」
「但是您在说这话的时候,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就快来了,最多一个小时。为什么是一个小时?您所说的,不是马上、不是一会儿、也不是能来得及,而是再等一小时。我自己就听到了两次,在那之前您应该还说过吧,段林女士不是也对此发了牢骚么。为什么不是半小时或者两小时,偏偏就是一小时呢?」
等待一小时这种说法,可能单纯只是横手女士的口头禅,但我还是考虑了其他的可能性。而根据里志所提供的情报,我对我的推测很有自信。
一小时意味着什么?这个时间代表了什么?
「巴士,对吧?」
横手女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肩膀突然收缩了一下。
我打开了里志给我带来的巴士时刻表。
「这是巴士时刻表。为了拿到他,我的朋友骑着自行车狂飙,好在他平安无事。根据时刻表,从阵出到文化会馆的巴士很少,每小时只有一班车。所以您才会说再等一小时这种话。没错吧?」
看了一眼移开视线的横手女士,我知道我的推测没有错误。
「也就是说,所谓的『再等一小时』,是『等下一班巴士来』的意思。下一班巴士才是千反田所乘坐的巴士,您是抱着这样的期待,所以才想要安抚想把事情闹大的段林女士,不是么?」
但是三个小时过去了,千反田还是没有来。我很佩服横手女士依旧维持着泰然自若的态度,但她的内心差不多也该开始焦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结论也呼之欲出了。千反田可能的所在地相当有限。
「千反田,她还在阵出,是么?」
……这是决定性的一句话。横手女士的目光不安地闪烁着犹豫,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迅速恢复了嘴边优雅的微笑,随后说道。
「正是如此。千反田家的千金并没有来过这里,我刚才确实撒了谎。」
「如方才所说,上午时阵出下了雨。」
横手女士开始陈述。
「我撑着那把黑伞,千反田家千金的则是暗红色的伞,这是真的。我们两人是搭乘巴士,这也不是谎话。巴士比较空,我们坐在相邻的座位上。
「等巴士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上车之后更加严重,我看到她的脸色发白。我问她怎么了,是否身体不舒服。她说没事,看得我心疼,但也没什么能为她做的。就在这时,她突然按下了下车按钮。」
我抑制内心的急躁,保持着沉默。虽然完全找不到问题的突破点,但我相信,静静地倾听是对说话人最低限度的礼貌,尤其对方还是不情愿开的口。但在那之上的是,她所提到的千反田身体状况的异常,让我放心不下。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脸色惨白的样子。
「我叫住了准备下车的她。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鞠了一躬就小跑着离开了。我考虑要不要追上去,但又不希望反而成了多管闲事,这么想着我就来到了这里。」
似乎横手女士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我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千反田的身体状况不好吗?」
横手女士只回复了一句话。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对于千反田而言,如果出现身体不是无法承担独唱部分的情况,可以和文化会馆的其他合唱团团员说清楚,也可以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暂且回家静养。不管怎样,总比像这样逃避一般下车好些。
千反田下车的理由,与她脸色苍白的理由,想必无关身体状况。基于这样的推测,我切入正题。
「千反田是在哪一站下的车?下车之后,她去了哪里?您有什么线索吗?」
听到我的问题,横手女士冷冷地看向我。
「知道了这个,你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去找她。」
「没有必要。」
横手女士直起身子,随后断言道。
「那孩子是千反田家的继承人,她很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她下车是因为内心一时迷茫,但她一定会按时赶过来的。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相信并等待她就可以了。」
我挠了挠头。
「……总之,我认为她会回来的。」
似乎吓了一跳,横手女士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这是不言而喻的。
「因为这很辛苦。」
「辛苦?」
「您不明白吗?」
继承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既然那时千反田选择了下车然后消失,那么一定是有她的理由的。而这个理由,我并不想用「内心的迷茫」来敷衍。
确实如横手女士所言,她一定会在演出开始前现身的吧。但这是在白着脸下车的理由与她的正义感殊死搏斗之后的结果。明明想要逃避,但又要反复地阻止自己——这怎么可能不辛苦。
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看到有人去迎接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也就是说去找她这件事,不见得能说是不做也行的吧。
这些话没有必要仔细地向横手女士说明,简短地归纳一下就行了。
「唔,这就是朋友的存在价值。」
「……」
阴沉的眼神向我看来,她会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我说的话呢,看起来似乎正在评判。不过,现在我和横手女士已经没有对立的理由了。
「您在这里等待千反田,是因为不想去接她对吧?」
横手女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在这里等待就可以了,我们去阵出接她。我们想的一样,不是么。如何,您现在愿意告诉我千反田下车的地方了吗?」
「你是说『我们』了,对吧?」
嗯?啊。
「毕竟伊原一直在担心千反田,所以要去就一起去,可能的话,她一个人去我更轻松。只不过她已经出去寻找千反田了,现在想要会合大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如果不行的话我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了……不然您看该怎么样呢?」
「没事。」
不知为何,横手女士捂着嘴笑了起来。随后她重新将双手叠在腿上,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
「我明白了。我是想耍点小聪明,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虽然我相信她会过来,但也开始有点儿着急了。那么我告诉你吧。」
我点头。
「……那个孩子,是在阵出南站下车的。从那边出发,巴士前进方向的右手边的山脚下,有一间砂浆涂漆外墙的仓库。如果说她去某处藏起来的话,一定就是那里了。」
横手女士应该是在巴士上看着千反田下车的。之后巴士大概很快就开走了。
路边到仓库大概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既然说是在山脚下,应该还是有些距离的。她还来得及看着千反田从走向仓库到进去么。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怀疑横手女士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您亲眼看到了吗?」
横手女士摇了摇头。
「并没有,但这不用看也能知道。」
横手女士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什么幸福的事情一般,非常温柔。
「虽然现在不再使用了,但那是我们家的仓库……那个孩子小时候就经常藏到那里去。」
我本来以为横手女士只是住在千反田家附近的人,不过既然千反田会把那间仓库当作藏身之所,那她就肯定不是单纯的邻居了。
「横手女士,您是千反田的亲戚吗?」
「相当于伯母吧。今天是预定来会馆,顺道去了趟千反田家。你不能直接去仓库,会有人看到的。请先去找仓库旁边那户扎有树篱的人家,门牌上写着『横手』。进入院子以后,绕到仓库的背后去。我家里现在应该没人,但如果有人问起你在做什么的话,就说你是被去参加合唱的横手女士委托,来帮她取回忘带的东西。……好了,请你尽快。」
横手女士迅速抬起手,指着铁门说道。
6.
阵出位于神山市东北,四周被连绵的山丘环绕。按行政区划它是归属于神山市的一部分,但两地的居民区并不相接,若要前往阵出只能走很窄的山道。
心理上感受到的距离暂且不论,毕竟千反田每天都是这样上学的,实际上并不太远。虽然山路坡道很多,行走比较费力,但如果骑自行车过去的话,不需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了。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我走出会馆,正想着只能骑自行车去的时候,仿佛迎接明星的租用汽车般,一辆巴士在眼前的车站停下,打开了门。这实在是太正中下怀了,我一瞬间定在了原地。这确实比自行车更快捷,还可以省下寻找阵出南巴士站的工夫,但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能有一小时一班的巴士恰巧开到面前这样的幸运。这该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啊,是了,这是反向的巴士。乘上它就会被带往和阵出相反的某处之类的圈套。随即我又千钧一发地注意到,如果仔细看看巴士侧面的行驶路线图的话——没有看错,那里清楚标示着「途经阵出」。
「哎,我要搭车!」
因为短暂的犹豫导致险些没赶上,我冲着眼看着就要开走的巴士喊道。我小跑着上了车,在最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车门伴着泳圈放气似的声音关上了。
「即将发车。」
随着车内广播响起,巴士慢慢地开动。这班似乎是下车时才需要交费。
我原打算在去阵出之前找一下伊原,但既然巴士来了便罢了。可别错过巴士啊——记得有个评论家在电视上这么说过来着。那么,我带了钱没有呢。想着应该是带了的,我还是翻开口袋,确认最后一张千元钞正躺在钱包里。看来是成功回避了没钱买票被送去当洗碗工的命运,只不过想买的文库本得推迟了吧。虽然不太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包括我在内,车上乘客也不足十人。离开文化会馆后,巴士慢慢进入旧城区。明明是比较窄的道路,车流却很大,导致这一带有些拥堵。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看见了出售美味艾蒿团子的和菓子店、看见了因为店主上了年纪够不着而把顶层书架空着的书店、看见了在幼时已从布匹店转型的洗衣店、看见了在拆除香烟店后建起的超市、等等——各色熟悉的风景在高速地倒退着。
广播通报了下一站的站名,有人按了下车按钮。两名乘客下车,又上来了一人。在之后的一站也停下了。我刚想看看手表,又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毕竟已经从几个方案中选择了乘坐巴士,一旦看了时间必然会着急,但是无论再怎么焦虑,也不会有比继续搭乘更快的移动方法了。
不久,巴士驶离了市区。在通过设有四台加油机的大型加油站以及提供乘车购餐服务的汉堡店之间的十字路口后,巴士开上了辅道开始加速。
我用手肘顶住车窗,望着外面陷入了思考。
一开始,横手女士称呼千反田为「千反田家的千金」,过了一会儿又改口管她叫作「那孩子」。虽说不太确定,但似乎在段林女士面前她绝不会称之为「那孩子」。虽说也可以认为只是见外,但我感觉两个不同称呼之间还有着某些更复杂、外人无法轻易触及的某些原因。
横手女士称呼千反田为「千反田家的千金」,又称她为「千反田家的继承人」,而最后说明了千反田是她的侄女这层关系。我不懂其中的详细原因,也无意去了解。但是当想到我所认识的神山高校古典部部长千反田爱瑠被这样的称呼缠身时,不知为何心里很不舒服。
然后就是千反田从巴士上下来了。
为什么呢。前往阵出的途中无事可做的我,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连接阵出和神山市的山道不止一条,骑自行车和搭乘巴士走的并非同路。注意到巴士走的不是我平时的路线时还吓了一跳,但当了解到这边同样通往目的地后,便靠在座位上只等待巴士到达了。
而后巴士开上了山道,沿着山坡蜿蜒的路左弯右绕地行驶,我的身体也随着左右摇晃,不由想起了去年、伊原安排去温泉旅馆留宿时那次严重的晕车。虽然不知真假,但有听说过晕车不过是心理因素的说法,于是我心里自编了一段唱着「我才不怕晕车呢」的小曲儿,在巴士沿着山路行驶的期间反复循环着。
吵闹的引擎声稍微静了下来,巴士离开山路回到了笔直的公路上,在久违的信号灯前停下时,女声的广播响了起来:
「下一站、阵出南,下一站、阵出南站。」
我按下下车按钮。巴士在绿灯亮起后便再次开始减速,直到完全停下后车门开启。这回是司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
「阵出——南——到了——」
还依着古怪的节奏。
付了车费后下车,我首先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虽说反应并不强烈,多少还是有些晕车,在接触到新鲜空气后感觉舒畅不少。据说阵出刚下过雨,路面却并没有被打湿的痕迹——毕竟正值七月,这么一点水分只要放晴很快就能晒干。然而我忽然发现,方才的白云蓝天已经阴沉下来,阵雨将至的迹象在空气中弥漫。这下可麻烦了,我没带伞。
四处打量了一会,我注意到巴士是沿着斜坡过来的——左下右上,几近平缓的坡道。眼前是一片炎炎夏日中绿意盎然的田园,如配角般零散地铺着几户人家。地势自距离模糊的远处再次高起,直至苍绿群山的彼方,那覆盖了永久雪层的神垣内连峰巍然耸立。
「仓库是在……」
我咕哝着,再次环视周围。按横手女士所说,在巴士行进方向的右边可以看见仓库,即是说在斜坡的上方。
我很快就看见了仓库的位置。原本还担忧着有多间仓库时该怎么办,所幸在阵出南站的右方只有一栋,并且距离不远。从这里望过去,仓库的下半部分被板壁遮住了,只能看到三角形的屋顶、似乎是用砂浆涂漆的白色外墙以及二楼的一扇双开门。那周围没有其他的建筑,斜面上只坐落着孤零零的一间仓库,也是有些古怪。
我一路小跑穿过车辆寥寥无几的马路,正想着直接走去仓库,又想起了横手女士的话。她提醒我,行动时要避免被人看到。虽然这说法让我有些不悦,但也不能对出于善意告诉我千反田所在的她叮嘱的话置之不理。照她所说,我开始寻找有树篱的人家。
离仓库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间符合形容的房屋。那是座屋顶上铺着瓦片的平房,树篱间伫立着粗大的木质门柱。和千反田家相比是有些相形见绌了,但也是座威严的屋宅。
「还得去那里啊……」
虽说得到了主人的许可,根本不必觉得胆怯——总不至于一切都是横手女士的圈套,等我走到她的地盘就会因为非法侵入被逮捕吧。
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乘巴士到这里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查了一下,下一班开往文化会馆的巴士会在五点十分到达。这和横手女士所说的一点乘上巴士、一点半到达文化会馆的用时大致相符。
「这样就来得及了。」
只要在巴士到达前的二十分钟内,把千反田从那个仓库里带出来就可以了。如果她不在里面的话……罢了,已经尽了人事,伊原也不会责怪我了吧。
感觉到脸颊有丁点冰凉,我用手指一擦拭,发现沾了水珠。道路上深色的斑点在一滴滴地增多。开始下雨了。
「开玩笑的吧,简直了。」
夏季傍晚的阵雨,轻易就能变成暴雨。虽然我认为自己今天各方面都很努力了,但老天爷似乎还是不允许我有片刻的犹豫。我猛吸了一口气,朝有树篱的房屋跑去。
7.
绕过横手家的庭院,我来到了仓库前。
雨并没有阵雨那么猛烈,充其量不过毛毛雨罢了。即便如此,视野中的景色还都是烟雨蒙蒙的。仓库的屋檐突出得不多,很难说是个适合避雨的地方,但幸好没有起风,站在屋檐下也能勉强不被淋湿。多亏了那层板壁,即使我这样的高中生很违和地站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虽说于我而言是种幸运,但从安全防范的角度来说做得还不够到位吧。不过既然是已经不再使用的仓库,说不定也不会有人在意这点。
原本想象中的仓库门是漆着砂浆的厚重防火门,但实际上是木质的双扇门。婴儿拳头大小的铁质铆钉从上到下嵌成一排,看起来相当坚固。铆钉上凿有似乎是用来穿锁的圆孔,但并没有看到锁。我摸着铆钉嘟囔道:
「那么,该怎么办呢。」
首先要确认的是,千反田是否真的在这里。试着敲门看看吧——这么想着,我抬起了手腕。
就在此时,我隐约听见了一个美丽的声音,混杂在淅沥的雨声中。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
——啊——啊——啊。
正奇怪着,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发声练习吧。为了赶上合唱的出场,千反田在调整着嗓子的状态。察觉到这一点,我下意识地敲了敲门。
仓库里的歌声戛然而止。似乎对里面的人来说,这种状况简直就像恐怖片一样。试着安抚受到惊吓的她,我又呼唤着:
「千反田,你在吗?」
我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却什么也没听见。保持这个姿势,我再一次问道:
「你在里面吗?」
这次听到了回答。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折木同学?」
找到了。千反田在此不过是横手女士的推测,我也充分考虑过她不在的可能性,不过,好歹一切顺利。
我可以听清千反田的声音。相比看上去的厚重感,这道门出乎意料的薄,让人感到声音意外的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是在问我前来的理由、还是找到她的方法呢?我没能理解,索性一并回答了。
「伊原在到处找你,所以让我帮忙;横山女士告诉我有这个地方,于是我就过来了。」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些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
她并没有向我道歉的理由,我只装作没听到。
「听得不是很清楚啊。可以把门打开吗?」
回答细弱得像是从远处传来一样。
「……好的。」
「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抱歉。」
听横手女士的意思,这个仓库本就像是千反田的秘密基地一样的存在,因为合唱的原因找上门姑且能得到原谅,但还要进去的话感觉就不太合适了。反正雨下得不大,隔着门讲话也没有什么。我正这么想着,千反田的声音突然着急了起来:
「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我没有脸见折木同学。」
千反田沉默片刻,微微自嘲地说道。
「折木同学一定看不起我吧……身负重任却临阵脱逃,肯定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了。我真是……太差劲了。」
是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少见,不过完全没有看不起的意思。
「虽然没在两点时赶到,但还是打算六点过去的吧?所以刚才还在练声。」
话音刚落,「你一直在听?!」
「呃,只有最后一段。」
「……」
「与其说在听,不如说只是听到了而已。」
耳边又只剩下了雨声。在狭窄的屋檐下,一直朝门站着有点累,于是我也靠在了门上。我轻咳一声,慢慢地问道:
「那,怎么说,能去吗?」
微弱的回答:
「……不是催我快去么。」
我缩了缩肩膀,虽然千反田看不到。
「如果不能去也不用逞强。段林女士还气得说要找人代替呢。总有一两个人能唱的。」
「这种事……我做不到……」
说着这话的千反田,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
不知何时开始,一只蜗牛爬上了我面前的板壁。我不时地看着它缓慢的动作一边说道。
「但是,你唱不了吧。」
没有立即回复。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怯怯的试探。
「折木同学……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不,抱歉说了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答时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是呢。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脚下的杂草一点点地被雨打湿。板壁上那只蜗牛看着像在爬行,但相比之前却一点也没有前进。
「我不知道全部的情况。但是,如果只是一点点,应该还是明白的。」
为什么千反田要从巴士上下来。
不知现在千反田的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随后,我听见像孩童催着讲故事的声音。
「请告诉我吧。」
说出来又能怎样。就算我完全了解千反田的心情,她会因此得到哪怕一丁点救赎吗。再说,也不能保证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太傻了,我还是保持沉默吧。
门的那边没有任何声音,像是在屏住呼吸等待那样。
我看了看手表,离巴士到达还有一点时间。
总觉得似乎有这样的传说。我现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智者吗?力士吗?还是跳着可笑的舞蹈让门开启的舞女?罢了,既然是她本人希望我说出来,那也一定做好了为我推测错误而失望的准备。想说的话就说好了。
「我觉得吧,也许是——」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阴雨绵绵的黯淡天空。
「你,被告知不用继承家业了吧。」
只有雨声依旧响着。淅淅沥沥地,柔和的杂音充斥着目所能及的每一处。
「……前段时间,伊原不是说过奇怪的事吗?甜过头的咖啡之类的。那天的你一直在发呆,看起来很不对劲。本来觉得是偶尔也会有这种状态的,但走之前我看到了你在读的书——我记得很清楚,是关于升学指导的。给高中毕业的人建议,去哪一所大学、做哪一类工作、自己将要成为怎样的人——这样的书。」
明明没有淋到雨,脚旁却有些湿漉漉的。并没有感到渗进来的凉意,毕竟这只是夏日里温和的雨。
「我们已经高二了,看升学指导是很正常的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伊原和里志可能会考虑升学后的事,但你是不一样的吧?新年去神社参拜也好,四月的女儿节也罢,都是些以继承千反田家为前提的行动。你的未来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更早决定下来了才对……本该如此,为什么现在却在呆呆地看升学指导的书?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其实我心里本以为,她只不过有些在意那没有可能的其他选项。但是今天的事情发生后,我开始考虑与之完全相反的可能性。
「之后就是今天的合唱。从伊原那得知你不见了以后,我最初不过认为你肯定有某种理由而已。但是,在四处寻找的途中看到了你要唱的歌词,我才有了现在的猜测。」
在文化会馆拿到的宣传册上,写着的那句歌词。虽然一开始不知道千反田独唱的段落,之后也从段林女士那儿得知了。
「里志说了,江屿椙堂有把公认的良好价值观毫不尴尬地大加歌颂的习惯,可这又听起来太像说教了,所以才没有成为一流的俳句家。」
—— 呜呼 可遂吾愿 重返苍穹 自在逍遥
「你独唱的部分,把对自由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把看到歌词时的违和感和千反田消失的理由结合在一起的契机也是里志说的话。他说,和亲戚下将棋,输了并没什么,但被要求亲口认输是非常不爽的。
「我也有过这种回忆。以前参加亲戚的婚礼的时候被要求唱赞美歌。因为知道那只是个形式,所以对『主耶稣万岁』『圣母玛利亚万岁』这样单纯的歌词一直在意着,始终唱不好。明明自己不信基督教却要歌颂他们,这难道不会对不起真正的基督教徒么?」
说谎会给心里带来负担。
「你是觉得,其他都没关系,但唯独没有办法唱出表达渴望自由的歌词吧?」
在嵌着铆钉的门的那一边,千反田是否还在呢。没有说话,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像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
「在这之前,你的未来——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不自由的。虽然你多少能够自己干预一些事,但最终都将成为千反田家的继承人。如果现在依旧如此,唱出这些歌词应该是没问题的。实际上,在练习的时候就已经很平常地唱出来了,也没有对负责独唱部分表示过反对。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应该就是近几日的事。」
大概就是伊原提起甜咖啡的前一天吧。
「就在这几天,你突然就不能唱了……是因为自己自由了吧?」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若是自己的意愿也没关系,但是,长久以来一直被当作千反田家的继承人,而自己也接受了这一说法的你,突然被否定了这点——家里没有继承人也没关系,按你喜欢的样子生活吧——当父母中的某一位,对你说了这样的话之后。」
被横手女士说「那孩子有着作为千反田家继承人的责任感,所以一定会来的」的千反田,却失去了继承人身份的话。
「肯定会……不知所措吧。」
从未背负什么身份和责任,只是把节能这种大话挂在嘴边、成天游手好闲过日子的我,其实是不可能体会到千反田的感受的。明明不能理解,却还是慢悠悠地陈述着经过思考推出的结论,这样的我,根本就是个惹人笑的丑角。
「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唱出向往自由的歌词吗?当然,接手了重要的独唱部分,必须要尽职尽责,否则会给其他团员带来麻烦。自己的事情先放下,告诉自己这是必须做的,强迫自己唱出来。别任性了。……这才是正确的。一定会有某个人这么说吧。」
事实上,谁会说这样的话?伊原是不会说的,里志是绝对不会说的。但是,总有某个人会这么说的吧。
「但是我……即使事实真和我荒谬的想象一样,我也没有一点责怪你的意思。」
也没有那样的资格。
明明梅雨期早就结束了,但这柔和宁静的雨却没有停歇的意思,倒也毫无渐大的迹象。板壁上的蜗牛已经不在了。是慢慢地爬出了板壁,还是掉进了草丛,我并没有看见。
紧闭的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无比平和的声音。
「折木同学。」
「我听着呢。」
「我……到现在才对我说『自由地生活吧』……说『选你喜欢的路走下去吧』……说『千反田家的未来我会想办法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了』……」
慢慢变得自嘲的声音,在最后说道。
「事到如今才给予我翅膀,我真的觉得很困扰。」
而后,仓库便沉入了一片死寂。
千反田背负至今的一切,却被告知了不用背负也可以——想到这里,忽然就被想要全力痛揍什么的冲动笼罩了。想要猛打什么,让自己的手也受伤、直到鲜血流出。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五点零六分。还有四分钟,开往文化会馆的巴士就要到了。
我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说的话,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剩下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只是千反田自己的问题了。
雨没有变强,也没有减弱,只是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地下着。——自仓库中,我已听不见歌声。
(全文完)

 


人生有無數種可能,人生有無限的精彩,人生沒有盡頭。一個人只要足夠的愛自己,尊重自己內心的聲音,就算是真正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