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叙利亚，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空袭、内战、难民、化武、恐怖主义、中东局势……电视、网络上光鲜亮丽的主持人、评论员、专栏写手们，滔滔不绝地向人输出各种“国际观”。
阿萨德、停火协定、特朗普、俄罗斯、伊朗、土耳其、59枚战斧飞弹……世界领袖们合纵连横，世事如棋，武器和人命不过就是物资和棋子。
我们远在千里之外，隔着手机、荧幕、文字，栩栩如生的影音画面让我们骗过自己，以为自己看见了真实。
人们对无情战火表示遗憾，但我们并不真正随着被战火笼罩的人们惊慌而惊慌，恐惧而恐惧。
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数字；一个个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数字。大多数时间里，人们只在理智上知道这些数字代表人命，却没有意识到每个数字都是曾经活着，有梦想、有未来、有盼望的人。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关于叙利亚的悲惨故事，我们大概已经听得太多了。
那就讲讲最近读的一本关于叙利亚的书吧。
这本叫《私运书的人》的书，讲的是发生在叙利亚小城达拉雅的故事。
在那处围城的禁地里，尽管漫天烽火，却有四十多位青年进行着不寻常的任务︰他们冒死穿梭在城里抢救数千本被埋在废墟里的书籍，并将这些书运送到隐密基地。
一个纸做的要塞从千疮百孔的城市中升起，那就是达拉雅的祕密图书馆。
光是用想象，这个画面就很讽刺：头顶上有着群魔乱舞般的飞弹攻击，而身处这座纸做碉堡里的人，却静静低着头在字里行间享受着自由的思想，每当心神领会而触动嘴角的一抹微笑或眼神的一记闪耀时，彷彿战胜了一切，起码在那一刻的感动里。
正如故事主角之一赫勒墩说︰“战争太变态了，它会让人彻底改变，杀掉所有情感、所有煎熬、所有畏惧。当我们打仗时，我们看世界的方式也变了。看书很好玩，它让我们保有生活的意识。若问我们看书要做什么，我们看书，首先是想还能当个人。”
就这样，《私运书的人》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见一张张在烟硝内的脸孔。
那是一群充满活力的青年。他们卷入了世界的残酷斗争，在断垣残壁之间努力挖出一条活路。书是他们凝聚的媒介。一开始是几个人从被炸毁的房屋抢救出屋主的书籍，集中保存。接着更多人参与救书行动，将书籍整理以供借阅。
被抢救出来的书籍成为众人的信息来源，一座没有审查的战地图书馆就此诞生。被毁掉的屋子愈来愈多，馆藏也就愈来愈多；被战火摧残的人们愈来愈多，图书馆里因阅读、讨论激荡出的故事也愈来愈厚。
在战争之余还有心力筹备战地图书馆？有空开读书会？会不会太浪漫？听来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但，人与人互相残杀，死伤上万，这种事情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议吧！
真正不可思议的同类相残，因为反复发生已经令人感到麻痺；而同类间凭借着素朴的情感相互扶持，反而被视为奇迹。
这本书的诞生与流传，不也恰恰呈现了人类的荒谬吗？
坦白说，初读时我心中不免疑惑，担心作者是否夸大战火中区区一座图书馆的作用。以书籍反抗，是异常美丽的映像，可是它是否真实？
一座城市平均每天遭到数十枚轰炸，谁还能顾及读书？
但这本书真的很好读。随着故事展开，我的疑云渐渐散开。达拉雅的读书人是幸运的，虽然这样讲极度不公平，他们的经历太不幸、太沉重——我想说的只是，战火连天，覆巢之下，忽然发现六千本书，让他们在与世隔绝中有所依傍，这几乎是个童话般的相遇。
这批书也是幸运的，能够在乱世之中发挥光彩。
历史上，书籍随战乱毁于一旦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明末学者张岱从杭州逃去绍兴的时候，留下三万多卷书无法带走，清兵占领杭州后都拿去当柴烧了。
但本书的作者，戴乐芬妮‧米努依也并没有刻意抬高达拉雅人与书籍的关系。
书也可以是非常现实的世俗需要。他们的书单中会有《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还有图书馆参与者自己创办的杂志，每一页都有笑声。这样的真实，触手可及。
除了慰藉惊恐的灵魂，书也是寻找答案者的最好归宿。当人遇到重大的、突然的社会变化，都会本能地寻求解释。与广场抗争一样，地下图书馆，亦是叙利亚战争中短暂的乌托邦。
他们读伊斯兰政治、阿拉伯诗歌和心理学；最受欢迎的书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因为它谈的是他们所仰望的自我追寻与自我挑战；他们读莎士比亚和莫里哀的剧作，还有普鲁斯特的小说、圣修伯里的《小王子》。那些书救了他们。
书是抵抗蒙昧主义最好的盾牌，一个代表更好明天的信物。书让他们酝酿出了耐心，让人抱着一线希望。
因为地球另一端，达拉雅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在无情战火与武力围城之下，作者米努依竟然透过网络访谈，让城市里最闪耀人性光辉的场景得以曝光。这说明，当局虽能封锁城墙、禁锢身躯，却无法阻挡我们自由的思考与坚定的意志。
而书籍，让这些思考与意志的火苗得以燎原，也让受禁锢者还感受着起码身为“人”的一种尊严。
透过阅读，汲取控制下宝贵的知识，当所有的门都被锁死了的时候，只剩下文字能拼凑真相的断壁残垣，让荒谬公诸于世，大白天下。
电影《美丽人生》中的爸爸，用谎言为孩子建起一堵围墙，把残酷的现实挡在门外；而《私运书的人》展现给我们的，是一座纸做的精神堡垒，教我们如何捍卫希望。
它不会有名字，也不会有招牌。它只是个大人小孩齐聚一室的地下空间，免于雷达的侦测与榴弹的攻击。阅读，就好比是庇护。当所有门都上了锁，一页书就开启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