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米澤穗信 Honobu YONEZAWA

1978年出生于日本岐阜縣,職業爲推理作家。2007年遷居東京。

目錄

序章
壹 面具與路標
二 幻獸之死
三 烽火之城
終章
序章

1992年7月6日 (壹)
臨出門前突然想起,于是我決定再打壹次電話。這陣子只聽得到通話聲,對方連接都不想接了。我知道她是故意不接電話,因此也不期待這通電話打得通。
也因此,在響了三聲後就聽到太刀洗萬智接起電話的聲音,反而讓我吃了壹驚。她沒有喂,而是以她頗具特色的低音不高興地發出壹聲:
“嗯。”
我潤了潤嘴唇。
“我是守屋。”
電話那頭傳來小小的歎息。
“妳還真不死心耶。是那件事吧?”
我點點頭,即使明知太刀洗看不見。又壹聲歎息變成雜音從電話裏傳了過來。太刀洗像是耐心教導小輩般,壹個字壹個字的說:
“……我應該已經回答過了,而且說得很明白。我再說壹次,我拒絕。”
“我今天要去找白河,兩個人壹起談。”
“妳們要兩人也好、三人也好,隨便妳們。我不是壹直告訴妳們,我不想跟她扯上關系嗎?守屋,我勸妳最好也把她給忘了。”
真的完全說服不了。太刀洗的確言行壹致,有關這件事,這是她壹貫的態度。但是就在去年,當我們還是高中生的去年,太刀洗並不是這樣的。盡管冷淡,太刀洗還是接納了她,共度了壹段時光,然後笑著送她走。這明明只是短短1年前的事啊。
我用力握緊聽筒。
說服以失敗告終。在打電話之前,我就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了。但是,我不能這樣就放棄。
“今天,我們手上有文原收集的資料,也會用到我的日記。白河會把這些資料整理起來,再壹步步找出答案。如果再加上妳,就沒問題了,絕對不會白費功夫的。”
短暫的沈默。我抱著壹絲期待。
然而太刀洗卻拒絕了我的邀約,態度幹脆得似乎那陣沈默只是她把聽筒換手拿而已。
“守屋,我並不是因爲不想白費功夫才不幫妳們的。我說的是,我想忘了她。”
“……”
是嗎?我喃喃地說。爲什麽太刀洗會說她想忘記她呢?那應該不是痛苦的回憶才對。不,也許正因爲幸福,如今才更殘酷。不管是痛苦還是幸福,太刀洗壹定不會回答的。
“我明白了。“
“我很高興妳能明白。”
聽筒另壹端的聲音稍稍緩和了些。
“但是,既然找齊了那麽多資料……也許,守屋能理出個頭緒來吧。”
“等我知道之後再告訴妳。”
“不用了。我說過我想忘了她,不是嗎?”
說到這裏,她突然無預警地挂斷電話。因爲壹如預期,我也不感到失望。能夠和她聯絡上,或許就算不錯了。
我拿起放在腳邊的包包,裏面裝的是去年的日記。來到玄關,穿上鞋子,打開門。熱氣不禁令人皺眉。
沙發太軟,讓人坐起來不舒服。半冷不冷的空調、浮著冰塊的冰咖啡和傳進耳裏的笑聲,讓人待起來不舒服。
我算錯走路會花費的時間,所以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壹點,白河已經准備好了。灰白色的桌上有剪貼簿、活頁紙、雜志、新書、文庫本、單行本。這些收集來的資料,堆滿了桌面。我低頭看看那座小山,然後看看白河。
原本只能以清湯挂面來形容的鮑伯頭,現在多了幾層打薄的痕迹,不規則刀法剪出略微參差的劉海,不久前,這些是不可能在她身上看到的。粉桃與白色相間的條紋背心搭配黑色牛仔褲,並不是我所認識的白河的品味。即使如此,臉部圓潤的輪廓與隨時都顯得困倦的眼睛所帶來的溫和印象,仍與以前相同。白河いずる,我已經有將近半年的時間沒有和她好好聊了。她的眼睛顯得黯然無光。
這是家小小的咖啡店。老板親自端上冰開水。我沒有特別想喝什麽,便點了跟白河壹樣的冰咖啡。
我看到資料旁有壹個牛皮紙信封,裏面露出摺了三摺的信紙,收信人是白河いずる與守屋路行兩人。白河注意到我的視線。
“是文原寄來的……說他很抱歉,不能來。信是寫給我和妳的,要看嗎?”
我搖頭。文原竹彥,我和他現在也時常以電話互相聯絡。有關文原對這件事的想法,我已經聽得夠多了,事到如今更沒有寫信的必要。不過,我倒是沒想到對什麽事都不太關心的文原竟然會寫信。這對他而言,應該是最有誠意的表現了吧。壹想到這裏,我笑了笑。
桌上的資料幾乎都是文原收集的。人在他鄉的文原,因爲無法親自出席而寄來了壹整箱的資料。書沒有什麽用處,但剪貼簿倒是壹大助益。文原這分不帶感情的幫助,著實令人高興。
相形之下——
“萬智還是老樣子?”
我點點頭。
“她之前都假裝不在家,今天倒是接電話了。不過她還是不同意,她說她想忘掉她。”
“這樣啊……”
“船老大怎麽會這麽無情啊。”
我沒有指責的意思。“船老大”指的是太刀洗萬智,她就是這種個性,這是大家公認而且她自己也承認的,所以現在這樣稱呼她,已經不算指責或批判了。但是,白河依然微低著頭責備我。
“不要這麽說。我覺得萬智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是什麽意思?我沒有回這句話。今天大家約出來,並不是爲了談太刀洗。
白河、文原、太刀洗和我四個人,有壹個共同的朋友。她和我們在壹起的時間雖短,所留下的印象卻鮮明而強烈。那分記憶深深滲透,難以磨滅。她的名字叫作瑪亞。
冰咖啡的杯子流了汗,沾濕杯墊。白河把杯子連杯墊壹起移到桌子邊緣,在自己面前打開了筆記本。形狀姣好的手指握著原子筆。白河把還沒撕掉標價的筆記本翻到第壹頁,慢慢地動筆。我好奇她在寫些什麽所以看了看,發現她以略帶圓形的字寫下國家的名稱。于是我明白了。
果然不出所料,第1頁上並列著6個名詞,是遙遠國度的國名。白河低著頭看這些。
“是這幾個的其中壹個吧。”
“是啊。”
“瑪亞就是回到這裏面的其中壹個去了吧。”
這句低語似乎不是對我說的。這6個地方的其中之壹是瑪亞出生的故鄉,這壹點從壹開始我們便確信不疑。而這6個地方之中,當下沒有安全顧慮的只有壹個。其他5個都有危險,只是程度的問題而已。瑪亞如果能平安回家,那當然是最好。但是,她也可能是回到危機四伏之地。
她答應我們回去之後就要寫的信,到現在我們還沒有收到。
雖然爲期不久,但白河和瑪亞曾同住壹個屋檐下。白河原本就是個重感情的人,也難怪她憂心如焚。但是,我卻反而說了幾句態度強硬的話。
“妳還是不要太投入的好。”
“咦?”
“妳的心情我了解,可是妳要再放開心壹點。”
我的雙手自然在胸前交叉,低頭看寫在筆記本上的國名。
“我也跟妳壹樣,很想知道瑪亞的安危。可是,今天如果不抱著純粹收集資料並加以分析的想法,很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如果得到壹個不上不下的結論,心情壹樣開朗不起來。不管是演繹、歸納還是反證,要用什麽方法都可以,但態度壹定要客觀,不然就沒有意義了。”
我還以爲我可能太凶了,但不料白河卻直爽地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嗯,我知道。”
但是,她又加了壹句。
“……可是,我沒自信耶。因爲,對方又不是不認識的人,是瑪亞啊。守屋,妳能用客觀的態度去思考嗎?”
我無法回答我辦得到。頂多是:
“我會努力。”
白河像是要切換自己的心情壹般,用力點頭。
“那麽,守屋,妳帶來了吧?”
我點點頭,從包包裏拿出筆記本。我的這本跟桌上那本全新的筆記本壹樣,是壹本壹點都不花俏的筆記本。但是,我這本不是新的,而是去年的舊日記本。爲了要表示裏面也寫滿了東西,我很快地翻給白河看,她憂郁的臉上第壹次露出壹絲笑容。
“真的是日記耶。”
“我就說是啊。”
“嗯,不過……原來守屋還滿勤快的嘛。”
她伸手過來,而我隨即把日記拿遠。白河訝異地皺起眉頭。
“妳不給我看?”
“這是日記啊。”
“這樣不就不能用了嗎?”
“重要的地方我會念給妳聽的。”
白河顯得更加不安了。但是,她並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把筆記本翻開新的壹頁,重新握好筆,低頭擡眼看著我。
”我知道了,那我們開始吧?”
我默默點頭。
我聽到白河像禱告般低聲說:
“但願能夠順利。”
我沒有回答“是啊”,而是以微微點頭代替。
爲了讓身心平靜下來,我深深吐了壹口氣。
戴著圓形眼鏡的老板端來我點的冰咖啡。他避開桌上的紙類,把杯外還沒有冒出水的冰咖啡放在我面前。
對了,那天我也喝了咖啡,是和她壹起喝的。那天很冷,所以點熱咖啡。而她對那杯咖啡不太滿意。
我打開日記本,找到4月23日。
模糊的記憶中,有幾幕鮮明的場景。望過來的眼睛、鬈曲的黑發、雪白的頸項,“有哲學意味嗎?”以及繡球花。宛如把這些場景當作光源,擴大了可見範圍壹般,過去的日子壹點壹滴漸漸回到腦海。我想起來了,她很美。而至于我爲什麽壹直忘了這壹點,是因爲她讓我看到的東西,比她的外表更有價值。
……15個月之前,藤柴市。我和太刀洗壹起從學校回家。像平常壹樣,壹路玩弄著語言文字。
然後,對了,那天下著雨。下了很久很久的雨。是春雨。那時是春天。簡直連打在傘上的雨聲都複活了。

壹 面具與路標

1

1991年4月23日 (二)
古人說,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另壹方面,也說人窮志短。換句話說,除了壹小部分的聖人之外,所謂的禮節是填飽肚子之後才會去想的次要問題。這話壹點也沒錯,如果有人抓不到眼前的兔子就無法看到明天的太陽,還想要求他去做握緊槍杆之外的事,未免也太苛刻了。
但是,當然,我們不能認爲次要的東西就全都是虛構出來的。既然我引用了流行的格言,那就再引用壹個: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注:出自《聖經》〈馬太福音〉】。這些格言每壹句都是活在物質貧瘠時代的人們所留下來的遺産,簡單明了,直入人心。簡單明了而直人人心的東西,才叫流行。
好了,反諸己身,這便包含了壹個很大的問題。問題在哪裏呢?最大的問題,無非在于是否已處身于幸福。當人們壹出生便豐衣足食,要讓他們懂得禮節榮辱,無論是使之更加豐衣足食,或是將已有的壹切加以剝奪後再度給與,都是既不自然又不合理的。以前我看過壹篇短篇科幻小說,描寫壹個什麽都有的世界。那個世界裏的人無事可做,所以愛好自殺。富貴病雖然只是壹種說詞,但的確也是壹種病。
因爲有人要求我說點什麽,所以我就有壹句沒壹句地說了這些。反正我也不期待要求我說話的人會認真聽。果不其然,那個要求我的人,也就是被我叫作船老大的女生壹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只低聲說了壹句話。
“是啊。”
她向來如此,所以我也不會感到不滿。
垂挂在灰白色西裝上衣的那束水平齊發雖然不再流行,卻反而引人注目。太刀洗的女性朋友好像常勸她剪,但她的說法是:“從我還是個可愛的幼稚園小朋友的時候,就壹直向往著瀑布般秀麗的黑發。現在好不容易留長了,要是剪掉,頭發會化爲厲鬼來找我。”太刀洗的發質柔順,而且保養得宜,所以的確是壹頭如瀑布般秀麗的黑發。她的身形已經比苗條更顯清瘦,但頗搶眼,外貌不僅冷峻陰沈,而且還很尖銳,但即使如此,如果叫太刀洗和其他10個人壹起比較,只怕另外9個只會臉上無光。她個子高,不過高歸高,仍比長到平均男子身高的我矮上壹個拳頭。她並不渴望孤高,但卻有壹種超然物外的氣質,使許多男生爲之瘋狂傾倒,且據聞女生對她愛慕更甚。像太刀洗這樣壹個人,爲什麽會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我熟絡地交談,其背景與船老大這個外號有關。
4月將盡,寒氣未退,但春雨卻毫不客氣地來訪,而且今天更是特別冷。雨雖不是傾盆而下,但完全沒有停止的樣子,路上每個人都打著傘。我撐著毫不起眼的大黑傘,太刀洗的則是怎麽看都不吉利的暗紅傘。壹擡頭,寬闊的人行道上放眼淨是形形色色的傘,以及撐著這些傘、身穿西裝上衣的身影。他們都是我們擧校——藤柴高中的學生。
這時候,有個撐著藍色格紋傘的女生,小跑步追過我們。她在我們前方兩、三之處回頭,微微低頭行禮說:
“太刀洗學姊,再見!”
太刀洗輕輕揮手回應,嘴角露出微笑以示親切,但等女學生壹走,便低聲冒出壹句:
“顯然沒教好。”
不知爲何,太刀洗明明是她的本名,但人家叫她太刀洗,她就不高興。壹入學沒多久,爲這位太刀洗小姐取了船老大這個綽號的,就是我。原因無他,是太刀洗完全沒有新生的青澀感,不管上課、下課,壹直在自己的座位上猛點頭打瞌睡。看她的頭彷佛在劃船似的前搖後晃,壹副舒適無比的樣子,我便開玩笑叫她船老大。太刀洗似乎很喜歡這個綽號,從此之後我們便開始交談了。太刀洗主要是傾聽的壹方,但聽了兩年都沒有怨言,想必我也沒有讓她感到太無聊吧。而且,偶爾太刀洗也會有壹、兩句鞭辟入裏的發言。我期待的就是她這壹、兩句話。
放學的路被紅燈打斷了。人行道上開始聚集起穿制服的學生,清壹色都是同學或學弟妹。因爲壹升上三年級,就會有大考壓力,學校也會不時暗示妳,但目前的我沒有什麽危機意識。在擁擠的斑馬線前,船老大的暗紅色雨傘撞到旁邊學生的深綠色雨傘,雨水噴到了我的脖子。太刀洗不經意地看著用指尖彈開雨滴的我,在信號變成綠燈的時候提議:
“要不要從不動橋走?”
大概是想走跟平常不壹樣的路,好避開人群吧。雖然人群對我不造成任何妨礙,我還是默默同意了。
我們離開大路走進小巷,人影頓時少了很多。學生立刻只剩下我們兩個。沒有劃行車分向線的馬路兩側有住家,從屋檐落下的大滴雨水敲打著雨傘。風非常冷。明明櫻花都快謝了,溫度還這麽低,今天的天氣實在很奇怪。因爲太刀洗沒有催我講下去,我便默默地走著。我們之間常有這種情況,所以沈默不會讓我感到壓力。偶爾經過的汽車在濕漉漉的路上濺起水花。每次都弄濕了我的褲腳和太刀洗的襪子。
藤柴高中位于藤柴市。
藤柴市號稱有10萬人口,實際上好像更多壹點。藤柴市是地方樞紐,爲這壹帶的文化、經濟、政治中心,簡而言之就是地方都市。不靠海,北部有山。這個城市原本因林業而興起,但林業也已衰退,現以觀光爲主要産業。空前的好景氣也讓這個城市分了壹杯羹。因此常聽說市政府會善用這分利益,開辟北部的山區,興建新的高爾夫球場。
市區的正中央有壹條叫迹津川的河流過,大致以此爲界,河北側爲舊市區,南方則爲新市區。舊市區中尚存日本近世(約16、17世紀)以來的街道,是藤柴市之所以成爲觀光都市的命脈。簡言之,壹介地方都市藤柴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並未成爲戰略目標,而且幸運地,在近世之後就沒有發生過燒毀市區的大火,古老的街區應該是因此才得以保存。
小巷裏沖出壹輛小綿羊機車。爲了讓路,我們同時停下腳步。
“妳剛才說的。”
“嗯?噢。”
太刀洗開始說話,但並沒有往我這邊看。
“妳說的意思我了解。也許真是這樣吧,而且我也不是沒有同感。雖然不能壹概而論,但還算有趣。”
“那真是謝了。”
“不過,我不想承認。”
“……”
“意思是,我不喜歡。”
爲什麽不喜歡,太刀洗沒有解釋。太刀洗說話總是少了好幾句,而我也習慣她這種說話方式了。我們又開始走。
“是嗎?如果不喜歡,聽聽就算了。”
耳裏開始聽到雨聲裏夾著河川轟轟的流水聲。藤柴高中不在新市區也不在舊市區,而是位于農田廣布的郊外。我和太刀洗不管是在學校或家裏之間往返,都必須過河。古老的木造瓦頂房之間的小巷窄得彷佛是給貓散步專用的,穿過之後,很快便來到不動橋。這是壹座老橋,黑黑的木頭巧妙組合成橋墩,橋面上鋪了壹層薄得不能再薄的柏油。因爲這是行人專用橋,所以橋身很窄。兩個人並排行走,會撞到彼此的傘。
我們開始過橋。才不過兩個人走在橋上而已,橋就明顯晃動,簡直像“不動橋”這個名字是故意取來博君壹笑似的。接連不斷的雨,讓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來得高。輕輕撞壹下欄杆,木頭便缺了壹塊。這種老舊程度就算過橋時轟隆隆地被流水沖走也不足爲奇。如果真的沒過完就被沖走,那也只好自認倒黴,靜靜地去陰間報到。
無意中擡起視線。
我發現對岸有人。
就在已經關門的照相館那緊閉的鐵卷門前,空空如也的櫥窗旁,有壹個人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裏。雖然輪廓纖瘦,但看不出是男是女。可能是發覺我在看,太刀洗也擡起頭來,定神往河對岸看。可能是怕被水流聲蓋過,她的聲音有點高。
“……有人在躲雨。”
躲雨,會嗎?
這陣雨是春雨,會持續很久,而且今天又相當冷,可是對岸的人影卻好像沒有帶傘。
我們來到橋中央。那個人的身高不高也不矮,黑發及肩,腳邊放著壹個大大的包包。黑色的,足足有壹個人環抱那麽大的包包。我總覺得那個人的樣子有些奇怪。我思考著爲什麽會有這種感覺,立刻便找到原因。那個人身上穿著深藍色的外套、粉紅色的長褲、暖色系的條紋襯衫,再加上紅色的毛線帽,對穿著的品味有點特異。
“船老大。”
“……”
“妳看得到那個人嗎?”
“看得到啊,我沒說嗎?”
我們已經過了橋的四分之三了。我覺得對面的人影也在看我們。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河邊的道路上不管是左岸還是右岸,除了我們和那個人之外沒有半個人。
我確定了。
“不是日本人……不是黃種人。”
“白人?”
’好像是。”
太刀洗微微偏著頭。
“那妳說不是日本人就太武斷了,也有可能已經歸化了啊。”
“這用看的哪看得出來啊。”
若只是外國人就不稀奇。藤柴雖然是個地方都市,但也經常看見白人、黑人、黃種人等外國人的身影。但是,壹個落單的外國人在遠離市中心的這個地方獨自躲雨,那就很稀奇了。
那個人看起來好像縮著身子,擡頭看天色。
“他好像遇到麻煩了。”
“好像。”
“船老大,不好意思,妳可以送我回家嗎?”
“……守屋。”
太刀洗壹副受不了的樣子看著我。
“妳很愛管閑事哦。妳那把傘不便宜吧?”
她在刹那間便看穿了我想做的事。這種事經常發生,所以我並不吃驚。
“不會啊,很便宜,特價品。”
我露出苦笑,加了壹句:
“這只是小小的親切。”
太刀洗並沒有說妳這是大大的雞婆。
我們過了橋,直接走近那個人。
看來,那是個女人。黑眼、黑發,輪廓略深,所謂“白人”的特征並不怎麽明顯。臉型有點瘦長,鼻梁高挺,大大的眼睛上有兩道又黑又粗的眉毛。整體而言,給人壹種稚氣未脫的感覺。臉上雖露出倦容,也帶著旅途征塵,但五官清秀,感覺可愛多于美麗,而且她的眼睛流露出壹種難以形容的堅強。原本望著天空的臉,朝向逐漸靠近的我們。
太刀洗也跟在我身後走過來。那個人感覺有點警戒,似乎對我們有所提防。爲了要讓對方安心,我堆出笑容。在雨中嘴唇明明不可能幹渴,我卻在嘴裏舐了舐,以從來沒有實際派過用場的考試用英語問:
“May I help you?”
我自己也覺得發音還不賴。
但是,對方仍然是壹臉的警戒與困惑,沒有回答。我再靠近壹步,她的右手便向後拉,像是左手准備出拳般擺好架式,壹副要動手就放馬過來吧的樣子。她顯然是誤會了。于是我換另壹種說法再試壹次:
“Are you in trouble?”
還是完全不通。對方似乎不知如何反應,她疑惑地說:
“ko ste Vi?”
“唔……Do you need any help? What's the matter?”
我比手畫腳,壹個勁兒問她是不是有困難。我好像在無意間揮了傘,雨水噴到太刀洗。她皺起眉頭,把應該是被我噴到肩上的雨水拍掉,輕輕歎了壹口氣。
“看樣子沒有用。”
壹說完,女孩的視線便轉向她。也許是我自己的錯覺吧,但她的警戒之色似乎沖淡了。還是同性比較令人安心嗎?我心裏這麽想約時候,太刀洗插身到我前面,不改她壹貫冷漠的態度,說:
“……傘借妳吧?”
話聲才落,女孩的表情便松懈下來,低頭行禮。聲音帶著壹點鼻音:
“謝謝。如果可以的話,就麻煩了。遇到會說日文的人,真是太好了。”
……簡直是詐欺嘛!太刀洗轉頭面向茫然的我,臉上是強忍住笑意的奇特表情。
“以爲外國人壹定會說英文很武斷,然而以爲外國人不會說日文也很武斷。不過,我不會怪妳的。”
這麽說,太刀洗壹看到那女孩聽見“看樣子沒有用”的反應,便判斷她懂日文了。可是!這也太過分了!
她笑了,可見她壹定也聽得懂太刀洗的話。
“妳也會說日文吧?”
我連珠炮地說,幾乎形同遷怒:
“當然。應該是說,我只會日文。我的英文很破。”
“我不懂英文。”
“日文倒是滿好的。”
“哪裏,還差得遠呢。”
回答之後,她又對我們笑。笑起來年紀似乎小了兩、三歲,活潑取代了堅強。在郁悶的春雨中,這樣的表情令人心情爲之放松,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妳來自哪個國家?”
“來自?”
啊啊,唉——
“妳是從哪個國家來的?”
她點了點頭,好像聽懂了,但不知爲何,頓了壹下才回答。
“Jugoslavija。”
“Jugo什麽?”
太刀洗插進來。
“Jugoslavija。對不對?”
“Da. Socijalistika Federativna Republika Jugoslavija.”
是個沒聽過的國家。不對,有聽過。長這麽大,沒聽過的國家實在也沒幾個。但是,這國家到底在哪裏啊?
“船老大,妳知道啊?”
憑太刀洗的程度,想上哪個大學、哪個科系都沒問題。但是,她給我的回答卻很含糊。
“要看妳所謂知道的程度。”
“妳知道那在哪裏嗎?。
“……東歐。”
“東歐?芬蘭?”
“那是北歐。我想是在保加利亞那壹帶。”
腦海裏浮現了地圖。從西邊的伊伯利亞半島開始,葡萄牙、西班牙,跨越庇裏牛斯山脈之後是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瑞士,南邊有義大利、義大利附近的小國,往東是奧地利、波蘭。再往東則是……
“……”
奇怪了。地圖跳到中東。以色列、伊朗、伊拉克、科威特。就連這壹帶,也是因爲今年初又發生了兩伊戰爭,才剛好留在我的記憶裏而已。這中間完全是空的,在我的記憶裏付之阙如。那麽,希臘到哪裏去了?
“東歐啊、東歐,歐洲的東邊……”
“我說,守屋,也許應該說是中歐才對。”
她做了壹個我認爲實在沒什麽意義的訂正。但是,女孩卻立刻搖手:
“謝謝妳這麽費心。不過,說東邊就可以了。我不喜歡西邊……嗯,我並不喜歡西邊?”
“妳是不是想說,妳不算喜歡西邊,是嗎?但也不討厭。”
“Da!”
她以在日本聽不到的獨立詞高聲贊成,壹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這種氣氛也感染了我。
不過……
“原來如此,跟英語的確沾不上邊……不過,不管這些了。這個給妳用。”
我把傘拿給她。雨當然還是不停地落下來,但太刀洗完全沒有要把自己的傘分給我的樣子。沒辦法,我只好借用南斯拉夫女孩身邊的屋檐。她接過雨傘,比剛才更周到地低頭道謝。
“真的很謝謝妳的幫忙。”
然後,視線落在手中的雨傘上。
“……我要怎麽還這把傘呢?”
“哦,不用了,給妳。傘和書都是借了就不會回來的東西。”
“這真是個非常有趣的想法。那麽,謝謝妳了。”
她再次行禮。
那把鐵骨雨傘是男用的,當然很大。但是,看看她、她撐的傘以及她腳邊的大包包,這把傘顯得不太夠用也是事實。要用她那雙細細的手臂勇闖日本名産——春雨前線,似乎有些強人所難。她粉紅色長褲的褲管已經濕透了。
反正太刀洗都說我愛管閑事了,那再多管壹些也不算什麽。于是我問:
“接下來妳准備要上哪兒去?”
但她卻皺起眉頭,陷入沈默。剛才也是這樣,不過她好像聽不太懂文謅謅的敬語。我直截了當地重說了壹次:
“妳要去哪裏?”
“……”
“聽不懂嗎?”
她搖搖頭。看來,在南斯拉夫表示不明白的時候也是搖頭。也或者,日本人會這麽做,其實是受到歐洲文化的影響?
“不是的,妳的日文我聽得懂。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妳迷路了嗎?”
她對太刀洗的問題也壹樣搖頭以對。
“不是的。嗯——說來話長。不過,簡單地說呢……”
接下來她又陷入短暫的沈默。大概是在搜尋最適當的語彙吧。過了壹會兒,她說: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我和太刀洗對看壹眼。東歐來的流浪者?我們的表情壹定很奇怪,所以她像是要揮開香煙的煙似的,搖著手收回前言。
“就是啊,嗯——是有原因的。其實,我現在流落街頭,不知道該到哪裏去。窮途末路。”
她用了很文章式的詞彙。不過,也許使用母語以外的語言就會這樣。只會用母語的我無從判斷。總之,來自南斯拉夫的她顯然遇到了困難。我把音量降低到只有太刀洗聽得到:
“怎麽辦?”
問太刀洗根本是問錯人。她的回答等于沒有回答。
“守屋想怎麽做,就請便吧。”
“要是不管她,晚上壹定會睡不好。”
“那就麻煩了。我最討厭失眠了。”
“妳可以再陪我壹下嗎?”
“咦,妳不是要我送妳回家嗎?”
我以搖手代替道謝,轉身面向南斯拉夫女孩。臉上努力擺出無動于衷的表情,當然,這是爲了遮羞。
“有句俗話說,送佛送上西天。”
’送佛什麽?”
她壹臉不解,但我並沒有回答,而是指著旁邊的巷子。
“站著說話不太方便。從這裏走出去就是商店街,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壹邊喝點熱的東西、壹邊聽妳說事情的經過,好嗎?”
“他願意幫妳。”
太刀洗加了壹句。
我開口提議之後,才擔心她可能會不相信我,但她沒有露出半點遲疑的樣子,很幹脆地行禮。
“那就多謝妳的好意了。”
可能是贈傘之舉贏得了她的信任,對于我擔任挑夫的工作,抱起她的包包之舉,她也微笑默許。
我們穿過小巷,進了咖啡店。其實,這不是壹家會讓人想再三光顧的店。店裏到處擺滿了車、船等個人興趣的照片,因爲數量過多而略顯低俗,常客和老板高聲聊天也令人不滿。而且更糟的是,三明治很難吃。可是,距離遇見她的照相館最近的店就是這家。
現在是雨天的傍晚,所以客人只有我們3個。明知這麽做有點不適當,但我還是忍不住用熱手巾去擦被雨打濕的臉。南斯拉夫女孩也脫下紅色的毛線帽,擦掉從黑色劉海所滴下的水滴。頭發的發質看起來有點硬。只有太刀洗壹個人沒有用熱手巾,而是拿暗紅色的手帕輕拭肩膀。
我們先以咖啡平靜壹下心情。南斯拉夫也有咖啡吧?她毫不猶豫地喝了壹口,說了這句:
“日本的Kafa好淡啊。”
聽她這麽說,我拿起自己的杯子啜了壹口。
“……我覺得這滿普通的。”
“如果這樣叫淡的話,那麽南斯拉夫的咖啡壹定很濃了。”
“是的。而且這個好苦。”
看來,南斯拉夫的咖啡比日本的咖啡濃,而且不苦……那是什麽樣的咖啡啊?
咖啡不是當前的問題。
因4月雨而受寒的身體稍微溫暖了之後,我切入話題。
“那,妳……壹直說妳也很怪。該怎麽叫妳呢?”
她微微壹笑。
“請叫我瑪亞。”
瑪亞、瑪亞。我在嘴裏低聲念上幾遍。的確,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我把眼前的白人少女的模樣和她的名字連結起來。然後,對了,這可不能忘記。我刻意咳了壹聲,稍微端正壹下儀容。
“瑪亞,我是守屋路行。守屋、路行。請叫我守屋。”
“我是太刀洗萬智。妳可以叫我萬智或船老大。”
我們兩人輪流報上名字的時候,瑪亞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她指著我:
“守屋。”
指著太刀洗:
“萬智。我記起來了,不會忘記的。”
那真是謝謝妳。我喝了幾口咖啡。
“那,瑪亞,妳遇到什麽困難呢?如果是小問題,也許我們幫得上忙。所以,可以告訴我們嗎?”
我盡可能使用簡單易懂的日文,但壹刻意這麽做,就發現這樣真的很難講話。而且,說出來的話也跟平常沒有兩樣。我不禁想起作繭自縛這句話。雖然我想即使不必花這種心思,瑪亞的日語會話能力也有相當的程度,但壹開始總得先摸索壹下。所幸,努力似乎有了結果,我們的對話很順利。
“好的。嗯——先說我的事情。”
瑪亞先做了壹個開場白。
“南斯拉夫不是壹個有錢的國家。所以,南斯拉夫要和有錢、有資源的國家學習。這就是我爸爸的工作。在我更小的時候,就跟著我爸爸去過很多國家。
“然後,我爸爸在日本也有朋友。現在,我爸爸來到日本的時候,我就要去那個人的家借住,預計住兩個月。可是,我來到這裏,才知道他已經死了。我說我流落街頭,指的就是這件事。”
“妳爸爸呢?”
“他不在首都。嗯——最大的州都。”
首都以外,日本最大的都市……
“……大阪?”
“Da! 就是那裏。”
“那,妳就到大阪去啊?”
這麽理所當然的結論,實在不需要猶豫。但是瑪亞堅定地說:
“不行。我爸爸工作的時候,我就在那個國家學習、生活,這是我和我爸爸的約定。我沒有臉回去。我去大阪的時候,就是回南斯拉夫的時候。”
“……原來如此。”
她的日文有些地方還是怪怪的,但我多少了解她的處境了。而且,我也了解到瑪亞大概很頑固。何必在異鄉漫無目的地任憑風吹雨打,抛開自尊去投靠爸爸不就好了?雖然這種精神的確令人敬佩……
亦即,瑪亞的問題在于找到住處。
“瑪亞原本在這裏要拜托他照顧的,是誰啊?”
“壹個叫作壹屋泰三的人。”
“不能拜托他的家人嗎?”
我並沒有用遺族這個字。用不著故意用她不懂的字吧。
瑪亞又搖頭。
“壹屋泰三沒有家人。”
那就沒轍了。
我壹邊伸手去拿咖啡、壹邊向太刀洗耳語。
“要幫她介紹民宿嗎?”
“妳知道哪裏有便宜的民宿?從她的話中聽起來,她身上應該不會有太多錢。”
“問題終究是錢啊。”
太刀洗對我的話點點頭,便單刀直入地問:
“瑪亞,妳壹天的住宿費預算最多大概多少?”
“對不起,住宿費?預算?”
妳也體貼壹下別人好不好。我插嘴把她的話重說了壹遍:
“如果要付錢給住的地方,妳壹天最多能付多少?”
瑪亞點了兩、三次頭,想了壹會兒之後,稍稍垂下視線。
“我想壹定不夠,大約1,000日幣。”
我們對看壹眼。再怎麽樣1,000日幣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只供住不供餐的地方,壹個晚上最少也要4,000日幣以上。也許是察覺到我們的神情,瑪亞的臉色也蒙上烏雲。
“沒辦法嗎?”
壹瞬之間,我想到打工這件事,但就算我是個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也知道沒有工作簽證的外國人是不能在日本工作的。我也聽說有些人不顧這個規定照舊工作或雇請這樣的人,但身爲高中生的我當然沒有這種門路。更何況,聽瑪亞說起來,她父親是公家機關的員工,非法工作更要不得。
“無能爲力。”
太刀洗很快就舉白旗。
但是,我並不想立刻就放棄。正因爲明白實際上無能爲力,所以更不能如此輕易地讓無能爲力成爲事實。反正,只要有住宿設施肯以免費或者是幾近于免費的低價,收留瑪亞兩個月就行了。飯店、旅館就不必說了,民宿也很難。青年旅館?可是要住兩個月,壹天1,000日幣。
慢著。何必壹定要住宿設施呢?
搞半天,事情很簡單嘛。我向太刀洗堆出笑容。
“船老大。”
“幹嘛?裝出那麽惡心的表情。”
……先忍著點。
“妳家有沒有空房?”
“Homestay?”
但接下來馬上就是:
“我家不行。不是我小氣,是我家沒這個能力……在問別人之前,守屋,妳家呢?”
我家啊。我差點就脫口回答沒問題,但既然我會開口問太刀洗,其實心裏便已明白自己家是不可能的吧。兩、三天也就罷了,兩個月可不是壹件小事。不說別的,我在我家根本沒有發言權。
但是,難道沒有別的方法了?
“嗯——有辦法嗎?”
“稍等壹下。”
總之,只要找到壹個家裏的狀況能夠容許多住壹個人,而且願意接受瑪亞的人就好了。這個理想的人選在哪裏?
我知道自己的眉頭不知不覺皺了起來。我小口小口地把咖啡喝光。手上拎著空杯子把玩。我們終究是無能爲力嗎?
“いずる。”
太刀洗突然低聲說。
“嗯?”
我壹問,太刀洗彷佛對咖啡杯對話般地說:
“いずる應該會願意吧。妳認識いずる吧?”
我點頭,同時有恍然大悟之感。白河いずる是個好主意。
白河家在以觀光爲主要收入的藤柴市經營壹家名叫“菊井”的旅館。雖然沒有以前的本陣那麽氣派,但至少有脇本陣【注:“本陣”是在日本江戶時代,指定爲專供諸侯住宿的旅棧,原則上壹般人民不可投宿。“脇本陣”則是爲本陣不敷使用時所備,壹般人亦可投宿。規模較本陣小,但格式相同】的程度。而住在裏面的白河,爲人則是善良得令人爲她擔心。她應該會願意考慮壹下這件事吧。我和白河是同壹個委員會的,也會彼此照應。但我倒是不知道太刀洗和白河之間也有交情。順便交代壹下,船老大這個名稱自有緣由,但白河和白河夜船【注:日本的四字成語,意指因熟睡而壹無所知,或指不懂裝懂】可沒有關系。
“原來妳跟白河很熟啊?”
“也說不上很熟,就是認識。”
“既然這樣,就打電話給她。希望她已經回到家了。”
“我想應該已經到了。”
“可以拜托妳嗎?”
太刀洗的動作停頓了壹下。然後,她嗯了壹聲,擡起視線:
“……交涉的時候,應該要盡可能提高成功率吧。”
“嗯,是啊。”
“既然這樣,就由守屋去打。”
“好。”
點頭答應之後我才發現:
“爲什麽是我?”
太刀洗還我壹個不太像她的作風的暧昧笑容。
“我欠いずる壹分人情,現在不太好意思拜托她。”
哦。雖然我不知道她們之間的來龍去脈,但由我去打電話也壹樣怪怪的,因爲我從來沒有打電話給白河過。
“不好意思,麻煩妳。”
說這話的如果是別人也就算了,但若是太刀洗的話就沒辦法了。好吧,壹開始要管閑事的人是我,而且她的話也有道理。我對耐心等候的瑪亞交代壹句:
“我去打個電話。”
便從沙發上起來。店門口旁有個公共電話,我從錢包裏拿出兩個10圓硬幣。
啊,要先查出電話號碼才行。從住址來找應該比較快吧。
打到“菊井”旅館的電話鈴響了3聲之後便接通了。那裏家用電話和店面電話似乎是同壹條線,我在電話簿裏查的是白河的名字,接聽的人卻是這麽說的:
’菊井民藝旅館,您好。”
我不敢百分之百確定,但我對那沈靜平和的聲音與緩慢的說話方式有印象。不過,我還是維持禮貌:
“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擾。我是藤柴高中的守屋,請問いずる石同學回家了嗎?”
“……守屋?”
“幫忙家裏的生意啊,真偉大。”
電話另壹頭的聲音害羞了。
同哪有什麽好偉大的。不過,真難得,守屋竟然會打電話來。”
“我想這是第壹次吧。”
“是嗎?也許吧……那,是有什麽事嗎?”
“對了。其實是有件事想問妳能不能幫忙。”
我先做了這段開場白,清了清喉嚨。
我大略地告訴她瑪亞的事情。對于南斯拉夫這個國家,白河好像也只知道名字而已。
我把我們因爲壹點因緣認識了瑪亞、她在日本失去投靠之處又缺住宿費的事情壹壹告訴她。白河壹邊聽、壹邊附和著我的每壹句話。
白河人很好,很難找出她的缺點,如果硬要說白河有什麽事情讓我感到不耐的話,應該是她的遲鈍吧。壹和二都已經說完了,她才驚覺接下來是三。但是,當我告訴她我沒辦法幫瑪亞找到住宿地點的時候,她總算好像聽懂了。
“也就是說……”
等我把話說完,白河說:
“妳要問我,我家能不能收留那位瑪亞?”
我無法立刻承認,雖然大致是這個意思沒錯。
我稍微想了想。
“對,但是妳沒有義務非要這麽做不可。再說,這是瑪亞的問題,也沒有由我來拜托妳的道理,所以我不會硬要妳收留她。妳只要當作我是來告訴妳有這麽壹回事,問妳的意見,這樣就好。”
聽筒傳來輕微的笑聲。白河笑的時候,會遮住嘴悄悄地笑。
“很像守屋會說的話。”
“……”
這應該不是稱贊吧,我想。
“嗯,她會說日語,對不對?”
“會。”
我想了想,又加了幾句:
“促音,還有,有時候鼻音會說得不太清楚,不過壹般對話沒有問題。”
“會說就可以了。”
然後白河毫不遲疑地保留了結論。
“嗯,妳說的我知道了。我是很想答應,不過,還得考慮店裏的事,我去問問看。如果家裏答應了,大概會請她幫忙做壹點工作。30分……20分鍾之後,妳再打給我。還有,不管能不能答應,雨下成這樣,我都會拜托家裏開車過去接妳們。妳們現在在哪裏?”
我告訴她店名。
“開委員會的時候來過壹次,不知道妳記不記得?”
“嗯,那家三明治很……”
我對不好意思把話講完的白河伸出援手。我小聲地說,免得被那個凶巴巴的老板聽到:
“難吃的店。”
白河好像又笑了。
“那,等壹下就麻煩妳了。”
電話退回了壹個10圓銅板。怎麽樣?太刀洗問我,但我以和瑪亞對話來代替回答。
“瑪亞。”
不知道是神經大條還是生性樂天,瑪亞壹派閑適地享受非南斯拉夫式的咖啡。聽到我叫她,才終于把杯子放下。
“Da!”
“我跟壹個可能可以提供妳住宿的人問過了。”
“是。”
“如果她答應了,就不會花太多錢,但是相對的,妳可能必須幫忙做壹些沒錢拿的工作,這樣可以嗎?”
瑪亞沒有絲毫遲疑,立刻點頭。
“我也比較希望這樣……謝謝妳們幫我這麽多,真的很感謝。”
“那就決定了。在她回覆之前,我們先等壹下吧。”
我深深陷進沙發裏,伸手去拿咖啡杯,但杯裏的東西剛才已經被我喝光了。
從在照相館前遇見直到現在,就算把我們和她之間無法溝通的部分也計算在內,我還是覺得瑪亞的態度很從容。抵達旅行的目的地,卻發現原本要投靠的人已經過世,就連這種束手無策的狀態,瑪亞看起來也不像她自己所形容的“流落街頭”。也許這是因爲有在大阪的父親做爲最後的依靠,但我想,也許她的這分泰然是來自于她的經驗。如果是這樣,就算沒有我們拔刀相助,瑪亞也會自己設法。不,或者她的經驗告訴她,會有像我們這樣的人出現也說不定。
正當我想著這些事情時,女主角瑪亞似乎已經和太刀洗混熟了。太刀洗雖然缺乏壹點溫情,但並不會拒人于千裏之外,瑪亞果然還是跟女生在壹起比較輕松吧。
“萬智幾歲?”
“18。”
“10、8?”
這次太刀洗也學會體貼別人了,她把雙手手掌張開,說:
“10。”
然後再彎起左手的兩根手指,說:
“8。”
“嗯——Osamnaest。10、8。比我大1歲。”
原來瑪亞17歲啊,那就跟我同年了。我還以爲她年紀更小。
“萬智是——嗯——高中生,對不對?”
“對。而且也是考生。”
“考生?跟高中生不壹樣嗎?”
“那是高中生的亞種。”
我忍不住插嘴。
“少用特別的說法啦。”
太刀洗果然不懂得怎麽爲別人著想。不明白的時候會皺起眉頭這壹點似乎也跟日本壹樣,瑪亞的臉上就是這種表情。但是,在她再度提出問題前,換太刀洗發問了。
“17歲的話,瑪亞怎麽上學呢?”
瑪亞微笑著,驕傲地回答:
“在南斯拉夫的時候會去學校,在其他國家有時候會也去學校。不過現在,妳們就是我的學校。”
聽她這麽說,我不由得壹壹想起過去曾就讀的三所學校。
“這是妳第幾次來日本?”
“第壹次。”
“第壹次?那妳日文怎麽學的?”
“我在Ceska Slovacka有認識日本人朋友。我教她南斯拉夫話,她教我日本話。”
光是這樣就能完全掌握壹個國家的語言,而且是不同語種的語言?不,就算我再怎麽懷疑,瑪亞說的的的確確是流利的日文。我聯想到那些語言天才的轶事,像羅林森 (Rawlinson) 或商博良 (Champollion) 之類的。雖然我想她應該沒有那麽厲害。
光在旁邊聽話手太閑,所以我點了第二杯咖啡。
“南斯拉夫的事情我幾乎什麽都不知道,那是壹個什麽樣的國家?”
對于這個問題,瑪亞微微偏著頭。
“什麽樣的?這個問題有點難。”
這個問題的確太過抽象,太刀洗大概也發現了,加上壹句:
“這個嘛,像是山很多啦,或是很熱啦。”
即使加了這些條件,瑪亞還是無法順利地回答。
“嗯——到處都不太壹樣。有些地方山很多,有些地方島很多,有些地方平原很多。”
“沒有概括的形容嗎?像日本的話,壹定會用‘多山’和‘島國’這種說法。”
“這個嘛,如果是我的國家,山很多。”
這個回答真奇怪。剛才太刀洗講的應該都是瑪亞的國家,也就是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才對。難道不是嗎?我提出這個疑問。
“我的、國家?”
瑪亞點點頭。
然後她把右手手掌伸出來,左手豎起壹根手指。
“我知道很多日本人都不曉得。南斯拉夫有6個國家。”
“……是喔。”
太刀洗早壹步了解她的意思,晚了壹拍,我也懂了。所謂的聯邦,就是很多國家的聯合。友邦、邦交,邦就是國家。但我想應該不是獨立國家,所以問:
“像縣那樣嗎?”
“和日本的‘縣’比起來,南斯拉夫的‘Republika’更大。”
“跟美國的‘州’差不多?”
瑪亞微微搖頭。
“對不起,我不太清楚Amerika的事。那是我哥哥的工作。”
然後,她露出笑容,好像想到什麽有趣的事。
“嗯——對了。萬智,守屋,其中有壹個叫作Crna Gora的Republika,妳們知道嗎?”
我老實地搖搖頭。像我這種腦海中的地圖上奧地利和以色列之間壹片空白的人,怎麽可能會知道,太刀洗也沒有知道的道理。
于是,瑪亞壹副要透露秘密似的把身子湊過來。
“妳們可不能不知道哦。我跟妳們說真的,Crna Gora和日本正在打仗,也已經下戰書了。”
“那是以前的事了吧?”
“不是……現在還是。沒有戰爭結束的條約。”
我聽得壹頭霧水。
瑪亞眨眨眼。
“所以日本人不可以去Crna Gora。有朋友從Crna Gora來我家的時候,也告訴我到日本去很危險。俘虜壹定要照條約來處置的哦!”
她嘻嘻地笑了。
“……船老大,妳知道嗎?”
“不知道。”
我想這應該算是玩笑吧,可是我不知道笑點在哪裏。既然是交戰國(所屬的國家)的人說的,應該不至于全部都是編造的吧。可是,瑪亞只是笑,並沒有解釋的意思。
談話繼續下去。
“還有,妳問我熱不熱啊?我的國家很冷啊。說真的,我現在很熱。南斯拉夫冷得多了。”
瑪亞已經脫下剛才穿在身上的外套,放在身邊,把毛線帽放在腿上。把這些衣服穿在身上,就4月而言的確是厚了點,但今天特別冷,如果這樣她還覺得熱,那麽當然是南斯拉夫比較冷了。
“而且,我們很少下雨。這是跟日本比。日本的雨之多非常讓我驚訝……不過,跟我的日本朋友所說的不同。我朋友覺得南斯拉夫的人不撐傘很奇怪。可是,日本人好像也不撐傘。”
……這次好像不是開玩笑了。
做出這個判斷的同時,我和太刀洗刀同時說:
“沒有啊,會撐傘啊。”
“我們撐傘呀。”
同聲反擊讓瑪亞不斷眨眼,但她立刻恢複笑容:
“是我的話說得不好。說真的,因爲南斯拉夫很少下雨,所以很多人沒有傘。這件事我朋友覺得很奇怪,說日本人每個人都有傘。對,大家好像都有傘。不過,大家都習慣下雨了吧,就算有,好像也不是每次都會用。”
哦,原來如此,她是這個意思啊。
……沒這回事!下雨的時候,有傘當然會撐。就算日本的雨再多,有傘卻不撐傘並不是壹個理所當然的行爲。
太刀洗也懷疑:
“這還滿奇怪的。”
“那就是說,也有人不是這樣羅。”
“……我倒是想問瑪亞,妳爲什麽會這麽想?”
聽太刀洗這麽問,瑪亞微微點頭開始說明。果然是有什麽緣故才會讓她有這種想法。
“我是昨天來到這裏的。知道壹屋泰三過世了,我昨晚只好在車站度過。
“然後,今天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我醒過來,雨還在下。我在大阪掉了傘,覺得很傷腦筋。
“然後我往街上的方向看,看到前面的社區有壹個男人出來。他手裏明明拿著傘,卻沒有撐,在雨中跑。看到他這樣,我覺得很佩服。因爲日本人習慣下雨,所以這種大小的雨他們不撐傘。從哲學來說很有趣。我想既然來到日本,我也必須學習這種哲學。
“如何?我弄錯了嗎?”
瑪亞以充滿自信的表情,看看我又看太刀洗。
車站前的社區,這個詞不值得大驚小怪。藤柴車站的南口壹帶和北邊比起來,簡直跟沒有開發壹樣,也還殘留著好幾棟公寓。雖然沒有社區,但瑪亞所說的應該是那些公寓吧。問題是雨傘。
瑪亞應該不至于把不是傘的東西看成傘。如果那真的只是淋了也不太會濕的“小雨”的話,也許會嫌撐傘麻煩,個性大而化之的人就可能會這麽做。但是,這陣雨從幾天前就以不小的雨勢不斷地下,今天早上的雨也大到不適合讓人潇灑地走在雨中。別的不提,那個男人既然是用’跑”的,可見得有不想淋濕的意思。
相對于我的詞窮,太刀洗則是壹反剛才的態度,壹臉無聊地把咖啡杯端到嘴邊。
“哦。既然妳都看到了,就沒錯啊。”
她的態度給了我靈感。
太刀洗注意到壹點:瑪亞所看到的是否爲事實。
這兩年來,有好幾次遇到這類特異的狀況時,經太刀洗壹解釋,就變得理所當然,絲毫不足爲奇……不,這樣說不對。太刀洗只是會把特異的狀況視爲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已,她是不會做解釋這種事的。太刀洗不說明也不解釋,幾乎到了讓人以爲她是惡意作弄的地步。但是,我想她多半並不是出于惡意.因爲這樣才是太刀洗萬智。
話雖如此,這種態度可以用來對待我或其他熟人,但壹直用來對待壹個異國訪客,則有待商榷。我這麽想,便小聲地說:
“船老大。”
“幹嘛?”
“妳告訴瑪亞啊!她到底看到了什麽。”
太刀洗揚了揚嘴角。
“倒裝句啊。在瑪亞面前還是少用特別的說法比較好吧?”
“我現在是在跟妳講話。妳已經發現那個人不撐傘的原因了吧?”
“哎呀,妳怎麽會這麽想?”
“別裝蒜了,這時候還裝?”
她又笑了,轉過來面向我。
“想告訴瑪亞的話,守屋,妳講不就好了?要是不懂,就想壹想啊?”
來了。的確,既然是我想要這麽做,應該是由我自己來。雖然道理上是如此,但人際關系不是這樣的吧!應該要再多壹點,怎麽說?包容?再多壹點包容又有什麽關系?
明知反駁無用,但話就要脫口而出了。然而在那之前,瑪亞已經留心到我們的對話了。
“雖然有幾個地方聽不懂,不過……意思是不是說,我看到的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所以妳們壹定要告訴我才可以?”
我不得不點頭。
“是嗎?那是守屋和萬智壹點都不知道的事嗎?”
她對太刀洗投以冷冷的視線。正面承受的太刀洗看來畢竟不是草木之人,稍微有點在意的樣子。她小小地歎了壹口氣,說:
“瑪亞,妳看到那個人之後,後來又有壹陣子沒有往他那邊看對不對?”
瑪亞睜大了眼睛。
“妳怎麽知道的?公安來了,問了我幾個問題。”
“……妳去過中國吧?”
“又猜對了!妳怎麽知道?。
“在日本壹般不會說公安,我們叫作警察。先別管這個,瑪亞看到那個人之後,那個人應該沿同樣的路跑回來才對。”
說到這裏,太刀洗把食指和中指並攏,隨手指向我。
“接下來,他會告訴妳。”
“船老大!”
太刀洗把頭轉過來。但是,這次她沒有笑。她微縮起下巴,以置身事外的眼神透過下垂的劉海盯著我:
“守屋,之前我就想說了,我不討厭妳有強烈的獨立意願,但是呢,依賴心也強這壹點我就不喜歡了。”
“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妳啊,我說,這種事,以全餐來說只不過是前菜而已。妳並不是真的不懂吧?妳只是還沒思考而已吧?”
我無言以對。的確,我自己什麽都還沒有開始想。
既然被看穿了,我也無可奈何。在張開大眼睛等候的瑪亞面前,我雙手在胸前交叉,開始思考,以回應她的期待。事實上,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太刀洗說我因爲沒思考而不知道答案是對的。沒花多少功夫,我就有壹個很有把握的答案。我松開在胸前交叉的手。
“瑪亞。”
“Da.”
這時候我才發現,瑪亞手裏握著壹個之前沒有的東西。她的左手拿著封面是深咖啡色的、附鎖的記事本,右手是壹枝日本便利商店100圓就買得到的便宜原子筆。而且,她的身體好像也比剛才更向前傾了。
“隨時都可以開始。”
“……”
“……怎麽了?”
“妳拿記事本做什麽?”
我指著問,瑪亞的視線落在記事本上,說:
“這叫記事本,是嗎?有很多東西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我不是問這個。我說的話沒什麽好記的。”
雖然瑪亞說她對英語壹竅不通,卻像美國人般豎起食指左右搖晃。
“Ni!……不。”
“不?”
“這要由我來決定。”
我苦笑。好吧,無所謂。
我刻意清了清喉嚨。
“唉,首先呢,在日本,下雨卻不撐傘的情況的確不尋常。既然妳會誤會,那麽顯然那個人並沒有穿雨衣之類的東西。他明明有撐傘的必要,卻沒有撐,這是爲什麽呢?”
瑪亞嗯地沈吟了壹聲,思索著。我沒等她便繼續:
“簡單地說,就是他沒辦法撐傘。恐怕是因爲那把傘壞掉了吧。”
我偷瞄了太刀洗,她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也許這只是我個人的期待,但她應該不至于在我說錯的情況下卻不加以訂正吧。我覺得放心了壹點。
另壹方面,瑪亞當然沒有接受我的說法。
“這樣很奇怪。那個人壹大早拿著壞掉的傘做什麽呢?”
我笑了笑。
“瑪亞,我不知道南斯拉夫的規矩,但在日本,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規定垃圾要早上拿出去丟。”
“……垃圾?嗯——不要的東西?”
“對,例如:壞掉的傘。那個人早上出門只是爲了丟垃圾。因爲收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比可燃垃圾少,所以能丟的時候就要趕快拿去丟……對,即使沒有其他的傘,會淋到壹點雨,也要拿出去丟。”
帶著要丟的東西,趁清晨壹起出門。如果了解內情的情況,那個男子的行動就沒有那麽奇特了。瑪亞會把這種行爲當作日本人奇特的習性,說是外國人才有的想法也無不可。
瑪亞深深地歎了壹口氣。
“嗯……原來是這樣啊。如果是這種原因,我就能夠理解了。謝謝妳,我差點就弄錯了。”
她似乎極爲佩服,壹邊頻頻點頭、壹邊振筆疾書。這有什麽好記錄的呢?我再壹次望向太刀洗,她照舊發她的呆。搞不好把任務交給我之後,她就對談話聲充耳不聞了。
突然,她的眼睛好像要看清遠方似的眯起來。
“……來了。”
太刀洗看的東西,我也馬上看到了。壹輛白色輕型廂型車從雨中駛來,壹邊閃著警示燈、壹邊減速,接著在店門口停下來。撐著鮮藍色的傘從前座助手席下車的,是白河いずる。藍色套頭衫的袖子幾乎蓋住了撐著傘的指尖。
進門牽動門鈴的白河看到我,露出微笑,看到我旁邊的太刀洗,更是笑開了。
“啊,萬智,原來萬智也在啊。”
“真不好意思,拜托妳這種強人所難的事。”
她壹邊讓手上雨傘的雨水滴落在玄關門墊上、壹邊向我說:
“抱歉,妳們等很久了吧。”
“也不算是讓我們等……”
我看看手表。原來如此,距我打電話已經過了30分鍾了。看來,我和瑪亞說話說到忘了時間了。但是——
“妳剛才在電話裏,不是叫我20分鍾之後再打嗎?妳跑出來我怎麽找得到妳啊。”
“……我剛才叫妳再打啊?”
“對啊。”
“妳打了?”
“抱歉,沒有。”
“那就好——也不能這麽說喔。對不起。”
她低頭道歉。雖然我沒有什麽事情被耽擱,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
瑪亞看看白河,又轉頭看我。
“守屋,這壹位就是……”
白河也壹樣。
“守屋,這壹位就是……”
面對這環繞立體聲似的問題,我站到她們兩人中間:
“白河,這壹位是瑪亞,來自南斯拉夫。瑪亞,這壹位是白河いずる,我們的朋友。”
然後,我以眼神詢問白河家討論的結果。
白河點點頭,向前壹步。
“妳叫瑪亞,是嗎?”
“是的。”
“事情我都聽說了。如果妳願意的話,請到我家來。雖然沒有什麽好招待的,還是請妳把妳的狀況告訴我們。我們也會爲妳准備房間,不需要付錢,不過希望妳能幫忙洗碗打掃。”
瑪亞喜形于色。
“謝謝妳!請務必讓我到府上打擾。”
然後,她伸出右手。這是現今全球通用的友好表示。白河有些遲疑,但立刻微笑著拉起太長的袖子,握住瑪亞的手。看到她們握手,我才放心,多管閑事的仲介似乎有了好的結果。
太刀洗對她們兩人說:
“下次我會去找妳們玩的。”
“好的,請壹定要來。請告訴我日本的事情。萬智、守屋,謝謝妳們兩位!”
她分別對我和太刀洗深深鞠了壹個躬。我猛搖手,表示不客氣、這沒什麽。無意間擡頭壹看,雨暫時好像沒有要停的樣子,不過既然傘不必出借,要回家也不會有什麽麻煩了。
2
1991年5月12日 (日)
“那個東歐人怎麽樣了?”盤腿而坐、雙手在腦後交扣,額田廣安壹派輕松地問我。夏天還沒來,他的皮膚就已經曬得微黑,壹看就知道是個活潑的人。我沒辦法像額田那麽輕松,但也友善地回答。
“不知道。不過船老大好像偶爾會去找她。”
“妳沒去啊?她很可愛吧?”
“只有壹面之緣而已,就算再可愛,也不能怎樣啊。”
“讓壹面之緣不僅止于壹面之緣,才叫本事。”
額田笑著說。我很想回他我沒妳這種本事,但作罷了。要是跟著額田壹直鬧下去,我自己的狀況會亂掉。如果要說這樣有什麽不妥,其實也不至于,但我在心境的切換上並沒有那麽揮灑自如。
“先不管本事不本事。”
背後有人對我說話,是文原。他像平常壹樣沈著壹張臉,壹樣也是盤腿而坐。從長度只到手肘的袖子裏露出來的手臂很粗。肩膀又寬又結實的體格,和額田形成對照,給人壹種粗壯的印象。
“那是妳曾經幫過忙的人。如果這樣的人有求于妳,少說也該會有心想幫忙吧?”
“是啊,如果她有求于我的話。”
我立起壹邊的膝蓋,坐在他們兩人之間。我們在壹個昏暗的休息室裏,地上鋪著木地板。3個人上身都是道服,下身是和服褲裙,各自把護指套兜在懷裏。牆上排著壹整排弓。靠在牆上的弓大多都上了弦,但也有些弦是松開的。弓要上著弦放還是松開來放,是射手各自憑本身的經驗決定。
坐在地板上的不止我們。數十個高中生,分成數個人各處圍坐。道服上沒有挂名牌,所以不知道每個人所屬的高中,但這個地區的高中選手應該幾乎到齊了。這是全國高級中學綜合體育大會射箭部地區預賽的個人賽。
我們藤柴高中的射箭社只報名參加個人賽,並不是基于特殊理由,只是因爲社員人數不足而已。我、額田、文原,以及壹個定不下心來去散步的二年級學弟馬淵,全社裏有放箭水准的男社員就只有這4個。雖然也有新生入社,但他們才進社團1個月,連拿弓都還不夠格。
我們壹年級的時候,社裏人數多得足以報名兩組團體賽。可是,這兩年來不斷有人退社,結果只剩下我們3個。原因顯而易見,是在于指導老師加上的社團指導方針——“弓道旨在修鏈,不在爭勝”。因此,藤柴高中射箭社是贏不了的,完全贏下了。也難怪有人覺得無趣而離開。但即使如此,我們3個還是留下來了。姑且不論文原如何,我自己並不是爲了想’修鏈”而留下來的。額田大概也跟我壹樣。
鐵門發出沈重的響聲,打開了。年輕壯碩的教師看著手裏的紙張,頭也不擡地唱名,依照順序點了6個人。被叫到名字的選手,簡潔地應答後站起來。左手持弓,右手拿著4支箭,離開休息室。目送他們的額田說:
“那是久沼商業的吧。”
文原點點頭。
“對,他們也報名了團體賽。”
雖是個人賽,但不知是考慮到選手的精神狀態還是爲了作業方便,比賽基本上是以學校爲單位進行的。而藤柴高中便排在久沼商業之後。也就是說,快輪到我們了。
我看向久沼商業那6個人離開的鐵門處。
“……馬淵還在散步?”
額田聳聳肩:
“我看他八成是在拉肚子吧?”
“那就不好玩了。我去找他吧?”
“不用吧!他又不是小朋友。”
他又笑了。
笑是笑,但和平常的額田比起來,音量壓低了,動作也有所節制。這大概是顧慮到休息室裏有其他學校的人,同時也是顧慮到我們吧。射出去的箭會不會中靶是物理上的問題,本來就射不中的箭,也不會因爲徒有蠻力就在超能力作用下正中紅心。但是,心神壹亂,很不可思議地力量便無法以理想的狀態傳遞,這壹點每個人都在經驗中學習到了,不需要再花腦筋去思考。比賽前要收心穩定,如此而已。
鐵門開了。馬淵帶著抱歉的神色,縮起原本便很瘦小的身體回來了。認出是他後,文原站起來。
“好。”
他用力地做伸展運動。雖然不是受到他的影響,但我和額田也站起來,稍微活動身體。馬淵神經質地彈著自己弓上的弦。額田收斂起笑容,以壹點都不像他的表情,低低吐出壹句:
“這是最後了。”
我套上護指套。曾經是美麗焦糖色的護指套因爲經常使用,與箭摩擦的部分透出黑色的光澤。
不久便唱名了。
“好,走吧。”
我這麽說,其余3人點頭。
穿過鐵門,來到室外。
早晨原本晴朗的天空,雲越積越多。我們離開休息室的時候,壹整片天空已經全部被雲遮蔽了。吹過來的風還是很冷。冷歸冷,其中刺骨的部分已緩和許多。休息室與射箭場之間有壹點距離。我們穿著足袋【注:傳統日式襪套,大拇趾與其他四趾分開,多爲白色】的腳在鋪了竹葦蓆的路上前進。
這是最後了,額田這麽說。後面還有縣運會,搞不好還能參加全國運動會,所以他的話也說得太早了。只不過,若依我們的實力冷靜判斷,這真的是最後壹次的可能性極高。
第壹次來這裏,是壹年級的秋天,那時候是新人賽。之後,這條路我走過好幾次。兩年來,我認爲我的箭法進步了,也習得了足以參加大學入學考的知識。但是,我心裏突然冒出壹個奇怪的問題,因爲剛才額田提起瑪亞。瑪亞前幾天所經曆的那類經驗,我曾經經曆過嗎?如果說加上透過弓道想教導我們的是“修鏈”,那麽我修鏈了什麽?射箭社社員守屋路行這個身分,若沒有得到特別的幸運眷顧,將在今天結束。而不到1年之內,我就連高中生都不是了。
……我搖搖頭。比賽前要收心穩定。
壹路上額田也說著壹些沒營養的話,但壹走到選手等候出場的地方列隊後,整個空氣便繃緊了。文原原本沈穩的精神更加集中,已完全呈現壹個練武之人的氣勢。可憐的馬淵,全身都在說他好緊張。如果是團體賽,還能以前輩的身分給他壹點建議,但這是個人賽,所以就由他去,這也是壹次經驗。
前壹組似乎結束了。看似某校老師的中年男子打了手勢。
“好,下壹組。”排在隊伍第壹個的文原,以嚴肅的表情行了壹禮,由左腳踏進道場。左手持弓,右手持箭。文原的箭羽是鷹羽狀的。接著是額田。只有第壹個人要行禮,第二個之後便作揖。再來是我、馬淵,後面是另壹個學校的兩個同學。
我依照這兩年來反覆練習的動作,腳底擦過地板,穩穩地就定位。首先,將4支箭擺在地上,拿起靠內的兩支。當爲首的文原開始搭弓的時候,我轉頭凝視箭靶。這處射箭場只有比賽的時候才會來,氣氛和平常的射箭場不同。但是,我在這裏也參加過好幾次比賽,不會因此而分心。
文原第壹射……中的,位于箭靶的中心略偏左。額田開始准備放箭,我搭起弓。緊接著,在我身後的馬淵放出第壹箭。個人賽壹場6個人,以3人爲壹組依序放箭。馬淵的箭完全偏離箭靶,大幅偏向上方。額田接著射出的第壹箭也落空了。
我把弓高舉過頭,扶著箭的右手不動,只有左手向箭靶推出去。維持這個姿勢,緩緩地邊拉邊把手放下。箭來到嘴唇的高度時,停止上下方向的移動。這是壹段不是拉弓又不是不拉弓的微妙時間,壹段叫作“會”【注:相當于現代射箭 (archery) 中所指之瞄准、引滿弓 (aiming, full draw) 的動作。在這個動作期間,要做的是調節呼吸、瞄准箭靶、完成引弓拉弦的動作】的時間。弓充分拉緊,只等放箭的這段時間,射手幾乎什麽都不做。會的時間因人而異,文原約5秒,額田兩、三秒,我的則大約10秒左右。
在這10秒之後,放手……喀嚓!很清脆的聲音。箭被木框彈開了,沒中。
文原第二箭,沒中。額田第二射,中的。我的第二箭,擦過箭靶的右方,沒中。
射完最初兩箭之後,直接站著拿起接下來的兩支箭。
文原的第三箭漂亮地正中靶心。有如乘勝追擊般,額田也同樣射進了正中央。我等額田射完之後,舉起弓。前兩箭雖然沒有射中,但我的情況還不錯。
左手在頭頂上向箭靶推出去,接下來要拉進來。
就在這時候,本應只看著箭靶的眼睛,卻在視野的壹角捕捉到多余的東西。
在觀衆席的壹角,最靠近箭靶的地方有三個人並排而坐。太刀洗、白河,以及瑪亞。瑪亞攤開了她那本深棕色的記事本,准備做筆記。
“……”
分心是我的敗筆。肩膀的力量被弓的力道壓制,失去平衡。肩膀的力量壹旦無法抗衡,若想正確地拉弓,便必須先把弓放下來。但是,動作已經開始了,這時候如果把弓放下,這壹箭就算違規,自動算是沒有射中。
不得已,我只好放棄原本應以肩膀與手肘來拉弓的動作,光靠手腕的力量拉弓,也幾乎沒有維持“會”。這樣還不夠,在弦幾乎要擺脫腕力松開的那壹刻,我因爲撐不住而放手。好壹次標准的錯誤示範。
但是,箭卻中了。繼文原、額田之後,正中紅心。
我搭起最後壹支箭,同時偷瞄太刀洗她們壹眼。的確是她們3人沒錯。白河在西裝外套上披著乳白色的開襟外套,太刀洗則是穿著差不多該收起來的黑色長大衣,瑪亞是毛衣加牛仔褲。我不記得有告訴過她們今天要比賽的事。不,現在不是在意瑪亞的時候。拉弓的時候,腦子裏自然而然地淨空,我要有意識地讓自己處于那種精神狀態。但是,這就和心裏想著要睡,但躺到床上卻睡不著壹樣,不是刻意要消除意識就能辦得到。
回過神來,額田已經拉好弓了。我連忙調整姿勢,把弓舉起來。
即使如此,表現還是很不像樣。我的第四箭,擺明了就是糟。如果是5人爲壹組,輪到自己之前就可以有充分的時間調整了。或者,反正已經是第四箭了,就算多少有些違規,是不是應該爭取壹點時間?可是,弓既然已經拉開就沒有辦法了。這次我的弓沒有充分拉開,只拉到壹個程度就隨便放手了。
但是,這次卻又射中了。在箭靶的下方邊緣,簡直是不可能的中法。
結果,文原四射三中,額田二中,馬淵很遺憾,而我結果是二中。退場時我很平靜。以若無其事的表情,行禮如儀,離開射箭場。
來到射箭場外,早我壹步退場的文原頻頻轉動脖子。額田問他怎麽了,文原仍沒有停下轉脖子的動作:
“昨晚有點落枕,沒什麽。”
“哈!這樣妳還三中,真嚇人。看妳情況滿好的,應該可以晉級吧?”
“那下午也得三中才行。不過,也只能盡力而爲了。”
晉級個人賽預賽的條件是八射六中。
額田聳聳肩,轉頭向我,輕松地拍了我的肩膀。
“那我們的目標就是全中了。輕松應戰吧!”
我只好含混其詞。雖然我並沒有特別注意,但依我看到的感覺,額田似乎射出了他平常的水准。雖然計分板上我和額田的確同爲二中,但是……接著,額田對在壹旁黯然以對的馬淵也說了幾句話:
“真可惜。不過,還有下次。”
“啊,是……”
馬淵的箭以箭靶爲中心,往上下左右四個方向飛散。從這種中箭法看不出爲何沒有中靶的原因。這種情況有時候會發生,就像不知道箭爲何會中壹樣。感覺很像在腹部堆積著令人惡心作嘔的東西。我壹直藏在心底沒說,其實箭不管中不中我都無所謂。反正只是運動,而我又不是運動選手。但是,不應該中的反而中了,感覺還是有點詭異。
我們討論了壹陣子,幫忙看箭是否中靶、稱爲“看的”的工作人員,把我們的箭拿給站在安土【注:射箭場上用來固定箭靶的土堆】上的我們。黑底加壹條白線的是我的箭,箭身是鋁合金的。順道壹提,我的弓是玻璃纖維做的。
我接過箭,擡起頭來,看到身後站著3個女生。值得特別說明的是瑪亞,她臉蛋紅通通的,壹副興奮不已的樣子。但是,可能有人事先告知她觀看比賽的禮儀,從她嘴裏發出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守屋,真是太棒了!好精采。”
“哦,那真是太好了……妳是來加油的嗎?”
這句話由太刀洗回答。
“也不算加油。我告訴瑪亞有射箭比賽,她就說她很想看,就這樣。”
“我們有幫妳加油哦!”
白河輕聲加上壹句。
我並不怨她們3個。我的箭亂了,是因爲看到她們而驚訝,但射箭的時候眼裏會看到其他東西,就是精神不集中的證據。如果她們是在旁邊做啦啦隊表演,或許還能把錯怪在她們身上,總之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更何況,我對比賽並沒有認真到沒射好便要責怪什麽人的地步。
太刀洗對背著弓的我看了壹會兒,慢條斯理地說:
“沒想到弓這種東西,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射中。從來沒看過電影裏有哪支箭是射不中的。”
“對啊。就像配角開的槍,永遠打不到的道理是壹樣的。”
“情況如何?”
“還可以吧。”
額田帶著笑臉問:
“守屋,就是這位嗎?”
“哦,對了。”
我再次面向瑪亞,瑪亞也注意到了,便立正站好。
“這位是來自南斯拉夫的瑪亞。”
“我叫瑪亞,妳好。”
她低頭行禮。額田也頻頻點頭回禮。
“哦,妳好,我是額田廣安。哇,真的很可愛耶。”
“真的什麽?”
“沒什麽啦……”
原來他也會害羞。
接著文原從容不迫地說:
“我是文原竹彥,請好好欣賞弓道。”
“我會的,謝謝。”
可能是有點顧慮吧,馬淵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我們。瑪亞始終笑盈盈的,但不忘壓低音量,但相對的姿勢、手勢都很誇張。
“嗯——真是獨特,安靜得令人害怕。尤其是像這樣准備好要射箭、專心瞄准的這段期間,連在旁邊看的我都變成這樣。”
她全身用力,縮起身子。文原有些高興地點點頭。
“光是在旁邊看,就感覺到會緊張,妳看得真仔細……不過,那並不是在瞄准。”
“妳是最厲害的人對不對?射中三次。”
“不,我的程度和他們差不多。”
“嗯——那麽,妳就是射的時候表情最恐怖的人了。”
這句毫無惡意的話,卻讓文原壹時語塞。我和額田相視而笑。瑪亞真的看得很仔細。
“比賽結束了吧。”
“……還沒有,下午還有。守屋也會參加,請妳幫忙加油。”
“是嗎?我會的!”
瑪亞用力點頭,站在她身邊的白河問:
“既然下午還要比賽,那麽守屋,妳們也都要吃中飯吧?要不要大家壹起吃?瑪亞好像也有話想問。”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瞄了額田壹眼,他臉上也出現類似的表情。大概跟我有同樣的考量吧。我代爲回答:
“不了,謝謝。現在要放松心情還太早了。”
雖然不是什麽拼了命在做的事,但我也不喜歡故意去做壹些有損無益的事。
“啊啊,真可惜。難得人家主動邀約,真是太可惜了。”
額田喃喃地說,似乎真的很惋惜。與他形成對照的是太刀洗。
“那就沒辦法了。那我們走了,站著說話妳們也不方便吧。”
“說得也是。那,下午也要加油哦!”
留下這些話,太刀洗她們便准備離開。然而,這時候卻劈頭聽到不甚響亮卻犀利的壹聲斥喝:
“喂!”
正伸手要拍瑪亞肩膀的白河,被這壹聲嚇得縮著身體。擡頭壹看,聲音來自弓箭社的指導老師,加上老師。也就表示這壹聲是針對我們弓箭社社員而發,但錯失離開時機的太刀洗她們,也不由得轉過身面對加上。
加上是個退休將屆的瘦小男子。在學校裏教的是世界史,並未擔任級任導師。穿西裝打領帶的時候,說來抱歉,看起來真是寒酸,但壹穿上道服,卻顯得“凜然生威”,感覺很神奇。平常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壹截,壹副慈祥老爺爺的模樣,生起氣來倒是魄力十足。而且他現在好像就在生氣,原因我心知肚明。果不其然,加上對其他人看也不看,直接在我面前站定。在微微上仰的視線瞪視下,對于射箭壹事有所愧疚的我,不由得低下頭。
“守屋,妳射的那是什麽箭?”
“是……”
“妳這兩年來學的是那種弓道嗎?給我拉那種亂七八糟的弓,妳身體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
“前面那兩箭還可以,後面的卻完全看不到妳的優點,妳知道嗎?”
’知道。”
加上雙手在胸前交叉,深深地歎息。
“……妳也不希望在最後因爲心理因素而功虧壹篑吧。這是妳自己的兩年、妳自己的箭。要怎麽結束我都無所謂,但要是留下遺憾,以後就難過了。射箭場後面有稻草靶。”
我只能乖乖地回答是。沒有針對技術方面的指導,是因爲事已至此,加上要我自己發揮的意思吧。加上壹副事情交代完了的樣子,轉身要走,卻臨時想起什麽似地也對其他社員說了幾句話。對文原說:“表現得很好。”對額田是說:“拉弓拉得很好,別松懈了。”而對馬淵則是:
“第壹箭實在沒辦法,不過後面三箭就放得開了,不錯哦。”
沮喪的馬淵彷佛爲這句話所救,擡起頭來。
“謝、謝謝老師。”
“如果覺得意猶未盡,就去射稻草靶。道服先不必換,還要參加閉幕典禮。”
不等馬淵點頭答應,加上便匆匆離開了。射箭場中本應有6個人比賽的地方來了4個人。場上出現了空位,看來這應該是個人賽的最後壹組了。
我回過來,發現瑪亞眨著眼睛目送著加上。我看著她的側臉時,她正好轉過頭來,對上我的視線。
“守屋。”
“嗯?”
我若無其事地回應。
“那個人,是守屋妳們的老師嗎?”
“對,加上老師。”
“守屋,老師生妳的氣?”
我稍微想了想,還是不知道瑪亞能不能分辨“生氣”、’斥責”、“指導”、“激勵”、“打氣”之間的語意差別。總之我向她點點頭。
結果瑪亞皺起眉頭、噘起嘴唇,壹副不解的樣子。嘴裏發出嗯——的沈吟聲。不知道她有什麽問題,但很不巧,我現在沒有時間關心。我以眼神向太刀洗示意,想請她接管瑪亞,但她不予理會,所以我向白河開口說其他的就拜托妳了。白河點點頭,拉拉瑪亞的袖子。
“瑪亞,我們去吃飯吧?”
“可是,いずる,我還有事要問守屋……”
“等壹下再問吧,我們還會再來,不然會打擾他們的。”
聽到白河這麽說,瑪亞才不情願地打消念頭。
“……守屋,妳們下午大概什麽時候開始?”
我也不清楚,所以把這個問題交給文原。文原立刻回答:
“3點半左右。最晚不會到4點。”
“我知道了,到時候我再來。いずる、萬智,可以嗎?”
白河和太刀洗爽快地點頭。即使如此,瑪亞似乎還舍不得走,路上回頭了好幾次。
她們3人走了之後,我發現額田露出詭異的笑容。
“怎樣啦?”
“沒有啊,不錯哦。”
什麽不錯?
文原似乎也有點感興趣。
“那個瑪亞,來日本做什麽?”
“不知道。聽說是跟著她爸爸來的。”
“卻跑去住白河家?那她爸爸呢?”
“她說不想依靠爸爸。”
文原歪著頭,似乎難以理解。但是,他立刻切換心情,淺淺地吐了壹口氣,環視我們幾個人。
“不管她了。吃過飯就是下午了。”
是啊,都最後壹次了,認真壹點也是應該的。
隨便填填肚子之後,對稻草靶拉拉弓也不錯。下午的賽程也是先由團體賽開始解決。根據去觀看比賽的額田說,能晉級的只有藤柴商業。
個人賽的順序和早上相同。也就是說,我們的比賽是倒數第二場。在等待的期間裏,額田話說個沒完,而文原則是專注于養精蓄銳,情況和早上沒有兩樣,也就是說,跟平常壹樣。我以稻草靶練了幾箭,接下來便靜靜地等。只有未能繼續參賽的馬淵,壹副卸下肩上重擔似地伸長了雙腿,看著漫畫。
久沼商業的人出去之後過了幾分鍾,唱名的人便呼叫我們。
就實際問題來看,我和額田要取得縣運會的參賽權可能性很低。4箭都中不是不可能,但憑我們的實力,巴望我們在這緊要關頭有那種表現,也未免想得太美了。本來,加上教我們的箭法,跟其他學校學的那種爲了中靶而無所不用其極的箭法相比,再怎麽樣都是我們吃虧。如果已經修鏈上好幾年,也許命中率會提高,但我既沒有這種用心,而且無論如何今天是來不及了。
下午的比賽剔除了沒有資格繼續參賽的選手,所以這次換久沼商業的選手站在最前面。我們依序進入射箭場。排在隊伍最後的是馬淵。上午就被淘汰的馬淵,擔任管理替換用弓弦的“弦持”。位在觀衆席的瑪亞、太刀洗、白河,進入了我的視野。
我在從右邊數來第四個箭靶前不偏不倚地停下來,與打頭陣的久沼商業的選手幾乎同時取箭、搭箭。站穩身子,調整握弓,看著箭靶,緩緩地舉弓。
射出去的箭劃出漂亮的弧度,以些微之差自箭靶上方略過。可能是安土已經松動了,箭落地之後像微微垂挂般滑落。
久沼商業的選手射得應該比我還快,因爲當我注意到時,文原已經開始引弓了。放箭放得幹淨俐落,射中箭靶的左下方。我搭起乙矢【注:日本弓道箭分:甲矢、乙矢,甲矢射出時順時針旋轉,反之乙矢以逆時針旋轉。比賽時甲矢、乙矢爲壹對,稱爲壹手,先射甲矢再射乙矢。守屋此時射的是第二箭,爲乙矢】的時候,額田放箭,不知道哪裏不對,箭撩過箭靶前的地面後彈起,最後還是射中箭靶。和棒球壹樣,著地壹次算無條件失效。
我搭起乙矢,引弓、放箭,箭再度像重播壹樣劃出與甲矢壹樣的軌迹。如同被吸過去壹般,甲矢被射斷了。傳來微弱的金屬撞擊聲。
和弓【注:日本傳統弓道所用的弓】的箭具有足以折斷鋁金箭的威力。說得稍微濫情壹點,與我同甘共苦的箭在最後壹場比賽中折斷了,但我卻沒有絲毫動搖。
比賽在肅靜中進行。
我拾起最後壹對箭。兩支箭都抓在右手,甲矢搭弓,無名指與小指撐住乙矢。先前的兩支箭都沒有射中,所以其實應該要調整瞄准點才對。但是,我並不打算作怪。實際上我並沒有意識到,但是照道理,第壹箭落空的時候就已經注定無法通過預賽了。
第三箭。清脆的破空之聲,中的。箭落在黑白相間的箭靶的中心偏上。
我拿好乙矢。
這是自動化的動作。雖然自動化,但並不是機械式的。就像生活。
搭箭。視線沿著箭移動,對箭靶似看非看,臉擺正,意識集中在丹田。擺出搭箭的姿勢。瞄准。聽到第六聲弦聲時引弦。左手在前,右手維持原狀。拉到三分時,由肘力拉開。箭輕靠右頰,調整到人中的位置……會。
放箭。
箭壹放,耳邊立刻響起壹聲又高又短促的聲音。仔細壹看,弦斷了。這把玻璃纖維的弓雖然是便宜貨,卻讓我連續用了兩年,再加上絕對稱不上細心的主人保養不周,已是傷痕累累。弦也壹樣,不知道換過多少次了。最初買的幾支箭箭羽漸漸老舊,另買的4支,其中有1支被自己射斷了。最後壹箭如何?我以在射箭場不應出現的隨性動作,猛擡頭看箭靶。盡管弦斷了,但乙矢就在甲矢之下,正中靶心。
最終成績,八射四中。
這時,其他人的成績才總算進入我的眼裏。額田,XOOO,八射五中。文原,OXXO,
八射五中。3人壹起落選。
我們照規矩退場,向射箭場壹揖。看的把箭拿回來給我們。我的是黑底壹條白線,總共是3支箭和1支斷箭。我仔細地把箭頭上未拭淨的土擦掉。
耳裏聽到有人大聲歎氣。原來是額田。額田,還有文原也是,臉上露出苦笑般的表情。
“真可惜,我還以爲妳的第三箭會中呢。”
“稍微偏了點。不過,妳也壹樣可惜啊。”
“我不行啦。壹開始沒中我就亂射,剛好被我射中而已。”
額田邊說邊拆護指套,拆下之後放進懷裏,又歎了好大的壹口氣。文原對我說:
“妳也很可惜。”
我臉上大概也跟他們壹樣,露出了苦笑吧。
“可惜歸可惜,不過,怎麽說呢,如果那樣還沒中,我也甘願了。”
加上從射箭場後面現身。這次跟中午不同,比平常更顯得慈祥。他輕輕揮手向我們靠近,壹邊再三點頭:
“辛苦了。”
文原行禮:
“謝謝老師壹直以來的指導。”
這句話,才讓我們結結實實感到我們真的要告別社團了。我也向老師行禮,額田也這麽做。加上又點頭:
“不能參加縣運會是很可惜,但在我看來還不錯哦。妳們自己覺得呢?”
我和文原都發自內心地點頭,但額田卻遲疑地抓了抓頭。
“我第壹支箭沒中:心情就有點松懈了。”
但是加上卻笑得更和藹:
“是嗎?這樣反而好。也許妳自己沒有意識到,但妳壹上場比賽,想中箭的欲念反而變得太強了。射得很好。”
“……是。謝謝老師。”
接著加上轉向我。
“守屋,下午就重新振作起來了啊。”
“是。”
“妳有大器,壹直到最後都不會去依靠壹些小伎倆,這是妳的優點……表現得很好。”
我默默地再行壹次禮,覺得很心虛,好像騙了老師兩年似的。
“文原。”
“是。”
“我壹直教妳們正射必中,以妳的表現卻只中兩箭,只能說時運不濟。上了大學也會繼續射箭嗎?”
文原有些吞吞吐吐:
“……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而且接下來還要准備考大學。”
“說得也是。”
加上輕輕地吐了壹口氣。
“好,接下來就是大考了,妳們要加油。”
“是。”
大家齊聲回答。加上手負在背後,踱回射箭場。
好像在等他離開似的,後面有人出聲招呼我們。聲音很耳熟。
“辛苦了。”
壹回頭,是白河。當然,太刀洗和瑪亞也在,手上各自拿著運動飲料,太刀洗兩瓶,瑪亞壹瓶。太刀洗以拔雙槍的姿勢,把運動飲料拿到我們面前,然後以這句話代替”不許動”:
“慰勞品。”
“喔,謝啦!”
額田隨手接過,文原也道了謝,收了下來。送飲料不可能是太刀洗的主意,所以我想提案的人壹定是白河。拉環拉開,發出喀休的聲響。他們兩個立刻就打開來喝。瑪亞手裏的應該是要給我的吧!我心裏抱著理所當然的期待,但瑪亞只顧著噘嘴發呆,和中午分手時壹樣。雖然我並不是巴不得喝運動飲料,但忍不住就開口問了。
“我的呢?……”
“哎呀!”
發現異狀的白河,以食指戳戳瑪亞的肩膀。
“瑪亞、瑪亞!”
瑪亞這才大夢初醒般擡起頭來,但反而把手裏的運動飲料握得更緊。但願她手心的溫度不會傳到飲料上,因爲溫溫的運動飲料實在很難喝。正當我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瑪亞壹副好不容易把思緒理清楚的樣子,咄咄逼人地問:
“守屋!”
她的聲音大得出乎意料,我連忙在嘴巴前豎起食指。瑪亞的視線在我手上對焦後,眼睛有點逗起來。
“什麽意思?”
“啊,小聲壹點。還有人在比賽。”
瑪亞壹驚,按住嘴巴,向左右看。然後,這次以小得過分的聲音說:
“……問妳。”
“我聽不見。”
“嗯——我有事想問妳。老師剛才誇獎守屋對不對?”
“妳聽到了啊。是啊,老師剛才誇獎我。”
壹聽這話,瑪亞的手又用力了。我覺得飲料罐發出不悅耳的聲響。該不會是被捏凹了吧?瑪亞的視線落在那只手上,但似乎並不是爲飲料罐的形狀擔心。“請幫我拿。”說著,她把運動飲料塞給白河,迅速從口袋裏拿出記事本和筆。
“有件事我不明白,可以問嗎?”
“現在?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話。”
“那我問了……守屋在早上射中兩箭,額田也射中兩箭,可是,老師誇獎了額田,卻生守屋的氣。我認爲很奇怪,思考之後,認爲可能是因爲守屋比額田厲害,所以老師對妳們的期待不同。可是,文原卻說,妳們3個人壹樣厲害。這很奇怪。”
我說了“這是因爲”4個字,瑪亞卻不理我,繼續說:
“剛才,我又看了守屋的比賽。守屋射中兩箭,跟上午壹樣。額田射中三箭,文原也是兩箭。然後,老師3個人都誇獎了。”
每當說出壹個數字,瑪亞便豎起兩根或三根雪白的手指。
“我非常混亂。老師爲什麽生氣、爲什麽誇獎?這種sport有什麽特別的規則嗎?或者是有什麽哲學上的理由?”
聽到有人搬出哲學這種聳動的字眼,忍不住就會有所防衛。說起來,第壹天見到她的時候,她好像也用了這個詞?總之,我當下能說的是:
“沒有特別的規則啊。中了就壹分,沒中就零分。”
她振筆疾書。
“那麽?”
我能解釋清楚嗎?
心裏雖然懷疑,但又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只能把事實照實說出來。我邊用小指頭扣鼻尖邊說:
“早上老師生氣是因爲我弓法差。下午老師誇獎我,是因爲弓法好。早上老師誇獎額田,也是因爲他的弓法好。”
瑪亞歪頭苦思:
“嗯——還是很奇怪。我在南斯拉夫練習射擊的時候,挨了很多罵。可是,最後考試的時候,閉著眼睛射也沒關系,只要中就好了。我認爲這樣比較具有合理精神。”
“射擊?什麽射擊?……”
白河插嘴問,但瑪亞卻不讓她說完,立即以姿勢作答。她的姿勢是左手手心向上伸出,右手往右肩前方拉……除了來福槍不會有別的,但是……
“瑪亞,這是……”
“我聽說這也是比賽……”
問題沒有受理。雖然我並不會因此就急著做出南斯拉夫人很自我的結論。
“既然這樣,我想應該是只要射中就好了……就算射的樣子再差,中了就有壹分對不對?”
先把來福槍的問題擱壹邊。
瑪亞的話並沒有錯。盡管沒錯,但說起來這就是矛盾所在,只是我們不視爲矛盾。要我說明這壹點,實在是強人所難。我想文原更適合回答這類問題,向他望過去,他卻雙手在胸前交叉,滿臉苦思的神情。而瑪亞卻擺出壹字壹句都不肯錯過的架式。
她爲什麽會這麽想知道呢?我不相信全然出自于好奇。
這時,響起壹聲特別高亢、特別清脆的破空之聲。
“嗯?”
個人賽應該已經結束了才對,往射箭場壹看,加上、唱名的年輕教師,以及壹個看過好幾次的老教師,3個人面向箭靶而立。應該是示範賽吧。
除了依學校分組之外,姑且不論以隨機方式排列順序的個人賽,當有兩個以上的人站在射箭場的時候,通常最高明的射手會安排在最後壹座箭靶,次強的人則位于列首。現在射箭場上依序是加上、唱名的、老教師,在唱名教師的弦聲之後,老教師正要舉弓。
“那是誰啊?”
額田的低語,由文原回答。
“藤柴商業的某個老師。好像是鏈士六段【注:日本習練弓道者有級段與稱號之分。依其程度,級段由低而高是五級至壹級、初段至十段。稱號則以範士爲最高位,教士次之,鏈士再次之。級段與稱號各有其審查標准,但須達五段以上始可獲鏈士稱號,而鏈士、教士、範士須依序晉升】。”
“哦,那很厲害耶。加上是教士五段吧?。
對了!我突然有個主意,便打手勢要瑪亞看射箭場。
“什麽事?”
“那就是高明的弓法。”
引弓放箭的步驟和我們殊無二致,但每壹個動作都沒有絲毫遲疑。瑪亞大概是認爲會發生什麽特別的事,屏氣凝神地盯著射箭場。引弓、會、放箭。但是箭卻沒有射中。箭壹落空,瑪亞便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喃喃地說:
“沒中……”
“但是,妳不覺得很漂亮嗎?”
“嗯——Da. 威風凜凜。可是沒有射中。”
太好了,這樣要說明就容易多了。有了頭緒,我覺得輕松了點。
“不過,他的價值比較高。”
“?”
她滿臉詫異地望著我。在瑪亞的黑色瞳孔凝視下,我說:
“我們的確是在比賽,所以能贏當然最好。這壹點瑪亞說得沒錯,但是,我們認爲既然要贏,就要以正確的方式贏。有時候,我們甚至認爲與其以錯誤的方式贏,不如以正確的方式輸。所以,我早上用了錯誤的弓法便挨罵,下午用了正確的弓法便獲得稱贊,原因就在這裏。”
“正確、錯誤?不是厲害和差勁嗎?”
“對。正確的弓法和錯誤的弓法,這樣妳能了解嗎?”
“嗯……”
瑪亞鎖緊眉頭,筆尖動得很快。我瞄到壹眼,但她寫的當然是她的語言文字,我看不懂。
她的手停了下來。
“其實是可以了解的。南斯拉夫的其中壹個國家,Srbija有壹場有名的戰爭。那場戰爭的國王是英雄,可是,說真的,那場戰爭他輸了。就跟這個很像對不對?可是,守屋……這在日本是壹般的哲學嗎?或者,是這種sport的哲學?”
我想這種精神在劍道、柔道或其他各種事物也通用,但我沒辦法以十足的把握給她肯定的答覆。我含蓄地說:
“……真的要說的話,應該是這種運動的觀念吧。不過,我想沒有從事這種運動的船老大或白河,壹定也能理解。”
白河對回頭看她的瑪亞微笑點頭。
“嗯,不是真的很懂,但是可以理解。”
“萬智也是嗎?”
“我個人倒是比較喜歡數射中的次數就好。不過,要是問我能不能理解,應該算是能吧。”
瑪亞拿著記事本和筆的手在胸前交叉,沈吟了好幾聲。邊沈吟邊深深點頭,然後又開始在記事本上注記。
“實在太有趣了。非常有趣。而且,從事這種sport的各位很有趣。”
寫完之後,她嫣然壹笑。到此爲止都決意不要蹚渾水的額田,看到我們的對話告壹段落,以輕松愉快的聲音對她說: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以暧昧的手勢回答。
“啊,我都忘了。這是要給守屋的。”
白河把運動飲料遞給我。飲料因爲白河的手溫,變得有點溫溫的。我把斷了弦的弓靠在肩上,拆掉護指套,拉開拉環。
瑪亞在做筆記。瑪亞說,練弓道的我們很有趣。但是,我相信她會有這種看法,終究是因爲她是外國人。我們並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更遑論什麽哲學意味。無論瑪亞對這些有多高的評價,我所從事的仍然只是社團活動而已。
射箭場的示範賽進入第四射。壹看之下,加上的四箭中了壹箭。

3

1991年6月2日 (日)
6月。壹個潮濕的星期天。我放棄時尚,選擇穿著透氣的Polo衫,前往藤柴車站。步行雖然有些距離,但騎腳踏車去怕沒地方停車。再說,反正今天肯定是要走很多路的。
我勤于經營人際關系,所以說到朋友,可以輕松舉出10個。如果包含最近稍嫌疏遠的朋友在內,大概會多出1倍。但是,盡管這種事不稀奇,但我和他們的來往都限于校內,從來不會在星期天相約出遊。而這從來不會發生的出遊正巧遇上梅雨時期的晴天,可說非常幸運。直到昨天都連綿不斷的雨戛然而止,今天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根據相關書籍得知,北半球的陽光在6月最強,而不必根據相關書籍也知道夏至是在6月,所以太陽壹露臉,變熱也是當然的。
說到下雨,就想到那個下著春雨的日子。遇見來自南斯拉夫的瑪亞已經過了1個月了。瑪亞在“菊井”旅館從洗盤子到掃浴室、在紀念品販賣處當店員,忙得不亦樂乎。日文流利,又隨時面帶笑容的瑪亞對“菊井”而言似乎是個得力人手,聽太洗刀說,白河的雙親不僅沒有向瑪亞收費,甚至還給她壹些零用錢聊表心意。
自從5月中旬來看過我們的比賽之後,瑪亞便經常在學校現身。學校原則上是禁止校外人士進入的,但就我所知,並沒有人對瑪亞的來訪表示意見。身爲白人的她應該相當引人側目,但有勇氣和她攀談的人似乎不怎麽多。瑪亞和太刀洗、白河談天說笑,偶爾她們也爲她介紹新朋友。有時我也會加入她們,興高采烈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我懷疑這樣的時間是否有價值,但瑪亞卻對提出這個疑問的我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等于是她的學校。
這點從某方面來說,在我身上也適用。她讓我知道我自己知道些什麽、不知道些什麽。瑪亞和我因來自不同的世界而産生的那種感覺,是獨特而難能可貴的。
聽白河說,瑪亞平常的時間都用來看書。主要是看她托白河從藤柴市立圖書館借回來的書,從平假名多的兒童讀物看起。即使是瑪亞操著壹口流利日文,顯然也無法在朝夕之間培養出閱讀能力。同時,她也熱中于散步,腳程之好足以令白河吃驚。
我今天之所以出門,就和瑪亞的散步有關。前天星期五,瑪亞來到藤柴高中,在閑聊之後這麽說:
“這個星期天,我要看這個城鎮。”
太刀洗眯起眼睛對她微笑。
“被妳這麽壹用,‘看’這個動詞也滿新鮮的。妳打算去哪壹帶逛?”
“我以司神社爲目標。我聽說那是藤柴最大的宗教機構。”
司神社是否積極傳教到足以自誇爲宗教機構的地步,這我並不知道,但司神社爲藤柴最大的寺院是事實。
“是嗎?如果妳早點來的話,就可以趕上春祭了,真可惜。”
太刀洗說得沒錯,司神社春祭是藤柴市最大型的活動,同時也是最具吸引力的觀光盛事,但在我們遇見瑪亞的時候已經結束了。然而,瑪亞卻搖頭。
“萬智,我想看的是平常的樣子。”
這還不簡單嗎?
“哦,妳要去司神社啊……”
白河喃喃地說,好像是從司神社這個名詞聯想到什麽。
“我說,瑪亞,如果妳要去司神社的話,要不要把行程拉遠壹點?”
“把行程拉遠壹點?”
“啊,抱歉,我是說,要不要稍微再走遠壹點的意思。司神社附近啊,還留著近世……唉,就是300多年前的街道呢。”
她說的是位于迹津川北邊的“曆史文物保留區”。如前所述,那是觀光都市藤柴的命脈。只不過藤柴的人壹般都不把那裏叫作曆史文物保留區,而是以行政名稱“中之釘”來稱呼。
對于白河的提案,瑪亞露出略帶困惑的表情。
“其實,我曾經想到那邊去,可是迷了路,到不了。再試壹次不知道會不會成功。”
“是嗎?那我跟妳壹起去吧!我幫妳帶路。”
瑪亞高興得超乎想像。她臉上滿是笑容,聲音高了八度,然後做出我們平常不可能會做的事——雙手握住白河的手。
“Da! いずる,謝謝妳!真是太棒了!那千萬拜托了!”
認識都已經超過1個月了,白河似乎還是不習慣瑪亞激動的反應。她望著自己被上下擺動的手,說:
“嗯。那就星期天哦!”
話說回來,我倒是想不通她怎麽會到不了中之釘。那地方不難找啊。瑪亞總算放開白河的手,笑著對太刀洗說:
“萬智要不要壹起去?我有很多事情想請問萬智。”
“這個嘛,好啊。不過,天氣好我才去。”
“如果下雨我也不能去。那要是陰天呢?”
“瑪亞,當我們說‘天氣好就去’的時候,通常是指‘如果沒有下雨的話’的意思。”
瑪亞的手上立刻出現了記事本和筆。這套工具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但每次都忍不住佩服她拿出來的速度。壹做完筆記,瑪亞便把她的黑眼睛朝向我。
“守屋也去吧?”
“我嗎?”
我沒有多想,只覺得滿有意思的,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哦,好啊。我也去。”
“真是太棒了!”
白河在微笑的瑪亞身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我心想,我的參加會造成她們的困擾嗎?才發現困擾的應該是我自己。若配合瑪亞的喜好,以東洋式的說法來表達的話,就是中庸,或者也可以說是陰陽不協調。說白壹點,星期天3個女生出遊,中間夾我壹個男生難免尴尬。反正又不是要去做什麽丟臉的事,我這個人也不是那麽在意別人眼光——我于是下定決心。不過,我很快就想到,與其下定決心,不如再約1個男生。
“瑪亞。”
“Da!”
我稍微想了想:
“我想約文原壹起來,可以嗎?”
瑪亞高興地點點頭。
“文原是那個射箭的人對不對?人越多越好玩。”
于是由我負責聯絡。
我當天便打電話給文原。文原在電話裏說:
“星期天啊。說閑其實也沒有那麽閑,不過我可以啊。”
便答應了這次的邀約。
于是,到了今天。
從交情泛泛的10個朋友當中,選擇文原來伴遊,是因爲我認爲找瑪亞見過的人比較好。既然如此,額田也是人選之壹,但若要好好觀光,額田太過活潑了。再說,即使同樣是泛泛之交,仍舊有深淺之別。我和文原雖然不會掏心掏肺說心事,但對于他果決的人品相當欣賞。
來到假日的車站前,算是頗爲熱鬧。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做輕便服裝加大包包的觀光客裝扮。6月應該不是適合觀光的季節,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由選擇休假的季節吧!也不是沒有盛裝打扮的本地年輕人,只不過人數寥寥可數。藤柴車站的設計著重于便利觀光,要做爲本地年輕人消磨假日的起點,似乎少了點魅力。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10分鍾。我沒有其他的事,所以早到了,但集合地點的武士騎馬像前,已經有熟面孔在等了。是文原。他全身上下都是接近黑色的藍色丹甯。稱不上流行,但有稍事打扮的感覺。我沒看過文原穿便服的樣子,所以感覺很新鮮,原來他的穿衣品味是這樣。來到近處,我舉起壹只手代替打招呼。文原好像也早就發現我到了,同樣舉起壹只手回應。
我來到武士騎馬像下面,和文原站在壹起。
“抱歉,妳好像本來有事?”
文原揚了揚嘴角。
“說有事,其實除了准備考試之外,也沒別的了。妳不必放在心上。”
我感到有點意外。
“沒想到妳念書念得那麽認真。”
“射箭結束了,接下來就是考試。”
“排隊來啊,真是簡單明了。”
“我腦筋不好,非簡單明了不可。我沒辦法同時做兩件事,麻煩得很。”
這次連眼睛也笑了。我第壹次聽文原這樣形容自己。
我看看表,還有5分鍾。太刀洗她們應該會3個人壹起來,但是放眼望過去,並沒有看到類似的身影。
想壹想,我和太刀洗認識兩年多,這還是第壹次在假日和她碰面。不過,我覺得這沒有什麽。再怎麽說,今天的主角都是瑪亞。瑪亞今天壹定會像她本人說的,四處看了之後歡欣雀躍不已,也許會遇到什麽讓她大感興趣的事也說不定。我想當場看到那個場面。然後,雖然我自己絕非博學多聞之人,但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也想幫忙。重新想想,原來我今天之所以會來這裏,原因就在這裏。
正當我想著這些,文原顯然是爲了打發時間,懶洋洋地和我搭話:
“沒想到妳有這種興趣。”
因爲我心裏在想瑪亞的事,想也不想便反射性地問:
“妳說瑪亞?”
“不是啊?”
片刻之間,文原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似乎是不明白爲什麽會出現這個人名。
“我是說,沒想到妳會有星期天出來遊山玩水的興趣。”
也許文原並沒有這個意思,但我卻感到有些嘲諷的意味。
“不然妳以爲我有什麽興趣?”
被我這麽壹問,文原沈吟著說這個嘛,然後靜下來。我等了壹會兒,面朝下的文原似乎沒有要繼續說的樣子。我看看表,在車站的人群中尋找瑪亞她們。
然而,文原似乎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在整理思緒。他緩緩地又說了壹次這個嘛,然後——
“正確地說,應該是我沒想到妳會有特別的興趣才對吧。”
“有什麽不同?”
文原好像有些難以啓齒,吞吞吐吐的,但話說到壹半顯然與他的個性不合,所以壹口氣說:
“我的意思是,我很難想像妳會對什麽事情很熱中或壹頭栽進去的樣子。射箭也是,妳並不是決心要全力以赴才練的吧。”
我苦笑。
“這倒是真的,我承認。和妳比起來,我沒有那麽投入。可是啊,恕我失禮,妳才是少數吧?這年頭還有誰會對社團活動……”
“我可完全沒有獻身于弓道的意思哦!這只是個例子,像額田,我對他就沒有這種印象。他對射箭也壹樣不太認真,不過如果是額田有什麽興趣我都不會覺得奇怪。像西洋音樂之類的,妳不覺得他可能就很迷嗎?”
“從這個角度看,妳要是有什麽興趣,我會覺得很意外。”
突然,文原皺起眉頭。
“我不是說這樣不好,不過,我是不是讓妳覺得不愉快了?”
說不上什麽愉不愉快,但我對于自己看起來是這個樣子的確感到吃驚,但他先壹步表示在意我的感受,壹時之間,除了故作開朗我也想不出該如何反應。所以我笑了。
“那只是因爲妳跟我不熟而已。也難怪,這種事又不會當衆公開。”
文原並沒有問我那妳喜歡什麽,只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哦,這樣啊,那我弄錯了。抱歉,亂扯壹通。”
說完便陷入沈默。比起太過饒舌,這樣對我來說剛剛好。我也沒說話,兩人安靜地在武士騎馬像下面等人。
這段時間我並不覺得尴尬,而且反正也不長。我看到瑪亞從車站大樓的陰影下走出來,接著是太刀洗和白河。太刀洗穿著水藍色和白色相間的襯衫,搭配寬褲腳的白色長褲,看起來就很涼爽。她身後的兩個人穿著同樣的連身洋裝,瑪亞是天藍色,白河是粉櫻色。
在距離還有壹點遠的地方,白河就出聲對我們打招呼。來到近前,瑪亞禮數周到地鞠了壹個躬:
“早安。今天麻煩兩位了。”
我隨便回了禮。可不能太壹本正經,否則又會被瑪亞誤以爲是常識。
約好的5個人都到齊的時候,太刀洗瞪人似的擡頭看太陽。空氣中的濕氣還很重,強烈的日光卻和夏天壹模壹樣。但即使是太刀洗,也不可能壹瞪眼便把太陽射落。她的視線回到地面,笑也不笑地說:
“壹定會變熱。”
我們以太刀洗和白河在瑪亞之前領隊的陣勢開始走。我和文原在瑪亞之後,有如隨扈護衛VIP似的圍住瑪亞。
我們從藤柴車站北上。彷佛是爲觀光客指路般,人行道從車站壹路連到中之釘,所有的電線都埋在地下,路面也鋪得很完善。車站位于鬧區南方,要到北邊的中之釘必須渡過迹津川。
“感覺好久沒這樣走了。”
白河笑著這麽說。
“平常老是向客人推薦中之釘,自己卻不知道有多少年沒去了。萬智妳呢?”
太刀洗也以含笑的聲音回答:
“不知道,不記得了。”
我也壹樣。路過是常有的事,但平常沒事不會到那裏去,所以已經很久沒有踏進去了。
文原從後面叫瑪亞。
“瑪亞,妳在自己的家鄉會到處看、到處逛嗎?”
瑪亞轉過頭來:
“嗯,我會看。因爲我必須比較國外的城市和自己的城市。”
“哦。妳1年有多久的時間待在國外?”
“壹半吧。”
我這輩子就只越過壹次海。而那壹次穿越的是濑戶內海,搭乘的交通工具是汽車。雖然不算是因爲看到她回過頭來才順便提出問題,不過我也問了:
“妳不會想家 (homesick) 嗎?”
她沒有回答。我忘了,這是日語化的英文,而瑪亞對英文幾乎壹竅不通。發現這壹點後,我把話重說壹次:
“妳不會想念南斯拉夫嗎?”
頓了壹會兒,瑪亞回答得特別開朗:
“我很少想南斯拉夫。不過,我有時候會想回家。我在家鄉有很多朋友,我會想念他們。我會想吃吃慣的東西。”
在這方面,白河很善體人意。
“妳教我怎麽做,我做給妳吃。”
“謝謝妳,いずる。不過,日本大概找不到材料。而且,我也喜歡いずる做的菜。”
“不然即使是咖啡也好,應該讓妳喝喝南斯拉夫式的咖啡。”
瑪亞嘻嘻笑了。
“說不定那才是最難的。”
我們快到達迹津川的時候,白河突然停下腳步。
“啊啊,對了。”
“怎麽了?”
“要買瑪亞的手帕。等壹下哦,我去買壹下。”
聽她這麽壹說我才發現,我們正好走到超市前。這裏應該買得到手帕吧。白河小快步地走進店裏。
在等白河的時候,瑪亞擡頭看著超市,似乎充滿興趣。我問她:
“妳沒看過這種店嗎?”
瑪亞苦笑,搖搖頭。
“這在日本叫作超市吧。我知道。”
太刀洗說:
“大量進貨,大量販賣,資本主義的産物。”
“嗯——萬智,南斯拉夫也有這種商店哦,叫作Samoposluga。”
“哎呀。”
我和太刀洗是不是有點失禮了?我想起以前聽過的壹件事。西亞某個地方發生內亂的時候,先進國家的人民同情他們的慘況,便送燒炭的熨鬥過去,因爲他們沒想到那個地方的人們有電可用。我聽到這件事的時候覺得很好笑,但顯然我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不過,我注意到壹句話。
“我住的地方是很大的城市,和shoot不太壹樣。我們有Samoposluga。嗯——不過,食物通常是在市場買的,是做的人直接賣的。”
我從旁邊問太洗刀:
“船老大,資本主義的産物是指?”
她壹副懶得回答的樣子,不過還是回答了。
“……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當然是社會主義國家啊。”
“哦,原來如此。現在蘇聯很亂,他們壹定也不平靜吧。”
聽到我們的對話,瑪亞又苦笑了。
“萬智,南斯拉夫事實上已經是資本主義了,這就是我父親的工作。守屋,南斯拉夫和Sovjetski Savez關系非常差,雖然我有很多Rus的朋友。”
“Rus?”
“嗯——俄國人。”
然後她感慨萬千地說:
“這對我們來說是重大的事實,但是日本畢竟還是沒有人知道。”
“真抱歉,瑪亞。”
“哪裏,我的朋友大概連東京和北京都不會分。也絕對分不出寺廟和神社。都是壹樣的。”
最後那句“都是壹樣的”,和她異國情調的容貌不搭調,是壹句非常日文的日文,所以我忍不住笑出來。從各方面來說,瑪亞都是來自遠方的異鄉人,但有時候我覺得她離我非常近。
不久,白河回來了。
“久等了。”
白河買的是邊緣綴著蕾絲、有著蒲公英刺繡的白色手帕。
“來。不好意思,是便宜貨。”
“いずる,謝謝妳。我收下了。”
我們再度邁開腳步,很快便來到論田橋。過了這座橋,便是中之釘。
論田橋橫跨的迹津川狹窄而湍急,是壹條典型的日本河流。而且它也很典型地施做了硬邦邦的護岸工程,讓欣賞河岸風光成爲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也說不上補償,但兩岸種植了櫻花。到了春天,枝桠延伸到迹津川的櫻花樹花朵盛開,美不勝收。不過,必須等到春天。
白河握拳的手往腰上壹叉,歎了壹口氣。
“春天已經結束了。”
櫻花早就散了,現在完全是葉櫻【注:櫻花已散,長出嫩葉的櫻樹】的狀態。葉櫻這個詞說起來很好聽,但其實就只是普通的闊葉樹。
“真想讓瑪亞看看。”
但是,瑪亞照樣能從現狀中找到樂趣。她啊了壹聲,指著橋的另壹邊。
“有犯由牌【注:古時公告罪人罪狀的告示】。”
犯由牌?至少也該叫作公布欄或告示吧。瑪亞指的那壹端,的確豎起了壹個很像所謂“犯由牌”的東西。她揚揚得意地笑著,似乎有些驕傲。
“我知道那裏寫了些什麽哦!”
文原眼睛睜大了些。
“那真是了不起。我連那裏有那個都不知道。”
的確。她竟然連這些都注意到了。
太刀洗問:
“寫了些什麽?”
“聽好羅!”
瑪亞閉上壹只眼睛:
“此橋不應過。”
全身無力。八成四個人都壹樣。
“瑪亞……”
“呵呵!”
“妳也太冷了吧。”
雖然知道這種機智問題也是很了不起的壹件事。
在不破壞國際和諧的程度下做了小小的抗議,但瑪亞似乎不以爲意,走近告示牌。她看了壹陣子,卻很快就搖頭。
“好多字看不懂。”
聽了瑪亞的話,文原走過去。
“我看看……”
上面的文章似乎並不怎麽長。
“這是說明這座橋的由來。”
“由來?我很有興趣。”
“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大意?我試試看。”
文原用心看了壹會兒告示牌,微微點了壹下頭之後開始說明。
“1754年,有個商人放在倉庫裏的錢被偷了。商人到附近的神社許願,希望能把錢找回來……也就是去求神了。結果錢找到了,商人很感謝神明,想用那筆錢做好事,就整修了這座橋。在那之前,論田橋壹次只能壹個人走。上面寫的大概就是這樣。”
“……真有趣!可是?”
瑪亞不解地看著論田橋。那是壹座水泥橋,上面還鋪著柏油。雖然上面有些擬珠寶之類的裝飾,不乏觀光旅遊的味道。
“看起來不像那麽久以前的橋。之前壞掉了吧?”
“這上面說,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改建。”
白河念出欄杆上的字。
“嗯——對喔,日本以前的橋是木制的嘛,沒辦法維持很久……商人花錢建橋很少見喔……”
瑪亞就這樣陷入思考之中,但不久,她便有所發現般地問文原:
“文原,妳剛才說求神?”
文原慎重其事地轉頭去看告示牌,確認過上面的記述之後點頭。
“是啊,求神。”
小型記事本和筆從瑪亞的天藍色洋裝裏出現。她左手拿記事本,右手握筆,眼神壹下子銳利了起來:
“這時候壹般都說神,不是說佛?”
壹時之間,文原也答不出來。他向我投以困惑的眼神。究竟如何?許願的時候是求神還是問佛?
不,在那之前——
“瑪亞,妳會分神和佛?”
瑪亞對著我微笑。
“大概可以。いずる教了我很多。”
“只是就我懂的範圍而已。”
白河略帶羞赧地加了壹句。也對,之前瑪亞話裏的語意,便表明了她會區分寺廟和神社。我內心敬佩不已。不說別的,我們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嗎?不不不,這不是那種程度的問題,應該是區分希臘正教和俄羅斯正教……連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比喻了。
在我旁邊的太刀洗正用心在想。
“許願……百度參拜【注:向神明祈求病愈等願望時,在神社寺廟境內壹定的距離往返壹百次,每壹次都向神明膜拜,稱爲百度參拜】的話,是神沒錯。”
“百度參拜?”
太刀洗向學舌的瑪亞簡單扼要地說明:
“就是求神問蔔。”
雖然應該沒錯,可是占蔔什麽的,聽起來就像少女雜志刊載的內容,語感和太刀洗完全不搭調。我忍不出露出苦笑。
“問蔔?是占蔔嗎?”
“是啊。”
白河和太刀洗輪流舉例:
“人們也是到神社祈求金榜提名吧,到天滿宮【注:祭祀日本學問之神棺原道真的神社,或稻天滿社、天滿神社】挂繪馬【注:在日本神社中向神明許願或謝恩時,用來記載許願內容的壹小塊木板,填寫後挂在神社內。源自于古代奉馬謝神的習俗,後人以畫代替真正的馬,因此板上經常繪有馬的圖案】許願。”
“求子是佛……吧?經常聽到子寶地藏。”
“求子的話,神社好像也可以,如果地藏也可以求,不就什麽都可以求了?俗話說:‘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也就是說,神佛都是人們祈求的對象吧?”
沒想到例子還滿多的。可能是她們講得有點快,瑪亞跟不上,她歪著頭問:
“嗯——いずる,妳剛才說什麽?平時不……”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意思是說,平常雖然不相信,但是遇到不好的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燒香拜佛。”
迅速抄寫的瑪亞,似乎對那句諺語深感興趣。發出嗯——的沈吟聲,喃喃地說:
“……真有趣。”
“妳對這種事情有興趣?”
對這個問題,瑪亞明確地點頭。
“有。這是今天的主題。”
沒想到這是壹次有主題的散步。瑪亞以手背敲敲論田橋的欄杆。金屬制的橋發出澀澀的叩叩聲。
“在南斯拉夫,很多橋都具有象征意義。經常是代表城市的建築。”
“這我好像聽說過……”
白河的視線在半空飄,似乎在搜尋模糊的記憶。文原回應:
“因爲要蓋石橋很不容易啊,也會留下傳說吧。”
“有哪些比較有名的橋?”
瑪亞想了想:
“嗯——有很多。我的家鄉跟藤柴很像,有壹條河從中間流過。所以,我們有很多橋。不過,南斯拉夫最有名的是Mostar橋。每年,人們都會從那裏跳下去。”
“是自殺勝地嗎?”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讓瑪亞笑了。
“不是的。是壹種慶典哦!”
哦,原來高度不足以死人啊。白河嘻嘻笑了。
觀光客變多了。漸漸開始出現近世的街景。等紅綠燈變綠燈、過了馬路之後,就是中之釘了。
那是壹個矮得不彎身便進不去的木門。以黑色木材所建的市街壹直延續下去。和現代的市街比起來,建築物較矮,爲整片市區帶來沈悶的印象,深暗的顔色相間,令人有壹種沈重感。家家戶戶都裝有充滿時代感的落地格子窗。只不過,“這個地方是爲了當作觀光資源而保存下來的”的那份做作感,是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的。
“中之釘本來是商人所住的地區。”
在瑪亞的請求下,白河開始說明。
“受到以前的影響,還是有很多人家是做生意的。妳看,那邊是醫院。”
在她所指的前面那道木門旁,的確挂了“內科、小兒科、肛門科”的牌子。壹抹不安令人揮之不去——在那裏能得到現代醫療嗎?
綜觀了街景,瑪亞歎氣似的深深吐了壹口氣。
“都是黑色的……是因爲有什麽哲學上的意義才用黑色嗎?”
“不太算哲學吧。”
大概是了解個中原因,這個問題由文原來解答。
“商人能使用的木頭種類是固定的,所以想用其他好木頭的商人,便把木頭塗黑,瞞混過去。我想應該是在鐵丹裏混煤灰,上面再塗白蘇油。”
但是,瑪亞聽到壹半便壹臉不解。
“嗯——鐵丹?煤灰?”
文原不慌不忙地補充:
“鐵丹是氧化鐵……生鏽的鐵。煤灰是東西燒過之後變黑的部分,白蘇是植物的名稱。”
我從旁插嘴。
“沒想到妳知道得還真多。”
“什麽叫沒想到啊!”
他倒是沒否認。
聽了文原的解釋,瑪亞好像擔心會弄髒手似的放開柱子,盯著指尖看。當然沒有沾上東西。于是她又深深地吐了壹口氣:
“原來如此。上面再塗油嗎?”
我也學瑪亞撫摸柱子。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白蘇油,不過現在也會上油,不然木頭會爛掉。”
“嗯——南斯拉夫也會用木材、也會上油。不過,倒是不會想到要弄成黑色。”
“看妳們好像聊得很開心,不過——”
太洗刀提高音量:
“小心別走散了。”
原以爲現在爲觀光淡季,中之釘應該門可羅雀才對,結果反而相當擁擠。再加上這裏是江戶時代的街道,沒有把汽車的通行列入考慮。街道狹窄的同時,人口密度也不低。就眼前所見,客層幾乎都在40歲以上,我們大概是裏面最年輕的。雖然擁擠的程度不至于讓人無法駐足仔細觀賞想看的東西,但若是不多加注意,的確很有可能像太刀洗所說的,彼此失散。我們彷佛被人潮推擠著,再度邁開腳步。
“被罵了。”
“船老大不是在罵人,她講話就是那個樣子……不過,人還真是挺多的。”
“嗯——我本來以爲觀光這種産業太隨興,不值得做爲經濟支柱,但好像也不見得。觀光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比較肯花錢。”
瑪亞看著生意興隆的土産店低聲說:
“南斯拉夫也要多看齊。”
話說回來,走到這裏,我略微察覺到壹件事——整體而言,瑪亞走路很慢。她的動作看起來很俐落,但前進的速度就是很慢。更何況來到中之釘之後,不斷有些吸引她注意的事物,讓她的腳步更加停滯不前。我刻意走在瑪亞身後,這樣就不必擔心走散了吧。
瑪亞探頭去看轉角另壹邊仍舊是壹片黑的風景,開始做筆記。只聽她半自言自語似的喃喃地說:
“真的全部都是木頭做的……書上看的和實際看到的大不相同。”
“這種情況,就叫作百聞不如壹見。”
我壹反常態,以俏皮的口吻說:
“聽是壹回事,看是壹回事。”
回過頭來的瑪亞,似乎不知道我就在她身後,眼睛張得大大的。不過,她很快便露出笑容:
“受益良多……不過,有點快,我記不住。”
“沒關系,慢慢來。”
我本來就是在開玩笑,要是她壹字不漏地記住,那就傷腦筋了。
才放下心來,便聽有人大喊我的名字。
“守屋!”
是文原,另外兩個也在他身邊。原來在我稍不留神的時候,雙方的距離被拉開了。我不好意思地笑著小跑步過去。
我們來到中之釘中央的十字路口。壹身導遊打扮的女子拿著印有旅行社名稱的旗子站在那裏。還在想又不是觀光旺季人怎麽這麽多,看來是因爲遇到旅行團了。如果錯開時間,應該可以走得從容壹點。提著包包、拿著相機跑到這裏來,到底是想幹什麽啊?——這種傲慢的感想在我腦海出現,我搖搖頭把這個想法甩開。
人多擁擠更覺悶熱,同時陽光強烈依舊,令人喘不過氣來,我不斷冒汗。我從口袋裏拿出黑色的手巾,輕輕按按額頭。
我還是走在瑪亞身後。我和瑪亞不同,沒有要從中之釘得到什麽。當然,只要有心,或多或少都能得到壹些業余學者的新發現,或是對藤柴市的觀光業有新的認識,但是這些我壹點都不想要。我漫無目的地配合瑪亞的步調,眼睛不經意地望著的,不是中之釘,而是有瑪亞的中之釘。
壹幢幢黑色的房舍,以及從連身洋裝裏露出來的雪白肌膚……壹種奇妙的感覺攫住了我。既置身于江戶後期所留下的風景中,又置身于現代;既位在瑪亞身邊,又位在藤柴市裏,突然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如果有機會的話,不,不是有機會,而是只要有心,我應該也可以實際接觸到形形色色的東西。這種直覺湧上心頭。
之前文原說,他無法想像我對壹件事情可以非常投入。其實,他說得壹點都沒錯。我從來沒有遇到什麽事情,讓我覺得可以全心投入,也沒有接觸過讓我認爲有那個價值的東西。我認爲這是難免的。生于20世紀的日本、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而這便是幸福的代價。然而,這真的有那麽遙不可及嗎?看看人家瑪亞,她現在不就在這裏嗎?
南斯拉夫。那是壹個什麽樣的國家呢?
……我不應該心不在焉的。因爲我撞上了瑪亞。
“啊!”
瑪亞叫出聲來。我還沒來得及說抱歉,便發現右手手腕被抓住了。握力雖然不怎麽強,但關節被抓住,動彈不得。我痛得扭曲了臉。
“好痛!”
“啊,原來是守屋……對不起。”
瑪亞雪白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她可能把我當成小偷或色狼吧,對付的身手之快,有如在電視上表演的行家。佩服歸佩服,但骨頭很痛。
她立刻松開我的手腕,我有點誇張地甩甩手。
“妳看得很專心嘛。”
以前聽說只有日本人才會窘笑,我看八成是騙人的。現在瑪亞臉上露出來的,壹定是窘笑。或者,她連這個都學起來了?
“我有點太拼命了。”
“看妳好像很開心,我很高興。”
我報以笑容,看看前方。
我這才注意到。
“……”
大概是覺得我突然僵住很奇怪,瑪亞也追尋了我的視線。但是,視線所及淨是壹群又壹群的觀光客。問題就在這裏。我啧了壹聲。
瑪亞晚了我壹步,也了解了現況,但卻感覺不出絲毫的緊張。
“嗯——いずる她們呢?”
我從瑪亞身旁走到她前面,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掃視了壹圈,但視線被人潮打斷,視野不如預期的遠。如果拉開嗓門大喊,也許太刀洗她們會聽見,但這是個不太有常識的方案,我不想采用。
總之就是——
“我的日文還不行。這種情況,日文是怎麽說的?剛才萬智也說過……”
我壹字壹頓地教導瑪亞。
“‘走、散、了’。”
“就是這個!”
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吧。
真是的,怎麽會這樣呢?又不是幼稚園或小學生,都被提醒別走散了竟然還走散。我壹邊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中、壹邊等待,等了壹陣子,仍然不見太刀洗她們的影子。是她們沒發現我們走散了,還是在別的地方找我們呢……怎麽辦?
“守屋、守屋。”
瑪亞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樂天派。
“妳知道嗎?在迷宮裏,位于不同地方的兩個人要遇見的話,是壹個人不要動比較好,還是兩個人都動比較好,哪壹個才對?”
我伫立在路中央,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因爲想不到合理的理由,就憑直覺說:
“其中壹個停下來吧?”
瑪亞搖搖頭。
“那妳是說,要到處找?”
然而,瑪亞還是加以否定,帶著別有含意的微笑說:
“如果沒有事先說好,要以迷宮的大小和兩人最初的位置來決定。”
“……”
完全沒有參考價值。
我不禁歎氣。還好,我們並不是在東西南北部分不清的異鄉。如果身上有對講機或手機就好了,但我們身上當然沒有那種東西。反正,在這裏走散,又不是今生今世無緣再見。還是別到處亂跑,在司神社會合才是上策吧。我表達了這個意見,瑪亞也沒有異議。
逛完中之釘之後到司神社,這個順序大家應該都知道。如果找壹下沒找到人,太刀洗她們也會想到在司神社會合吧。中之釘瑪亞似乎也看夠了,我什麽都還沒說,她就加快了腳步,不久我們便走出了近世的街區,來到藤柴市的主要道路。路上櫥窗相連,行人的平均年齡驟然間降低了不少。車道複活了,廢氣的味道也跟著回來了。從這裏走到司神社大約要15分鍾。
也許應該立刻趕過去的……我看看表,即將兩點。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的話,瑪亞很幹脆地幫我說出來:
“說真的,我肚子空空如也。”
深有同感。
白河也許曾想好要去哪些不錯的店,但既然狀況變成這樣,也就派不上用場了。隨便填填肚子就好。我問瑪亞有沒有想吃什麽,她食指抵住嘴唇想了想。
“妳想吃什麽都可以,我請客。”
“嗯——壽司、鳗魚、天婦羅……”
“慢著!”
“……之外的都好!”
唉唉唉。看來冷笑話似乎投瑪亞所好。
“這個嘛,我想吃守屋平常吃的東西。”
這是預期內的要求。
平常不愛亂逛也不以美食爲樂的我,對吃東西也不講究。如果真的要介紹我平常吃的東西,大概就是便當店的飯團了。但是,雖然不是爲了愛面子,多少還是想讓她覺得有趣壹點。
然而,仔細想想,也不能花太多時間。太刀洗她們可能在等。雖然沒什麽樂趣可言,但除了以速食解決之外別無他法。當我這麽壹想,便記起到司神社的路上剛好有壹家不錯的店。我加上手勢,要瑪亞壹起走:
“好,走吧!”
“好。”
中之釘大多都是中、高齡層的團體,這條路上則是處處可見國、高中生的情侶。雖然依各自的喜好精心打扮,但看來畢竟有所謂的流行,總讓我覺得服裝的種類和配色都很相似。中之釘的旅行團和在大街上昂首闊步的他們,在我看來,這兩者並沒有多大的差別。
走出大馬路,經過幾個路口之後轉彎。遇到紅燈,瑪亞也停下來。紅燈停,這是世界通用的規則。
從這裏直走便會到司神社,而且我們要去的店也在這條路上。因爲是次要道路,人、車壹下子少了很多。看到刺眼的正黃色上寫著紅色書寫體的招牌就是了。狹窄的門面和深長的內部空間,店裏相熟的年輕店長正攤開雜志,似乎閑著沒事。壹看到我,便合上雜志笑臉相迎。
“歡迎光臨。妳好久沒來了。”
店長的頭發剃得短短的,壯碩如橄榄球員的身材裹在潔白的圍裙裏。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才開店我就經過這裏,也因爲這樣的機緣,偶爾會來光顧。這裏賣的是熱狗堡,德式法蘭克福香腸是自制的,連味覺不甚靈敏的我都吃得出味道與衆不同。面包照店長的說法,是“爲了熱狗而存在”的。講究招牌風味的代價便是菜色變化少。我正在研究要吃些什麽,重新綁好圍裙的店長問我:
“壹個人?”
“不是啊!”
應該有兩個人的。我壹回頭——
沒人。
我想我壹定露出壹臉傻相,轉頭回來面向店長問:
“我進來的時候就是壹個人嗎?”
店長皺起眉頭:
“春天早就過去了哦。妳還好吧?”
看來是壹個人沒錯。5個年輕人都已經分散成兩個人了,要是我再和瑪亞走散,保證鵝媽媽也會大吃壹驚。我得趁變得壹個都沒有之前找到她。
“不好意思,我朋友好像跟我走散了。我去找壹下。”
我留下這句話,離開聳起肩膀的店長,回到路上。我記得瑪亞身上穿著天藍色的連身洋裝,而且,她的舉止畢竟有許多不像日本人的地方。只要沒有跑進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她應該很顯眼。
我心想,要是她跑到主要道路就麻煩了,所幸在靠近主要道路不遠的路口壹下子就找到她了。我心裏忍不住想,妳又不是小孩子,不要太讓別人操心,但仔細想想,我自己也跟太刀洗她們走散了,所以沒資格教訓別人。
看樣子,她這次感興趣的對象是郵筒。只見她半蹲著與郵筒對望。而且她身邊還有壹個手裏拿著信封的中年男子,壹臉“怎麽回事?”的表情。我小跑步到瑪亞身邊,小聲地說:
“這是寄信的東西。”
“是的,這我知道,但是這個記號是什麽?”
瑪亞指著〒的記號擡起頭來,我抓住她的手腕,先把郵筒前的位置讓開。向中年男子點頭致意,他露出和善的笑容,把信丟進郵筒便走了。等他走了之後,才說:
“那是郵政的記號,有那個記號的,都跟郵政有關。”
瑪亞的視線在半空中遊移。
“那是……”
我知道她會說什麽,便先下手爲強。
“沒有什麽哲學上的理由。妳知道日文有片假名和平假名吧。以前的郵政叫作遞信,就是遞的‘テ’【注:日本于1885年于中央政府設立遞信省,主管交通、通訊行政,二次世界大戰後僅掌管通訊行政,爲郵政省與電氣通信省,現因民營改制,業務分屬于總務省、日本郵政 (JP)、日本電信電話 (NTT)。遞信日文片假名表記爲テイシソ】。”
瑪亞攤開左手手心,以右手手指在上面寫了‘テ’。頓了壹下,放聲笑了。
“啊啊!怎麽會這樣?”
那設計的確很可笑。我忘了要說她幾句,也跟著笑了。我們笑著回到店裏,店長大哥看到瑪亞,嘴張得大大的。發出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聲音:
“哦,是個可愛美眉哦。”
聽到他的話,瑪亞優雅地行了壹禮。
“謝謝妳美妙的稱贊。”
意思其實不太壹樣。
“她是?”
我有些不高興地回答。
“她只是在我朋友家homestay的外國人而已。職業……可以說是學生吧。”
“哇咧,真搞不懂外國。”
店長發出語意不明的感想,我自顧自拿菜單給瑪亞看。可是,給她看好像也沒有什麽用,瑪亞立刻就把菜單還給我。
“請給我好吃的。”
我正想點兩人份,卻又猶豫了。事情總有萬壹,爲了安全起見,我問:
“瑪亞,妳有沒有因爲宗教因素而不吃什麽東西?”
聽我這麽問,瑪亞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然後微笑。
“沒有,妳真細心。不過我沒問題。”
是嗎?那好。
“兩個起司熱狗。這是很重要的客人,麻煩妳用心壹點做。”
店長對我耍起嘴皮子苦笑。
“我可從來沒有馬虎過。起司熱狗兩份,好的。帶走?這邊用?”
我和瑪亞對看。瑪亞點了點頭……就算對我點頭,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啊。只不過,壹想到太刀洗她們可能在等,就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帶走。”
“OK。請稍候5分鍾……啊,對了。”
店長走進店的後方,端了壹個塑膠托盤回來。隔著吧台遞過來的,是壹對小小的紅白大福【注:包了餡的麻糬,日本稱大福餅】。
“昨天我老家有慶典,家裏硬要我帶回來,可是我又不喜歡吃紅豆餡。如果不嫌棄的話,請用。”
我肚子餓得很,便心懷感激地收下。
在店頭的長椅上坐下,等熱狗烤好。我把托盤往瑪亞面前壹推,瑪亞頗感興趣地打量那兩個大福。
“嗯——這兩個味道不壹樣嗎?”
既然是紅白大福,顔色就是壹紅壹白。如果硬要說成分上有什麽不同,就只是其中壹個添加了紅色食用色素而已吧。
“應該壹樣。”
“那麽,就只是上色而已了。”
上色,她還真會用漂亮的單字。不過,很不巧的,事情並非如此。我搖搖頭,笑了。
“不是,這個才真的是有‘哲學上的理由’。”
瑪亞偏著頭。
“在日本,白色與紅色的配對表示喜慶吉祥。這是慶典上用的東西,所以壹紅壹白。‘吉祥’和‘慶典’,妳懂嗎?”
“Da. 懂。”
“這兩個顔色擺在壹起的時候,有個特別的說法,叫作‘紅白’。而且,這是麻糬。麻糬在日本也是有喜事的時候吃的。”
瑪亞的雙唇之間吐出了深深的歎息。她再次盯著那對紅白大福看,眼神裏充滿了深深的敬畏,縮回原本伸出來的手:
“……很有意思。那麽,這就是神聖的食物了……”
我急了。這樣就解釋過頭了。
“不是,沒那麽誇張。‘吉祥’比‘神聖’更通俗。”
我很快地說完,抓起白色的大福,壹口吞下。
“就像這樣。”
瑪亞像看到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看看我又看看紅色的大福。然後,表情突然亮了起來,自己拿起紅色大福塞進嘴裏。嚼了好久,吞下之後,吐出舌頭。
“甜死人不償命。”
完全同意。我們向店長要了壹杯水。
瑪亞露出皺著眉笑的奇特表情,邊漱口邊拿出記事本和筆。不過,我心裏想的是,她所記得的詞句還真特別。如果換成我到南斯拉夫去,我壹定不會去記“甜死人不償命”這種話吧。請店長把烤得香噴噴的熱狗裝進紙袋,順便各帶上壹瓶姜汁汽水之後,我付了錢。找錢給我的時候,店長往盯著自動販賣機的瑪亞看,別有含意地笑了。
“……怎麽了?”
“這個比較好。上次那個高個子女孩,人雖美,可是看起來很凶。”
我還以爲他要說什麽,真可笑。
“她很快就要回國了。我們走了,下次會再來的。”
我拎著紙袋,老遠便伸手碰瑪亞的肩膀,免得關節又被扭。瑪亞轉身,點點頭。
“好的,我們走吧。”
過了熱狗店,馬上便接到通往司神社的參道。
雖說是參道,其實只是通往神社的直線路徑而已,沒有什麽驅魔避邪的作用。我認爲司神社本身並沒有什麽可以稱得上名勝古迹的光榮由來,但即使如此,還是有觀光客造訪,參道兩旁也有好幾家紀念品店。
我們邊走,瑪亞邊問我:
“守屋,關于妳剛才說的,在日本,麻糬是很吉祥的東西嗎?”
“對。特別是在正月的時候常吃。正月,妳知道嗎?”
“Da. 那麽,也會把麻糬祭獻給神或佛嗎?”
說祭獻就太誇張了,不過,她的意思是供奉吧。
“會啊。”
壹聽這話,瑪亞心領神會似地,不停地點頭。
“剛才,郵局的……那叫作郵筒是嗎?我在看那個的時候,有人說要拿麻糬到司神社去。”
唔,這年頭還有這麽具古風的人啊。
巨大的石造鳥居【注:位于神社參道入口處的門,用來劃分神與人的世界,相當于神域的入口。形式爲兩根柱子上部以兩道橫木連接,類似中國的牌坊。古時多爲木造或石造】進入眼簾了。幸好不是紅色的。萬壹瑪亞問我那紅色是怎麽來的,我也答不上來。不,搞不好答案很簡單,因爲那壹定是油漆的顔色。正當我在想這些的時候——
“嗯?”
瑪亞突然蹲下去。
“怎麽了?”
“鞋帶不見了。”
我心想要是不見了就麻煩了,壹看發現原來鞋帶只是松了而已。不過,也不必壹壹指正她的日文吧。
瑪亞在綁鞋帶的時候,我不經意地向四周看了壹圈。眼前就有壹家紀念品店,賣的東西有點意思。如果是家家都有的紀念旗、燈籠、鑰匙圈的話,我大概不會留意,不過這家店賣的似乎是木制的生活工藝品。店裏有“壹位”【注:東北紅豆杉 (Taxus cuspidata) 在日文中的漢字爲“壹位”,字面上有“第壹”的意思,但目前植物名多以片假名表示,所以守屋壹時間沒有意會過來】的招牌,我原本好奇是什麽東西第壹,想壹想,應該是“紅豆杉木制手工藝品”的意思吧。這家店的角落擺了壹個淺淺的木盒,挂著“瑕疵品四折”的牌子。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壹走進去,滿室都是木頭與亮光漆的味道。
木盒裏放著鳥類的木雕、藤籃、牙簽盒、不求人等等。大多數的確都有明顯的傷痕或破損。其中壹樣東西,乍看之下倒是看不出哪裏有瑕疵。那是壹個刻著繡球花浮雕作裝飾的枯木色發夾。設計並不見得特別優秀,但那含蓄的色澤和季節感倒是挺不錯的。我把東西拿在手裏,翻到背面來看,還是沒看到破損的地方。這麽說,是很難找到的瑕疵羅?
店裏有壹名中年女子邊看電視邊看店。我出聲招呼:
“不好意思。”
“噢,歡迎光臨。”
聲音不怎麽親切,但我也不在意,拿著那個發夾走過去。
“這個放在瑕疵品那邊,可是沒有怎麽樣啊。”
中年女子挂起放在收銀台上的眼鏡,接過發夾仔細觀察。
“……是沒有破損,不過這邊有個節不是嗎?”
的確,在繡球花的葉子部分,有壹個圈成漩渦的節眼。可是,這樣也有這樣的味道啊!可能察覺到我的想法,她加了壹句:
“大多數的人都喜歡完美。”
真無聊。我拿出錢包。
“多少錢?”
“1,500圓打四折,600,含稅618圓【注:日本自1989年4月1日起實施消費稅法,稅率爲百分之三,凡是購物消費,消費者須在定價之外另付百分之三的稅金。1997年起調升爲百分之五,2004年改爲消費稅內含制,壹般商品所標示的價格均已含消費稅】。”
我以對不起制作者的價錢,買了這個繡球花發夾,沒有請她包裝,抓了就走出店門。店外,早就綁好鞋帶的瑪亞壹臉驚訝地等著我。
“啊,讓妳久等了。”
“嗯——妳去做些什麽?”
我拿出發夾。瑪亞和看弓箭、橋和紅白大福時壹樣,細細打量著發夾。
“……這是?”
“看不出來嗎?夾頭發的東西。”
“果然。那……這有什麽哲學上的意義嗎?”
發飾哪來什麽哲學、神學的意義啊。今天的瑪亞大概滿腦子都往這方面想吧。我苦笑著,把發夾再往她面前推。瑪亞被硬塞似地接過發夾。
“送妳的禮物,給妳當作紀念。”
盡管我這麽說,她還是看著手裏的發夾。然後,壹副大腦總算譯出“禮物”這個單字意義的樣子,她突然開懷而笑。
“原來如此!好美哦!這種花是……”
“這種花叫作繡球花,在現在這個季節裏開得很漂亮。依種類不同,有的種在酸性的土裏會開出藍色的花,在鹼性的土裏開紅色的花。”
順帶壹提,如果我的植物學知識正確的話,繡球花的原産地是東亞,歐洲的繡球花應該是經由中國傳過去的。拿來作爲送歐洲人的亞洲紀念品很恰當吧。
“嗯——真的很有趣。”
如果讓她看看實際上開花的樣子,要說明就更簡單了,只是不巧,這附近的地都鋪整過,連行道樹都沒有。神社裏應該會有吧。
瑪亞把發夾輕輕捧在胸前。
“謝謝妳,守屋,我很喜歡。”
“不客氣,便宜貨啦。”
瑪亞立刻伸手繞到後腦,有些隨性地用發夾夾起頭發。她的頭發是略短的鬈發,所以發夾其實派不上什麽用場,但壹想到她是以行動來表示她喜歡這個禮物,就值得感到高興。雖然不是刻意挑選的,但那爲了襯托日本人的黑發所上的黃褐色,在南斯拉夫人的黑發上也非常協調。若以適不適合的角度來說,對瑪亞可能有些太樸素了,但也不錯啦。
我們壹起從鳥居下走過。從這裏開始就是司神社了。
令人意外地,瑪亞對鳥居並沒有任何表示。不過,既然鳥居都已經成爲地圖上的圖例了,也許她早就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或者,也可能是她的視線只顧筆直地往前看,而錯過了頭頂上的建築物也說不定。
我們拾級而上。鋪在底下的石塊長了苔藓。就像瑪亞形容的,司神社是藤柴市最大的宗教機構,占地面積廣大。神社境內有好幾棵松樹,樹幹上系著注連繩【注:日本用來顯示界線的草繩,尤其是神社用來表神聖的區域。壹般民衆新年時也挂在門口避邪】。茶花叢也很多,整體營造出壹種蓊郁的氣氛。可惜的是,放眼看過去,似乎沒有植種繡球花。最顯眼的,是像遭松樹驅趕般,豎立在壹角的巨大銀杏樹。如果瑪亞能待到秋天,就可以讓她看看美麗的金黃色樹葉了。
幾乎沒有人來參拜。也許沒有慶典的時候都是這樣。
發現手水所【注:日本神社廟宇前用來供參拜者洗手的地方】的瑪亞往那裏靠近。壹拿起杓子,就大喝了壹口。我就知道她會這麽做。然後她笑著說:
“好冷的水。”
我心裏想著她壹定會很感興趣,嘴裏壹邊向她解釋那不是用來喝的水,洗手、漱口才是參拜神社的規矩。瑪亞的反應果然如我所料,她立刻感到驚奇,接下來便是滿心感佩地拿出記事本記錄。記錄好之後,小心翼翼地洗手、漱口。我笑著看她這麽做,但是既然教了瑪亞,自己也只好以生硬的動作做壹遍。是先洗手還是先漱口呢?這些小細節我不記得了,總之做得非常隨便。
瑪亞笑我動作比她更不熟練。
我們往裏面走。瑪亞四處張望,視線亂飄,沒有焦點。我得小心,不要又走散了。
熱騰騰的熱狗都快涼了,所以我先找可以坐的地方。所幸,銀杏附近就備有木制的長椅。我先以手心摸摸長椅,確認椅子有沒有濕之後才坐下來。陽光被銀杏青綠的樹葉遮住,濕氣雖然沒變,卻變得比想像中涼爽。壹定是因爲雨壹直下到昨天的關系,所以地面還不太熱吧,我想。
我從紙袋裏拿出兩份起司熱狗和兩瓶姜汁汽水。瑪亞卻呆呆地望著神社內的風景,並沒吃午飯的打算。反正她不久就會回過神來,我決定自己先吃。不愧是熱狗專賣店,有專賣店的堅持,面包好香。
瑪亞終于喃喃說了壹句:
“Ovo je zaista lep. ……i veoma intersantan.”
當然,我半個字都聽不懂。我並不打算追問她在自言自語些什麽,不過當她彷佛赫然清醒般轉向我時,特地以日文重複了壹次。
“我覺得很像真的。”
我默默地啃著起司熱狗。香腸的皮發出啪哩的聲音。
瑪亞大概是把這裏和南斯拉夫的聖域——我想是基督教教堂的附近地區拿來比較,因而産生這種感慨吧。搞不好,也和其他國家的聖域重疊在壹起。突然之間,我也想這麽做,但是,這超過了我的能力範圍。不對,問題不在于能力,而是經驗。我什麽都沒見試過。
果然無法共享,我深刻地體認到。雖然這是壹條對任何人都成立的不變法則,但瑪亞和我的立足點相差太多了。
剛才壹直是瑪亞問我問題,偶爾我也可以問問她吧。
“瑪亞。”
“Da?”
“妳在很多國家,都像今天壹樣,看了很多有哲學意義的東西吧?”
瑪亞點點頭。可能是我個人的感覺,她似乎感到驕傲。
“是的。”
我暍了壹口姜汁汽水。
“妳爲什麽要這麽做?”
因爲想知道所以去追究,這樣的感受我可以了解。好奇、好學,換個看法,亦可視爲無私的高貴心態。但是,盡管我不認爲自己是什麽務實主義者,卻老是覺得那種心態裏隱含著消遣的成分,實在無法欣賞。
然而,瑪亞並沒有給我那種印象。當然,她對“有趣的事”感興趣,但難道就只是這樣嗎?
她很幹脆地作答。
“那是我的工作。”
“……有錢可拿嗎?”
“沒有啊!嗯——貼切的日文是什麽呢?角色?任務?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了解她想說什麽,使命應該是最接近的說法吧。但是,這樣我依然無法理解。
瑪亞換了壹個姿勢。她把身體轉向我,直視我的眼睛。嘴角和眼神都非常嚴肅,看得出瑪亞准備壹五壹十地回答我的問題。空氣中沒有壹絲半縷的微風,放眼不見人影,蟬鳴的季節未到,神杜內寂然無聲。
多半是不想用錯日文吧,瑪亞說得極慢。
“守屋,我說我是南斯拉夫人,說真的,壹般都認爲‘南斯拉夫人’並不存在,存在的是Srbin、Hrvat……塞爾維亞人和Hrvatska人這些民族。
“南斯拉夫有6個Republika……國家。6個民族放棄獨立成爲各自的國家,建立了Socijalistika Federativna Republika Jugoslavija。因爲這6個民族認爲大家是血緣相近的家人。嗯 ——那是1918年的事,從那之後,南斯拉夫便成爲壹個國家,擁有6種文化。可是,1918年到現在有多久了?”
“70……73年。”
“Da. 73年很長。我的父親是塞爾維亞人,母親是Slovenija人。母親的父親是Makedonija人。我呢?我是南斯拉夫人。
“南斯拉夫有6種文化。但是,我,嗯——我們正在創造第7種。就算不想這樣,也會變成這樣。而我們希望可以創造出第7種文化。既然如此,總有壹天,我們就必須建紀念塔。我認爲,那並不是很久以後的事……嗯——我這樣講清楚嗎?”
“我聽得懂。”
我回的這句話是多麽草率啊。
“我們的傳統是被創造出來的。我們的共同體是被想像出來的。即使如此,我們將會活在我們的文化裏,而不是那6種文化裏的任何壹種。我再說壹次,就算不想這樣,也會變成這樣。妳懂嗎?”
“……”
“可是,南斯拉夫並不是壹個富有的國家。很遺憾,不富有的南斯拉夫人無法看見第7種文化。至于原因,是因爲無法與其他文化比較。
“而我,我是富有的南斯拉夫人。我的父親是黨的高層。相形之下,我能夠自由地去看各個國家。在我們當中,我是例外。既然如此,我就把看各個國家,嗯——看各種文化當成我的工作。
“總有壹天,我們將會揚棄6種文化,使南斯拉夫不再是壹個聯邦。所以,我要到處去看……這樣妳懂嗎?”
我再也不敢說我懂了。說不懂,才是事實吧。
我只知道,在遙遠的南斯拉夫,有許多人努力想建立新的世界。我只知道,瑪亞正努力在做只有位于自己的處境中才能做的事。具體而言是什麽呢?我說:
“妳想當藝術家嗎?”
瑪亞笑了。
“我的日文果然還很糟。”
然後,瑪亞似乎是在對我做出承諾壹般,壹個字壹個字地說:
“……我要當政治家。”
起司熱狗早就涼了,瑪亞卻拿起熱狗,豪爽地大咬壹口。身爲南斯拉夫人的她雙眼圓睜,盯著手上的起司熱狗。
“嗯——味道棒極了!”
我也吃了。味道,棒極了。
若是這種感覺,我就能與她共享了。
瑪亞明明來自遠方,但有時候,我會覺得她離我好近。可是,即使似乎離得很近,瑪亞依然是來自遠方的人。我知道在種種層面上,瑪亞與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也許,我剛才問的,是個不需要問的問題。
我仰著脖子大口喝下姜汁汽水。
……或者,我也可以跟瑪亞壹起走?幸好附近就有垃圾桶,所以我們就把垃圾往裏面丟。盡管有亵犢神明之嫌,我們還是在手水所洗了手,但太刀洗她們還是沒來,于是我們便朝大殿走去。瑪亞要我教她參拜的方法,所以我努力翻出記憶,以二禮二拍手壹禮【注:日本神道參拜的基本方式爲二禮二拍手壹禮,即面對神明微微行禮,香油錢丟進“賽錢箱”之後,拉鈴,鞠兩次躬(二禮),雙手在胸前合十,拉開約肩寬,拍兩次手(二拍手),再鞠壹次躬(壹禮)】的方式參拜。瑪亞也學著我做,但徒具形式,看不出禮拜時應有的肅穆,這終究是因爲瑪亞是基督徒嗎?
不對,說到這,瑪亞並沒有說她是基督徒。也許,就像第壹次見面時以爲白人就應該說英語壹樣,搞不好我又重蹈覆轍了。我開口詢問,瑪亞毫不在乎地回答:
“我沒有信教。”
真教人意外。因爲不知道爲什麽,我對于只要是歐美人士必定有宗教信仰的說法十分深信。
“這是因爲有什麽‘哲學上的理由’嗎?”
“是的。南斯拉夫的Tito總統抵制宗教,因爲如果6個共和國都要壯大自己的宗教的話,聯邦會有危險。所以我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不過,基督教的規矩我想我是懂的。”
這麽說,她勉強算是羅馬基督教徒羅?聽起來,跟我勉強算是曹洞宗信徒【注:曹洞宗先是由壹代宗師良價禅師在洞山創立“君臣五位,偏正回互”的新禅說,然後經本寂禅師在曹山加以解釋闡發而形成的禅法。西元十三世紀初,日本僧人道元又將曹洞宗傳入日本,開立日本曹洞宗。到二十世紀80年代,日本曹洞宗信徒已發展到1,000多萬人】好像沒什麽不同。我把我想到的事隨口告訴了瑪亞,她以笑容加上壹句:
“那我跟日本人壹樣了。”
騙死人不償命。
“いずる剛剛說的那句很有趣。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
她嘻笑著說:
“我有時候也會這樣。遇到困難的時候,還是會想求神。還有,難過的時候也是。剛才的人也求神了。”
“麻糬的人?”
“Da.”
我們聊著這些,突然從後面,而且是非常靠近自己的地方有人對我說:
“守屋,妳們果然在這裏。”
壹回頭,文原就站在那裏。他身後是太刀洗和白河。
“我就說啊,沒什麽好擔心的。”
白河對這麽說的文原點點頭,然後朝我們微笑。
“幸好找到了。”
“是啊,いずる。”
而我則是向太刀洗道歉。
“抱歉。”
太刀洗的表情完全沒變。
“抱歉什麽?”
“妳叫我小心,我還是走散了。”
“哦。”
她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也該道歉了。”
“……”
“分成兩人和三人,就不知道是哪邊走散了啊。”
原來如此,有道理。
“瑪亞,妳餓不餓?”
“還好。我吃了叫作起司熱狗的東西。日本料理真是深奧。”
文原聽到白河和瑪亞的對話,插嘴說:
“瑪亞,熱狗是美國的食物哦。”
“文原,我是開玩笑的。”
文原的表情變得很可笑,不知是生氣還是笑。我忍住苦笑。
我還在想,誰會第壹個發現瑪亞身上多出壹項裝飾品,結果是太刀洗。
“……咦?瑪亞,妳那個發飾是……”
瑪亞開心地轉身背對太刀洗,讓她看發夾。
“是繡球花呀,不錯呢。怎麽會有這個?”
“呵呵!是守屋送我的,當作紀念。”
“哦,守屋送妳的啊!”
我小聲地告訴驚訝地睜大眼睛的文原,那是四折的瑕疵品。文原也小聲地回答,他想也是。我在他眼裏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啊。
“真的很好看呢!瑪亞。”
白河笑著稱贊,但是,手卻扯著我的袖子。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我就這麽被她拉著,離開了太刀洗她們。白河狠狠地瞪我。她那雙眼睛平常老是很想睡的樣子,所以睜大時格外有魄力。
“幹嘛?”
“那是守屋送的?”
“不行嗎?”
短暫的沈默之後,白河深深地歎了壹口氣。
“我說,守屋,我不會害妳的,妳等壹下最好也送個什麽東西給萬智。”
“……爲什麽?”
“這就叫公平!”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是這樣嗎?不過,那種便宜的小東西,再買壹個也不會造成什麽負擔,只是——
“太刀洗不需要發夾吧!我從來沒看過她那壹頭剪得齊齊的頭發上有過什麽東西。”
“那不是重點!”
“如果重點是公平的話,那也要送妳嗎?”
“……爲什麽我要送妳?不對,爲什麽妳要送我東西啊!無頭鵝!”
被白河罵了。無頭鵝究竟是什麽呢?我想,意思大概是無畏艦級的呆頭鵝吧。白河簡直快跳腳了。我又沒有做錯什麽……
我們回去之後,走到樹蔭底下的文原和瑪亞在說話。
“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啦。”
“嗯——很稀奇嗎?”
“這個嘛……”
文原似乎相當遲疑,話說得不乾不脆的。我走近他,碰碰他的肩。
“妳們在說什麽?”
“哦,妳也來聽聽看。”
但是,瑪亞卻輕輕搖手:
“我跟守屋說過了,有人去求神。”
“就是有人說要拿麻糬去供奉那件事吧?哪裏稀奇了?”
我才說完,文原就以要我仔細想的語氣,處處強調地說:
“特地搗了麻糬去供奉,這很常見嗎?又不是過年。”
唔……聽他這麽壹說,的確也是。
“會不會是有慶典?”
“司神社的慶典4月才辦過啊!下壹次是10月。”
“嗯,偶爾也會有吧。”
雖然不相信這個說法,但當我想以此結束話題的時候,完全看不出有沒有把我們的對話聽進去的太刀洗插嘴了。
“瑪亞,妳記得那個人是什麽樣的人嗎?”
瑪亞用心想。
“嗯——年輕人。兩個人走在壹起。說快死了,所以要去神社,可是他們看起來很健康,所以我覺得很奇怪。”
兩個年輕人?
我和文原對看。
“妳覺得會有那種人嗎?”
“卯起來祈求考試上榜之類的……”
“可是他們是說快死了,所以才要去神社的啊?”
我自然而然地擺出雙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勢,說出連自己都不認同的話:
“神社寺廟迷?”
越討論,不對勁的感覺就越強烈。我萬萬沒想到,年輕人搗了麻糬去供奉神明的狀況,會讓我感到如此突兀。明明從來沒有在意過參拜神社的標准何在,然而壹旦聽到奇特的參拜方式,竟然會如此無法釋懷,真是不可思議。若是平常,可能會當作別人有什麽特殊緣由而置之腦後,但現在是特地帶瑪亞來觀光,讓她産生了奇怪的誤會,心裏總覺得不舒坦。
我瞄了太刀洗壹眼,盡管壹副在旁邊納涼的樣子,卻和我壹樣,雙手在胸前交叉。
白河也加入談話。
“唉,瑪亞那時候在看郵筒?”
“是的。我認爲那個〒的記號很哲學,所以便壹邊繞著郵筒、壹邊看著。守屋告訴我,那是遞信的テ。這時候,有兩個年輕人邊說話邊從我後面走過去。”
“看起來很健康對不對?講話的樣子也是?”
“Da. 還邊笑邊說哦……嗯——不過,我覺得有點奇怪。他們不是在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嗎?”
問我們,我們哪知道啊……
連瑪亞在內,除了太刀洗之外的4個人不約而同地歪著頭動腦。白河又問:
“可是瑪亞不是從頭到尾都在聽吧?妳聽到些什麽?”
“嗯。”
瑪亞拿出記事本翻看。我懷著期待等著,心想不愧是愛做筆記的人,連這個都記了,但瑪亞卻啪的壹聲合上記事本。
“沒有寫。我用想的……”
接著,便用拳頭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鑽。
“動作好像日本人。”
我對身邊的白河這麽說,白河卻別過臉低下頭。
“那是學我的,我想。”
真沒想到。
瑪亞像詭異的預言人士似的,開始說起斷斷續續的單字。
“嗯……感覺很像這樣……有困難……司神社壹定沒問題……做餅去……要做很簡單……”
她繼續小聲地念念有詞,但不久便輕輕搖頭。
“我聽的時候不是很專心,記得的就這麽多了。”
“光是這樣,很難吧。”
文原准備放棄了。
“還是只能把他們當作兩個怪人吧。”
不不不,王牌還沒有用出來。雖然這是壹張能力上無庸置疑、但個性上令人很難倚恃的王牌,還是該用用看吧?
我轉過頭去看太刀洗,視線剛好和她對個正著。
“幹嘛?”
“妳應該知道吧?”
“我大致知道守屋妳在想些什麽。可不可以不要用那種哀求的眼神看我?”
我哪有用哀求的眼神?可能是心情不好吧,我覺得太刀洗的態度比平常更冷漠。不過,太刀洗看了瑪亞壹眼,輕輕歎了口氣。松開胸前交叉的雙手,向瑪亞走了兩、三步,說:
“諾,瑪亞。”
“有?”
“妳想知道那兩個人打算做什麽嗎?”
瑪亞立刻點頭。
“想!出門散步就是爲了知道這些事情。”
“那些人多半是特例。我想妳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拿來應用。”
可能是太洗刀的話裏有些不熟悉的單字,瑪亞稍微思考壹下,慎重地回答:
“嗯……也就是說,萬智在爲我擔心?怕我像之前雨傘的事壹樣,看到壹個人,就以爲每個人都是那樣。不過,不用擔心!上次對我來說也是壹次失敗,我不會重複同樣的失敗的。”
聽到她的宣言,太刀洗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
“是嗎?”
然後,對我投以別有深意的眼光。
“既然這樣,我問妳壹件事。瑪亞,妳認爲那兩個人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對吧。因爲快死了,所以才帶麻糬去。
“那兩個人話裏提到自己快死了嗎?”
瑪亞發出壹聲沈吟,又拿拳頭抵住太陽穴。看起來似乎很痛。可是,她那種按摩似乎對喚醒記憶沒有實際的功效,不久便歉然搖頭。
“……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不過,那兩個人好像爸爸媽媽都還在,卻要死了。”
然而,不知爲何,太刀洗滿意地點點頭。
“是嗎?”
“這是什麽……”
無視于插嘴的我,太刀洗繼續說:
“如果錯了,就告訴我。瑪亞的日文很好,いずる好像也教了妳很多話對不對。”
“Da. 很多。”
“妳想想看,那兩個人說的話是不是這樣?……‘先立つ’?”
完全不需要聽瑪亞的回答。她的表情壹下子就亮了起來。
“對!‘先立つ不孝をお許しくだちい’【注:“先立つ”有幾個意思:先配偶或雙親而逝;站在最前端、先走壹步;做某件事之前必備的第壹條件、最重要的條件。“先立つ不孝をお許しくだちい”則是遺書中的套句,意爲“請原諒兒(女)不孝,先走壹步”】的‘先立つ’。嗯——我怎麽會忘了呢!”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只說了這句話,太刀洗就壹副交代完畢的樣子。文原等于是今天才認識太刀洗,而白河也不會強迫別人。這時候,能夠說“喂喂,不要這樣就算了”的,就只有我了。
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好付諸實行。
“喂喂,不要這樣就算了。”
結果,太刀洗以尖銳的眼光射過來……我這時候才總算想到,她可能還在爲走散的事生氣。太刀洗說:
“這就像三題新【注:日本落語(相聲)的表演形式之壹,請聽衆當場提出3個詞語作爲題目,落語家以此即興發揮,將三者串連起來】。‘司種社壹定沒問題’、‘做麻糬帶去’、‘先立つ’。加上聽錯和誤會,會有什麽結果?”
我、文原和白河不斷眨眼。
會有什麽結果?
“什麽意思啊……”
文原抱怨。我了解他的心情。
至少,太刀洗壹定能夠做出比“兩個虔誠的年輕人爲祈求平安長壽而帶麻糬供奉神明”更具說服力的解釋。可是,她卻依然故我。而我,跟她都認識這麽久了,也不會興起改正她那種個性的念頭。沒辦法,只好向猜謎挑戰。
司神社壹定沒問題。其他神社就不行嗎?
做麻糬帶去。沒有說搗麻糬帶去,可以算是不自然嗎?
先立つ。恕兒臣不忠不孝。啊啊,原來如此。
平常習慣了太刀洗的作風,我比其他人更具優勢。當我想到“原來如此”的那壹刹那,忍不住笑了。大家都對突然笑出來的我投以驚訝的眼神,只有太刀洗例外。
“看吧,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個頭啊。這家夥曾經在只字片語之間,或者舉止動作之間做出任何有意思的表示嗎?明明壹副不高興的樣子。不過,知道太刀洗也覺得有趣,讓我有了自信。我點點頭:
“是啊。果然沒錯,是聽錯加誤會。”
文原抓抓頭,說:
“我對這種的實在沒轍。”
“是嗎?不過,我……”
我才開了話頭,瑪亞就已經拿好記事本和筆了。雖然已經習慣了,但她那認真的模樣總讓我忍不住苦笑。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記下來。”
“嗯——這個是由我……”
由妳來決定的是吧,那我真是冒犯了。
文原和白河也湊過來專心聽,但我轉身面對瑪亞說:
“兩個年輕人爲了求無病無災拿麻糬到神社去,畢竟是壹件不自然的事。更何況他們是笑著說的,那就更奇怪了。”
瑪亞偏著頭:
“無病無災?”
糟糕。文原解釋:
“是祈求不要生病,身體健康。”
瑪亞立刻記下來。我等她寫完才繼續:
“如果麻糬不是當供品,那會用來做什麽呢?……妳看那個。”
我們所在之處,是大殿正面、神木的樹蔭之下。而我以手掌指著大殿。盡管我不是神道信徒,也不敢以手指頭指這壹類的東西。
“神社。”
“不是神社。啊,是神社,但我說的是鈴铛下面的東西。”
“嗯……那個箱子嗎?”
我點頭。
文原輕聲沈吟,似乎明白了。
“妳知道那是什麽嗎?”
“不知道。是什麽?”
“那叫作賽錢箱,在神社祈禱的時候,零錢就是放進那裏。這本來是神社才有的,不過因爲會有收入,所以很多寺廟裏也放了賽錢箱。”
瑪亞頻頻眨眼。
“把錢放在那種箱子裏嗎?”
“妳覺得很危險?”
瑪亞點頭。
“我認爲:壹定有人會把錢拿走。不管在什麽國家、多神聖的錢,都壹樣會被拿走的。”
“是嗎?其他國家的事我不懂,不過在日本,那種人叫作‘賽錢小偷’。”
“賽錢、小偷。”
“對。要偷的話,把箱子翻過來是最快的,可是箱子很重,有時候還被固定住了。所以有壹個很傳統的手法,就是把有黏性的東西放進去,把錢釣出來。”
我做出操縱釣竿的樣子。
但是,瑪亞似乎還是無法接受這個解釋。
“妳是說,那兩個人要做這種事?我聽到的時候,他們沒有說要偷錢。或者這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不由得看了白河壹眼。
“白河,妳到底都教她哪些話啊。”
我沒有責備白河的意思,但她卻以辯解的語氣說:
“因爲,瑪亞聽到什麽就馬上記起來啊!”
真是要得。這可是我們考生求之不得的才能。
總之——
“不是的。那兩個人是在討論偷賽錢要用的工具。”
“工具?麻糬嗎?”
“麻糬是麻糬,不過是拿來黏東西的麻糬……那兩個人,是不是說要做鳥黐【注:日文中麻糬發音爲もち (mochi),與鳥黐之りもち (torimochi) 的語尾相同。鳥黐(音ㄔ)爲利用具黏性的樹汁所做成的捕鳥器具】?”
瑪亞露出頓然領悟的表情。
“嗯……可能是。不,的確是。”
不過,真要做的話,鳥黐從收集材料開始要花不少功夫,所以我想,他們應該只是在棒子前端黏個膠帶就算是鳥黐了吧。
“司神社是藤柴最大的神社,所以賽錢箱裏的錢也很多。而且樹木也很多,視野不太好。從這個角度來看,是個下手的好地方。”
“可是,我還是不懂。‘先立つ不孝’呢?”
我得意地笑了。
“暗示金錢的日文有很多。妳只聽到‘先立つ’沒有聽到‘不孝’吧?”
“……”
“我們常以‘先立’的說法來表示缺錢。”
等瑪亞佩服感動了壹陣子之後,天色突然暗了起來。太陽躲進雲裏了。擡頭壹看,不知不覺間,天空布滿了厚厚的雲層。白河和我壹樣望著天空,說:
“啊,壹定會下雨。”
太刀洗也點頭同意:
“氣象預報說,接下來天氣都不會放晴。”
“那我們真是幸運,計劃要去的地方都去過了。”
我這麽說,但白河卻對著我搖頭。
“我們還計劃要去另壹個地方。”
“是嗎?我沒聽說。”
可能是相當期待去那個地方吧,瑪亞以令人動容的聲音請求:
“いずる,不能去嗎?如果不太花時間的話……”
白河似乎難以決定,往太刀洗那裏看。太刀洗再看壹次天空,搖搖頭。這似乎讓白河做出決定,她以安撫的口吻說:
“真是可惜。不過,那裏的話,放學後也可以順路過去,好不好?瑪亞,妳隨時都可以來呀。”
瑪亞不得不點頭。
“嗯——那就沒辦法了。只好等下次了。”
和我壹樣在狀況外的文原發問:
“妳們打算去哪裏?”
“啊,嗯。這後面那座山。”
後面那座山?
我忍不住再次確認:
“後面那座山,就是那個羅?”
白河點頭。
司神社後面,正確地說,是斜後方的那座山,那裏壹整座都是墓地。那裏的墓碑有點雜亂地分布在山坡地,到了山頂壹帶則排列得整整齊齊。我也去掃過好幾次墓。守屋家的墓地不在那裏,但有親戚的墓在那裏。
文原替我說出感想。
“爲什麽要去墓地?”
“因爲瑪亞說她想看。”
白河的話裏,帶有她也不明白爲什麽瑪亞想看墓地的意味。
“不過,真是太好了。”
太刀洗低聲說:
“要是沒有討論麻糬的事,我們大概就得在山裏淋雨了。”
結果,我們決定下壹個放晴的日子,等放學後帶瑪亞去。難得的星期天,這時候就解散還太早,但我回到家的時候,正如太刀洗所說的,開始下起雨來。我留意了壹下氣象預報,氣象局說這次的雨會持續兩、三天。
第二天也是雨天。放學的路上,我繞到書店去找關于南斯拉夫的書。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找法不對,連半本都沒有找到。想壹想,如果參考書不算在內,這可能是第壹次我出于爲了想了解什麽而找書來看。

4

1991年6月5日 (三)
氣象預報很准,雨勢在第三天的下午終于開始停歇。放學後,我准備收拾書包回家時,白河來找我說:
“瑪亞說她要來。萬智也要去,守屋妳呢?”
我壹直以爲要去的時候我當然也會同行,所以聽她這麽壹問,反而不知該說什麽。明明想去的話老實說想去就好,我卻因爲無意義的面子問題,拐彎抹角地回答:
“這個嘛,反正我有空,就去吧。”
白河完全沒有發現我可疑的舉止。
“是嗎?那要等她壹下哦。”
在等待的這段期間,我到文原班上去找他。好像是班會延長了,教室裏還有很多人。我正在看文原在不在,他正好出來,我就抓住機會問:
“瑪亞要來,妳去不去?”
文原微微挑了壹下眉毛,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就不去了。”
“是嗎?”
“代我向瑪亞問好。”
上個星期天我找文原壹起去的原因,本來就只是因爲光我壹個男生不太方便而已。放學後去參觀墓地這種詭異的活動,文原完全沒有作陪的義務。我也沒有硬要邀他。
我回到自己的教室,發現太刀洗就靠在窗邊,扭著頭看外面。我壹靠近,她瞄了我壹眼,表示她看到我了,但並沒有開口。是我主動叫她:
“妳知道了?”
“妳是說瑪亞吧。知道了。”
“有事找我?”
太刀洗總算把臉轉過來面對我。
“有事?哦,沒有。只不過從我的教室看不到校門口。我想如果要等瑪亞還是這裏等比較好,就來打擾了,如此而已。”
“是嗎?”
我也站在窗邊,但沒有注視校門,而是眺望街景。白與灰,壹片早已看膩的景色。
光是默默地等也很無聊,我漫無目的地問:
“妳今天會去吧。”
太刀洗微微蹙眉回答:
“對呀,所以才在等不是嗎?”
“說得也是。”
對于我的欲言又止,太刀洗似乎察覺到什麽。
“不行嗎?”
“我沒說不行,只是在想,妳好像比我想像的更合群。”
太刀洗不愛搭理人是挂保證的。白河肯當瑪亞的伴遊不足爲奇,但太刀洗放學後會做這種善解人意的事,實在跟她不太搭調。我以爲太刀洗會更與人保持距離,所以自上星期天起,我或多或少感到意外。
結果,太刀洗露出微笑。
“哎喲,我也喜歡和朋友玩在壹起呀。”
“可是妳平常卻看不出來。”
“因爲我朋友少啊。”
從她的說法和模樣,看得出她在開玩笑。
我離開窗戶邊,靠在旁邊的桌上。
“朋友啊。從女生的角度來看,瑪亞好在哪裏?”
這是我無心的發言,太刀洗卻像甩過頭去似的,把視線轉回窗戶的另壹端。
“哪裏好?我從來就不是因爲別人哪裏好,才跟人家做朋友的。”
說得也是。我以小指頭搔搔鼻尖。
雖然說是等瑪亞,但我們並沒有等太久。瑪亞壹定是算准了在放學時分抵達學校,才離開“菊井”的。聽到太刀洗說來了,我站起來往校門口壹看,看到瑪亞和放學的學生們逆向快步走來。見面的第壹天,瑪亞便說日本很暖和,那麽南斯拉夫實際上壹定比日本更冷,或者,也許純粹只是瑪亞個人怕熱,她穿著壹件壹看就知道是夏天穿的套頭衫。提到服裝,我們的制服在6月初換季,所以我們現在穿的是白色的襯衫。
我們拿著書包下樓。白河在外面等。
因爲昨天是雨天,所以沈悶得簡直會塞住毛孔的濕氣和星期天那天差不多,但因爲有風,今天稍微好過壹點。然而,瑪亞可能是趕著來藤柴高中,所以額頭冒著汗珠。她以綴有蒲公英刺繡的手帕拭乾汗水。看到蒲公英我才想起不知道繡球花怎麽了,結果瑪亞今天也夾了發夾。說到這裏,白河明明交代過,我還是沒有送太刀洗任何東西。但仔細壹想,太刀洗不可能會想要禮物的。
看到我、太刀洗和白河,瑪亞歪著頭:
“文原呢?”
“哦,他說他不去,要我跟妳問好。”
“嗯——真可惜。”
這次,我們隨著人潮離開學校,前往司神社。走到司神社差不多要花15分鍾,而從司社神到那座山,大概不到5分鍾吧。人多的時候,我怕占用整片人行道,所以讓她們3個壹列走在前面,我落後壹點跟在後面。不久路通到大馬路,通過紅綠燈過了馬路之後,學生的身影就變得稀稀落落,隊伍自然成爲壹列。
瑪亞壹路上都帶著愉快的笑容。
“之前我壹直在等晴天。我聽說日本這個季節很會下雨,真的呢!我壹直在想,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放晴。我滿心期待。”
白河在壹旁取笑她:
“瑪亞啊,會跑來問我明天會不會放晴啦,後天怎麽樣啦,這種事我怎麽會知道呢!”
“嗯——いずる,對不起。”
但是,我還是不明白她爲什麽會這麽興奮。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太刀洗直接把我的想法提出來:
“我說,瑪亞,我不是要潑妳冷水,可是妳到底在期待什麽?”
“潑冷水?”
“就是說,不好意思,破壞妳期待的心情。就壹般而言,和什麽都沒有的墓地相比,上次去的中之釘可看的東西應該多得多。”
結果瑪亞突然陷入思考當中。
“嗯……”
“我也不認爲所有的行動都應該要有理由。”
瑪亞搖搖頭。
“是有理由的。有,可是我不會用日文說。我會用Srpskohrvatskom解釋,可是這樣萬智聽不懂。”
太刀洗的嘴角泛起笑意。
“Srps……”
“Srpsko、hrvatskom。”
“是嗎?Srpskohrvatskom南斯拉夫話吧。是啊,就算現在開始學,等到會用的時候,瑪亞都已經回去了吧。”
對喔。遇見瑪亞是4月下旬的時候,而瑪亞壹開始便預計在日本停留兩個月,所以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突然間,壹種如同丟棄了無比寶貴的東西的後悔,讓我的身體顫了壹下。
另壹方面,瑪亞倒是開朗得很:
“Da. ……嗯——那麽,我以比喻來代替說明。
“我來日本之前去過中國,中國的朋友帶我去很多地方,也看了很多像中之釘那樣的地方,我覺得非常有趣。
“可是,我想看的不止那些,我壹直很想看平常的樣子。嗯——就是想看沒有准備的地方。這樣聽得懂嗎?”
我們各自點頭,看到我們的反應,瑪亞也放心地點點頭。
“有壹天,我迷路了。跑到壹個不太幹淨的地方。雖然那種地方是沒有准備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歡故意到危險的地方去,我想趕快離開那裏。
“那時候,我遇到壞人。嗯——日文叫作什麽呢?”
說著,瑪亞做出搶白河書包的樣子。白河歪著頭說:
“搶劫?”
看著她的太刀洗說:
“小偷?”
“不,不對吧。她的意思應該不是那樣。”
“不然就是強盜。”
“嗯——最後那個比較好。那個人叫我把錢和東西放下。”
那應該叫洗劫,我心想,但沒有特地說出來。
不知道爲什麽,瑪亞卻嘻嘻笑了出來。
“然後,那個人說,如果不放下,妳就慘了!還讓我看他手上的武器。是大概這麽大的——”
她握起拳頭,舉到眼部的高度。
“石頭。”
“石頭?”
她笑著對不由得脫口而出的白河點頭。
“對,石頭。他說,如果不把錢放下,就拿石頭丟我。很有趣嗎?可是,那時候我很害怕。雖然我怕槍,不過被石頭打到也很痛。
“我想,那時候我看到的,就是沒有准備的樣子。我在中國待了3個月,那是我記得最清楚的壹件事。
“今天,我有那種預戚,所以滿心期待。”
我聽得似懂非懂,感覺很奇異。太刀洗壹定也不是由衷體會,只是聽過就算了吧,所以只冷冷地回答“這樣啊”而已。只不過,這樣的回答的確是太刀洗壹貫的風格。
“啊。”
白河突然出聲。壹行人以爲有什麽事,全部停下腳步,只見白河指著我們剛剛才走過的路口:
“抱歉,那條路,應該從那裏進去才對。”
我們聽從她的話,往回走了壹小段。白河的記憶是正確的,路很快往山上的方向延伸。路越走越窄,後來甚至不再是柏油路,不知不覺,我們來到大白天也昏暗的山裏。這裏生長的主要是杉樹。古木林中密密麻麻地排著墓碑。這片墓地有種原始的氣氛,不像是開鑿森林做爲墓地,反而是像藉用杉樹間的空隙放置墓碑壹般。細小的道路沿著和緩的山坡蜿蜒,寬度僅勉強容壹個人行走,連要錯身而過都很困難。小路兩側是兩排墓碑,上面雕刻的文字曆經風吹日曬雨淋,不駐足細看便無法辨識。可能在漫長的歲月之後無人祭掃,沒有基座的墓碑被丟棄,堆得像小山壹般。每壹塊墓碑都很小,壹只手臂便足以環抱。看來像深褐色又像暗紅色的舊石頭,每壹塊表面都長了白色的苔藓。
很多墓碑都沒有刻姓氏,或者即使有也已經磨損,但有些仍殘留著文字。除了“OO家之墓”之外,還有“先祖代代之墓”、“南無阿彌陀佛”、“俱會壹處”、”妙法蓮華經”、”涅盤城”、“靜室”等等。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甚至有“先祖代代之怨靈”這類文字。側面刻著衆往生者的姓名。真不知這壹整座山刻上了多少名字。
瑪亞深深地歎了壹口氣。歎完氣之後,壹副壹開口就會有不好的東西跑進丟似的,把嘴巴緊緊閉上。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大家在白河的提議下,開始爬山。墓與墓之間如果有空隙,多半都堆著乾枯的花朵。掃墓的人們所留下的花朵,似乎並沒有任其腐敗,而是像這樣整理到同壹個地方。由此可見,這座看似亂葬崗的山頭,壹樣有人負責清掃管理。說到這裏,山腳也有壹座很常見的寺廟。
我們看到壹座傾倒的墓碑。壹定是許久沒有人來掃墓了吧,或者這座墓碑是最近才倒的。
走在我前面的太刀洗突然停下腳步,她那冷峻的眼神壹瞬之間摻進了溫柔,對不得不跟著停下來的我吐出壹句話:
“看得到卒年……原來過去真的存在。”
我壹看,上面寫的是“文化元年”【注:西元1804年】。如果西元年號也壹並記載就壹目了然,但那時候藤柴的居民大概連什麽是陽曆都不知道吧。
我壹來到這種地方,心裏就不可抑制地泛起壹股焦灼的感覺。我本身絕不是什麽重功名的人,至少我自己是這麽認爲的。但是,想是這麽想,壹思及這裏埋葬了成千上百的人們,不禁有種不想平凡地活、平凡地死的心情。雖然我沒有受過什麽極高的教育,但總比文化元年死去的人還多。而且,平成年代【注:爲日本現今年號,始于1989年】的社會多半比文化年代來得複雜。亞伯拉罕是“年老壽足”才氣絕而死的,但文明人會“厭世”,卻不會“滿足”……這我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呢?文化年代的某人,也許是完全了解了方圓3裏左右的人世而死的。相較之下,我雖然學習了比較文明的方法,卻什麽都不了解。我四周的環境太過複雜,不知從何著手。那麽,至少要給我壹個路標。路標。
我向身邊的地藏合十而拜。
走在第壹個的白河回過頭來,沒有特定對誰說:
“我剛剛才發現,這座山的墓好像是從山腳蓋起來的,年代越來越新。”
太刀洗回應:
“是啊。我記得山頂附近還留著壹些土地。”
光線從杉樹間的縫隙落進昏暗的空間裏。壹看,山下壹整片都是藤柴市,壹個被迹津川分爲南北兩部分的都市。宛如廢棄物傾倒而出的空間裏,仍以白色和灰色最爲醒目。不時出現的空格,不是郊外店鋪的停車場,就是學校的操場。
爬呀爬。
差不多來到山腰上,因爲太刀洗的話,我稍微注意起死者卒年,發現明治、大正、昭和【注:明治、大正、昭和均爲日本天皇的年號,其先後在位期間爲明治天皇1868至1912年,大正天皇1912至1926年,昭和天皇1926至1989年】的年號變多了,也開始零星出現壹些刻著舊制軍階的墓碑。尉官的墓刻著星星的浮雕,更是氣派。山腳那邊的墓連個頭銜都沒有。
“這裏的墓地,跟南斯拉夫的完全不同。”
瑪亞突然喃喃地說了壹句。
“沒有壹個地方壹樣,不過有壹點點像。泥土的味道……在日本,人們認爲人死去之後會怎麽樣?”
太刀洗也喃喃自語般回答: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投胎轉世,是最常被提到的吧。在活著的時候做好事,就會再世爲人,甚至是神,做壞事的人就變成動物。更糟的,就下地獄。轉生到遠在10萬億土之外的極樂世界的就可以長生不死。不過,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經常設法與死者聯系。壹年壹度,死者的靈魂會在夏天回來。我們以祖先來稱呼他們,同時認爲死者會守護在世的人。
“這和投胎轉世的說法有所矛盾,極樂世界的說法也令人懷疑。”
“嗯——那麽,妳們認爲靈魂不滅嗎?”
“這個嘛……”
我開口補充太刀洗的話。“既然有各種說法,可能沒有common sense吧。”
瑪亞沈默以對。雖然她說自己沒有信教,但對于死亡仍舊可能懷有基督教的觀念吧。這陣沈默,是來自于比較日本的死與自己國家的死所發現的差異嗎?
……不,恐怕不是。是我疏忽了,應該是因爲……
“守屋。”
“是?”
“common sense是什麽?”
瑪亞不懂英文。
這座山要說是山,不如說是山丘,爬起來毫不費力。爬了又爬,山頂就快到了。墓碑也多半是新的。不知道算不算有現代感,但綴有雕刻的氣派石頭的確是變多了。不知不覺間,墓碑有如被塞在樹木間隙裏的景象已經消失,每個墓都擁有自己劃好的地盤。但即使如此,這壹帶還是在森林裏。
要讀新墓碑上的字也很容易。我漫無目的地看著這些字往上走,結果,“太刀洗家代代之墓”映入眼簾。
“船老大。”
我壹叫,太刀洗不耐煩地回過頭來,確認我視線的終點,說:
“對啊。如果我沒有嫁出去,將來也會到那裏去。”
路徑逐漸變寬,可容兩人並肩行走了。
瑪亞和白河談著別的話題走在前面。
“這麽說,日本沒有吸血鬼了?”
“這個嘛,我是沒有聽說過。”
歪著頭回答之後,白河轉身向後。
“諾,萬智,在日本有吸血鬼的故事嗎?”
太刀洗像是搜索記憶般擡頭望著天空。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說不定,不過不是主流吧。”
“嗯——屍體會動的也壹樣?”
壹聽到這裏,白河胸有成竹似地說:
“對!日本采用火葬,所以沒有會動的屍體,人也不會複活!”
然而,太刀洗卻冷冷地說:
“妳說的是都市的情況。像這壹帶,壹直到鐮倉時代,搞不好到室釘時代【注:日本鐮倉時代約爲1192年至1333年左右,室釘時代約爲1336年至1573年左右】,都是直接丟在野地裏,在明治之前根本沒有火葬這回事吧。”
“咦,這樣啊。”
白河泄了氣。我心想,所謂的“屍體丟在野地裏”,指的該不會就是這座山吧,而這個想法讓我打了壹個寒顫。不過,仔細想想,我又不相信他們會化成厲鬼跑出來,真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會有厭惡的感覺。
突然之間,我發現我知道壹個屍體會動的例子。
“說到這,那個呢?屍體會動、會攻擊人的那個。”
“啊?守屋,妳說什麽?”
“伊邪那美【注:伊邪那美爲日本神話中開天辟地的天神之壹,爲同是天神的伊邪那歧之妻。伊邪那美生産火神轲遇突智時灼傷,後來因此而死。之後伊邪那歧至黃泉國見伊邪那美,卻因其屍體腐敗潰爛而驚恐逃逸,伊邪那美惱羞成怒,追趕伊邪那歧。伊邪那歧逃回人間之後封住通往黃泉之路,從此不再相見。伊邪那美成爲黃泉大神】。明明就已經死了,卻會動,去攻擊丈夫。只不過她身體都爛掉了,所以跟吸血鬼感覺不壹樣。”
聽我這麽說,瑪亞回過頭來,豎起食指。
“守屋,南斯拉夫的吸血鬼身體也是爛掉的。”
“是嗎?”
“Da. 有的鼓鼓的,形狀像袋子。”
鼓鼓的像袋子的吸血鬼?我無法想像。聽起來不怎麽可怕。不對,因爲不合理所以可怕?
白河唔唔地偏著頭沈吟。
“我覺得,伊邪那美不太算。”
“怎麽說?”
太刀洗代替再度陷入沈吟的白河回答:
“因爲有外來的題材呀。”
“伊邪那美?什麽意思?”
“奧菲斯 (Orpheus) 型的神話。”
太刀洗的說明總是少了不止壹句。但瑪亞卻佩服地點點頭,喃喃地說:
“神話啊……”
“南斯拉夫有什麽神話?”
對于提出這個問題的太刀洗,瑪亞報以困擾的笑容。
“嗯——”
“用日文很難表達嗎?”
“Ni. ……嗯,南斯拉夫沒有神話。”
“沒有神話?”
就連太刀洗也露出訝異的表情。
“有這種國家啊。”
但是我明白瑪亞的意思。所謂的沒有神話,指的是在瑪亞的南斯拉夫裏、在南斯拉夫的第7個文化裏,沒有神話。這種情況和美國沒有神話大概很接近。因爲在瑪亞的南斯拉夫,神話是將來才會産生的。
瑪亞她們往後連神話都要自行創造嗎?
在整座山爬了十分之九之後,森林突然消失了。原本被擋住的陽光和初夏的微風再度出現。
“我們從文化回到平成了。”
正如太刀洗所說的這句感想,這裏的景象是很現代的。坡面經砍伐、鏟平,整理成壹格格現代化的墓地。白色的繩子界出邊線,有幾個地方似乎已經賣掉,可以看到5、6座嶄新的墳墓。和密密麻麻地擠在潮濕森林中的墓相比,山頂的墓位于陽光之下,每壹座都擁有充足的空間。遠較山腳下的墓地寬闊開朗,往生之後住起來想必很舒適。
“哦,這裏變成這樣了啊。”
白河環顧四方,說:
“整理得很漂亮。”
由于樹木已被砍伐,視野比只能透過樹群的縫隙來看好多了。風也很涼,令人忘卻梅雨的煩悶。俯瞰著下方的藤柴市,太刀洗低聲說:
“風景真漂亮,真是個不爲人知的好地方。”
好地方嗎?這裏是墓地耶。不過,也許風水不錯吧。
瑪亞就在我身後,心有所感似地沈吟。
“嗯——的確和南斯拉夫不同……雖然我之前就聽說過,但還是想看看日本人崇拜祖先的風俗。沒想到,埋葬是壹件吉祥的事。”
是嗎?崇拜祖先的風俗……
吉祥?
我發現她的話裏摻雜了壹個突兀的字眼,便回過頭去。瑪亞正仔細觀察壹座熠熠生輝的大理石墓。看到那個情況,我就明白瑪亞爲什麽會那麽想了。
有人來掃過墓。墓前插了鮮花,放著供品。
火紅的壹串紅,以及紅白豆沙包。
“……啊?”
我懷疑自己的眼睛。但是,那裏放的的確是紅白豆沙包。不是別的,就是紅白豆沙包。鮮豔的壹串紅用來掃墓祭拜也不太協調。
“這是紅白,很吉祥……嗯——真有趣。”
面對新的發現,瑪亞滿臉笑意。
太刀洗注意到她的樣子,走到我身邊,像咬耳朵般說:
“她好像有點誤會了。”
沒錯。
白河看到有違常理的供品,也說不出話來。
“這算什麽?紅白豆沙包和壹串紅?”
她難以置信地喃喃說道。
只有瑪亞開開心心地拿出記事本。
“這種花也是吉祥的花嗎?”
“那、那個,瑪亞,我不能說很了解日本人對生死的觀感,可是人死了,絕對不是壹件吉祥的事。”
白河很努力地想向她解釋。瑪亞歪著頭。
“那麽,紅白不吉祥了?”
“很吉祥啊,可是……”
“那麽,這邊這些不是紅白嗎?”
“是紅白豆沙包啊,可是……”
“那麽,這不是墳墓嗎?”
“是墳墓啊,可是……”
“那麽,墳墓就很吉祥吧。”
瑪亞壹副我的想法果然沒錯的樣子,顯得很滿意。相對的,白河卻連壹句話都講不完。也難怪她,明擺在眼前的事情教人如何否定呢。
“船老大……”
我出聲喊太刀洗。這顯然太奇怪了,壹定有蹊跷。明知如此,卻不明白到底哪裏不對勁。但太刀洗應該看得出來吧?
太刀洗不知是回應了我的呼叫,還是完全不予理會,只見她雙手稍微在胸前交叉,站在那座墳墓正前方,低低地唔了壹聲。
我也仔細觀察太刀洗正在看的東西。
墓很新。能遮風擋雨的森林被砍掉了,所以風雨的摧殘應該會嚴重上好幾分,但白色大理石表面仍保有光澤,也沒有板塔婆【注:塔婆原爲佛塔之意,傳入日本後,簡化爲木條狀,豎立在墓邊用以供養追善死者,稱爲板塔婆。多半于周年忌、于蘭盆會、彼岸會(日本于春分、秋分時舉行的法會)時豎立】。
墳墓正面,有墓碑前形成階梯狀的構造,而階梯的前壹階上有兩個金屬制的香座,紅白豆沙包就擺在香座前。就供品的位置而言,是很恰當的。紅白豆沙包和星期天在熱狗店送我們的大福大不相同,形狀工整,大小也壹致。太刀洗松開雙手,以手指頭捏了壹下紅色的豆沙包。看來,豆沙包依舊彈力十足。
兩個香座的外側各有壹個大上壹號的金屬瓶,這是用來插花的。只有右邊的那壹個插了壹束由幾把壹串紅紮成的花束。左邊則是空的。
“……”
太刀洗沿著墳墓繞,我也跟著她。墓碑上所刻的死者卒年,是平成年號。壹束枯萎的花被隨意扔在那邊。花束是小菊花和千日紅等符合掃墓常識的花卉。
我偷偷窺視太刀洗的神情……嚇我壹大跳。太刀洗不像平常那樣面無表情,而是雙眉緊蹙,不知是不是我眼睛花了,她還咬著嘴唇。
“怎麽了,船老大?”
“壹定是這樣。”
“嗯?怎樣?”
“如果文原在就好了。”
她不理會我,自顧自地喃喃自語,然後叫瑪亞:
“雖然才剛到有點可惜,我們還是下山比較好。”
“咦?怎麽了?”
“待在這裏,不會有什麽好事。”
太刀洗說完便轉身,帶頭走回森林中。路上只回了壹次頭,招手示意大家快走。白河和我面面相觑。
“……怎麽回事?”
“船老大也真是的,如果跟別人溝通的意願再強壹點就好了。”
“可是,我無法想像萬智殷勤體貼的樣子。”
說得也是。
我對愣在壹旁的瑪亞說:
“好像遇到什麽不好的事了,我們先走再說吧!”
瑪亞這麽期待要來,卻壹來就得走,我還以爲她壹定會很不情願,沒想到她很幹脆地點頭。
“好。”
我不由得問:
“真的好嗎?”
“嗯。到目前爲止就很有趣了……而且,我有預感我的預感會成真。”
預感?什麽預感?
“那我們走吧。”
在白河的號令之下,我們跟隨了太刀洗的腳步。

太刀洗在杉樹與墓石林立的森林中等我們。我小心翼翼地以小跑步跑過濕滑的下坡路,來到太刀洗身旁。
我們開始緩緩往下走。
“那是怎麽……”
回事——我本來想問,卻把話吞下去。我認識她已經兩年多了,總該清楚在這裏提出問題能不能得到回答。
太刀洗似乎在等我說完。但是,當她確定我把話吞進去之後,便微微壹笑。
“怎樣啦?”
“沒有……”
她輕輕搖頭,微微晃動了長發。
然後,滿足地說:
“守屋,妳想問是怎麽回事,是嗎?”
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不由得轉頭看太刀洗,我們四目相對。
太刀洗的眼神很柔和。臉上的表情是很少見到,不,是我從沒見過的開心。這時,我才明白,太刀洗是在逗我。
我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不了,不用了。”
“是嗎?”
“我現在什麽都還沒想。”
這次,太刀洗低聲笑了。她笑了壹陣子之後,刻意清了清喉嚨。
“是嗎,可是時間不多了。在我們下山之前,必須向瑪亞解釋。”
“搞半天,妳本來就打算解釋啊?”
“當然呀!守屋,妳好像把我看得太冷酷無情了。”
我有點不高興。
“什麽無不無情啊,妳從來就沒有向我解釋過。”
壹聽我這麽說,太刀洗的笑容更深了,低聲這麽說:
“哎呀,我還以爲受到特別待遇,妳會高興的呢。”
“……”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在這種場合如果有什麽得體的話可說,就算是事後也無妨,我真想知道。
樹與樹交錯的縫隙之間,可以看到日頭西沈的天空。此時吹進了壹陣風。我把思考集中在我們剛離開的那座墳和那些特異的供品上,以便趕上太刀洗所設的時限。
路越往下越窄,後來,我們便不得不像上山時壹樣,形成壹列縱隊。我帶頭,接著是太刀洗,再後面跟著瑪亞,但瑪亞卻按捺不住地叫太刀洗。
“萬智,請告訴我壹定要下山的理由。”
我沒有回頭,所以不知道太刀洗臉上是什麽表情。只是就太刀洗稍微頓了壹下才回答,可見她也稍事思考了。
“嗯。不過,在那之前,瑪亞。”
“是?”
“妳懂得真不少,連紅白豆沙包很吉祥都知道。”
“對呀!”
聽聲音飽滿洪亮的程度,我可以想像瑪亞用力點頭的樣子。
“上次大家帶我去曆史文物區的時候,我們走散了,就是那時候守屋告訴我的。聽說紅色和白色壹起使用的時候,特別叫作紅白。我們還吃了紅白大福。”
白河似乎已經聽瑪亞說過,加了壹句:
“聽說是熱狗店給的。”
“是嗎?”
“甜死人不償命。”
太刀洗是在爲我爭取時間嗎?這我可不相信。或者,她可能還在作弄我。
紅白豆沙包。紅色和白色壹組……說到這,供品明明是紅白豆沙包,花卻只有壹串紅,這樣比例不是不太對嗎?
“那妳壹定是吃到很甜的大福了。不過,也有不甜的哦!”
“嗯——我知道。才吃過壹個,不能說了解東西的味道。”
“守屋告訴過妳紅白爲什麽吉祥嗎?。
“沒有。”
“是嗎?壹開始……”
我聽到布摩擦的聲音。我還在好奇聲音是哪裏來的,但馬上就明白了。是瑪亞從口袋裏拿出記事本和筆。
“好的,請說。”
“壹開始用紅白的,是‘水引’這個東西。我聽說,因爲水引紅白相間,所以後來就演變成紅白表示吉祥了。”
“水引?……”
在隊伍最後的白河告訴瑪亞:
“就是在禮物包裝盒上綁的結。上次給妳看過。”
“嗯——以後請再給我看壹次。那麽,爲什麽水引是紅白的呢?”
太刀洗沒有吊她胃口,說:
“因爲以前來自中國的進口品,都是用紅色和白色的繩子來綁的。這在中國並沒有特殊意義,但收到東西的日本這壹方,卻認爲這是有意義的,以爲禮物都要用紅色和白色的繩子來綁。到了後來,就變成紅白代表吉祥了。”
第壹個有反應的,不是瑪亞,而是白河。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都不知道是先有水引才有紅白的。”
那麽瑪亞呢?我很好奇,便回過頭去看,只見她壹臉愕然,拿著筆的手也停下來了。好不容易說出來的話是:
“那麽,我弄錯了嗎?紅白不吉祥?”
“不是的,妳沒有弄錯。這種事常有啊,像撲克牌、南瓜、咖哩、袋鼠……”
“嗯——”
“即使壹開始弄錯了,後來也慢慢變成真的了。”
然後,她又加了壹句:
“不過我倒是認爲,事物的由來絕大多數都不能信以爲真。”
說完這句話,太刀洗就沒有再開口了。
當我們經過上山時注意到的那座文化元年的墓時,瑪亞突然冒出壹句:
“原來如此,傳統不是刻意創造出來的啊。”
可以看到山腳的寺廟了。
在此同時,也看到人影,壹行3個人。率先而行的男子看來已過中年,手上拿著寶特瓶。瓶裏裝的應該是水吧,用來淋在墓上的。他後面是壹個女子,看起來是男子的妻子,手裏拿著花。遠遠的看不清種類,但顯然不是壹串紅那類古怪的花。最後壹個是年輕人,年紀和我們相仿,也可能更小壹點。
我們這時所在的地點路特別窄,如果在這裏錯身,多少會有點麻煩,如果再往下壹點,路應該會比較寬,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聽到跟在我身後的太刀洗喃喃地說:
“果然來了。”
“果然?”
這個字眼引起我的注意,壹回頭,太刀洗輕輕點頭。
“我就是不想和他們遇個正著。”
這麽說,太刀洗早就知道會有人來掃墓嗎?而且還認爲遇見他們不是什麽好事?
走在濕滑的下坡路耗掉我不少專注力,但我還是凝神思考。
路上,我們和那3人錯身而過。他們是很平常的人,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口好渴。
山腳下有自動販賣機,我們在那裏稍事休息。灌了綠茶,喘了壹口氣時,白河和瑪亞圍住太刀洗。瑪亞的記事本和筆已經拿在手上了。
“諾,萬智,可以問了嗎?”
“剛才沒辦法問。如果有什麽哲學上的理由,請務必告訴我。”
太刀洗眉頭輕輕壹皺,不置可否地嗯了壹聲,有違她平常的風格。然後,瞟了我壹眼。
我轉移視線。事實上,我已經整理出壹個大致的輪廓,但我還是希望太刀洗本人來說明,所以故意佯裝不懂。
但是,要騙過太刀洗,我的演技還差得遠。
“守屋好像知道。”
“咦?”
“守屋,妳知道嗎?”
所有的視線都往我身上集中。我被綠茶嗆到,咳了兩、三次。瑪亞不爲所動,向我走過來。
“請告訴我。那果然是吉祥的嗎?”
等我的喉嚨平複下來之後,我盡可能做出莊嚴的神態,說:
“在死去的人面前,幾乎不會做什麽吉祥喜慶的事。我只知道壹則例外,但跟剛才的狀況不同。”
“例外?我都不知道原來有例外啊。”
“有啊。壹種叫作‘祭上’的儀式,聽說是在第33年或第50年的忌日,反正就是死了很久很久以後,死者就不再是壹個個體,而成爲沒有名字的‘祖先之靈’,據說有些地方會在這時舉行盛大的慶祝。但是,那座墓裏埋的是平成之後往生的死者,還不到33年。”
幾年前,我家曾爲曾祖父舉行過這種儀式,我才知道的。
“那麽,那就不吉祥了?”
“不是的。”
出現了兩張不解的臉。
“那麽,很吉祥?。
我含混地點頭。要是太過自信,到頭來發現自己猜錯,就下不了台了。
“應該是。因爲紅白豆沙包是吉祥喜慶時的東西。”
“守屋,我不懂妳要說什麽。”
我瞄了太刀洗壹眼,也不知她是不是刻意,面向別處,無法判斷她對我這些話是贊成還是反對。
我喝了壹口茶。
“如果對供奉那些東西的人來說,是喜事呢?”
“嗯?……”
瑪亞歪著頭。
但是,白河好像懂了,看得出她有些受到沖擊。看到她的反應,我安心多了,壹口氣說:
“供奉那些東西的人,大概是想藉著供奉紅白豆沙包表示被葬在那裏的人‘死得好’、‘死得上上大吉’吧。我不知道那位死者是什麽樣的人,但不管怎麽樣,這都不是壹件令人愉快的事。”
“這、這種事……”
“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白河說不出話來。沈重的沈默包圍了我們壹段時間。就連瑪亞也嘴巴緊緊閉上。
“可、可是——”
白河打破了這陣沈默。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爲什麽要急著下山呢?如果真的像守屋說的那樣,雖然讓人很不舒服,可是我們也不必逃走吧?是怕死去的人會變鬼跑出來嗎?”
這次換我無言以對了。的確,太刀洗那時候說過,待在這裏不會有好事。理由純粹只是因爲這件事令人心裏發毛嗎?
“哦,關于這個——”
我這才發現太刀洗站在我後面。
“我這個人不太怕鬼,所以不是這個原因。如果那些供品真的只是爲了冒犯死者而放的,我們是沒有必要離開。”
我回頭,看到太刀洗的嘴唇有壹秒鍾出現了笑容的形狀。我把這個笑容當作是我解釋得還算不錯。
白河提問的對象,從我換成太刀洗。
“如果不是針對死去的人,那是針對什麽?”
太刀洗簡短地回答:
“遺族。”
“……遺族?”
“那些豆沙包和花傳達了壹種訊息,就是這對妳們來說也許是件傷心事,但我可是高興極了。可是,如果特地准備好的壹串紅枯了,或者紅白豆沙包酸了、爛了,喜慶的程度也會減半吧。擺供品的時間和遺族掃墓的時間越接近,就越有效果,最好是同壹天。
“所以,我想遺族今天應該會來掃墓。要是不巧撞個正著,被他們以爲供品是我們放的,那就不妙了。
“還有就是,沒有白色的郁金香。”
這個突兀的字眼,讓白河壹時之間忘記彌漫在四周的厭惡感,盯著太刀洗直看。
“郁金香?”
“不是郁金香也沒關系,只要是華麗的白花就好。對不對,守屋?”
白花。
哦,原來如此,我總算懂了。
“明明有兩個花瓶,卻只有壹邊供奉了壹串紅。”
“對。”
“如果要講求效果,最好是把壹串紅分成兩束供在兩邊。”
“對啊。”
“沒有這麽做,是因爲花也打算弄成壹紅壹白。不,就算沒有刻意要弄成壹紅壹白,另壹個花瓶裏的花也已經准備好了。而花沒有供上去是因爲……”
最後壹句話,由白河接手:
“……我們來了。”
太刀洗壹副事不幹己似地點點頭。
“那種人,還是不要太靠近吧?”
在俯瞰藤柴市的墓地裏,零落的墓碑背後,也許有人正屏著氣,緊緊握住美麗的花。供奉了紅白豆沙包,供奉了壹串紅,准備等著看遺族的反應。有人恨恨地暗中瞪著我們這些不遠之客。
原來如此,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
瑪亞拿著記事本,垂著眼睛動也不動。可能是受到不小的打擊吧。日本文化處處引起她的興趣,卻親眼目睹有人利用日本的文化做出惡質的惡作劇。
白河語帶哭聲,喃喃地說:
“我……瑪亞說她很期待,我本來想讓她開心的……”
瑪亞擡起頭來,搖搖頭。
“別這麽說。”
“對不起,瑪亞,對不起。”
彷佛要安慰白河壹般,瑪亞把說話的速度放慢了。
“別這麽說,いずる,我很開心。這種事在哪裏都會發生,可是因爲我是南斯拉夫的人……我是客人,所以不管在哪個國家都沒有人肯讓我看到。但是今天我看到沒有遮掩的地方,我很感動。所以,いずる,謝謝妳。”
“瑪亞!妳千萬不要認爲日本人都是這樣!”
瑪亞笑著對悲傷的白河點頭。
“別擔心。之前我也說過,我不會弄錯兩次!”
是的,瑪亞累積了經驗。這用不著我們來擔心。今天的事情,對住在日本的我們來說,也是壹次不愉快而罕有的經驗。就是透過這類經驗的累積,瑪亞才成爲現在的瑪亞的吧。今天的事也將成爲經驗,然後瑪亞又將成爲另壹個瑪亞。
時間已經到了可以稱爲傍晚的時候。我擡頭仰望山巅附近,那3個人應該走到那裏了吧!山後的天空呈現壹片美麗的紅光。
◎休息與簡短的對話
1992年7月6日 (壹)
日記來到去年的6月5日。之前壹小口壹小口喝著的冰咖啡,在這時候已經喝光了。我跟老板點了第二杯。這時候,從外表可以知道全神灌注、生怕聽漏了壹字壹句的白河,才第壹次呼地深深吐了壹口氣。
“要不要休息壹下?”
“好啊。”
我先把日記本合上。
我們輪流上洗手間,順便等我的咖啡。咖啡送上來之後,我和白河都沒有立刻說要繼續。白河的情況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的眼睛和喉嚨都有些疲累,顯然已經精神不振了。之前念給白河聽的部分,都是心情愉快的時期。如果沒有該寫的事情,我就不會寫日記,因此從這裏開始跳了兩個禮拜。
白河看著自己做的筆記,低聲說:
“這樣看起來,瑪亞還滿冒失的呢。”
冒失嗎?我倒認爲是躁進。瑪亞的誤會,不都是瑪亞急于找出觀察成果而造成的嗎?其實,她壹定很希望她感興趣的壹切事物都能得到說明,就像我在射箭場向她所做的說明壹樣。但是,如果要這麽做,兩個月實在太短了。外表雖然看不出來,但也許就各方面而言,瑪亞都不得不焦急。
“如果沒有守屋,搞不好瑪亞會帶著好多誤會回去呢。”
這方面我多少可以居功吧!不過,若要論功勞,如果沒有太刀洗,憑我肯定無法幫上忙。
陽光壹直射在桌上,很刺眼。我放下百頁窗,冷氣很強。
正當我猶豫著該不該跟老板說的時候,白河聶嚅地說:
“那個……”
“嗯?”
我等著她接下去,她卻露出自嘲般的笑容,輕輕搖頭。我以爲她不說了,含起咖啡的吸管,但白河的動作似乎不是對我而發的。她露出倦容,繼續說:
“我們啊,在這裏整理去年的東西,想知道瑪亞人在哪裏……”
我邊吸咖啡邊擡眼看,白河的視線迎了上來。我不發壹語地等,白河才終于像豁出去了壹般,壹口氣把話說出來:
“可是,又不能保證光憑我們所知的就壹定找得到她。就算把我們所知道的資料全部輸進全世界最好的電腦,叫電腦找出答案,我想電腦給的答案也是不可能吧。只要努力不懈就壹定會成功,這種話說起來很簡單,可是卻不能保證我們已經收集了所有可以找出答案的資料。
“再說,即使收集了所有的資料,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也許不知道那就是我們要的元素。”
與其說白河說得壹點都沒錯,不如說現在說這些又能如何。我讓嘴唇放開吸管,咕膿著說:
“問題不是所有,而是夠不夠。”
然後又喝起咖啡。盡管自己的擔心並沒有受到正視,白河仍然沒有生氣的樣子,反而是壹臉抱歉地低下頭。
“對不起喔,這種事,明明從壹開始就知道了。”
“……”
“可是,就是會怕啊。最後才發現白忙壹場,這種感覺不是很令人害怕嗎?想到這種心情可能沒有結束的壹天,就令人害怕……”
我也怕。我本來就不是什麽神經大條的人,但是,爲什麽現在要提起這些?
我把玻璃杯放回杯墊上。
“想放棄嗎?”
白河落寞地笑了。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管是前進還是後退,我都提不起勁來而已。”
“哦,這個我懂。”
低聲回答之後,我以中指敲敲自己的日記。
“可是,這時候也只有相信了吧!”
“現在只能相信神明,告訴祂元素都找齊了。佛也可以。不過,妳相信我們有能力找得出來嗎?我對南斯拉夫並不熟悉,我只是瑪亞的朋友。”
“相信就是了。”
“爲什麽?”
我知道,在這個關頭要展現自信。我奮力挺起胸膛。
“我稍微調查過了,這部分靠我就可以了。”
我的這分自信,多半只是虛張聲勢。然而白河,還有我自己,都靠虛張聲勢來支撐著。白河嗯了壹聲點點頭,再次握起筆。休息結束了。
記錄從6月27日再度開始。

二 幻獸之死

【地圖】

1

1991年6月27日 (四)
這兩個星期,我的荷包整個見底了。
因爲我訂的南斯拉夫相關書籍陸續送到了。
只不過,說到買書,對于只買文庫本【注:此處的文庫本指的是日本出版業界所出版大小爲105 x l48 mm的書。這類書籍多半事先推出過精裝硬皮書,待兩年半至三年後,再推出廉價又方便攜帶的平裝版本,即文庫本】、漫畫,或者偶爾買幾本新書版叢書【注:此處的新書並非新的書籍,而是指大小爲173 x l05mm的書籍,體積較小,售價亦相對較低】的我而言,買單行本【注:在此指文庫本、漫畫、新書之外的壹般書籍。日本的書籍初出版時多爲精裝硬皮書,售價較高】是需要相當的決心的。我瞞著家裏在學校打工所存的壹點積蓄,爲此耗掉了不少。然而,望著空空如也的荷包,我壹點都不後悔。反正這筆錢就算存下來,以後也不會用到正途。
首先最好有個大致的概念,所以我選擇書名壹看就像入門書的32開大小的那本開始看,也帶到學校來。我想先從確定南斯拉夫的所在地開始,這壹點都不難,只要壹張世界地圖就夠了。想到這裏,我便去找世界史上課所用的地圖。打開封面,麥卡托投影的世界地圖便滿足了我的需求。
放學後的教室。
平常,我主要是看娛樂小說。但是在高中生活中,我從來不會把書帶到學校埋頭猛看。無論是多引人入勝的小說,我都留在家裏看。因爲我知道看書的人在高中教室裏是少數,而且也視強調自己是少數爲矯情,不屑爲之。
但是,托考大學之福,這種不搭調變得很容易瞞混。當我處身于自習的同學之中,看著花大錢買來的書時,文原來了。他好像是准備回家時偶爾經過。
“好認真啊。”
說完,大概是注意到我手裏拿的不是課本、也不是參考書和題庫,因而揚起眉毛。
“……妳在看什麽?”
我舉起書讓他看書名來代替回答。文原仔細打量了壹陣子,輕輕歎了壹口氣。我明明沒生氣,卻開玩笑地假裝質問他:
“歎那口氣是什麽意思?”
“這是買的吧?我真服了妳。妳沒想到圖書館這個方法嗎?”
我苦笑,搖搖頭。
“我找過了,學校的圖書館沒有,市立圖書館也沒有。可能有吧,但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
“半天,這也很令人佩服。”
爲了不打擾自習的同學,文原把聲音壓得很低,壹邊說、壹邊往旁邊的桌子靠。
我專心看書,所以沒注意到外面開始下雨,而且不是綿綿細雨,雨勢不小。操場上還沒有積水,看來是剛剛才開始下的。
“可是,就算妳買了這些,瑪亞也快回去了吧?”
我看著雨點頭。
“因爲兩個月的期限快到了。”
“訂書很花時間吧,沒趕上需要的時候。”
我對這番似乎是表示同情的話笑了,把視線從雨移回文原身上。
“不會趕不上啊。難不成妳以爲我買這些是爲了和瑪亞有話題聊?”
“不是嗎?”
“這個嘛,說我沒有那個居心也不見得,不過……”
我把書簽夾好,合上書。手肘靠在書上,以手撐臉。
也難怪文原會這麽想。爲人正經八百的文原並非草木之人,當然,我也只是個凡夫俗子。身邊有那樣壹個女孩,想找話和她聊也是人之常情吧!
但是,原因不止于此。我不是光爲了這壹點,才泡在圖書館裏、花大錢去買書的。對此,我有明確的自覺。但是,這該怎麽說明才好?無法以語言表達自己的行爲,感覺真不舒服。我在腦海裏稍微斟酌壹下詞句。
沒有撐住臉的那壹只手,在32開的封面上把玩。
在以言語形容之前,我心裏有個形象。
想像之中有壹個圓。
圓被昏暗的薄霧包圍,但圓內有聚光燈打光。裏面有我,有文原、太刀洗、白河。我所站的地方相對之下離圓心較近。文原應該也是。白河大概更靠近圓心吧!而太刀洗壹定是稍微接近外緣。但是,我們終究都在同壹個圓裏。在這裏競爭,在這裏獲勝或落敗。而,盡管沒有人大膽宣稱,但其實只要待在圓裏便能夠生存。
然而有壹天,瑪亞闖進了這個圓。據她說,她來自另壹個圓。雖然有所耳聞,我們卻大爲吃驚,原來這是可行的。不,不對,我們驚訝的是,這時候我們才想起原來還有這種方法。
而我心想,既然她能從那裏來,那麽我們也壹定可以到那裏去。或許我會因此而不再傻傻地待在圓裏。
換句話說,如果要用語言來表達的話……
“這個啊……”
我喃喃地說。
然而,我卻不再繼續。因爲我想了想,認爲這件事不應該當著大庭廣衆說,也沒有向文原解釋的道理。更重要的是,說出來之後,總覺得壹切都會變得無足輕重。
所以我露出促狹的笑容:
“我來教妳跟南斯拉夫有關的事吧!不是我自誇,在這方面,我現在可是學校裏的第壹把交椅哦!”
不知是因爲我沒有正面回答讓他感到不快,還是因爲別的理由,文原皺起眉頭。
“不用了。”
“別客氣啊!世界地圖要改寫了哦!妳知道嗎?在奧地利南方。”
“我的選修科目是日本史。”
“沒有心思學考試不考的知識喔。”
原本坐在桌子上的文原下來了,朝挂在黑板上方的時鍾看了壹眼,說:
“想必妳在上面花了不少功夫,不過,我認爲自己的手碰不到的地方都是假的。”
“手,隱喻嗎?”
“不是,就是最直接的意思,就是身體。”
或許這種看法也成立。
那我走了——文原簡單地招呼壹聲就回去了。我收起撐住臉的手,再度將書打開。打開筆記本,拿出原子筆。因爲裏面有壹連串不熟悉的詞語,不做筆記實在看不下去。

南斯拉夫位于巴爾幹半島。
人口約2,350萬人,面積約爲25萬5千8百平方公裏。看來人口密度遠低于日本。接壤的鄰國西有義大利,北有奧地利、匈牙利、羅馬尼亞,東有保加利亞,南有希臘,西南有阿爾巴尼亞。
把各共和國的基本資料制表應該會比較有條理。我這麽想,便從鉛筆盒裏拿出尺。
官方語言有斯洛維尼亞語、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及馬其頓語3種。北部主要使用拉丁文,南部則用西裏爾文字。克羅埃西亞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和塞爾維亞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有若幹不同,但相異的程度就像“英式英文”與“美式英文”。另外也有這種比喻法:“其中的關系或等同于東京腔和大阪腔。”
宗教主要有3種。雖采共産主義體制,但並未進行宗教鎮壓,然而民族主義的行動若與宗教結合將不利于聯邦,因此也不予鼓勵。和瑪亞在司神社裏說的壹樣。
再稍微深入了解各共和國。
● 斯洛維尼亞共和國
共和國本身雖小,但每人的國民生産毛額卻壹枝獨秀。在地圖上最靠近西歐也許並非直接的因果關系,但這裏的收入水准也最接近西歐。
旅遊指南上寫著首都盧比亞納人口約32萬,從山丘上的盧比亞納城俯瞰街景,有文藝複興、巴洛克、新藝術風格交錯,風景優美。盧比亞納河有如圍繞盧比亞納城所在的山丘般蜿蜒而過,其上跨越著名建築師壹手打造的“三重橋”與“龍橋”,前者爲觀光景點,後者則爲此地的象征。此外,波斯托伊納鍾乳石洞與布雷德湖也相當受歡迎。尤其是鍾乳石洞,光是斯洛維尼亞便超過6千個。這塊土地的石灰成分壹定特別多。
● 克羅埃西亞共和國
克羅埃西亞擁有極長的海岸線。細長的海岸線向南北延伸,在地圖上形成魚鈎般的拉丁字母J。平均國民生産毛額在聯邦中排名第二,雖然遠遜于最高的斯洛維尼亞,但亦遙遙領先名列第三之後的國家。
至于旅遊指南,上面說漫長的海岸線最適于度假。既然面臨的是亞得裏亞海,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首都劄格瑞布人口約70萬。曆史上軍事重鎮格拉德茨及以大聖堂爲中心的卡普托互相競爭,16世紀合並爲劄格瑞布。感覺跟秋田市很像嘛。天主教建築,也就是教堂,值得壹遊。薩瓦河北岸有發達的都市,最近也開始向南拓展。
● 塞爾維亞共和國
塞爾維亞爲內陸國,北部是平原,南部則爲山區。人口方面獨占鳌頭,然而平均國民生産毛額卻落後壹大截。人口雖是生産的基礎,但顯然並不是有基礎就夠了。
書上說,塞爾維亞位于南斯拉夫的中心,有好也有壞。這話的意思不多加研究是無法明白的。總而言之,我知道塞爾維亞共和國的首都貝爾格勒同時也是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的首都,而國內還擁有兩個自治州,分別是弗依弗丁納與科索沃,首府分別爲諾維薩德和普利斯提納。
旅遊指南只大略介紹了首都貝爾格勒。上面說,貝爾格勒人口約有116萬,是由名聞遐迩的多瑙河與我沒聽過的薩瓦河彙集發展而來,貝爾格勒意爲“白色城牆”。書上介紹說,這個名字是土耳其軍于14世紀攻打到這壹帶時,有感于此城之美而命名的,但另壹本書卻說9世紀時便已名爲Beligrad,意思是“白城”。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大概就像真實與事實那樣吧。多瑙河與薩瓦河合流處有城堡遺迹,現作爲公園,從該處眺望的風景美不勝收。
● 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共和國
列表的主要宗教和民族都各有3種。壹定是三者難分高下吧。這種情況從國名也看得出來。南斯拉夫的6個共和國當中,有5個是以民族名爲國名,但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是地名而非民族。
旅遊指南上說“老橋”很美。首都塞拉耶佛人口約有30萬。照片裏有好幾座清真寺的宣禮塔,好像要證明這裏回教徒很多似的。市區正中央有米利亞茨卡河東西橫貫,逆河而上,有壹座阿拉伯式建築的圖書館值得壹遊。我還在想,塞拉耶佛好像在哪裏聽過,原來就是暗殺發生的地方。奧地利皇太子在此遭到暗殺,成爲展開第壹次世界大戰的藉口——教科書也教過。
● 蒙特內哥羅共和國
人口62萬,這個數字比日本堺市還少,只比岡山市略多壹點而已。
雖然臨海,但國土幾乎都是山地。山嶽地帶的險峻爲曆史增添了幾分色彩,這裏是巴爾幹半島上唯壹壹個有史以來始終保持獨立的國家。
我翻了旅遊指南,卻沒有蒙特內哥羅的介紹。不知道是因爲山區太多,還是尚未發展觀光産業。首都爲狄托格勒【注:狄托格勒 (Titoglad) 爲社會主義時期名稱,1991年起恢複舊稱波德戈裏察 (Podgorica)】。人口約6萬人。關于這個城市的記載也寥寥無幾,只說“由于戰爭破壞,雖有遊擊隊紀念碑,史迹卻不多”。戰爭指的當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吧。
● 馬其頓共和國
平均每人國民生産毛額是6個國家裏最低的,但後三者之間也相差無幾。而墊底的這3個國家,同時也是南斯拉夫南方的3個國家。把表和地圖對照著看,可以清楚看出南斯拉夫越往北越富足,越往南則越貧窮。
照例查閱旅遊指南。最北的斯洛維尼亞有布雷德湖這個名勝,最南的馬其頓則有個名叫奧荷瑞德的湖,據說很美。首都史高比耶人口約有32萬,每本書上寫的第壹件事,都是首都因1963年發生的地震而毀。車站壹帶在地震之後以後現代風格重建,依書上的照片,所謂的後現代風格指的是“多下壹道功夫”的意思嗎?這種後現代的景觀止于土耳其時代所建的“石橋”,過橋之後,便是保留至今的土耳其風格老街。
共和國:
斯洛維尼亞 ┃ 克羅埃西亞 ┃ 塞爾維亞 ┃ 蒙特內哥羅 ┃ 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 ┃ 馬其頓
面積(萬平方公裏):
約2.0 ┃ 約5.7 ┃ 約8.8 ┃ 約1.4 ┃ 約5.1 ┃ 約2.6
人口(千人):
1,963 ┃ 4,760 ┃ 9,779 ┃ 615 ┃ 4,355 ┃ 2,034
主要民族:
斯洛維尼亞人 (87.6%) ┃ 克羅埃西亞人 (77.9%) 塞爾維亞人 (12.2%) ┃ 塞爾維亞人 (65.9%) 阿爾巴尼亞人 (17.1%) ┃ 蒙特內哥羅人 (61.9%) 回教裔 (14.6%) ┃ 回教裔 (43.7%) 塞爾維亞人 (31.4%) 克羅埃西亞人 (17.3%) ┃ 馬其頓人 (64.6%) 阿爾巴尼亞人 (21.0%)
主要宗教:
天主教 ┃ 天主教 塞爾維亞正教(屬于東正教之教派) ┃ 塞爾維亞正教 回教 ┃ 塞爾維亞正教 ┃ 回教 塞爾維亞正教 天主教 ┃ 馬其頓正教(屬于東正教之教派) 回教
主要語言:
斯洛維尼亞語 ┃ 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 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 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 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 馬其頓語
國民所得/人(美元):
6,280 ┃ 3,757 ┃ 2,579 ┃ 2,089 ┃ 1,968 ┃ 1,918 ┃
首都:
盧比亞納 ┃ 劄格瑞布 ┃ 貝爾格勒 ┃ 狄托格勒 ┃ 塞拉耶佛 ┃ 史高比耶
透過書本神遊過南斯拉夫壹遍之後,我才發現低垂的雨雲變得更暗了。雨沒有要停的樣子,而且太刀洗就在我旁邊。她隨手拉開壹張椅子,像主人般堂而皇之地坐著,右手拿著翻開的文庫本。
嚇我壹跳。
我佯裝平靜,輕輕伸了懶腰。
“我都沒發現妳來了。什麽時候跑來的?”
太刀洗拾起頭來:
“剛剛。我連壹頁都還沒有看完。”
“叫我壹聲不就好了。”
“我看妳看書看得很專心。”
“今天客人還真多,剛才文原也來過。”
太刀洗還是只用右手就合上了文庫本。她站起來,把椅子歸回原位,站在我身旁。
“是嗎?真巧。”
然後,探頭看我手裏的東西。
“妳在看什麽?”
她自己明明也在看書,卻只會問我看的書。我像剛才文原來的時候壹樣,拿起書給她看書名。
“文原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那也真巧。”
太刀洗邊說邊看書名,然後輕輕歎了壹口氣。
“是嗎?守屋也很關心啊。”
她說得這麽坦白,讓我感到有些困惑,但我也坦白地回答。
“是啊,遮掩也沒有意義。我是很關心。”
“我也壹樣。瑪亞雖然說不必擔心,但我覺得她的話聽起來才像在遮掩。”
太刀洗微微垂下視線。我則相反地擡頭看她。
“……妳在說什麽?”
不必刻意,我們便自然而然地形成對望的姿勢。太刀洗露出訝異的表情,好像在說這人在講什麽啊?不過,這也許是因爲我心裏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女人在講什麽,才會這麽認爲也不壹定。
“瑪亞怎麽了嗎?”
果然沒錯。我再次定神看太刀洗,她就像平常壹樣,壹臉懶得理人的樣子。
“守屋,妳沒看新聞?”
“沒有。這幾天我時間都花在這裏。”
我敲敲書本回答,太刀洗點點頭:
“這我倒是沒想到。”
說完,她便沒再開口。那種氣氛,很像是不知該怎麽說才好。太刀洗說的話倒是還好,但她這種難得壹見的舉止,卻給我壹種無法言喻的不祥之感。
我等不及,重複問道:
“發生了什麽事嗎?”
太刀洗搖頭,長發隨之搖曳。
“什麽都沒發生,還沒有。而且,之後大概也什麽都不會發生。”
“……”
“瑪亞的國家,昨天……”
她還沒說完,壹個高亢的聲音便把她打斷了。
“萬智!”
壹回頭,白河就站在敞開的門口。白河淋了點雨,手裏拿的應該是報紙吧。白河沒有向我看上壹眼,快步來到太刀洗身邊,攤開被雨水打濕而出現深鼠灰色斑點的報紙。這時候急著想讓別人看報紙,可見得是晚報。
白河喘著氣,壹邊說這裏、壹邊指著某壹頁的角落。我也在太刀洗旁邊,隨著她視線落下的地方,看了那則報導。
標題是這樣的:
“南斯拉夫 即將開火”
“……這是怎麽回事?。
我不由得低聲說。
太刀洗以平靜的聲音回答我:
“昨天,瑪亞的國家裏,有壹部分宣示獨立,但是瑪亞說不會有事。”
在給我壹點時間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之後,又加了壹句:
“看來,事情並非如此。”
傾盆大雨下個不停。遠遠地,甚至響起了雷聲。

2

1991年6月30日 (日)
我的眼睛到底都在看些什麽?耳朵也是,我明明沒有塞住耳朵啊。
翻開報紙,26日的日報報導了斯洛維尼亞和克羅埃西亞宣布獨立的消息,也刊載了斯洛維尼亞的主席庫昌的部分演講。“凡是人,生來便具有作夢的權利。斯洛維尼亞人自古便懷著夢想,渴望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國家。而這個世世代代的夢想,今晚終于得以實現。”而27日的晚報,則報導了南斯拉夫聯邦軍攻入斯洛維尼亞境內。
我還自以爲對南斯拉夫多少有點認識,但我太天真了。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國家彌漫著動蕩不安的火藥味。的確,這幾年,具體而言是1989年以來,歐洲東半部便風波不斷,新聞也報導了各方面的消息。然而,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會與我的生活扯上關系。
我的眼光局限于僅有的資料中,在茫然如夢的心境中度日。白河受到的沖擊壹定比我還大吧。白河向我們描述過瑪亞的模樣,但她的話有時缺乏條理。即使如此,就我聽懂的部分,大概是說瑪亞只借用了幾次電話和她聯絡,並沒有特別驚慌的樣子。然而,白河說:
“瑪亞並不激動,我想,那也不是悲傷。她比我想的還要平靜,很沈著,可是好像有點……”
白河猶豫了壹下,好像認爲只有這種說法,說:
“生氣。”接著,3天過去了。
內戰逐漸平息。事實上,簡直可說是雷聲大雨點小。
南斯拉夫聯邦軍鎮壓了人數居于劣勢的斯洛維尼亞共和國部隊,轟炸首都盧比亞納的機場,還封鎖了國境。不僅如此,在EC【注:爲歐洲共同體 (European Community) 的簡稱,也是歐盟的前身】的調停之下,很快便決定將獨立宣言暫緩3個月。
都是因爲裝甲部隊運送車的畫面太駭人、兩伊戰爭的記憶太鮮明,害我把事情想得有點太嚴重了。真是杞人憂天。爲了壹點小事大驚小怪,慌了手腳,結果短短4天就結束了。遺憾的是,有40人左右身亡,但戰爭結束了。南斯拉夫雖然有些亂了陣腳,但壹定很快就會回穩的。然後,迎接不知不覺間已成熟長大的瑪亞回國。壹點問題都沒有。不,問題有是有,但那並不是什麽大問題。
那天早上天氣很好。
英文課出了作業,我打算在市立圖書館解決。應該花不到30分鍾,所以我想再複習壹下片語。之前的模擬考英文考得不太理想。這壹科不是我的弱項,但可能是因此而掉以輕心了。我壹直認爲有必要找時間複習壹下。這是壹個用來消磨無事可做的星期天的好方法。
其實我自己也明白,真的需要再提醒的不是片語,而是自己身爲學生,而且是考生的事實。東歐在試題裏所占的比例真的很低。再怎麽留意南斯拉夫,對于我本來該做的事幾乎沒有任何助益。我必須認清這壹點,也必須准備考試。然而,心裏明明這麽想,包包裏還是放了3本買來的書。真是不乾不脆。
不久,雲多了起來,但天氣還是很熱。明天就是7月,夏天就快到了。不,是已經到了吧。從我家到市立圖書館,騎腳踏車大約要20分鍾。每當遇到紅燈停車的時候,我都會拿出小毛巾擦擦額頭。心裏想著要在天氣真的熱起來前,把頭發剪短壹點。
出門之前,我打電話給太刀洗,因爲我知道她利用圖書館的次數比我頻繁得多,也許她今天也會去。我的推測果然准確,電話裏太刀洗說她正准備要去。我看看表,太刀洗應該到了。我人還在半路上,但沒什麽好急的。我和太刀洗在電話裏的對話如下:
“妳要去圖書館嗎?”
“嗯。”
“我也要去。”
“是嗎?”
“好像會很熱。”
“壹定的吧。”
簡潔得令人不敢稱之爲對話,所以我們並不算有約。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蠢,幹嘛打那通電話,但既然交了太刀洗這個朋友,這種事就不算稀奇。
英文作業比我預期的還難,無法在30分鍾之內寫完。不過,不必多專心也照樣1個小時就解決,然後打開單字本片語的部分,開始複習默記。6人座的桌子被跟我壹樣的考生坐滿,太刀洗在正對我的座位上靜靜地演算計算題。
不久,我覺得口渴,便離開座位,到大廳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紙杯裝的冰咖啡。這時候,太刀洗也來了。當然,想也知道她不是跟著我來的。她也選了跟我壹樣的冰咖啡,不過她按了砂糖增量的按鍵。喝了壹、兩口,小聲地對我說:
“妳還在查嗎?”
壹時之間,我沒會意過來,但很快就明白她指的是南斯拉夫的事。我點點頭。
“現在變成准備時事問題了。”
“我倒沒有那個意思。”
“有沒有什麽成果?知道開戰的原因了嗎?”
她的口氣聽起來太過事不幹己,讓我有點不高興。我喝了壹口咖啡,鎮定壹下。
“還不知道那兩個國家爭取獨立的原因,不過,我大概知道當初那6個國家爲什麽要組成聯邦。”
“是嗎?”
太刀洗的視線望向吸煙區。由于是星期天的白天,整座圖書館人都很多,而吸煙區也壹樣,絕大多數都是男的。視線轉回來之後,太刀洗嘴角露出壹絲笑容,說:
“好久沒聽妳議論了,說來聽聽吧!”
她以手勢邀我到吸煙區。被壹道薄薄的牆隔起來的吸煙區,是整座圖書館裏唯壹壹個可以毫無顧己地說話的地方。
“說南斯拉夫的事?”
“嗯,就說這個吧。”
我也求之不得。要整理腦袋裏記憶的東西,最好的方法就是講給別人聽。
就像太刀洗自己說的,她的確有壹陣子沒要我說些什麽了。我們和兩個大談棒球的男人拉開距離,壹起在長椅上坐下。我很快地把冰咖啡暍完。太刀洗只有在剛開始的時候喝了幾口而已,紙杯裏的咖啡幾乎沒有減少。我輕輕揮開飄到眼前的煙,開始說:
“南斯拉夫的‘南’這個字,指的就是南方。所以南斯拉夫,就是在南邊的斯拉夫民族的意思。南斯拉夫是由6個共和國組成的,可以讓他們合而爲壹的前提就是這6個國家都同爲南斯拉夫民族。”
太刀洗通常是不會出聲附和的,所以我有時候不免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在聽。但是,我也大致習慣了,不去在意她的反應,專心搜尋自己正確的記憶。
“于是,南斯拉夫在‘南斯拉夫人的民族自決’的前提下建國了。這是自發性的,並不是出于其他國家的安排。
“但是,實際上,這件事背後的主角是兩個國家。壹個是塞爾維亞,另壹個是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曾經被土耳其統治,而克羅埃西亞則隸屬于哈布斯堡帝國。土耳其在19世紀逐漸式微,相反的,塞爾維亞越來越強。在19世紀的前半,實質上已經是獨立的了。
“塞爾維亞最大的目的,是將散居于巴爾幹半島的塞爾維亞人聚集在壹個國家裏。相對于此,克羅埃西亞則是希望能將過去屬于克羅埃西亞的地區整合起來。大概是所謂的曆史上的領土吧。
“只要兩個國家合並起來,便能壹箭雙鵬,同時達成兩個目的。可是,要這麽做,哈布斯堡帝國卻是個障礙。”
“第壹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
很難得地,太刀洗插嘴了。
“就是奧地利和塞爾維亞的戰爭吧。”
我點點頭,不愧是太刀洗。
“塞爾維亞慘敗,但哈布斯堡也垮了。于是,少了壓制的克羅埃西亞和塞爾維亞,因爲所使用的語言近似,便認爲大家是同壹個民族,創造了新的國家。書上好像是說,這是受到了浪漫主義的影響。由于前提是南斯拉夫民族的民族自決,所以其他幾個南斯拉夫民族也加入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麽順利。所謂的南斯拉夫民族的共識,打從壹開始就不存在,卻偏偏要當作有這個東西,于是産生了矛盾。塞爾維亞和克羅埃西亞交惡,不久又發生第二次世界大戰,南斯拉夫就這麽分裂了。克羅埃西亞加入軸心國,塞爾維亞則支持同盟國,雙方打了起來。打是打了,但好像幾乎沒有發生過正規戰爭。不管查哪壹種資料,都說對方展開屠殺行爲。”
“士兵殺士兵不叫屠殺吧。”
“是民兵殺害壹般人民。所以,他們對彼此恨之入骨。
“這時候,出現了壹股既不是塞爾維亞、也不是克羅埃西亞的第三勢力。妳的世界史好像很強,我想妳壹定知道,就是狄托所率領的遊擊隊。結果由他們獲勝,南斯拉夫成了共産國家。狄托不再硬將南斯拉夫視爲南斯拉夫民族的國家,賦予了各共和國自治約權利。
“然而,糟就糟在他們沒有靠蘇聯的支援,是自己獲勝的。南斯拉夫擁有發言權,又得到優秀領導人,自然導致蘇聯不高興。所以戰後他們無法加入東邊的陣營,也進不了西邊,只好走自己的路,于是造就了今天的南斯拉夫……完畢。”
冰咖啡裏的冰塊幾乎已經溶化了,太刀洗又喝了壹小口。
“因爲是沒有愛情的婚姻,所以無法維持。”
我吃了壹驚,盯著她的側臉看。但太刀洗卻壹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接著說:
“如果能用這樣壹句話來解釋,就輕松多了。”
聽太刀洗這麽說,我放心了。是的,南斯拉夫6個共和國的曆史,並非壹路平順。但是,我討厭就這麽認定他們是因爲曆史上向來關系就不好,所以發展成現在這種局面也是無可奈何的。這根本就稱不上理解,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是放棄理解的意願。
話雖如此——
“獨立的動機,我現在還是不清楚。”
“妳要查到弄清楚爲止?”
“我覺得問瑪亞最快,不過我不好意思,也沒機會。”
“妳要繼續努力啊。”
“嗯,不過……”
我擠出壹點笑容。
“幸好,好像也不必看得那麽嚴重。雖然是內戰,也已經結束了嘛。稍微了解壹下做個准備,將來哪壹天能去當地看看也不錯。”
但是,太刀洗卻以壹成不變的口氣,面向前方說:
“哦,瑪亞好像不這麽想呢。”
壹時之間,我說不出話來。
“妳說她不這麽想,是……”
“我是說,她不認爲已經結束了……昨天晚上,いずる和瑪亞打電話給我。瑪亞說,她知道獨立宣言已經暫緩了,但是她不認爲事情會這樣結束。”
令人不解。
“爲什麽?”
我急著想說話,卻被飄來的煙嗆到了。咳了兩、三聲:
“……她怎麽這麽悲觀?有什麽理由嗎?”
太刀洗神情有些空洞,點點頭,緩緩地從口袋裏拿出香煙。但是,稍微瞄了我壹眼,又以同樣緩慢的動作把東西放回去。
“理由?好像說過。不過,妳要是想知道,還是去問瑪亞比較好。”
“我現在就想知道。”
“是嗎?”
說完,太刀洗盯著我直看。
“幹嘛?”
“妳的臉好像有點不壹樣了。”
“……”
“變得很有意思。”
然後她輕巧地站起來,拿著紙杯,離開吸煙區。我很不高興,但還是跟在她身後。
從吸煙區穿越大廳,往開架閱覽區走。在大廳講話還不至于遭白眼。太刀洗把杯子裏還剩壹半的咖啡和冰全部倒掉,接著也把杯子丟掉。
“船老大!”
我壓低聲音叫她,她只稍稍別過頭來。
“瑪亞說,聯邦軍是阻止不了的。南斯拉夫的總理……守屋,妳知道他們的總理是誰嗎?”
“……”
“馬可維奇。馬可維奇無法阻止已經采取行動的聯邦軍。而聯邦軍不停止攻擊,斯洛維尼亞也無法停手。就是這麽壹回事。”
我不懂。無法理解。
太刀洗在大廳中央停下腳步。
“哦,還有,瑪亞7月10日要離開日本。いずる說要辦歡送會,問守屋要不要來。瑪亞說很想知道日本酒是什麽味道。”
我稍稍仰頭看天花板。
“瑪亞……明知道不會結束,還要回去?”
和這句摻雜著擔心的語氣相反,太刀洗接下來的話顯得十分幹脆。
“好像是。”
太刀洗應該不是出于惡意才這麽回答的。她平常對答就是種態度,這壹點我很清楚。但是這壹刻,我心裏卻對太刀洗産生壹股暴躁的情緒,強烈得無可抑制。我脫口而出:
“船老大,瑪亞回不回去,妳壹點都不擔心嗎?”
太刀洗連眉毛都不動壹下。
“是啊。不過,不擔心這種說法不對。瑪亞是基于信念才決定這麽做的,我在這裏擔心也太奇怪了,只是這樣而已。”
這是什麽話啊!
“既然這樣,”
我吞了壹口唾沫,在沖動之下說:
“假如我要死了,妳也是壹句‘我在這裏擔心也太奇怪了’就算了嗎?”
“哎呀,守屋,妳要死啊?”
“我是說假如。”
我覺得,太刀洗的嘴唇上出現了淺淺的笑。
“妳用來比喻的這個假設太糟了,我沒辦法回答。”
我實在無法不把她的表情當成嘲笑。我明知道太刀洗是不會嘲笑別人的。
齊平的長發晃動著,太刀洗轉身離開。大廳的磁磚地板發出喀喀的聲響。
跟在她身後的我,用力咬緊牙根。
太刀洗說得沒錯。太刀洗的意思是,幹預瑪亞經過深思熟慮所作的決定很奇怪;而她不知我的假設是否經過思考,所以無法作答。兩者都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然而,相對于太刀洗不透露絲毫真心,我卻只說得出壹些理所當然的廢話。這實在讓我無地自容。會把她的淺笑看成嘲笑,壹定是因爲我自己也察覺自己的無用了吧。
走進開架閱覽室,准備回到原來的位置。
太刀洗突然停下來,這次露出清楚的笑容。然後她回頭,像說悄悄話般向我耳語:
“諾,守屋……妳好像很幸福喔?”
啊啊……
接下來,我完全無心念書。回家的路上,天空還是雲層密布。
壹回到家,我就往床上倒。
即使在自己不明白爲什麽要那麽做的時候,行爲還是可以繼續。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的時候,也是壹樣。這兩者都很容易。不,也許這樣更有利于行爲的進行。這種無自覺的狀況,便化爲這樣的口號:“先盡力試試看!事後再煩惱!”我想錯誤壹定就是像這樣,未經糾正而壹再産生的吧!
關心南斯拉夫是否是壹個錯誤,我不知道。半夜兩點的時候,我連思考都放棄了。只是,我爲了賭壹口氣、爲了看熱鬧似的好奇心,以及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壹種感覺,促使我再度展開調查。
也許,這種無法解釋的感覺就像太刀洗所說的,是我的幸福。但是,既然人生這麽長,以後再面對這些也無妨吧。

3

1991年7月5日 (五)
開戰已經9天了。
斯洛維尼亞和南斯拉夫的戰爭,似乎可視爲幾近結束。
戰爭的勝負已經明朗化。具絕對優勢的聯邦軍對上才剛獨立之國的防衛隊,這場戰爭在後者的勝利中結束。聯邦軍開始撤退。
南斯拉夫聯邦人民軍所動員的1萬兵力損失了三成。以前曾聽我壹個懂軍事的朋友說,軍隊少了三成就潰不成軍了。不過我還記得,這是因爲要花人手把這三成的死傷送到後方所導致的,所以應該不能直接套用在這次的戰爭上。報導舉出俘虜1,277人,逃兵1,782人等數字。如果說失敗的原因出在沒有鬥志的士兵太多,會太過武斷嗎?
聯邦軍已經下令撤退,並且開始進行交換俘虜的軍事談判,等于逐步展開“善後”的工作。這是值得高興的壹件事。
然而,電視和報紙的分析開始傾向瑪亞的意見,認爲這並不是結束,南斯拉夫能否繼續維持聯邦仍是壹個未知數。EC和美國也慢慢傾向承認斯洛維尼亞的獨立。不知歐洲是否仍認爲“民族自決”是個美妙的字眼?
梅雨季明明還沒過,今天卻異常地熱。天上雖然有雲,卻沒有半點風,濕度高,自來水溫溫的,簡直熱得不像話。熱得連坐都難以維持坐相,但是如果趴在桌上,濕氣又令人惡心。這樣的天氣維持到放學時分,終于開始下雨了。
我有些學校的課業要處理,心想八成沒辦法在下雨之前做完,果不其然,不到30分鍾就開始下了。壹開始雨勢太強,我決定等雨小壹點再說。教室的窗戶全都開著,但雨雖大卻沒有風,不必擔心雨水打進來,下雨正好可以降低溫度,所以沒有人去關窗戶。也因此打下來的雨聲顯得特別響亮,這單調的噪音反而爲等待的我帶來睡意。
在半睡半醒的迷蒙狀態之下,腦子裏轉著各種思緒。好比我不希望瑪亞回去並不只是爲她擔心而已,但這種自我中心的事情實在羞得讓人說不出口;反正又不是永別,想見面還是能再見面的。自從遇見瑪亞的那壹天起,好像只要壹下雨,我的腦袋就會想些有關瑪亞的事。睡意越來越濃了。
因爲腦袋昏昏沈沈的,所以當瑪亞出現在我眼前,我也只是呆呆地看著而已。
“……”
粉紅色的長褲,暖色系的條紋襯衫,袖口和褲腳都濕了。正在想這身打扮好像在哪裏見過,原來是第壹次遇見瑪亞時她身上穿的衣服。瑪亞探頭看我沒睡醒的臉,客氣地叫我。
“那個,守屋?”
“……啊,是瑪亞啊。”
瑪亞微笑著點點頭。
“是啊。”
意識開始清醒了。我輕輕搖頭,就好像敲門般以食指敲敲太陽穴,這才整個人完全醒過來。我在桌上雙手互握,若無其事地說:
“好久不見了。”
“嗯——是啊。”
“妳有沒有淋到雨?”
“嗯,淋濕了壹點點而已。”
瑪亞和我最後壹次看到她的時候,也就是戰爭開始前的樣子沒有兩樣。黑眼黑發,稚氣未脫的面容,其中最有特色的兩道強而有力的眉毛。我稍微放心了。
“妳看起來還不錯。”
“托妳的福。”
她深深行了壹禮。擡起頭來的瑪亞對著困惑的我,露出調皮的笑容。
我以小指頭搔搔鼻尖,刻意地清了清喉嚨。見到瑪亞,我有很多想說、想問、想告訴她的事,現在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正當我做什麽都不是的時候,瑪亞環視了教室壹圈,說:
“我在找いずる。守屋,妳知道いずる在哪裏嗎?”
我微微皺了皺眉。
“不在教室嗎?”
“不在。我問了很多人,沒有人知道。”
“船……太刀洗呢?”
“也不在。”
我慢慢站起來。
“好,去找她們吧。”
要找她們不費吹灰之力。我想首先要確認壹件事,便走到昏暗的樓梯口看她們兩人的鞋櫃。裏面都只剩下校內鞋。
“好像已經回去了,可惜,妳跟她們錯過了。”
瑪亞的確很可惜似地抿了抿嘴唇,不過她又輕輕搖搖頭。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沒關系。”
“沒關系嗎?”
她點了點頭:
“我來,是想來看這個建築最後壹眼。”
她的脖子又轉了壹圈,環顧著被不怎麽明亮的日光燈照射的樓梯口。
“在這裏知道了很多事情……如果下次還有機會來藤柴,壹定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大概是我變成老太太以後。”
然後,她望著雨下個不停的戶外。
“嗯——雨好大啊。”
“是啊,我准備等雨小壹點再走。”
“那麽,我也壹起等……守屋,有沒有什麽好地方?”
我知道壹個絕佳地點。理科大樓的空教室。這裏算是學校在管理方面的漏洞,雖然灰塵有點多,不過很安靜。瑪亞打開窗戶,凝神眺望雨中的藤柴市。我在距離她幾步的地方,以小毛巾擦擦覆蓋了壹層粉筆灰的桌子和椅子,接著坐在桌上,而非椅子。
閃電發光。以閃電和隨之而至的雷鳴間的時間差距可以判斷雷雲與我們的距離。看來,雷雲在非常遙遠的地方。
瑪亞轉過身來,背向雨,靠在窗棂上。然後,無可奈何似地聳聳肩。
“日本真的、真的很多雨。”
“不過,下雨的時候,我們會撐傘。”
我開玩笑這麽說,瑪亞笑了。
“嗯——真是令人懷念啊。”
“是啊。”
明明才僅僅兩個月前的事而已。
我輕輕搖頭。
“……但是,瑪亞,日本雖然多雨,卻不是世界最多的。南斯拉夫雨這麽少嗎?”
聽我這麽問,瑪亞以充滿自信的態度明確地點頭。
“我有空做了調查。藤柴的Juni的平均雨量是250公厘,是我家鄉的3……tri puta不到”
至。”
“三、三倍嗎?”
“Da. 就是這個。”
我雙手在胸前交叉。也許她真的有調查的時間,但我卻沒想到連這種事她都會去查。我很坦率地說出來。
“虧妳查得出來。”
瑪亞稍稍偏著頭,微微壹笑。
“守屋也調查過南斯拉夫的事呀。”
我吃了壹驚。
“妳怎麽知道?”
“嗯——萬智告訴我的。她說,守屋壹定有很多事想問我。”
瑪亞關上窗戶。雨水打在各種物體上的聲音被隔開,室內安靜下來。瑪亞選了壹張在我斜對面的桌子,不顧上面的粉筆灰,照樣坐了下來。
“如果有事要問我,什麽都可以問。”
然後她眯起壹只眼睛,加上壹句:
“現在不問,下次就要等到變成老公公的時候才能問了。”
太刀洗告訴她的?當下我第壹個反應就是,她有什麽企圖?但是,太刀洗不可能做這種拐彎抹角的事,大概是在聊天的時候稍微提到而已吧。
我沒想到會是瑪亞主動提起,有點出其不意的感覺,但我的確有事想問瑪亞。其實,我是有事想拜托她,但在那之前,應該要掌握現狀。我閉眼想了壹下,緩緩開口:
“什麽都可以問嗎?”
“嗯——如果是很紳士的問題的話,都可以。”
“……戰爭的事也可以?”
瑪亞的嘴角上揚了。
“除了那個,妳還會想問什麽呢?”
壹點也沒錯。
我回顧這8天的事。不明白的事、想不通的事,應該多到數也數不清才對。書本裏無法完全涵蓋的曆史、社會制度的細節等等,瑪亞也能爲我補充。但是,我第壹個想問的是這個:
“那我就不客氣了……瑪亞,妳要回去嗎?”
“瑪亞很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壹定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吧。但是,她很快便恢複平靜,微微點頭。
“是的。我要回我的故鄉,我的家。”
“爲什麽?”
“爲什麽?守屋,家就是要回去的,因爲我還有家……而且,我和我爸爸約好了。壹開始我不是說兩個月嗎?”
我無言以對。是啊,打從壹開始我就知道的。
“……妳想問的,就只有這個?”
我用力搖頭。
“不是,還有……妳早就知道南斯拉夫可能會發生戰爭了?”
“是的。嗯——不是。”
“是、還是不是?”
瑪亞像在回思過往似地瞪著半空中,腳前後晃來晃去。然後,瑪亞說話了,速度非常緩慢。
“……我注意到很多事情不斷惡化。
“嗯——三年前,我到馬其頓去的時候,發生了壹件事。我和小孩子們說話,結果,小孩子們笑我。他們笑什麽呢?小孩子們笑我說:‘這個人講的是Srpskohrvatskom話!’那時候……”
她以拳頭敲自己的頭。
“我是這種心情。在我年紀更小的時候,馬其頓不是這樣的。才過了幾年,馬其頓的心就和南斯拉夫分開了。而且,並不是只有馬其頓才這樣。我就想,大家越來越討厭南斯拉夫了。
“可是,這只是預感而已。”
“除了預感之外,還有別的?”
“Da. 如果只是心分開了的話,時間也許能挽救。可是,對南斯拉夫的5個民族都非常重要的三樣東西,都不見了。我想,如果這些全都不見了,要讓南斯拉夫團結在壹起非常困難。守屋,妳知道是哪三樣東西嗎?”
足以維系南斯拉夫的東西……我心裏只有壹個答案。
“狄托總統。”
瑪亞爽快地大喊:
“Da! 太棒了。”
“我只知道這壹個。”
“嗯——那麽,還有兩個。SKJ——黨,以及JNA——軍隊。”
她每說壹個,便豎起壹根手指。瑪亞把豎起三根手指的右手往我面前伸出來。
“狄托是人,所以會死。”
她扳下壹根手指。
“南斯拉夫越來越窮,這麽壹來,人們就會討厭執政黨。去年,有選舉承認了SKJ以外的政黨。SKJ就不再重要了。”
她又扳下壹根手指。
只剩下食指了。
“JNA有保護南斯拉夫的傳說。JNA從每個民族召募士兵,所以對每壹個民族都很重要。但是,狄托壹死,JNA的神力也就褪色了,我是這麽想的……這次的戰爭打仗的對象是斯洛維尼亞,所以很多身爲斯洛維尼亞人的士兵逃走了。很明顯的,JNA就不再重要了。”
瑪亞伸回握成拳頭的手。
“……所以,我本來就知道南斯拉夫可能會發生戰爭。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不想去認爲戰爭會發生。所以,就當作不會發生。”
她的語氣始終很平靜。但她的內心,我連揣測都無法揣測。
原來如此。聯邦軍裏也有斯洛維尼亞人,難怪他們在面對斯洛維尼亞防衛隊時會脫逃。疑問減少了壹個。我忍不住低聲說:
“原來聯邦軍就是這樣輸掉的啊。”
但是瑪亞卻搖頭。
“聯邦軍沒有真的投入戰爭。壹開始以爲斯洛維尼亞很弱,後來發現對方實力之後,也因爲怕EC,不敢全力應戰。”
……原來如此。可是——
“可是,就算失去了這三樣東西,也不構成他們獨立的原因啊?只不過因爲心不在壹起,就構成流血的理由嗎?這就是他們的‘夢想’嗎?”
“嗯——壹開始我就知道妳會問這個。”
事實上,瑪亞彷佛事先已經准備好答案似的,毫不遲疑地回答。
“守屋,斯洛維尼亞和Hrvatska是南斯拉夫裏最富庶的,這個妳查出來了嗎?”
我正要點頭,卻停下來。
“Hrvatska是?”
“在日本叫作克羅埃西亞。”
就像日本又叫Japan嗎?弄清楚這壹點之後,我可以點頭了。
“那麽,妳也查出各個共和國對其他共和國有多依賴了嗎?”
這次我搖頭。
“是嗎?在南斯拉夫,各個共和國各自掌管自己的經濟。通常是自己共和國生産的東西,就在自己的共和國裏賣。”
“……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沒有南斯拉夫也無所謂,有也不會有什麽妨礙吧?”
瑪亞微笑。
“嗯——守屋真的很厲害。那麽,我來考考妳。既然這樣,爲什麽斯洛維尼亞和Hrvatska認爲南斯拉夫是個妨礙?。
我試著思考這個問題。
各個共和國各自掌管自己的經濟,如果完全采信瑪亞的話,那麽應該就不會受到聯邦政府的種種約束。這壹點,和我在書上看到的、南斯拉夫采地方分權制是壹致的。那麽爲什麽?
……想來想去,最後只能投降。
“不行,我想不出來。”
“那麽,我告訴妳答案。”
瑪亞裝模作樣地幹咳壹聲。
“經濟由共和國各自負責。但是……稅金卻不是這樣。”
“……”
“北方賺的錢,被南斯拉夫用在南方。嗯——用日文說的話,叫作‘用于發展的聯邦基金’。斯洛維尼亞人和Hrvatska人甚至說南方是靠他們養活的,也認爲自己被剝削了。
“我知道壹個很恰當的日文。對北方來說,南方是‘負擔’。”
我說不出話來。
“他們爲了這個要獨立?民族的願望又怎麽了呢?”
“也不是沒有吧。尤其是斯洛維尼亞和Hrvatska認爲自己是Evropa,和南方的Azija不同,這種觀念很深。
“……我記得第壹次遇見守屋和萬智的時候,守屋說南斯拉夫在東方,萬智說應該是中間才對。萬智是顧慮到我的感受。在斯洛維尼亞和Hrvatska,這樣的人很多。聽到別人叫他們中Evropa人會不高興,要是被叫作東Evropa人,可能就會生氣了。所以,壹定也有人想脫離南斯拉夫吧。
“但是,守屋,還有壹件事,比這些都重要得多。”
說著,坐在桌上的瑪亞向我靠過來。
“這是秘密,不能說出去哦。”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
悄聲說:
“人會忘記殺父之仇,卻忘不了被搶的錢。”
幾乎像在我耳邊低語。壹時之間,我還以爲她失去平衡了。
但是,當我回過神來,瑪亞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穩穩地坐在覆蓋著粉筆灰的桌子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離我遠去。
我真的以爲我的耳朵有毛病,結果原來是雨勢突然減弱了。瑪亞轉頭看窗外,接著看了手表,便站起來。
“我必須在5點之前回到いずる家。我要回去准備盤子。”
“哦,這樣啊。”
好冷漠的回答。
“真想再多聊聊。”
“是啊,多……”
我沒有把話說完。明明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卻被瑪亞述說的言語所吞沒了。瑪亞不顧頹喪的我,已經准備離開教室了。她打開門的時候,我及時叫住她。
“瑪亞。”
“是?”
但是,我敢說的,卻只是這些話:
“……明天,我會帶壹樣很好的禮物過去。”
瑪亞露出衷心歡喜的笑容。
“謝謝!好期待哦!那麽明天見!”
在獨自被留下的教室裏,我也笑了。
但我的笑容和瑪亞的不同,是冷冷的、自我嘲諷的笑。我握緊拳頭,用力打自己的大腿。連膝蓋都感覺到疼痛。我確認了用不著確認的事。畢竟,我仍是無知又無力的。
明天就是最後了。我必須下定決心,否則我壹定會後侮……太陽西下,天色變暗,在巡邏的教職員來罵人之前,我就這樣壹直坐在滿布塵埃的教室裏。

4

1991年7月6日 (六)
告別的日子,是個大晴天。
上課上到中午,我決定放學後先回家壹趟。因爲歡送會沒有這麽早開始,而且我要帶去的禮物也放在家裏。把用包裝紙包好的禮物放進腳踏車前面的籃子,接著往歡送會會場所在地“菊井”前進。
到“菊井”,要沿迹津川走。在進入鬧區前的壹小段,迹津川露出沒有實施護岸工程的樣子。從昨天下到今天早上的壹場雨,雨勢相當強大,迹津川的水位似乎也因而稍漲。我看看表,還不必急。但是我之所以刻意把踩踏板的速度放慢,是出自壹種空虛無謂的嘗試,希望藉由行爲延緩時間。
陽光已經呈現出夏天的顔色,但水花飛濺的臨川道路還很涼快。我漫無目的地望著水面,發現壹根被連根拔起的小樹順流而下。我停車壹看,只見小樹載浮載沈,被沖往遙遠的下遊。這時候會突然領悟壹期壹會的無常,壹定是來自于太過理所當然的陳腐感傷吧。
曾經嘗過好幾次的無力感,再度攫住了我。
想壹想,像我這種沒有長處的高中生和某個事件産生關連時,與時間空間的其中壹方經常是有隔閡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灑狗血的新聞如此,就算是前幾天在墓地遇到的那次不愉快的經驗也是如此。無論說得再動聽,都免不了産生壹種身爲旁觀者的事不關己與心虛。
但是,現在不同。局勢正處于現在進行式,瑪亞也還在藤柴。然而……我依舊無能爲力。有壹股令我無法抗衡的強大力量,要把瑪亞帶回南斯拉夫,把我趕到旁觀者的位置。我還沒有放棄的念頭,我想從此以後也不會再有了。既然不放棄,能用的方法就不多。
我用力踩踏板。
民藝旅館“菊井”是壹幢兩層樓的木造建築,鋪柏油的前庭被用來當作停車場。它不但是木造的,而且木材還塗成與中之釘的建築類似的黑色。瑪亞寄居“菊井”,卻在參觀中之釘時才對黑色産生疑問,大概是因爲沒有比較對象的關系吧。
由狀似私人家居的玄關拉門旁停放的腳踏車看來,文原應該已經到了。我又看了壹次表,在路上雖然走得悠閑,時間仍舊綽綽有余。我把腳踏車停在文原的腳踏車旁邊,拿起禮物,對于要從客用玄關還是私家玄關進去猶豫了壹會兒,最後按了後者的門鈴。
白河曾經透露過旅館星期六很忙。可能是因爲這樣,我在玄關前等了壹陣子。幾分鍾之後出現的女服務生,絲毫沒有工作被打斷而不耐煩的樣子,非常專業地接待我、引領我進門。我穿上室內拖鞋,由她帶領著在擦得晶亮的走廊上前進。
服務生是個年紀很輕的女性。我問她:
“所有人都來了嗎?”
“妳說的所有人是指?”
“我和いずる同學,還有壹男壹女。”
“哦,那麽都到了。”
原來我是最後壹個啊。大家來得還真早。
回廊從建築物壹角延伸出去,連接別館。從回廊可以看見壹座小而美、頗具日式傳統幽靜風情的中庭。裏面有“添水”,但好像不會動。原來那個平常是沒有運作的啊?不過,如果壹天24小時喀砰喀砰地響個不停,壹定也很吵。
我又問了壹個問題。
“瑪亞在這裏工作對不對?”
服務生微笑著回過頭來。
“是啊,她很勤快。”
“她走了不會很寂寞嗎?”
“會呀……”
但是,她的回答冷冷的。她自己好像也注意到了,打圓場似地說:
“不過,我們這種地方,人們都是來來去去的。”
不知從哪裏傳來開心的笑聲。
跟著服務生壹路走,笑聲越來越大。我被帶到別館的小宴會廳。從相關位置來推測,這裏應該面向剛才那座中庭。服務生說聲失陪,便回去了。我拿好禮物,伸手准備打開紙門。我已經聽出來了,笑聲是從這裏面傳出來的。
當!我打開紙門,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涼爽的空氣迎面而來。冷氣機發出聲響,正在運作。
太刀洗、白河、文原和瑪亞圍著漆器風格的矮桌而坐。桌上擺著壽司、生魚片,以及盛著水果的籃子。這些東西都還沒有被碰過,但顯然已經開酒了,尤其是白河,臉頰染成粉紅色。瑪亞今天也戴了那個繡球花發夾。文原則壹反往常,大聲對我說:
“喔!守屋,妳來了!遲到了,先罰3杯!”
從三方面來看,我真是完全敗給他們了。
“妳們……哪壹國的笨蛋會在約定時間之前開始?”
“咦!已經過了啊?”
白河指著壁龛上的時鍾。依照那個時鍾的時間,我遲到了20分鍾。但是——
“那個鍾有問題。我今天壹整天,都是照我的表行動的。”
背對著壁龛的,是主客瑪亞。瑪亞以興奮的聲音笑了。
“嗯——剛才萬智把鍾調快了。”
“喂!”
太刀洗大言不慚地說:
“守屋,時間經常被人們鄙視爲任意而且相對的東西。當然,如果守屋的那只手表是恩賜的就另當別論。”
竟然公然胡說八道。
“恩賜?那是什麽?”
“這是日本的傳說,如果戴著身分高貴的人送的表,那麽就算遲到也沒關系。”
竟然隨便亂教。哪來的傳說啊!太刀洗,妳轉性了啊?還是已經醉了?
我瞪著眼前的這壹群人。
“……還有,妳們在吵些什麽啊?歡送會就要有歡送會的樣子,氣氛應該是很平靜感傷的吧?”
“笨蛋。”
我立刻挨罵,而且還被罵得簡潔有力。說出這個字眼的主人是文原。文原把酒杯裏僅剩的酒喝光,往桌子上壹拍,瞪著我。
“就是不想那樣,才要吵才要鬧啊!”
“唔。”
“還是妳喜歡哭哭啼啼的?”
我無可反駁。聽他這麽壹說,的確沒錯,不想哭,就只有笑了。
但是,問題不在這裏。
“可是妳們全都未成年吧!大白天就大喝冷酒,到底是什麽意思?”
聽到我指出這壹點,太刀洗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哎呀,這我倒是沒問題。”
“什麽沒問題?”
“因爲我今天滿19歲。”
我睜大了眼睛,不是因爲今天正好是太刀洗的生日,而是壹般說來,高三生不會滿19歲。更何況,我從壹年級就認識太刀洗了。
“19?怎麽會?”
太刀洗不理會傻傻發問的我,爲自己斟酒。接著,太刀洗潤了潤嘴唇。
“因爲我高中重考。”
“……騙人。”
但是——
“咦,妳不知道嗎?”
“連我都知道。”
文原和白河也緊接著附和。這是宴會的余興節目嗎?但是,太刀洗卻毫不醜怩地說:
“也難怪,我故意不跟守屋說的。”
“爲什麽?”
“不爲什麽。”
我心裏泛起壹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但我努力保持冷靜。
“好,19就19,可是那還是犯法的啊!”
結果,太刀洗像是刻意做給我看似的,把酒杯裏的酒喝光,然後說:
“剛出生的小寶寶如果喝酒犯的罪可是無限大的。從那時候畫出壹條反比曲線,罪越來越輕,到20歲就變成零【注:在日本,年滿20歲才算成人,可公然抽煙喝酒】。守屋,妳懂嗎?也就是19歲的時候,罪刑無限接近零,和零同義。”
“嗯——好深奧啊。”
別做筆記了。這種理論必須在19是無限接近20時才成立的好不好!不,問題也不在這裏。我有種沖動,想抓住太刀洗的肩膀,用力搖晃她,就像走火入魔的某某狂嘶吼這樣不是真正的某某壹般,我也想高喊這不是真正的太刀洗。是酒嗎?是酒讓她發狂了嗎?
我懷著如此悲痛的心情,白河卻插嘴對我說:
“那,妳右手拿著的禮物是什麽?”
“這個嗎?”
這可就值得驕傲了。
“稱霸天下的刑部酒造‘香留’純米大吟釀。好好品嘗吧。”
“萬智的呢?是什麽?”
“日之出酒造的‘吞龍’純米大吟釀。主客都開口說想喝酒,當然要帶好酒來羅。”
瑪亞始終笑容可掬。
“那麽,就可以兩種都研究到了!真教人高興。守屋,謝謝妳。”
……好吧,本人高興最重要。
禮物應該交給主人,所以我把酒遞給白河。的確,仔細壹看,白河身旁盛了冰水的水盆裏,躺著壹只內容物少了三分之二的酒瓶。我忍不住咕膿:
“5個人喝兩升【注:此處的壹升爲1.8公升】啊。是不至于喝不完啦……可是我酒量不怎麽樣哦。”
“呵呵呵,我也是。”
白河的眼睛已經醉茫茫的了。
我小聲問文原:
“喂……白河喝了多少啊?”
“才剛開始啊,小酒杯半杯吧。”
才那麽壹點就醉了?
對于偷偷摸摸說話的我,白河本人皺起眉頭。
“先坐下再說,不然什麽都沒辦法做。”
文原的身邊還有壹個坐墊,于是我便盤腿坐了下來。再用小毛巾將冒出來的汗水擦掉。因爲我的座位剛好正對冷氣的出風口,爽快感讓我眯細了雙眼。
我看看其他人,白河說話了。
“那麽,既然守屋也來了,就正式來乾杯吧。”
“也對。”
“好。”
文原把我面前的那個酒杯倒滿。每個人的酒杯倒過壹巡之後,
“那麽,乾杯的致詞就……”
視線在所有人的臉上來回巡視,然後停在太刀洗臉上。
“萬智,就麻煩妳了。”
“我?”
太刀洗似乎有些驚訝地說,但也不推辭,拿起酒杯,然後轉身面向端正跪坐的瑪亞,滔滔不絕地開始致詞。
“相逢自是有緣,雖然用在同性之間似乎有點奇怪,但是這兩個月也算是奇逢巧遇吧。即使如此,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看來,我也還沒有參透愛別離苦的真谛。貴國情況緊急,但是瑪亞,妳要保重。那麽,就讓我們大開酒戒,乾杯!”
“乾、乾杯。”
聽她講起話來,我還是懷疑她醉了,但仍准備和大家乾杯。舉起酒杯,和身旁的文原、正面的太刀洗,左側的白河以及右側的瑪亞乾杯之後,喝光第壹杯酒。文原立刻又幫忙斟酒。
“妳喝得挺豪爽的。別壹開始就灌太凶。”
“好,妳也是。”
說著,我也幫他斟酒。
身爲健全高中生的我,希望酒只要喝個意思就好。我的視線悄悄落在眼前的壽司上。正好在這時候,白河攤開雙手,招呼大家用餐。
“那麽,這邊也開動吧!。
“好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瑪亞率先分開免洗筷,夾起生魚片。雖然動作有些生硬,但筷子已經拿得不錯了,真令人驚訝。文原似乎也有同感,說:
“原來妳會拿筷子啊。”
瑪亞很開心地把筷子喀嚓喀嚓地開合。
“特訓過的。”
“不說練習而說是特訓,顯然是很嚴格了。是白河溫柔地教妳的嗎?”
“是的,真是沒話說,いずる師父。”
朝白河壹看,她的表情很難形容,像笑又像難爲情。搞不好,她不像她的外表,反而很斯巴達也說不定。
我接連吃了鳳螺、海松貝、鳥尾蛤壽司,拿涼拌味噌蚬來下酒。幹貝太常見,我就不吃了。壹回頭,發現瑪亞的酒杯是空的。我拿起手邊的酒瓶,幫她斟酒。
“謝謝,不過我可以自己來。”
“是嗎?那也好。”
瑪亞拿起手邊的酒瓶,爲自己倒酒,然後壹口氣乾掉。我忍不住低聲說:
“真豪邁……南斯拉夫的酒是什麽樣的酒?”
邊爲自己的空酒杯倒酒,瑪亞邊驕傲地挺起胸膛。
“有壹種叫作rakija的酒。我聽說日本的酒都是公司做的,不過,rakija是在自己家裏做的。”
“瑪亞也會自己釀酒嗎?”
瑪亞自豪地用力點頭。
“會!雖然只做過壹次。即使只做壹瓶也可以。”
“哦,真有意思。原料是什麽?不是米吧?”
“這種酒是以米爲原料嗎?嗯——很多東西都可以用來做rakija。嗯——我忘了日文怎麽說,長在樹上的。”
猶豫的瑪亞視線停在桌上的壹點。
“就是這個,用這個來做的。”
她說的是裝了蘋果和洋梨的水果籃。白河喃喃地說:
“水果?”
“Da! 用水果做的。拿來烤。”
“烤嗎?烤水果?”
“嗯——煮。”
我猜想她的意思是蒸餾。能自己釀酒真令人羨慕。
我吃著花枝生魚片,對未曾見過的酒心生向往。
“自家釀的酒啊,真想喝喝看。”
瑪亞大大點頭。
“當然可以,如果有機會的話!”
但是,沒有經過官方驗證的外國水果酒能帶進日本嗎?還有檢疫的問題。大概非偷渡不可。我心裏想著,邊伸筷子去夾章魚。
大號的瓶子裏已經添過好幾次酒了。
醬油不夠,所以白河往廚房跑。
繼“吞龍”之後,“香留”也開封了。根據我客觀的觀察,主要是由瑪亞和太刀洗迅速消耗掉的。玩起猜酒遊戲的瑪亞比較兩種酒之後,評語是“兩種都很好喝”,雖然沒有細說如何好喝,但看來似乎很滿意。
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演變的,我看到的時候,文原嘴裏已經咬著壹根漆筷。壹看,連脖子也紅通通的白河手裏拿著蘋果,對文原說:
“那,我丟了哦!”
我停下夾生魚片的手,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麽事,只見蘋果在差勁的扔球技巧之下,被高高抛起,幾乎快碰到天花板。照物理課裏學的壹樣,畫出壹條抛物線,蘋果壹邊加速、壹邊往下掉……接著精准地插入文原所咬的筷子。
“喔喔!”
“嗯——”
我不由得發出贊歎聲,拍手。文原舉起插著蘋果的筷子說:
“小意思。”
回應大家的喝采。
結果,太刀洗露出睥睨群雄的笑容。
“呵呵……如果是這類的遊戲,我也來表現壹下。”
喔喔?喝醉的人打算做什麽?我停下夾壽司的手。
太刀洗雙手各拿壹根漆筷,面向白河。
“那,いずる,往我的胸口丟。”
“蘋果可以嗎?”
“梨子比較軟,不過……應該沒問題。”
文原從筷子上拔下蘋果,把穿了洞的蘋果遞給白河。
“好了嗎?”
“請。”
輕輕被抛起的蘋果,准確地飛往太刀洗的胸前。那壹瞬間,太刀洗的雙手如電光石火般移動。
蘋果從正下方和正側方被串成十字形。把蘋果放在桌上,兩根筷子幾乎是垂直相交的。
“喔喔喔!”
“嗚喔!”
兩個男生發出起哄的歡聲。瑪亞也高興地拍著手。
“太精采了!萬智!”
太刀洗笑著對白河說:
“Nice shoot,いずる。”
妳也差不多該記住了吧!還是醉得忘了?瑪亞是不懂英文的。
“Shoot?”
“丟得很好的意思。”
瑪亞恍然大悟似地點點頭。
“嗯——是sut吧。發音不同就聽不懂。那麽,也麻煩幫我shoot壹下。”
瑪亞心情極高昂地說完,慢慢站起來。手裏沒有任何東西,只握著拳頭,手背朝外。
“いずる,我也要胸口shoot。”
“好是好,不過爲什麽是我?”
白河開朗地發著牢騷,還是從太刀洗手上接過傷痕累累的蘋果。我、文原和太刀洗的視線,都集中在蘋果上。
“好,要丟了哦!”
白河的臉雖然脹得通紅,但似乎沒有影響到運動機能,這次蘋果也准確地飛往指定的地方。
瑪亞的右手,好像動了。
蘋果掉在地板上,上面多了深深的切痕,露出白色的果肉。
每個人都愣住了,連喝采都忘了。只顧著看瑪亞、被切開的蘋果和瑪亞的右手。
瑪亞調皮地閉上壹只眼睛。
“來,秘密揭曉。”
把她握拳的右手朝外,拳頭裏握著壹把小刀。
還是沒有人出聲。
“嗯?——”
聽到瑪亞對這陣沈默發出不安的沈吟,太刀洗冒出壹句:
“真是職業級的。”
我、文原和白河也含混地點頭。
“怎麽了?……這個不能切嗎?”
“不是的。只是有點驚訝而已。瑪亞,妳真厲害。”
這句贊美,總算使瑪亞露出笑容。
“壹點小把戲。”
好個壹點小把戲,簡直就博得滿堂采。
“回去以後,我會寫信的。”
“真的?約好了哦!”
“約定的時候要這樣對不對?”
瑪亞那握好的拳頭突然豎起壹根小指。白河盯著那根手指看了半天,突然嫣然壹笑,用自己的小指勾住那根小指。
“勾手指頭!”
勾住的手指上下晃動,瑪亞也滿意地笑了。
“我發誓。”
壹聽到我會寫信這種話,再次感覺到這真的是歡送會。裝酒的瓶子有壹瓶已經空了,所以我在裏面添滿“吞龍”,順手幫文原的酒杯斟酒。文原默默地暍光那杯酒,幫我倒酒。
“寫信是很好,”
太刀洗對還在勾手指的兩人潑冷水。
“看得懂嗎?”
手指頭終于放開,白河紅通通的臉蛋歪向壹邊。
“咦?什麽意思?”
“瑪亞幾乎還不會寫日文吧?”
哦,原來如此。
瑪亞露出苦笑,點點頭。
“說得也是,我沒把握。不過如果只有壹點點的話,應該沒問題。”
“可是,妳們的語言……叫什麽來著?”
“Srpskohrvatskom。”
“對,如果妳用那個寫的話……”
白河好像總算弄懂了,把話接過去。
“對喔,就換我看不懂了。”
雙臂在胸前用力交叉,瑪亞沈吟:
“嗯……いずる,妳中文怎麽樣?”
“看不懂。”
“也對。”
“英文呢?”
“我看不懂。傷腦筋,以前我都是用Ruski來寫的。”
可能是醉意讓情緒不穩定,白河的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了。
“那,妳就不會寫信給我了?”
聽她這麽說,瑪亞用力搖頭。
“怎麽會?我已經發誓了。”
我倒是不知道原來勾手指頭是如此堅定的發誓儀式。
瑪亞又想了壹會兒,彷佛無可奈何似地歎了壹口氣,微笑著說:
“這個嘛,我寫的信請我哥哥譯成英文。所以回信請用英文寫。我再請我哥哥譯成Srpskohrvatskom。”
“妳哥哥懂英文?”
瑪亞對太刀洗的問題點點頭。
“他的英文很好。英文在南斯拉夫本來就非常非常流行,所以我才選了英文以外的語文。”
瑪亞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似乎有些難爲情。白河的臉色壹下子開朗起來,豎起小指頭說要再勾壹次手指頭。
“守屋,再來壹杯如何?”
我不小心咬到甜蝦的尾巴,正與夾在牙縫裏的蝦殼奮戰時,身後有人叫我。壹回頭,原來是端著酒瓶的白河。讓女孩子幫忙斟酒是件沒禮貌的事,但這都要怪文原太粗心。我正想把酒杯端給她,卻又改變了心意。應該節制壹下了。
“我還是喝那邊的烏龍茶好了。”
“那是麥茶。”
“那就麥茶。”
白河把寶特瓶整瓶拿給我,我就自己斟了。壹看,白河的酒杯是空的。
“啊,這廂失禮了。”
我拿過酒瓶,爲白河斟酒。
“謝謝。”
白河捧著的酒杯晃得厲害,實在難倒極了。
我還以爲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看樣子並不是。白河的上半身很明顯地前後左右搖頭。我把酒瓶收回來。
“?”
“妳啊,別人幫妳斟多少妳就喝多少對不對?妳從現在起只能喝麥茶。”
白河微微歪著頭,放下酒杯,拿起玻璃杯。
“好。”
雖然我覺得已經太遲了。我幫她把杯子倒滿。
太刀洗從桌子的另壹側伸手過來。
“妳那個酒瓶要是還有剩的話,給我。”
這邊這個外表看起來完全沒有變化。但是,言行舉止怪怪的。雖然,如果說太刀洗的言行舉止總是怪怪的,也是壹則真理。我拿起酒瓶,打手勢示意太刀洗拿酒杯。
“哎呀,謝謝。”
“妳還好吧?喝了多少?”
“不知道。不過比不上瑪亞吧。”
的確,瑪亞喝酒的速度教人沒來由地害怕。比喝水得還猛,壹杯接壹杯。簡直像小酒杯喝起來不過瘾似的。
剛好又把酒瓶裏的酒喝光的瑪亞,好像想起了什麽般捶了壹下手。
“啊,對了。我有東西要給大家。”
她翻了翻放在身旁的小包包,拿出幾張紙片,大小跟名片差不多……接過來壹看,還真的是名片。上面寫的名字是“Marija Jovanovic”。爲什麽會有名片?我翻來覆去地看。
“我本來想去參觀很多公司,所以跟いずる商量之後做的,結果沒有用到。既然都已經做了,就送給大家。”
“哦,這是很好的紀念,我會好好珍惜的。”
文原頗有感觸地看著名片,向瑪亞道謝。發給大家的名片上,以羅馬字母寫著瑪亞的名字,還注了小小的平假名拼音。住址是“菊井”的住址,以日文書寫……咦,不對啊?
文原也訝異地皺起眉頭。
“瑪亞,這個名字是對的嗎?”
名片上寫的名字的拼音,是“瑪利亞.約瓦諾維奇”。姓氏我現在才知道,可是名字卻不壹樣。瑪亞的表情顯得有些遺憾。
“嗯——印刷公司沒有azbuka。其實我是想用azbuka來印名字的。”
“瑪亞說azbuka是指西裏爾文字。”
“不是啦,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啊,所以名字是對的,是不是?瑪利亞小姐。”
白河親昵地對瑪亞微笑。瑪亞這才明白的樣子。
“是的。いずる之前也說很奇怪。”
“瑪亞是昵稱是吧。”
低聲補上這句的,是太刀洗。
原來如此,我怎麽這麽笨,外國人有這種習慣嘛。“瑪亞”是昵稱,這壹點都不奇怪。這樣說會很像死不認輸,不過如果是鮑伯或珊卓拉的話,我壹定會馬上聯想到的。
瑪亞點點頭。
“對。瑪利亞是我的名字。不過,朋友都叫我Maja。”
把我當朋友,真教人高興。但是,我有點疑問。
“朋友?我記得第壹次見面的時候,妳就說妳叫瑪亞了。”
“嗯——跟日本人說我叫瑪利亞的話,以後就不會叫我瑪亞了。叫我瑪利亞的話,我會……いずる,要怎麽說?”
“嗯——覺得渾身不自在。”
白河大概醉得差不多了,講起話來口吻跟瑪利亞……跟瑪亞壹模壹樣。的確,壹知道瑪利亞才是本名,就會忍不住用這個名字。而瑪亞就是不願意別人這麽叫她。
文原還在研究那張名片。
“瑪利亞就是耶稣基督的母親瑪利亞嗎?”
“是的。不算基督教徒的我卻叫作瑪利亞,很有趣。”
“那,這個約瓦諾維奇的維奇是什麽意思?很常聽到。”
這個問題太刀洗回答了。
“跟Davidson的son壹樣。”
“……怎麽個壹樣法?”
“Serge Gainsbourg有壹首歌的副歌是‘Harley Davidson of a bitch’。son就是某人的兒子。瑪亞的祖先裏頭,應該有壹個叫約瓦的人。”
“壹點也沒錯。”
瑪亞點點頭,把鲔魚放進嘴裏,吞下去之後,突然想到似地發問:
“那麽,大家的名字也有意義嗎?”
名字?名字的意義啊。
我把手肘靠在桌子上,喝著麥茶。
“當然有。瑪亞幾乎不認得漢字吧。”
“認得啊。中國的漢字我記了很多。只是日本的漢字跟中國的不太壹樣。”
“是嗎?那妳應該知道,漢字本身就有意思,把漢字排列起來,自然就有意義了。”
但是,瑪亞似乎不接受這個解釋。
“不是的,我想說的是……”
太刀洗把已經空了的酒瓶垂直倒豎,讓最後壹滴酒滴進酒杯裏,壹邊說:
“也就是說,並不是非刻意有意義的東西在非刻意的偶然之下使得意義有了意義,而是刻意有意義的東西在刻意的必然之下使意義産生了意義。”
壹口氣說完之後,她總算放棄了酒瓶。我的眉頭都打結了。實在應該早點攔住太刀洗的酒的。
“嗯、嗯——大概是這樣吧。並不是非刻意有意義?……”
“瑪亞,不用想太多。是我不好。是的,我們的名字是有意義的。”
我拿起文原不知何時斟滿的酒杯喝了壹口。瑪亞再度偏著頭,拿出記事本和筆。
“是嗎?我很有興趣。問壹下會不會失禮?”
“不會的。”
文原如此回答,瑪亞便正對著他跪坐。
“謝謝妳,文原。那麽請說。”
不知道文原是不是在緊張,他幹咳了壹聲。
“這個嘛……文原,是踏進平原的意思。原,在我的姓裏,指的是沒有任何人住在上面的平地。妳知道‘平地’的意思嗎?”
“知道。”
“踏進那裏指的是,進入那個地方,也就是讓那塊土地變成可以居住的意思。合起來,大致是‘開拓者’的意思。”
瑪亞振筆疾書。
“嗯,文原真正的名字叫什麽?”
“其實‘真正的’這個說法不太對。”
文原苦笑著說:
“文原竹彥。竹彥的竹,是植物,生長遠度很快,壹下子就長大了,用來比喻在人身上,就帶有祈求能夠平安成長的意思。”
“祈求……”
瑪亞喃喃地說,露出微笑。
“好棒哦。那麽,彥呢?”
“就是男孩子的意思。”
瑪亞滿意地點點頭,把這些記下來,接著正對太刀洗。
“那麽,萬智呢?”
太刀洗面向另壹邊,似乎沒有聽到瑪亞的聲音。不,我看得出來,她只是假裝沒聽到而已。太刀洗討厭自己的姓氏。
但是,這時可不能做出掃興的舉動。我拿起手邊的酒瓶,往太刀洗的方向舉。斜眼確認了我的舉動之後,太刀洗輕輕歎了壹口氣,拿起酒杯。
我邊斟酒邊說:
“妳被指名了。”
“被別人知道真正的名字,還真是教人開心不起來。”
“沒想到妳還會開玩笑。”
太刀洗微微壹笑,把斟滿的酒壹飲而盡。放下酒杯,說:
“萬智,是壹萬的智慧。”
“壹萬……嗯——。”
瑪亞在記事本上寫了東西,然後翻過來給太刀洗看。上面是個數字,“l,000”。
“再大壹點。”
“嗯。”
加了壹個零之後,1,000變成10,000。
“是懂得很多的意思嗎?”
對于舉壹反三的瑪亞所提出問題,太刀洗只是壹味搖頭。
“用這個‘智’的時候,不只是博學的意思。是更……對了,有‘哲學上的博學’的意思。”
把瑪亞本身的口頭禅拿來用之後,太刀洗的酒杯向我伸過來。沒辦法,我斟了酒。
“萬智是……”
“太刀洗萬智……太刀洗的意思呢——。
太刀洗把酒杯裏的酒喝掉壹半。
“是洗染血的刀的水邊。”
“染血的刀?”
“殺過人,所以刀子被血弄髒了,要到水邊去把刀洗幹淨……守屋,我爲什麽不喜歡人家用太刀洗這個姓來叫我,我沒跟妳說過吧?”
飄過來的眼神像是在瞪人壹般,我在這種視線之下,雖然猶豫,仍點點頭。
“妳想像壹下,在新月之下,我拖著血淋淋的刀子,到水邊的樣子。”
我內心開始想像。
看我無法回答,太刀洗便接下去。
“和我太相配了,對不對?就是因爲這樣,我才討厭。”
不會啦,沒這回事,血淋淋的刀子和妳壹點都不配——也許這樣說比較好。
但是,很不巧地,我是個誠實的人。
瑪亞點了好幾次頭,拼命動筆。
“很有意思。我壹直到今天才注意到妳有這種看法,真令人懊悔……守屋呢?”
明知道會輪到我的。我嚼著鲽魚生魚片,知道自己壹定露出壹臉苦相。吞下去之後,說:
“守屋的意思,我其實不太清楚。”
“嗯——不清楚啊。”
“我聽過三種說法。
“第壹個,是砍樹的人在山裏所用的小屋的意思。藤柴以前是在山裏,所以這種說法是很有可能的。第二個,是信奉守護家庭之神的意思。據說是武士,也就是以打仗爲工作的人的姓氏。第三個,這個幾乎不太可信,說是很久很久以前傳說中的人物,物部守屋的子孫。不過,沒辦法追查到那麽久以前的事,所以也不能很肯定地說絕對不是。”
“的確不太清楚呢。”
“抱歉。”
“Ni. 有時候事情就是不清楚,這樣才有趣……然後?”
認爲名字代表身體,只不過是靈異信仰罷了。我現在就是壹個實例:
“守屋路行。路行的意思是走在道路上。道,指的是應該前進的方向,或是應該有的態度之類的感覺。其實,路這個字本來是要用另壹個漢字意思才講得通,不過只保留了發音,選了這個字【注:日文中,“路”與“道”的發音相同】。”
拿著筆的手停了下來。
“漢字換了,意思還是相同嗎?”
我的手臂在胸前交叉。
“這個嘛……大概也有人認爲同音也就同義吧。”
聽到我這麽說,瑪亞睜圓了眼睛。
“這個,我在中國也聽說過!”
然而,相對于興奮的瑪亞,我們並沒有感到多少驚訝。實際上潑她冷水的當然是太刀洗。
“中國和日本對漢字的看法相同,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那麽,這不是新發現了?”
“不是。”
瑪亞顯然非常失望。
但是,她是耐得住打擊的。瑪亞立刻又握好筆。
“那麽,いずる呢?”
轉眼看被問的人,我大吃壹驚。白河的臉色剛才還很紅,現在已經漸漸泛白了,跟白種人瑪亞壹樣白。她的臉整個歪向壹邊。
“咦……我?……”
她像突然被點名問到壹般,眼睛眨個不停,好像不知道爲什麽會扯到這裏來。白河就這麽用手撐住下巴,視線思考似地空懸著。
“……名字?白河啊,是白色的河川。白色指的是河水濺起來,逆流形成漩渦的地方。不然,就是河岸沙灘是白色的地方。”
語調彷佛在吟唱,但是口齒還很清晰,所以也許她醉得沒有看起來厲害。
“那麽,名字呢?對對對,是いずる喔。いずる,いずる是……”
白河發出細碎的笑聲。
她繼續笑著,環顧所有人的臉,然後這麽說:
“秘密。”
彷佛在逗弄這群爲她錯愕的人,白河又笑了。
“我的名字很日本。雖然我不知道這種取名字的方法,是不是日本才有。”
她把杯子裏的麥茶像灌酒似的壹口氣喝光。明明好端端地跪坐著,上半身搖晃的振幅卻越來越大。
“雖然是很傳統的取名方式,名字叫起來卻有點現代感。不過,我滿喜歡的。”
似乎有種應該要這麽做的感覺,所以我便直接拿著手上的麥茶往她的杯子倒。
“謝、謝謝。”
坐在桌子另壹側的瑪亞上半身湊過來。
“這麽說,いずる的名字有哲學上的理由了?我很有興趣。”
“嗯,有啊,呵呵。”
不知該說是豔麗還是怎麽形容,白河的笑法跟平常完全不同。接著,白河依序看著我們3個日本人。
“諾……告訴瑪亞……把我的名字告訴她,代替餞別禮。”
句子和句子之間的間隔拉長了。眼皮好像突然變重似的,身體無力地大大搖晃,然後整個頭失重般垂下來。
“喂,妳還好吧?”
“沒有提示,不太公平噢……我的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爲會産生矛盾……呼——”
就這樣,白河吐完壹口長氣,便維持正坐的姿勢不再動彈了。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表示她正在呼吸。她睡著了。
“果然倒了。”
文原喃喃地說,迅速移開白河伸手可及範圍之內的所有酒瓶酒杯。聽他的口氣,雖然不至于讓人不高興,但我總覺得奇怪,便問:
“果然是什麽意思?既然妳明知道她會倒,早點阻止她不就得了?”
壹聽這話,文原大概是怕瑪亞聽見,壓低了聲音:
“白河和瑪亞最親近,妳要體諒她壹點。”
……哦,原來如此。
壹擡頭,我發現瑪亞正興致高昂地看著我。我無法承受,不由得轉移了視線。
“怎麽?瑪亞,妳真的相信喝醉酒的人說的醉話?”
“醉話?不是啊,我想知道いずる的名字的意思。守屋,妳知道嗎?”
“不知道、不知道。”
“那麽……”
我想叫她去問太刀洗,便往太刀洗看。
她自稱從幼稚園便向往的長發正垂在臉龐兩側,她也保持低著頭的姿勢不動。頭發讓人看不到她的眼睛。我從下方窺探,發現她的眼睛是閉上的。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太刀洗臉上那種難以隱藏、揮之不去的陰郁,幾乎全都是來自她太過冰冷的眼神。閉上眼睛的太刀洗臉上少了冷峻,取而代之的應該便是她與生俱來的模樣吧……
哎,品評別人的睡臉太沒水准了。
我低聲說:
“這個也睡著了。”
這話是對文原話的,但才說完,太刀洗的眼睛便陡地睜開。我的哀叫聲卡在喉嚨裏。沒想到這沒出息的聲音被太刀洗聽到,她喃喃地說:
“何必怕成這樣?。
“我才不怕。”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簡直像進了鬼屋的小學生說的話。
但是,原以爲太刀洗會采取行動,卻見她頭不擡反低,頭發更加往前面衆攏了。這下如果不是真的到她的正下方,大概看不到她的臉了。
“喂。”
我叫她,卻聽到細微的聲音從頭發裏傳出來。
“我有點喝太多了,要稍微休息壹下。”
接下來就沒有聲音了。這不勝酒力的模樣雖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我之前也沒看過太刀洗喝酒的模樣,而且也想到,也許她身體不太舒服。正好這時候,白河終于趴在桌上了。
我和文原面面相觑。
先開口的是文原。
“我對這種事沒轍。”
我立刻加以反駁。
“難道我就很拿手嗎?”
“嗯——可是……”
瑪亞並不擔心醉倒的兩人,開心地發言:
“雨傘的時候、紅白的時候,都是守屋告訴我的。我很期待。”
“期待?”
“我很期待。”
是嗎?原來我受到期待了。
既然受到期待,那就沒辦法了。
我受到別人的期待。我受到別人的期待。現在要專心想這件事。
我自己在空酒杯裏斟了酒。冷酒已經回溫了。赤貝壽司還有剩,我便拿來吃。舉起酒杯,壹口幹掉,哐的放下酒杯,聲音清脆得令人以爲酒杯碎了。我睜大眼睛,豎起壹邊的膝蓋。
“好吧!給我聽好!”
“該不會妳也醉了吧……”
文原頭壹垂,冒出這壹句。真是,胡說些什麽啊!我可是個健全的高中生,絕不會做出喝醉酒這等傻事。口齒和意識都很清晰,思考回路還沒短路,沒錯,我才沒醉。
我把手放在豎起來的膝蓋上,陷入思考。
“いずる,いずる。然後還有什麽?很日本?什麽嘛,這再明顯也不過了。”
“意思是?”
記事本出現了,瑪亞手裏握著筆。我的手猛揮,打手勢叫她別急。
“妳先別急,操之過急會壞事的,也就是欲速則不達。然後呢,也就是說,平假名會産生矛盾。”
“原來如此。”
我的話幾乎沒有經過大腦,全憑脊髓反射繼續。嘴裏說著下壹句,邊思考前壹句的話是什麽意思。
“啊——也就是,白河想說的,不是‘平假名會産生矛盾’。文原,妳懂嗎?”
文原似乎有些嫌麻煩的樣子,但還是回答了。
“嗯,白河的名字就是平假名啊。”
“對,是平假名。平假名本來就是表音文字,不會有所謂的矛盾。所以,把白河的話說得正確壹點,應該是‘いずる這個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爲用漢字寫起來會産生矛盾’才對,沒錯吧?”
“嗯,應該吧。”
“對,沒錯,就是這樣,壹點也沒錯。”
壹般而言,不厭其煩地再三確認,或是重複對方的話,都是爲了爭取思考時間。接下來應該是什麽呢?我夾起蛋壽司,細細品嘗其中含蓄的甜味,壹邊動腦。
“啊啊,然後,這種事常有嘛。好,文原,舉壹個日本曆史上的人物。”
壹聽這話,文原立刻回答。
“足利尊氏。”
“……怎麽想到足利尊氏啊?他又不是多出名的人物,也不是平常第壹個會想到的人啊。”
“不行嗎?我最近在看太平記。”
“不會啊,壹點都不會不行。瑪亞,足利尊氏這個人啊,是個很壞的人,他背叛了後醍醐天皇……”
壹句反手拳般的吐槽擊中我的心窩。
“妳那是什麽時代的尊氏觀啊。”
“好好,這個不重要。”
瑪亞眼睛只顧著看記事本,專心做筆記。我心想,如果室釘幕府的風評在南斯拉夫遭到扭曲,那可能是我的責任,但想歸想,嘴上卻沒有停。
“然後呢,尊氏以前不是叫尊氏這個名字,對不對,文原?”
文原用鼻子哼了壹聲。
“沒想到選修世界史的人,日本史記得還滿清楚的嘛。”
“可別把我給看扁了。他叫尊氏之前,叫作高氏。”
聽發音是“他叫takauji之前叫作takauji”,瑪亞的筆立刻停下來。
“嗯——現在講的我有點不懂。”
“發音雖然壹樣,但漢字不壹樣。”
我揮手借來瑪亞的記事本。上面密密麻麻書寫的文字,不是那種有很多地方跟常見的文字呈左右相反的西裏爾字母,而是我們看慣的字母,拉丁文字。我在上面並排寫下“高氏”和“尊氏”,還給瑪亞。
“他本來是叫左邊那個名字,後來立下大功,就變成右邊那個了。他的主人後醍醐天皇叫作……對喔,文原,後醍醐天皇怎麽會有‘尊’這個字?”
表情已經顯得不耐煩的文原還是告訴我:“他的名字叫作尊治啊。”
天皇名字裏竟然沒有仁這個字,真教人意外。我心裏想著,嘴裏口若懸河般滔滔不絕:
“啊——我講到哪裏了?”
“講到他的主人的名字。”
“對對對。他的主人後醍醐天皇從名字裏賜了這個字給他,作爲獎勵,就變成後來的那個尊氏了。以後在日本說到名字呢,名字、名字……”說到這裏,我突然襟聲了。
我壹直是帶著醉意,半開完笑半信口開河的。但是,也許我無意中射穿了“金的”【注:日本弓道的余興遊戲中,設有“金的”、“銀的”等,供射手射箭取樂。“金的”即金色的標靶,標准大小約5.5公分,“銀的”較金的大】也說不定。說到這,我學弓箭學了兩年多,“銀的”是射過,但“金的”倒是壹次都沒有,太小了。反正,本來取名的方式就沒有那麽多種變化。不,不如說,若要舉出具有特色的日本命名法,壹定會提到這個。
因爲我突然沈默低頭,瑪亞探過頭來看我的臉。
“守屋?接下來呢?”
“……?”
“該不會連妳都倒了吧?”
但我還是不開口,伸手去拿麥茶的寶特瓶,往杯子裏斟了三分之壹,喝光。我瞄了太刀洗壹眼,她仍維持跪坐的姿勢。像她這樣,可以說是睡相好嗎?
“尊氏從主人那裏得到壹個字。就像德川家也有很多人也繼承了‘家’這個字壹樣。應該說,幾乎都是這樣。這種情況該怎麽說啊?”
文原也壹起動腦。
“哦,我記得有聽說過。德川的‘家’字是通用的,給壹個字好像是叫作僭位還是嫌忌麽的。”
“喂,加油啊,選修日本史的人。日本史讀到哪裏去了?快想起來啊,選修日本史的。照我的記憶,好像是從‘偏’這個字開始的哦。”
“偏。偏……偏諱【注:日文中的“偏諱”與中文不同,原意爲天皇、將軍或諸侯于臣下成年正式取名時,由本身的名字賜壹個字爲名,以示惠于臣下】!”
我啪的壹聲,把膝蓋打得好響。
“沒錯,就是偏諱。偏諱不限于主人送給下屬,也常從親人的名字裏取。”
聽到這裏,瑪亞睜圓了眼睛,表情發亮,振筆疾書。
“偏諱。從別人的名字來取名字嗎?嗯——原來如此。這個我們就沒辦法了。而且,我在中國聽說,在中國絕對不能用皇帝的字。和這個比起來,非常有趣。”
我雙手在胸前交叉,然後上半身直接向前傾,往桌上靠。
“白河的名字壹定也是這樣來的。いずる,いずる對吧。然後,會産生矛盾……文原,妳知道用來命名的漢字有多少嗎?”
他對我嗤之以鼻。
“妳知道這有幾百個字嗎?”
“妳說得對。但是……い、い、いず、いず、いぜ、いよ。”
“妳幹嘛進行動詞變化啊。要想就安安靜靜地想。”
我遭到抗議,便閉上嘴巴。
會産生矛盾,意義相左。是“い”和“ずる”的意思有出入嗎?還是“いず”和“る”呢?我倒不認爲是“い”、“ず”、“”る這三個字産生了矛盾,因爲取名的時候,不太可能有三個人分別送三個字給她。那麽,如果是兩個字的話,意思相左的壹定是“いず”和“る”。因爲讀成“ずる”而且用來取名的字,照音便來說,我只想得到“する”。如果是“いず”的話,就有“出”這個字。但是,“出”幾乎不會用來命名。因爲這個字本身拿來使用時,其意不適于命名。頂多是“日出子”、“日出美”之類的,此時應該會以“ひで”的形式出現,很難想像會有人只送“出”壹個字。這麽說,是“いす”嗎?不,可能是“いづ”或“いつ”。不管是哪壹個,可能的字都很多。先想“る”,再想會矛盾的字比較快。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別唱了。”
這家夥規矩還真多。
我低著頭,伸手拿酒。瓶子裏是空的。原本的大酒瓶裏應該還有剩吧,我往盆子裏壹看。“吞龍”和“香留”,純米大吟釀。
……對了!
“好,我懂了。”
我擡起頭來。
“瑪亞,記事本給我。”
“Da.”
我把記事本翻了頁,很快地寫下漢字。兩個字,“留”和“逸”。
爲了方便讓瑪亞和探頭過來的文原看,我把記事本攤開放在桌上。哦,文原點頭。
“嗯——守屋,這是?”
我先指著“留”字:“這個字,是留下來的意思。”
接著指“逸”字:“這個,是超群的意思。如果妳不知道超群的意思的話,就當作非常非常好的意思就可以了,但是,它有另壹個意思,是散失的意思。”
然後,我刻意挺胸。
“白河得到的是這兩個字。兩個都不是不好的意思,也都有人用。但是,這兩個字排在壹起,念成“いずる”雖然好聽,意思卻會讓人莫名其妙。所以不用漢字,白河いずる就此誕生。各位,如何?”
我得意揚揚地如此斷定。只是很不巧,瑪亞不懂得應和,要文原高喊“育!總統!”又不太對勁。
文原沈吟了壹聲,代替“日本第壹”的叫好聲。
“原來如此,逸留啊。的確,如果是這兩個字,就會互相矛盾了。”
“留如果改成流,則會重複,全部都跑掉了。”
會用來命名的漢字讀成“る”的,只有“留”和“流”,頂多再加上“瑠”而已,要和這幾個字矛盾的,就只有“逸”了。這壹點我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本應醉倒的白河卻緩緩起挺起身子,以呆滯的聲音說話,讓我嚇了壹跳。
“嗚呼呼。”
“原、原來妳醒著啊。”
即答對了。”
沒想到我竟然射中了“金的”。
白河仰頭向天花板,做了壹個深呼吸,然後朝瑪亞微笑。
“我爸爸那邊給了我‘逸’這個字,希望我可以成爲壹個優秀的人,媽媽那邊希望我留住幸福,所以給了我‘留’這個字。擺在壹起雖然沒有意義,但是我喜歡這個發音。”
瑪亞似乎受到感動般,頗有感觸地點點頭。
“嗯——繼承名字是嗎?其實,我的名字也是繼承自我爸爸的媽媽。這在南斯拉夫並不少見。但是,繼承名字的壹部分而形成新的名字,倒是非常有趣……裏面包含著祈願,實在太棒了。”
可能是我想太多吧?我覺得如此低語的瑪亞的笑容裏,似乎有些陰影。雖然沒有什麽事情想問她,我卻叫了聲瑪亞。這時候,另壹個醉倒的客人恢複意識了。
太刀洗把掉落在前面的頭發攏回後方,擡起頭來。可能是因爲壹直往下垂造成脖子疼痛吧,她緩緩地轉了轉脖子,然後轉動眼珠看了每壹個人。我忘了瑪亞帶給我的疑惑,得意地向太刀洗示威:
“船老大,妳晚了壹步。我可不會每次都讓妳出風頭。這次,我可是漂亮地解決了。”
結果,太刀洗不勝其煩地看了我壹眼,小聲但清晰地說:
“胡說八道些什麽啊。守屋,妳有點醉過頭了哦。”
即使是我,這次說什麽都得回嘴不可。我說,船老大,那是妳自己吧!

我離席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看到瑪亞獨自站在廊檐。室外有精心修剪的松樹、壹路引導到池裏的浮石,以及令習于冷氣恩賜的身體難以承受的熱度。
我向瑪亞雪白的肌膚凝視了壹陣子,然後出聲問:“不熱嗎?”
瑪亞這才注意到我,對我笑。“很熱。”
“冷氣開得太強,壹出來溫度落差就很大。我去請白河調整壹下吧。”
“嗯——不過,我喜歡這種熱,還有這種濕氣。這在哲學上非常有意思。”
說著,她在地板上坐下,我也跟著在她身邊坐下。瑪亞仰頭看天,萬裏無雲。
“南斯拉夫更幹燥,而且,壹到冬天就很冷,真的很冷……我的朋友裏有軍人,要使用大炮。冬天手指頭不靈活……我很擔心。”
我心頭壹凜。
宴會的喧囂、歡樂的心情只是壹時的,好幾項余興節目所帶來的效果也有限,壹離開涼爽的房間,愉悅的情緒便像冷氣般消失無蹤。我問:
“妳認爲冬天會打仗嗎?”
她緩緩點頭。“是的,守屋,已經開始了。無論是南斯拉夫政府、EC、聯合國,還是美國,都無法阻止。”
“開始了?什麽開始了?”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我已經預期到了。
“日文怎麽說呢?結束?毀滅?還是死亡?”
不知太刀洗、文原和白河在紙門後做些什麽?裏面靜得出奇,壹點聲音都沒有。
“無法阻止嗎?”
仍舊擡頭望天的瑪亞,說的話平平淡淡的。
“南斯拉夫在狄托死後的這11年,壹直處于危機之中。斯洛維尼亞是第壹個。想要脫離聯邦的力量,和想維持聯邦的力量,壹旦開始爭鬥,就無法停止了。
“其次是Hrvatska。再接來大概是Bosna i Hercegovina。搞不好,連Kosovo也是。也許有壹天,我的故鄉也會成爲戰場。”
“既然……”
我覺得瑪亞非常可憐。自己明明沒有立場可以可憐別人,卻覺得她可憐。我的話,被這種心情引了出來。
“既然妳都預測到這些,爲什麽還說要成爲政治家呢?就快要沒有南斯拉夫了,這樣不就不可能有第7個文化了嗎?妳爲什麽還能那麽說?”
瑪亞低下頭,露出微笑。即使生長的世界不同,我也能夠明確地了解,那不是落寞的微笑,也不是放棄的微笑。
“Ni.”
“哪裏不對了?”
“有兩個地方。我並沒有預測到什麽。我沒有想到聯邦軍會出動,我沒有想到斯洛維尼亞會贏。即使斯洛維尼亞發表了獨立宣言,我還是以爲我們能夠在壹起……”
說到這裏,瑪亞的身子震了壹下,用力皺起雙眉。
“不,我不是以爲,而是我相信。嗯——用日文我不太會說。”
我幫她說。
“妳想這樣相信,是不是這樣?”
瑪亞的表情壹下子放松了。
“日文還是日本的人說得比較好。”
“那當然了。”
“是啊,那是當然的。另壹個地方——”
瑪亞吸了壹口氣。緊閉的嘴唇,強而有力的雙眼。我看過這個表情。對了,就是在司神社看到的表情。
“我們南斯拉夫人,壹直代代相傳。再20年,不,10年,如果南斯拉夫再繼續10年,我們可能就會有什麽成就。可是,南斯拉夫就快要不存在了。這壹點,就像守屋說的壹樣。”
瑪亞的雙眼濕了。但是,瑪亞咬緊牙根,不讓眼淚掉下來。
“守屋,守屋的名字,是往應該前進的方向前進的意思。文原、萬智還有いずる的名字,都包含著願望。我認爲這是壹件很美好的事。
“南斯拉夫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南邊的斯拉夫人’成爲壹體。壹開始,這也許不是真的。曆史也許會把我們忘記。
“但是,我們已經存在了。總有壹天……總有壹天,我們南斯拉夫人,壹定會創造出第7個文化的。”
沈默。這時我才發現,遠遠地、遠遠地傳來蟬鳴聲。
將瑪亞席卷而去的力量是那麽地強大,而面對這樣的環境仍不放棄的瑪亞又是如此堅強。壹瞬間,我感到暈眩。
即使嘴裏說出南斯拉夫將死的話,瑪亞仍要建立自己的世界。我們所度過的兩個月,甚至連今天的歡送會,瑪亞也會拿來作爲她的食糧嗎?她的方向之明確,經驗累積之實在,這兩者,實在令我難望其項背。
于是我想,要說就只有現在。到了明天,瑪亞便會從我的眼前消失,回到那邊的世界。
我准備開口,卻又發現自己的嘴像麻痹了似的動不了。我不該說,說了也無濟于事——這樣的想法源源不絕地湧出。
但是,我壹定要在這裏說。
是的。
在生活無虞的日子裏,我感覺到了什麽?不斷累積知識與見聞,以言語議論,然而壹旦有人間我看到了什麽?接觸到什麽?我唯有瞠目以對。想做點特別的事,做出來的頂多也只是射箭吧?文原曾經對我說,他無法想像我對什麽事情投入、熱中的樣子。他說得多半沒錯。也許額田會迷上西洋音樂,文原會置身射箭之中,但我想接觸的,並不是這些,不是這種處于幸福裏的東西。三餐溫飽、受了教育、身強體壯地活著,也只不過就是活著而已。我必須離開這裏,我真的必須這麽做。我自己有多少能耐,我自認有自知之明。說得更明白壹點,像我這種程度的人絕對不少,所以我隱約也感覺到,相對而言,守屋路行這個人其實也不算太差。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什麽相不相對的事情。在沒有得到任何收獲的狀況下,我即將結束我的高中生活。但是,因爲對幸福心生不滿,故意抛棄幸福的生活而以高架橋下的空地爲家也是愚不可及的壹件事。那只不過是在玩貧困的遊戲。這和知道在教室裏看書的人是少數,所以刻意不在教室看書是壹樣的。我想要的,不是自我滿足。絕非如此。
所以,我應該說得出口的。
“瑪亞。”
“是。”
瑪亞面向我。我從正面直視瑪亞。我不要我說出來的任何壹個字有不明確的地方。
“帶我到南斯拉夫去。”
“……”
“像現在這樣,我也活得下去。人是生物,有得吃、有得睡,就能活下去,待在日本自然沒有問題。但是,這樣是不行的。
“要以怎麽樣的形式生活下去才好,現在的我還無法想像。但是,不管是以什麽的形式,我應該也必須創造自己的世界才對……請帶我離開這裏,到南斯拉夫去。”
瑪亞是爲我狹小的世界打開壹道天窗的訪客,也可以說是來自另壹個世界的使者。瑪亞以瑪亞的觀點,以她矢志成爲政治家的南斯拉夫人的立場,可以爲我所居住的世界重新做出解釋。
我也希望我能夠這麽做。這恐怕是我有生以來第壹次産生的熱情。我被瑪亞所吸引了嗎?不,我是對瑪亞感到憧景。
之前曾經描繪過的圓再次出現。這是壹個好機會。初次打開的門扉,我想看不同的世界。
“現在我錢不夠,不過只要給我3個月,就可以存到。到時候壹定……”
但是,瑪亞卻對這樣的我嫣然壹笑。“不行。”
明確而不容申辯的拒絕。
令人無可置疑的駁回。
我的聲音不覺變粗了。“爲什麽?”
瑪亞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接著緩緩地搖了搖頭。
“守屋,我爲了成爲足以創造出南斯拉夫人的第7個文化的政治家,而到各個國家去遊曆。這是很有意義的壹件事。
“那麽,守屋到南斯拉夫去是爲了做什麽呢?”
“就是要去做些什麽啊!”
她看著我的眼睛,望進我眼底深處。“做什麽?”
“……”
有如已清醒的醉意突然回籠般,我的雙頰變熱了。
瑪亞的神色像在哄孩子、教導孩子壹樣溫和。
“守屋,南斯拉夫有很多很美麗的地方。Blejsko、Postojnska、Ohrid i Dubrovnik,很多很多,非常棒哦。可是,現在不行。拿性命來觀光是不好的。等南斯拉夫平靜壹點,請和いずる、萬智或文原壹起來。那時候我會歡迎妳們的。”
觀光。她說觀光。
她什麽都沒聽懂嗎?
“我不是說我想去觀光。瑪亞,妳不明白嗎?我想去,我非去不可。”
即使如此,瑪亞仍頑固地搖頭。別在頭發上的繡球花發夾搖晃著,發出喀嚓的聲響。
“日文我懂。但是,守屋是想去觀光,還是不行。”
爲什麽?之前我們的對話都是暢行無阻的,爲什麽只有現在無法溝通呢?
日文非母語的瑪亞,終究還是無法理解我的話嗎?無法理解我的,對,焦躁。我的臼齒因爲著急而咬得緊緊的。看瑪亞的眼神,壹定很像在瞪她吧。
瑪亞對這樣的視線仍然不爲所動,口吻甚至顯得慈愛包容。
“妳壹定認爲我不懂吧?Ni, 守屋,我比妳懂得更多……”
“……”
“我不能帶妳到南斯拉夫去。”
這句話,聽起來彷佛來自極遙遠的彼方,甚至連7月的陽光都黯淡了。
無止境的徒勞之感。我停止思考。
所以,這時候我還能夠開玩笑。我以誇張的動作聳肩。
“好吧。希望以後有壹天能去。”
“是啊。”
我站起來,瑪亞也站起來。瑪亞壹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臉上露出之前活潑的笑容,做出小小的振作手勢。
“好!酒還有剩。日本的這種風俗……嗯——歡送會,我很喜歡,但是買來的東西不可以剩下。”
“沒想到妳這麽小氣啊。而且,酒量真好。妳都沒醉啊?”
瑪亞調皮地閉上壹只眼睛。
“嗯——守屋,妳到南斯拉夫壹定會很吃驚哦!和rakija比起來,日本的酒跟水壹樣。”
“哈哈,那還真可怕。我喝的時候會小心的。”
然而,我確信我不會到南斯拉夫去了。
希望已經破滅了。翌日。
“Necu nikada zaboraviti Vasu ljubaznost. Hvala i dovidenja!”
瑪亞離開了藤柴。
如果我用通往另壹個世界的門被關上了來形容,會太過浪漫嗎?

三 烽火之城

1

1992年7月6日 (壹)
這些,就是我對于來自南斯拉夫的瑪亞所記得的壹切。
我深深地陷入柔軟的沙發中,歎了壹口氣。天已經黑了,空調強力放送的店內甚至令人感到有點寒意。
翻閱日記,壹邊回溯記憶、壹邊口述。白河細心地將我的口述做成筆記。當然,我並不會提我自己的事,而是把瑪亞的部分描述得更加詳細,但大致便是如此。白河總算放下原子筆,可能真的累了,她正按摩她的手腕。白河的視線落在筆記上,裏頭填滿了小而工整的字。
“果然還是找不到線索呢。”
我不置可否,呆呆地望著窗外。
從那之後,過了壹整年了。我、白河、太刀洗和文原都成爲大學生,分散在日本各地。我們相互間的情感原本就不怎麽緊密,瑪亞壹走,自然便疏于聯絡,高中的課程結束之後更是如此。但是,偶爾還是會通電話、通信。而這些時候,我們壹定會提到瑪亞。
人家說離者日疏,而我們卻不時觸及,壹次又壹次想起瑪亞。過去連這個國家的存在都只字不提的各種媒體,現在幾乎沒有壹天不提到南斯拉夫這個名字。每當接觸到這類新聞,我們就無法不想起。
不,那只是表面上。瑪亞是如此鮮明地烙印在我的記憶裏,並沒有因她的離去而褪色。這些記憶也許會風化、會被美化,但卻不會被遺忘。
這壹年來的事態的演變,正如瑪亞的預言。
在那10天之後,斯洛維尼亞沒有再遭到幹預。那10天被命名爲“10日戰爭”,就這麽結束了。然而,聯邦軍不久便介入克羅埃西亞,彷佛以行動表明沒有對斯洛維尼亞投注充分戰力,是爲此做准備。
不,此舉顯然已超過使用介入這種溫和的字眼的程度。克羅埃西亞的第二大城弗科瓦被稱爲“克羅埃西亞的史達林格勒”。紛爭持續到今年1月,至今仍未聽說各地爆發的戰鬥有停歇的消息。死者估計至少有6千人,甚至還有人認爲這個數字可能少了壹、兩萬。
而今年3月以來,戰火已經波及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這裏同時住著塞爾維亞人與克羅埃西亞人,于是便成爲雙方陣營的狩獵之地。首都塞拉耶佛被包圍,炮兵和狙擊兵各自以炮彈攻擊。塞拉耶佛之外,每個村子都成爲爭奪的對象。還有這樣的傳聞——不知從何處開來的車輛,利用夜晚接近城鎮,他們在醒目的地方放下屍體。到了早上,人們號稱屍體“遭敵對民族屠殺”,所以“出于自衛”的戰鬥便展開了。專家指稱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的動亂將越演越烈。
動亂壹發不可收拾,不僅如比,壹味擴大的戰火,招徕了媒體的注意。到目前爲止,姑且不論正確性如何,就量而言,要搜集資料並不需要大費周章。
然而,這些報導無法滿足我。
因爲這壹連串的內戰,頻頻被報導爲“民族獨立戰爭”。瑪亞,瑪利亞?喬瓦諾維奇並沒有這麽說。就我所耳聞的,是“人類會忘記殺父之仇,卻不會忘記被搶的錢”這句話。但是,報導的看法卻不時主張這是曆史上根深蒂固的仇恨所爆發出來的悲劇。
我無從分辨孰是孰非。瑪亞也不過是個人,我沒有理由相信她是完全正確的。另壹方面,我也不知道新聞是由多熟悉南斯拉夫的人所編撰的。
但說穿了,這對我們而言並不重要。
就連白河,瑪亞也沒有把自己在南斯拉夫的聯絡方式留給她。也因此,我們既無法寫信,也無法打電話。瑪亞說她壹定會寫信,我們卻還沒有收到。
EC的停戰調停依然沒有成功,聯合國的和平部隊成爲攻擊目標。而美國的輿論只說戰爭造成了環境的汙染。瑪亞也預言到此,她說這是“無法阻止的”。
我把這些新聞擺壹旁,准備考試,應考,得到獎學金,離開家裏,展開新生活。參加課程說明會,認識校園,加入社團。但是,瑪亞的身影總是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戰場的影像持續被傳送到眼前。每當焦灼不安的情緒高漲,使我無法忍耐的時候,我便迫切渴望得知瑪亞是否平安。所以,我和懷有同樣感受的白河壹起展開行動。
我和白河以電話保持聯絡,回到老家藤柴,便像現在這樣聚首。花上幾個小時和幾杯冰咖啡,爲惡劣的現狀挖掘出美好的回憶。
然而……
“瑪亞從來都沒有說自己是從哪裏來的。”
翻著筆記本,白河無力地低語。這壹定是機緣不巧的偶然吧。壹開始,我們並不具備詢問瑪亞來自南斯拉夫何處的知識素養,等我對南斯拉夫多少有些了解之後,卻又沒有機會問。
或者,向自稱南斯拉夫人的瑪亞詢問出身,也許她也不會說是塞爾維亞或馬其頓,而僅以南斯拉夫這個名稱作答。抑或是,在我和白河都不記得的某壹個瞬間,她曾經提起過?但是,想不起來也沒有意義。文原笃定地說他不知道。
太刀洗只說她想忘掉。
“不過——”
突然冒出話來的白河,愛憐地撫摸著寫滿瑪亞的筆記本。
“守屋和瑪亞講了好多話喔。瑪亞就沒有跟我說這些……”
“妳是說,像是瑪亞立志成爲政治家的事?”
“嗯,我不都知道原來她想當政治家……她是不想告訴別人嗎?”
白河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是懷念的而不是責備的。我把心裏想的照實說了。
“不是吧。”
“不是嗎?”
“她既然會跟我說,就不可能會不想跟妳說。套句歡送會時文原說的話,跟瑪亞在壹起最久的,是妳。壹定是時間不湊巧。”
白河微微點頭。
冰咖啡杯的底部,積了冰塊融成的水。我把這些水連帶著化成碎冰的冰壹起喝掉。
“……那,妳跟瑪亞平常都說些什麽?”
“說些什麽啊?”
白河閉緊嘴唇想了壹會兒。然後,她露出柔柔的微笑,搖搖頭。
“就是壹般女孩子會說的話吧。”
“像是?”
“做菜啦、化妝啦、算命啦。我們也常常坐在壹起看電視。現在想起來,我覺得瑪亞還滿愛趕流行的。”
趕流行?瑪亞嗎?
我的表情壹定很好笑吧,白河輕聲噗赤笑了。
“有這麽意外嗎?”
我大大點頭。
無法想像愛趕流行的瑪亞,我喃喃地說:
“搞不好,瑪亞分別扮演了各種不同的自己。”
白河再壹次撫摸筆記本。
“不會的,我想不是的。”
“……”
“瑪亞是個有很多種面貌的女孩子,只是這樣而已。守屋,妳看到的瑪亞,讓妳覺得她在扮演些什麽嗎?”
我發現自己說的話真是蠢到極點。
白河先合上筆記本,看了看桌上的資料。其中最醒目的,就屬被分爲好幾個顔色的南斯拉夫地圖。那是舊地圖,說舊,也不過是兩年前的東西,那時候斯洛維尼亞和克羅埃西亞都在南斯拉夫之內。我和白河幾乎同時看著地圖。
白河的聲音,好像是勉強擠出來的。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就應該先問的。問說,瑪亞,妳是從哪裏來的……不,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就絕對不讓她回去。”
多半隱忍已久的淚水,突然間開始決堤。白河眼眨也不眨,用力屏住氣擦掉眼淚。
真教人喘不過氣來。
我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了。
不,正確地說,我早就知道,瑪亞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了。但現在這樣回想起來,我連壹次都沒有阻止過瑪亞。至于若加以阻止,瑪亞是否就會取消回國這個問題,我可以保證那是不可能的。然而,沒有加以阻止這個事實,不就證明了我那時候只想到自己,把即將回國的瑪亞擺在其次嗎?
……我搖搖頭,切換思路。想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還得往後排隊呢。
而瑪亞要回到哪裏去,我們才能把懸著的心放下呢?從桌上的資料可以找出答案。裏面有剪報、彙整得宜的筆記,以及書本。這些是文原寄來的。
看完這些,我對南斯拉夫各地的現狀有了概括的認識。

若瑪亞是回到斯洛維尼亞:
這就沒問題了。早壹步起事的斯洛維尼亞,其獨立已獲得許多國家的承認,完全脫離了南斯拉夫這個“負擔”。往後斯洛維尼亞能否達到他們所期望的經濟發展,仍是個未知數。但回到這裏,瑪亞至少不會有戰火紋身之險。
若瑪亞是回到克羅埃西亞:
這幾近于最糟糕的狀況。就像先前寫的,瑪亞回國後不久,具體而言是8月底開始,克羅埃西亞便陷入戰爭狀態。聽說因國內各處陸續引發戰鬥,郵政也蒙受極大的損害。瑪亞的信之所以沒有送到,可能是肇因于此。
若瑪亞是回到塞爾維亞:
現階段是安全的。沒有聽說塞爾維亞國內發生戰鬥或恐怖行動的新聞。但是,安全多半不會永遠持續下去。EC和美國都主張綿延不絕的內戰應由塞爾維亞負起責任。爲何如此我並不怎麽清楚,總之他們是這樣主張,而且也施以經濟制裁。看情況,武力介入是遲早的事。不過,目前是安全的。
若瑪亞是回到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
真不知道這裏和克羅埃西亞哪壹方能讓我們少擔壹點心。克羅埃西亞的戰爭或許激烈,但已經結束了。據傳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的戰亡人數達3千人,這和克羅埃西亞比起來雖然較少,但戰爭仍然持續著。
若瑪亞是回到蒙特內哥羅:
這裏也是可以放心的地方。如果是這裏,我們的心情就輕松了。就算EC或美國把內戰怪罪在南斯拉夫聯邦頭上,而突然發動飛彈攻擊,我想蒙特內哥羅也不會有事吧!
若瑪亞是回到馬其頓:
暫時不會有事。馬其頓也乘機獨立了,但聯邦軍似乎沒有介入馬其頓的意思。只不過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的戰爭使得難民人數激增,而這個國家原本經濟就不甚寬裕,有人認爲難民的流入可能使治安急速惡化。不過,總不至于立刻出什麽大問題。
“諾,守屋,搞不好……’
白河本來打開了筆記本,漫不經心地看著,卻緩緩地說了這句話。
“什麽?”
但是白河卻閉上嘴巴,沈思了壹下,再搖搖頭。
“對不起喔,讓我再想壹下。”
然後她拿起原子筆,把筆記本翻到新的壹頁,開始寫東西。她有什麽發現嗎?
白河忙著進行她的作業,頭也不擡。
我的眼睛突然看到被推到桌子邊緣的咖啡色信封。那是文原寫的信。裏面寫了些什麽,我大致猜想得到。不過,我還是拿起那封信,抽出信紙。上面是以油性筆書寫的強而有力的字,的確是文原的筆迹。
我眺望似地看信。
“白河,守屋:
事情我聽說了。但是,我被交代了壹些任務,很遺憾,無法回老家。即使能夠回去,也只有中元節那兩天,大概抽不出時間和妳們好好談。
更何況,說實話,我也不想這麽做。
我了解妳們的心情。不對,應該說我了解妳們爲什麽這麽做。的確,瑪利亞和我們談了很多,她能夠平安無事是最好的。但是,祈禱她平安還不夠,還要去討論她是否平安,這就實在無法引起我的共鳴。
我曾經對守屋說過,我認爲除了自己的手碰得到的,其余都是假的。看來,我似乎有很濃厚的農民性質。自己播種、自己耕耘、自己收割、自己吃食。我想,我似乎注定會這樣老死壹生。
這是長處還是短處,就不是我所能判斷的了。
總而言之,我現在能說的是,我的這種性格,使我無法關心來自遙遠異國的瑪利亞。或許妳們會認爲我很無情,我無法反駁。
但是,如果是雙手構得到的範圍,我想盡我所能。聽起來也許很像詭辯,但我盡可能地收集資料,並不是爲了關心瑪利亞的安危,而是爲妳們盡壹分心。這壹箱就是我的成果。蒐羅來的沒有多齊全,也不足以傲人,但希望能夠多少爲妳們派上壹點用場。”我就知道是這樣——我沒出聲,在心裏喃喃地說。
文原和我的個性簡直是南轅北轍。我知道文原寫這封信是忠實于自己的內心,所以我也老實說,文原這種想法,讓我頗爲光火。但是,就像我對太刀洗壹樣,很多時候都不能不因爲“這就是太刀洗”而死心,所以此時除了接受這就是文原之外,也別無他法吧!
可是即使如此……文原,妳還是露個臉,我們心裏才比較踏實啊。
我仔細地把信摺好,恢複原狀。
就在這時候,白河擡起頭來。平常看似嗜睡、半開的眼充滿力量。
“諾,守屋。”
“嗯?”
“我想過了……搞不好,可以猜出來。”
我不由得握緊了拳頭。調整姿勢,淺淺地在沙發上坐好。
白河把攤開來的筆記本放在桌子正中央,讓我也方便看。說話速度稍稍加快,缺乏冷靜的動作,眼皮大大睜開的眼神,在在都顯現出白河有些亢奮。她以比之前都強的力道開始寫著。
“南斯拉夫有6個國家對吧?。
筆記本上寫了6個國名。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蒙特內哥羅、馬其頓。
“妳看這裏。”
白河翻了頁,指著10日戰爭的第9天,我和瑪亞在藤柴高中交談的那部分。
“守屋問瑪亞知不知道南斯拉夫發生戰爭,那時候,瑪亞說‘大家越來越討厭南斯拉夫了’吧?”
“是啊,她的確這麽說了。”
我邊回答邊想,原來如此,因爲我知道白河想做什麽了。
“那時候,瑪亞是這樣說的:‘我到馬其頓去的時候,發生了壹件事。我和小孩子們說話,結果,小孩子們笑我。他們笑什麽呢?’‘在我年紀更小的時候,馬其頓不是這樣的。’瑪亞壹定不是馬其頓人。如果是的話,就不會說‘到馬其頓去’了。而且瑪亞要回去的時候,說的日文也壹直是‘回去’這個字。”
白河以略略由下往上的眼神詢問我。我點點頭,表示贊同。可能是因爲這樣而安心,白河把馬其頓從名單上刪去。
“然後,是瑪亞用的語言。我想,瑪亞在南斯拉夫說的是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吧。當時也是這樣,萬智問她爲什麽要去看墓地的時候,她說‘我會用Srpskohrvatskom解釋’。Hrvatska就是克羅埃西亞,這也是瑪亞在10日戰爭的第9天說的,所以我想Srpskohrvatskom應該是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應該吧。”
彷佛從這句話得到力量壹般,白河氣勢更加高昂。
“可是啊,有的共和國是不用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的。”
白河壹副要開始找資料的樣子,于是我說:
“斯洛維尼亞說斯洛維尼亞語,馬其頓說馬其頓語。”
“嗯。那,馬其頓已經刪掉了,這樣斯洛維尼亞也可以刪掉了。”
白河以幾條線劃掉斯洛維尼亞,但樣子卻壹點都不高興。也難怪,因爲安全的兩個國家首先被剔除了。我的心情也壹樣。但是,白河沒有任何停頓。
“然後啊,瑪亞壹直很擔心南斯拉夫不是嗎?可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自己的故鄉就要成爲戰場了,爲什麽反而不擔心呢?所以我想,瑪亞壹定是認爲自己的故鄉不會發生戰爭。至少,她覺得暫時不會出事。
“那,從瑪亞認爲會發生戰爭的地方開始想的話,歡送會舉行到壹半的時候,守屋跟瑪亞談過,瑪亞說:‘其次是Hrvatska。再接來大概是Bosna i Hercegovina。搞不好,連Kosovo也是。”
“這樣,克羅埃西亞和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也可以刪了。”
名單上剩下塞爾維亞和蒙特內哥羅。
這時候,白河放下原子筆。
“我想到這裏。可是,塞爾維亞和蒙特內哥羅哪壹個才是瑪亞的故鄉,我怎麽樣都想不出來。守屋,妳有沒有想到什麽?”
她把筆記本往我這邊推。
塞爾維亞和蒙特內哥羅。是哪壹個呢?
“哪壹個啊……”
但是,白河錯了。
這不是找出正確答案的方法。
……這時候的我心不在焉。
其實也不是心不在焉,而是壹片茫然。未經思考便悟出解答,靈感瞬間大量爆發。這種求之不可得的狀況,刹那間發生在我身上。壹直以來累積的資訊和思考帶來了靈感。我直覺地明白了瑪亞生長的地方,而且慢慢想起爲何會得出這個結論。
“守屋?妳怎麽了?”
白河叫我,我才回過神來。白河把筆記本推到我眼前,微偏著頭注視著我。我失神的時間,恐怕只有短短的兩、三秒吧。
我費力地擠出笑容。
“哦,原來如此。”
爲了不讓剛才的思考像泡沫壹樣幻滅,我的話自然變得簡短,對白河的注意力也減弱了。若不快點訴諸文字,或是再度得到同樣的靈感,這平空而降的答案恐怕會再度平空消失。然而,我卻拼命克制住當場揭開這個靈感的沖動。我認爲我應該克制住。
我刻意皺起眉頭,盯著筆記本上的共和國名,說:
“塞爾維亞和蒙特內哥羅是嗎?可是,哪壹個都沒關系吧?”
“咦?”
白河發出驚訝至極的聲音。
“爲什麽?”
我深深往沙發壹坐。
“爲什麽啊,因爲如果是塞爾維亞和蒙特內哥羅的話,安全性都差不多吧?如果是斯洛維尼亞就沒話說,不過塞爾維亞或蒙特內哥羅暫時是安全的。我們應該很快就會收到信了吧?”
白河花了幾秒鍾才明白我說的話。與其說她理解得慢,不如說,是因爲她對各個共和國的認識比我還少,再不然就是她的思考太過于偏向二選壹,所以得花時間把腦筋轉過來。
但是,不久她便露出放松似的笑容。
“這樣啊。對嘛,不會有事的喔。”
放下重擔,豁然開朗。那個笑容,是如此地發自內心。也許,其中甚至有幾分得救的心情。
“嗯,妳說得對,就算不知道瑪亞是回哪裏,只要是安全的地方就好了。
“我腦子裏壹直都是很不好的想像,會作壹些很討厭的夢……不過,太好了。我覺得從今天晚上開始,就不會再作那種夢了。”
白河擦擦眼角,擡起頭,呼地吐了壹口氣。我伸手去拿咖啡杯。裏面是空的。
我站起來,客氣地對她笑。
“不好意思,我有點不舒服,我想今天就到此爲止,可以先走嗎?”
白河連忙站起來。
“不舒服?還好嗎?是不是冷氣太強了?”
她好像真的爲我擔心,想繞過桌子過來。我以手勢制止她:心裏覺得很高興。即使外表變了,白河依舊是白河。我臉上雖施展演技皺著眉頭,卻忍不住不這麽說:
“妳真的很重感情。”
“咦?什麽?”
“要是我死了,妳壹定會哭吧?”
白河愣住了。嘴巴張得大大的,然後等到話裏的意思滲透到腦子裏之後,才露出又像生氣又像困惑般很不高興的表情,小聲地咕膿:
“這種事情……我才不要想。”
我點點頭。點完頭,拿起帳單。
“說得也是。抱歉。”
“啊,錢……”
“不用了。”
我付了幾杯冰咖啡的錢,向忙著收拾桌上資料的白河揮揮手。
“那,我先走了……幫我跟太刀洗打個招呼。”
回家的路。
陽光和去年壹樣烤著北半球。但是,在這之下,只不過短短壹年之內,我們的世界就發生了種種變化。泡沫經濟破滅,蘇聯也沒了。我壹直想著那天瑪亞留給我的最後壹番話,現在已經可以理解爲什麽瑪亞不肯帶我去了。
瑪亞到底在哪裏呢?
在消去法的運用上,白河提出了3個元素。
其壹,她不是用“回去”而是用“去”這個字。
其二,不用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其三,瑪亞不認爲會受到戰火波及。
我只顧著看腳下的柏油路,頭上頂著大太陽,以向前邁了壹步再邁壹步的步伐走著。
3個條件當中,第二個不算周全。雖說斯洛維尼亞用的是斯洛維尼亞語,但那也不過是“主要”而已。憑第二個條件刪掉斯洛維尼亞並不恰當。
第三個條件。這壹點,只不過是我們以爲瑪亞是這麽想,是我們主觀的觀測。那時候瑪亞曾說過戰火恐怕會擴大到南斯拉夫全國,沒有別的意思。就算瑪亞是來自克羅埃西亞,但也不能因爲她擔心南斯拉夫解體比關心克羅埃西亞遭到攻擊還來得多,就硬說這樣不合理。
想來,白河大概是無論如何,都想把克羅埃西亞和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這兩個死亡之地,從可能名單中排除吧。我認爲,她因此才硬找了這兩個理由。但是,我並不想怪她.如果這樣想能讓心情輕松壹點,我也很想抓住這個想法不放。但是,經過冷靜地判斷,我不得不說,以這兩個條件來刪除克羅埃西亞和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並不恰當。
結果,白河停留在以第壹個條件刪除馬其頓的地方。
雖然我實在不敢告訴她。
轉了壹個彎,太陽從背後照過來。我凝視的東西,從柏油路變成自己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
不然呢?
白河聽我敘述的時候,應該更注意自己不在場時瑪亞的發言,也應該更留心瑪亞在10日戰爭開始之前、局勢還平穩時所說的話才對。
說到出生的故鄉,我壹點也不想去思考南斯拉夫總共有幾個城市。結果還是跟白河壹樣,只能以共和國這類大單位來思考。
但是,我早就注意到,瑪亞的故鄉具有壹些特色。
瑪亞在我面前所說的話,幾乎完全沒有出現過英文單字。這也是當然的,別說May I help you? 這種簡單的套句了,瑪亞連common sense之類的單字都聽不懂。日記裏記錄瑪亞說過的英文單字極少。超市、EC、milli、shoot,就這些。
關于超市,瑪亞很明白地說“這在日本叫作超市”。如果不懂這個字,在日本要過日常生活也不容易吧。瑪亞所說的超市,指的是那種大規模的零售店。
EC是歐洲共同體。milli是單位。不這麽解釋,瑪亞的話就說不通。
相形之下,“shoot”顯然很奇怪。
我們5個人去參觀藤柴市的那天,白河買了手帕給瑪亞。當白河進超市去找手帕的時候,我們以爲南斯拉夫沒有超市,瑪亞糾正了我們。那時候,瑪亞說了這種話:“我住的地方是很大的城市,和shoot不太壹樣。我們有Samoposluga。嗯——不過,食物通常是在市場買的,是做的人直接賣的。”
瑪亞想說些什麽呢?瑪亞的城市裏也有超市。食物經常在由生産者直接參與的市場購買。還有,瑪亞的城市是個大城市,和shoot不太壹樣。
那時候,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太刀洗的話上,她說瑪亞的國家不是資本主義。所以,我對shoot沒有産生任何疑問。可能只覺得這是要射入球門的那個shoot還是什麽別的玩笑罷了。
但是,在歡送會裏,文原口銜筷子接住蘋果,太刀洗也接著表演電光石火的特技時,太刀洗稱贊了白河的投球技術。“nice shoot,いずる”。我那時候心想,太刀洗講話真是不體貼,因爲瑪亞幾乎連最常見的英文也不懂。當場瑪亞就問了:“shoot?”看來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的shoot發音好像和“shoot”很像。但是,瑪亞顯然是壹直到這時候,才把兩者連結在壹起。那麽,在超市前說的話呢?
如果shoot不是英文,而是日文的話,會是什麽意思?
不可能是親家【注:日文的親家公、親家母稱爲舅姑しゅぅ之,和shoot的發音近似】。
南斯拉夫聯邦內,塞爾維亞共和國有兩個自治州【注:中文稱“自治省”,但因與解謎有關,保留日文用法】,科索沃和弗依弗丁納,其行政中心都市不稱爲首都。瑪亞知道壹國的行政首府稱爲首都。遇到瑪亞的那個雨天,我們問她父親在哪裏,她是這麽回答的:“他不在首都。嗯——最大的州都。”
瑪亞把縣廳所在地(大阪其實是府廳所在地才對【注:日文的縣廳意指縣政府。大阪在日本的行政單位不是縣,而是“府”,其行政中心機構爲“府廳”】)稱爲州都,而且說自己的城市比州都更大。既然能驕傲地說自己的城市比州都還大,那麽非首都莫屬。瑪亞的城市壹定是首都。這麽壹來,瑪亞內心認定的首都,應該不會出現坎培拉或華盛頓那種比國內主要城市還小的例子。
“哈哈哈!笨死了!”
突然響起沒頭沒腦的壹句話。壹擡頭,原來是壹輛車窗全開的跑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呼嘯而過。壹回神,紅綠燈是紅燈。我雙腳張開與肩膀同寬,仰望天空。今天算是多雲,而且有風,帶著水氣的風。濕濕沈沈的,討人厭的風。
南斯拉夫被稱爲首都的城市,數目與共和國壹樣多,共有6個。
斯洛維尼亞的盧比亞納,克羅埃西亞的劄格瑞布,塞爾維亞的貝爾格勒,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的塞拉耶佛,蒙特內哥羅的狄托格勒,馬其頓的史高比耶。
其中,可以不考慮馬其頓的史高比耶。白河已經把馬其頓剔除了。
剩下5個城市。
第壹個被刪掉的,是斯洛維尼亞的盧比亞納。這裏是十日戰爭的戰場。盧比亞納機場當時是聯邦軍空襲的目標。但是,瑪亞在歡送會那天和我獨處的時候,曾這麽說:“其次是Hrvatska,再接來大概是Bosna i Hercegovina。搞不好,連Kosovo也是。”這句話白河之前引用過了。我想引用的是接下來的話。“我的故鄉也許有壹天也會成爲戰場。”如果是盧比亞納的話,當時就已經是戰場了。
白河最先刪掉馬其頓和斯洛維尼亞。安全的兩個國家首先就被剔除,感覺果真不好受。
那麽,剩下的4個要怎麽刪呢?
這壹點,是我在靈感瞬間爆發的那壹刻想到的。進入曆史文物保存區的時候,我們過了橋,也就是論田橋。遭竊的商人因錢失而複得謝神所架的橋。過了橋之後,瑪亞敲著金屬制的欄杆說:“在南斯拉夫,很多橋都具有象征意義。經常是代表城市的建築。”然後,被問到有哪些有名的橋的時候,她說:“嗯——有很多。我的家鄉跟藤柴很像,有壹條河從中間流過。所以,我們有很多橋。不過,南斯拉夫最有名的是Mostar橋。每年,人們都會從那裏跳下去。”
不是由壹條河的兩岸所形成的城市,就不是瑪亞回去的地方。
各城市的地理條件,我在10日戰爭壹開始時就查過了。有兩個城市會被刪除。位于薩瓦河與多瑙河彙流處的貝爾格勒。還有,發展了北岸,近年才開始向南擴張的劄格瑞布。狄多格勒缺乏資料,塞拉耶佛則正是有米利亞茨卡河從中流過。
塞爾維亞和克羅埃西亞被刪除。
剩下來的那兩個,無巧不巧,正好和白河推測的壹樣。
蒙特內哥羅,首都狄多格勒,現處于和平狀態。
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首都塞拉耶佛,現在是戰場。
我感到口幹舌燥。
猛地擡起頭來,綠燈正好開始閃。我專注于思考,紅綠燈已經變換過壹輪了。再這樣曝曬在陽光下而導致中暑,可不是什麽有趣的笑話。我暫時停止思考,等著不怎麽久的紅燈,過了馬路之後再次盯著柏油路和影子瞧。
不過,說到笑話——
瑪亞說過幾個笑話,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就屬令人全身虛脫的論田橋‘此橋不應過’。但是,瑪亞的笑話不只這個。就連遇到她的那壹天,她就說了壹個難懂的笑話。
“Crna Gora和日本正在打仗,也已經下戰書了。”
“現在還是。”
“所以日本人不可以去Crna Gora。有朋友從Crna Gora來我家的時候,也告訴我到日本去很危險。俘虜壹定要照條約來處置的哦?”
瑪亞顯然不是Crna Gora的人。但是,Crna gora是指哪裏呢?就像Hrvatska即克羅埃西亞,可以想見這應該是南斯拉夫國內的說法。6個共和國的其中壹個,在當地的說法就是Crna Gora。我已經知道Hrvatska就是克羅埃西亞了,那麽,Crna Gora是哪裏呢?除了克羅埃西亞之外都有可能。就像我們分別使用“日本”和“Japan”壹樣,在提到Crna Gora的時候,瑪亞也可能選擇了慣用的說法。
下了戰書和日本打仗的國家,並沒有多到數不清。尤其是和歐洲有關的。
選修日本史的文原不在真是可惜,不過還是可以慢慢想起來。下關事件。那算戰爭嗎?曾經宣戰嗎?這我倒是不知道,不過我記得相關的有英美法荷四國。日俄戰爭、日清戰爭【注:即甲午戰爭】應該無關。第壹次世界大戰、日中戰爭【注:即對日抗戰】、第二次世界大戰。
南斯拉夫的曆史又如何呢?
南斯拉夫得以立國,是奧匈帝國因第壹次世界大戰瓦解之後。
也就是說,南斯拉夫在第壹次世界大戰之後成立,即使要對日本宣戰,也只會是以南斯拉夫對日本的形式。
若是組成南斯拉夫的共和國單獨向日本宣戰,壹定是第壹次世界大戰之前。
在那個階段的獨立國家有哪些?率先解放斯拉夫、爲第壹次世界大戰當事國的塞爾維亞。還有,不屈于強國土耳其、堅守獨立的蒙特內哥羅。這兩個的哪壹個才是Crna Gora?
還有,瑪亞所說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叫作“Srpskohrvatskom”。Hrvatska是克羅埃西亞,那麽Srpsko就是“塞爾維亞的”的意思吧。壹定沒錯,就是這裏。
換句話說,不可能是瑪亞故鄉的Crna Gora,指的是蒙特內哥羅。
我來到迹津川邊。帶著水氣的熱風迎面吹來,我不由得別過臉去。
名單上只剩下壹個名字。
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首都塞拉耶佛。

2

1992年7月6日 (壹)
晚上,電話響了。
是我不太想理會的人打來的。我就照那個人平常的做法,以最少的話來應對。
“什麽事?”
“我想跟妳見個面。”
“又沒事。”
“我有。”
“誰管妳。”
沈默在聽筒的另壹端降臨。
壹種彷佛在窒息中擠出來的聲音,打破了這陣沈默。
“……無論如何,我今晚都必須見妳壹面。”
我歎了壹口氣。
“在哪裏?”
對方指定的地點,是不動橋邊,倒閉的照相館前。
那裏的確位于雙方的中間地帶。但是,太刀洗的神經之粗,到現在仍是讓我歎爲觀止。
白天的熱氣依然沒有冷卻,吹來的風比白天更沈重。才剛入夜,路上燈火亮晃晃的,很難看到星星。星光與還差壹點就變成半月的上弦月月光也被燈光掩沒了。而那個月亮有著又白又肥大的光暈。我趿著拖鞋出門。
我想不出太刀洗有什麽事要找我。
我說我想知道瑪亞的故鄉,找太刀洗出來,但是她拒絕了我的邀約和請求。白河叫我不要認爲太刀洗無情,但要扭曲事實是不可能的。都什麽時候了,這個太刀洗會有什麽事?老實說,我心情不好,說得更明白壹點,我的火氣很大。她要來交代藉口嗎?事到如今,我不想聽,而且與其花時間聽她的藉口,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是,深深吸了口氣想壹想,太刀洗在晚上把別人叫出來,說“對不起我沒去幫忙,其實是因爲有什麽什麽原因,原諒我哦”這種話,是不可能的。太刀洗絕對不會話這種話。
然而,很多事都變了。白河的心性似乎沒變,但不能保證太刀洗也壹樣。如果太刀洗變得會說這些話……那我才真的不想去聽這種東西。
這種想法拖延了我的腳步,讓我花了平常的兩倍時間才走到不動橋。太刀洗會不會等得不耐煩就回去了?我心裏浮現這種不安。不,當然那不是不安,而是期待。
然而,月暈朦胧的月光下,太刀洗正等在那裏。長發依舊,西裝上衣加喇叭褲。兩件都是黑色的,好似溶入了夜色中。嘴邊有紅色的光點。她以抽煙來度過無所事事的等待時間。
壹看到我,太刀洗便往柏油路上按熄了煙,把熄了火的煙壓進從口袋裏取出的銀色盒子。看她這個動作我想起來了。
不動橋附近的路燈所釋放的光僅僅是聊勝于無。我和太刀洗在月光下面對面。
我先說了壹句:
“生日快樂。”
太刀洗好像看到什麽古怪的事物似的,眼睛壹下子睜得好大,往我猛看,然後看著腳邊香煙的痕迹。
“對喔,謝謝,不過是昨天了。”
然後她微微壹笑。
“好久不見了。”
我沒有看太刀洗的眼睛。
“是啊。”
“妳好嗎?”
妳擔心我啊?妳是哪根筋不對?謝謝,我很好。如果好的定義是身體沒有哪裏廢了的話。
我腦海裏浮現了這些話。但是當著本人的面,我無法像講電話的方式說話。結果我以含糊的點頭代替回答。
“妳呢?”
“普通。瘦了壹點而已。”
太刀洗本就身形瘦削,我看不出她是不是瘦了。只不過,我對太刀洗身材的關心,並沒有到能夠比較的程度。
我的視線依舊望向別處,小聲地說:
“那,妳有什麽事?”
但是太刀洗卻像要吊我胃口般反問:
“妳趕時間?”
“……對,我有事要做。妳有話就快說。”
不用看,我也知道太刀洗以冷峻的眼神望著我。和我催促的話語相反,太刀洗沈默了壹陣子。然後,就在我要將我的不耐宣之于口時,她冒出這壹句:
“妳要做的事,是計劃出國?”
我不禁擡起頭來,與太刀洗迎面而來的視線過個正著。太刀洗並沒有露出去年之前我熟悉的那種冰冷銳利的眼神。如果真的要形容,比較像是憐憫。
于是我發現,我回答太刀洗的態度太強硬了。
太刀洗微微地搖頭。
“瑪亞不是叫妳不要去嗎?守屋,瑪亞說的話,妳壹點都不懂嗎?”
瑪亞說的話。明知道這麽做會讓太刀洗正中下懷,但我無法不反問。
“妳怎麽知道的?。
太刀洗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女孩子會有商量事情的對象。いずる打電話跟我說妳怪怪的,我聽她說了整個狀況就知道了。守屋,妳猜出來了吧?”
我的聲音變粗了。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瑪亞跟妳說的話!”
她的臉上似乎浮現了些許憂愁之色。
“我說了,女孩子會有商量事情的對象。要在壹個陌生的地方住兩個月而不向任何人傾訴自己的煩惱,瑪亞並沒有那麽堅強。”
“……”
我有壹種脖子被勒住的感覺。
不是因爲瑪亞把她跟我說的話泄漏給別人知道。本來我就沒有要求她保密,而且想來瑪亞也不是四處去宣揚。不是的。是太刀洗說瑪亞也無法單獨度過兩個月的這句話,不知爲何,讓我感到非常難過。
太刀洗的話毫不容情地向說不出半句話的我落下。
“這樣妳還是要去?妳要怎麽去?去做什麽?”
我用力咬緊牙根。
“……聽說不斷有難民搭船,從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橫渡亞得裏亞海到義大利。既然能從波士尼亞到義大利,應該也有反方向的船。我存了壹些錢,再壹、兩個月,大概能存到兩個月的費用。我要去救瑪亞。”
我還沒說完,壹些強而有力的話就蓋過我的聲音。
“妳真的不知道瑪亞爲什麽拒絕妳嗎?妳去了也不會有什麽不同,就算順利到達那裏,頂多也只是被壹些狡詐的人所騙,看到壹些幻象罷了。到頭來守屋妳……”
“我知道。我知道!”
我的聲音如同叫喊。
是的,我知道。
我想到南斯拉夫去。就像瑪亞來到藤柴壹樣,我也想到南斯拉夫去。
對我的這番表白,瑪亞笑了,說要觀光不是時候。
那時候,我之所以感到不甘,是因爲她把我不顧壹切的願望以觀光兩個字帶過。才不是那樣,那時候我這麽想。我認爲自己是要去做更有意義的事。
但是,壹年。只要有壹年的時間,就會發生各種變化。即使是在准備考試的空檔,即使是在考試進行中,瑪亞的話也經常停留在我的腦海,不時化爲疑問浮現出來。而用壹年的時間,從不斷思考中姑且找出壹個答案,絕不算太短。
去年的我想做的事,也就是希望瑪亞帶我到南斯拉夫去的事,就像瑪亞所說的,只不過是觀光而已。不,比那還不如,是毫無意義的舉動。我的確是想做些什麽,然而我真的認爲以那種心情到南斯拉夫能有所作爲嗎?
我聽說有礦師這種職業。礦師走訪群山,專程尋找探勘可能存在的礦脈。當然,礦脈不是到處都有的東西,所以大多以失敗告終。但即使如此,礦師還是有尋找礦脈這個目的在。即使絕大多數都是失敗,但壹定打從壹開始,便把失敗計算在內了。
相對于此,如果只抱著也許會有所發現的想法入山又會怎麽樣?沒有任何結果是理所當然的,但也不會有所謂的成功或失敗。既然這樣,我也可以把這種行爲稱爲野餐。
那時候的我,爲瑪亞帶來的世界的魅力所惑,只是想抓住好不容易出現的“戲劇性”而已。因爲是爲了自己,所以沒有流于假仁假義,但能夠慶幸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提示俯拾皆是。瑪亞壹開始就能夠清楚表明自己來到日本的目的,而且在司神社更是說得明明白白。太刀洗精簡地批評了憧景異世界的我。
瑪亞看透了這樣的我。她說,她比我還懂我。她壹定是對的吧。爲了讓陷入迷幻中的我清醒過來,瑪亞不客氣地拒絕了我。雖然我花了壹點時間才明白……
但是,現在——
明白了之後,不,正因爲我明白了,所以我更是被非去南斯拉夫不可的沖動所支配。現在的我,並不是“想要有所作爲”。
這些事情在我心中閃過,但我並不覺得有說出來的必要。我知道只要壹句話就夠了。
我說了。
“我知道,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沈默。
殘余的香煙味刺鼻。
太刀洗歎了深深、深深的壹口氣。低下頭,搖晃她的長發,緩緩搖頭。當她擡起頭來,臉上浮現了壹種無可言喻的悲傷微笑。太刀洗能夠如此表露感情,盡管親眼目睹,我仍然無法相信。
“守屋,妳的表情變得好有意思……真的。”
“我可不是爲了娛樂妳才變成這樣的。”
太刀洗伸手到喇叭褲右邊的口袋。拿出來的,是壹個有點绉的白色信封。
“既然妳已經決定了,那就沒辦法了。”
低聲說了之後,她把那個信封拿給我。我雖驚訝,還是接了過來。那是壹個正反面都沒有半個字、像太刀洗本人壹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信封。裏面好像是幾張紙。
我正准備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太刀洗平靜地問道:
“守屋,瑪亞沒有明說她的出身地,妳知道是爲什麽嗎?”
“……剛好吧。”
“是啊,是剛好,到壹半的時候都是。”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盯著太刀洗。太刀洗只是微微張口繼續說話,好像在表示剛才出現在她臉上的表情是哪裏出了錯。
“但是,到了壹半就變成刻意的了。守屋,妳知道爲什麽嗎?”
“……”
“就是爲了不讓妳到南斯拉夫去。”
壹陣又刺又麻的緊張流過全身。
太刀洗向我走近半步。
“對妳就不用說了,瑪亞對無法拒絕別人的いずる也好、對男性朋友文原也好,都沒有留下聯絡方式,因爲瑪亞擔心妳知道之後會跑去。”
漸漸地,聲音越來越響,太刀洗的冷靜也隨之消失。
“但是,她相信我能保密到時候到了爲止,所以只告訴了我。守屋,妳知道妳手上拿的是什麽嗎?我寫信給瑪亞,而那就是來自塞拉耶佛的回信。
“看啊!現在就看!”
白色的信封。
裏面是3張信紙,花了我壹點功夫才拉出來。
其中兩張是以流利的草書書寫的羅馬字母,是英文。而第三張,寫的是工整得有如打字般的日文。不問也知道,是太刀洗翻譯的內容。
我看了。
“謝謝妳的來信。但是,不知我們的信是否能送達。塞拉耶佛的狀況很嚴重,但願這封信能平安寄到日本。
我是瑪利亞的哥哥史羅波坦。看了妳寄給妹妹懇切真摯的信,我感到非常高興。但是,誠如對我們而言很痛苦壹般,我必須寫下壹件對妳而言也非常痛苦的事。
我的妹妹,也就是妳的朋友瑪利亞,于5月22日,遭狙擊兵擊中頸部,死了。
我爲能夠建瑪利亞的墓而高興。在塞拉耶佛,連蓋壹個像樣的墓也越來越困難了。
瑪利亞愛妳們。就像她熱愛許多國家壹般,她也熱愛日本。她強烈希望能夠再訪日本。即使是壹部分也好,但願我能夠爲她實現願望。
待和平重返我們的家園時(神啊,但願這個日子不遠了),希望妳們能夠來訪,我們將代替妹妹歡迎妳們。願此舉能安撫妹妹在天之靈。”
我不知道做什麽樣的反應才算正常。
文章還有後續,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瑪亞,她略帶稚氣的容貌,深具特色、強而有力的雙眉,黑眼,黑發。
頸部!爲什麽是頸部?!
我壹擡頭,太刀洗就在那裏。我壹味地痛罵:
“妳爲什麽不說?妳明知道,爲什麽不作聲?妳什麽時候知道的?妳看著我和白河做無謂的努力很高興嗎?”
“那不然?!”
太刀洗以兩倍于我的音量大吼。
“妳敢把這件事告訴いずる嗎?妳難道想像不出いずる會變成什麽樣子嗎?我不敢,我承受不了。
“妳沒發現吧?去年歡送會上,我爲什麽醉得那麽厲害。妳明明注意到いずる喝醉的原因,卻沒想到我也跟她壹樣對不對?妳以爲爲什麽每次瑪亞有什麽不可思議的發現我都不想解釋?妳知道那是因爲我覺得不好意思嗎?
“我知道妳是怎麽看我的,我也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麽樣子。我早就知道比起船老大這個平易近人的綽號,太刀洗和我相配得多。但是守屋,妳未免也把我看得太無情了!”
頭發亂了,掉到前面的那壹绺遮住了她壹半的左眼。
把那绺頭發往後攏之後,太刀洗微微低頭,移開視線。伸手到左邊的口袋裏,拿出壹個小小的東西。
“信裏還有這個。”
繡球花。
被汙漬弄髒的繡球花發夾。
從太刀洗口袋裏掏出來的發夾,像有生命壹樣溫暖。

終章

1992年7月6日 (壹)
正要開始過不動橋。這陣子的晴朗,讓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來得低。走了壹段這3年來走過的路,來到司神社附近,從那個容易錯過的十字路口轉往山上。昏暗的路燈數量更少了,路也不再是柏油路。
壹走進山裏,杉林把又濕又重的風和月光擋住了。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勉強辨識出道路。靠著從樹木間透過來的光,我認出了那個曾經看過的墓碑。殁于文化元年的死者的墓。不知爲何,太刀洗的話在耳邊響起——“……原來過去真的存在”。
我雙手握緊發夾,眼睛只看著腳邊。我和太刀洗兩人靜靜爬上墓碑林立的山。
來到半山腰,我吐出了壹句話。
“我哪裏做錯了嗎?”
太刀洗回答:
“沒有。”
“說我有錯,會讓我好過很多。”
“可是,妳並沒有錯。”
是的,當然。並不是因爲我把事情搞砸,才得到這個結果的。並不是因爲我是個把事情想偏了的高中生,所以瑪亞才死的。我沒有那麽自以爲是。不管我怎麽希望、怎麽行動,結果大概都是相同的。但是,怎麽會這樣呢?竟然連讓我自責都不允許。
但是,太刀洗加了壹句話。
“……不過,也對,也許妳的言行舉止産生了蝴蝶效應,讓結果因此改變。”
我稍微笑了。
“謝謝。”
“如果我說得出更動聽的話就好了。”
“不會……”
我停下腳步。緊跟在身後的太刀洗的腳步聲也停了。
“怎麽了?”
我吸了壹口氣:
“抱歉。”
抱歉,擅自把形象套在妳身上。我又提起腳步。來到可從森林的缺口望見街景壹角的地方,太刀洗好像小聲說了些什麽,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原諒的話。
來到山頂附近,視野大開。
森林消失,從這裏,可以看到藤柴的夜景。明明是個跟別的地方比起來微不足道的城鎮,發出的光卻也遮蔽了星空。墓地預定地以白色繩子劃界,似乎比去年多了幾個全新的墳墓。
我要在可以了望藤柴的那壹角挖壹個小洞。拾起小石塊,往溫溫的土壤挖下去。多像小孩子扮家家酒的埋葬法啊!結果,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連慰靈都算不上,只是感傷。但是,我這才知道,原來感傷是安撫自己的好方法。
我挖著土,回想1年前的事,還有1個小時前的事。種種的情景、話語都複蘇了。因向往擁有新的經驗而做傻事,而且在明知是傻事仍決定貫徹到底的時候,壹切就已結束了……也許,這是個可笑的事。不,不如說,我希望有人嘲笑我。
我輕輕將繡球花發夾放在淺淺的洞裏。
太刀洗蹲在洞旁邊。在沈默中,兩人把土覆上。
小小的埋葬很快便結束了。
我蹲著,低頭看著連地面部沒有隆起的簡陋小墳。
我沒有合掌禱祝,只是低語。
“只有失敗、會錯意和壹廂情願的回憶,好慘啊!爲什麽瑪亞會變成這樣,而我卻是這個德行呢?”
太刀洗也沒有向墳墓祈禱。
“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不是宗教家就是煽動者了。”
可惜的是,太刀洗既不是宗教家也不是煽動者。不管想些什麽,都找不到答案。連別人是什麽人都不知道,更何況自己。
在白天殘暑濕熱的包圍下,我們繼續俯視著墓。
先站起來的,是太刀洗。擦也不擦被土弄髒的手,壹反平常,小聲地問我:
“……南斯拉夫的計劃,妳還要繼續?”
繼續又能怎麽樣?壹切都已經結束了啊——我拼命忍住這種過分簡化的思考。是的,我是想將壹切放棄,鎖進記憶裏……想找出殺死瑪亞的凶手——我心頭的確也泛起壹絲這樣的沖動。我想知道,他是基于什麽樣的信念、什麽樣的名義殺死瑪亞的。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想壹想,瑪亞的希望幾乎也是不可能實現的。如果將來我能向瑪亞所累積出來的堅強看齊,也許有壹天我能夠明白些什麽。如果我能做得到,我就能停止壹味的幸福,向憧景靠近。
然而,我做得到嗎?我有能力達成嗎?就連瑪亞最後也無能爲力。
我無法下定決心,我需要時間。我沒有回答太刀洗的問題。
默默地站起來,轉身。眼前的壹片光景,是夜景。泛濫的光。
我的城市,藤柴市,正照亮著夜晚。
這是壹幅幸福無比的光景,同時也很美。而且我竟被這樣的美攫住,出現了總有壹天要讓瑪亞也看看這片景象的念頭。霎時,種種場景在我心頭掠過。
看著我的眼睛、鬈曲的黑發、雪白的頸項、“有哲學上的意義嗎?”,以及白色的信封。
我走了幾步,拉開與太刀洗的距離,伫立在夜景之前。過去,我已經讓太刀洗看過我相當狼狽的模樣,我不想連這種見不得人的表情都讓她看見。
壹再的失敗,至今我手裏仍然沒有任何確實的東西。但是,無論如何,有壹個事實是千真萬確的。瑪亞死了。我終于真切地感受到這件事。
看得見的壹切,以及看不見的壹切,已永遠離瑪亞而去。
然而,我卻仍無法相信,我還擁有這壹切。


人生有無數種可能,人生有無限的精彩,人生沒有盡頭。一個人只要足夠的愛自己,尊重自己內心的聲音,就算是真正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