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里,读懂中国!(下)

发布于 2018-02-02  956 次阅读


解毒金瓶梅第九十九回丨孟玉楼的手段任医生给月娘诊了诊脉,说没什么大问题,只需要静心调养就好,接着他又开了一张养气保胎的药方,西门庆亲自送任医生离开以后,月娘又开始指桑骂槐得数落起金莲的种种不是,这按道理讲吧,今天有玉楼她们几个姐妹全程陪同低三下四的当跟班丫头,有西门庆忙前忙后得张罗安排医生过来瞧病,月娘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以前丢掉的面子一次性全赚回来了,可就算是这么有面子了,月娘还念念不忘地在大家面前絮絮叨叨的东拉西扯,这就确实是有点太得理不饶人了,我们知道月娘这头疼腹痛什么的,虽说是动了胎气所致,但说白了还是闹心给闹的,所以任医生这药方顶多也就是安个胎顺个气什么的,治标不治本,身病易治心病难除啊,月娘的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玉楼的眼睛,玉楼便上前劝月娘说:“姐姐啊,你是当家的,度量要大,这事儿就算了吧,我这就把六儿(金莲)叫来给你磕头赔礼,你们两个和解了好了,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呢?要不然一直这么僵着不是也让爹(西门庆)为难吗?”说完了玉楼又给吴大妗子使眼色,吴大妗子也赶紧劝月娘就坡下驴卖金莲一个面子,月娘听了只是不回答。这不回答呢其实也就是默许了,于是玉楼立刻抽身出来金莲房里找金莲,只见金莲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坐在床上,玉楼赶紧上前扶着金莲劝她:“五姐啊,你又何必这么憨呢?刚才我们也都劝过大娘了,你好歹过去给她陪个礼道个歉,天大的事情难道还有过不去的吗?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你这只顾自己使性子,可不又得招惹她(月娘)吗?”金莲很委屈:“她都说了,她是真材实料的,正经夫妻,你和我都是露水情人,拿什么和她比?”玉楼说:“她昨天一棒子打翻一船人,我只是没说,咱们是后婚的老婆那又怎么了,也是明媒正娶过门的,不是随随便便捡来的,可是凡事还是要看上顾下,留条后路才好啊,你快把头梳了,咱们一块儿过去”金莲听了玉楼的话想想也确实是实情,虽然心里还是老大不愿意,也只好忍气吞声随玉楼来前厅给月娘道歉。到了前厅以后玉楼装作是金莲的母亲,自己和月娘是亲家,她故意对着金莲大声喝道:“我的好女儿,还不快过来给你婆婆磕头!”然后玉楼又对月娘陪笑:“亲家啊,你看孩子年幼无知,不识好歹,冲撞了亲家,你老人家高抬贵手,饶她这次吧,要是以后她再敢无礼取闹,犯到亲家手里,你随意处置她,老身我绝无二话”金莲老老实实地给月娘磕了四个头,又跳起来追着玉楼打:“好你个麻淫妇(玉楼脸上有些小麻斑),占我便宜当起我娘来了!”在场的人看到这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场面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月娘也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来了,旁边吴大妗子也是赶紧趁热打铁再劝月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场风波在台面上总算是和解了。我们来看一下这一段,总体格调是很诙谐轻松的,和前面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也是一张一弛吧,不过我们比较感兴趣的是玉楼在这一段的表现,其实月娘和金莲这次兵戎相见有一小半导火索倒还是因为玉楼的,前天玉楼生日的时候金莲把西门庆拉回自己房里去了,这事儿让月娘大为光火,再加上后来春梅骂走了申二姐所以才彻底引爆了火药库让局面完全失控,所以我们不妨把我们自己当作玉楼设身处地的试想一下,本来是自己当寿星的大好日子,结果在最高兴的时候让别人截了后路,而且这别人还偏偏就是自己的好姐妹,这能不让人窝火吗,所以说玉楼对金莲肯定是有怨气的,不过即便是满腹牢骚,玉楼还是在这个时候主动向月娘建议和金莲和解,表面上看呢这个和解的提议一方面是玉楼一贯的两头讨好的油滑作风,但我们再仔细看一下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个提议其实是在为金莲考虑,是在为金莲找退路的:玉楼在劝月娘的时候和劝金莲的时候说法有很大的不同,她对月娘的这番话我们细细品一下的话,其实是带着火的:今天姐姐我们几个自降身价,低三下四,忙前忙后的作戏配合你,这个面子怕是已经做到头了吧,可你月娘非但不领情,还来劲了,装逼装没完了,所以玉楼说“当家的要有度量”已经是在明褒暗贬的嘲讽月娘了,而她最后把西门庆搬出来也是在提醒月娘差不多就行了,“话不说满,事不做绝”,见好就收;而玉楼劝金莲的那番话相比之下就是另外一番味道了,首先话的本意也是在教训金莲,但这个教训是直接挑明说的,“你何必这么憨啊?”,这一个憨字,真是千言万语啊,既像是闺蜜间话无顾忌的直来直去,也像是长辈训导晚辈的外冷内热,严刻质询背后的实质是温情和期许,而且我们再仔细看看,这话又何止是单单对金莲说的呢,这又何尝不是玉楼说给自己听的呢,金莲内心的那些苦闷那些酸楚其实又何尝不是玉楼自己的心声呢,这些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和戚戚恨恨又何尝不是玉楼自己的亲身体会呢?人跟人感情的共鸣很多时候是在对方的心事中找到了自己内心那颗朱砂痣的投影吧。而最后玉楼装作金莲的妈妈把金莲拉去给月娘磕头,非常叫人感慨,先单说这个构想,真是让人拍案叫绝,咱们一般人绞尽脑汁恐怕也很难想到,通过一种戏谑的方式把本来气氛很严肃的一个场面一下子就活泛开了,一瞬间云开雾散,柳暗花明,再说对于处于对立面的月娘和金莲,不管怎么说两人这会儿见面都会是很尴尬的,道歉的难受被道歉的也难受,但玉楼这么一出就好比在两人之间轻轻搁了一帘薄纱,看得见却又看不见,模棱两可却又清清楚楚,这一手真的很漂亮,非常舒服地解决了整个问题,但是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玉楼冲口而出的或许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点,她叫金莲是“女儿”,那么这个叫法到底在她心里是什么意思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回丨吴月娘:命若琴弦玉楼叫金莲“女儿”帮她解围的时候,这一瞬间,在这个一向圆滑的女人身上突然有一股流光溢彩的力量让我非常的感动,这一刻仿佛拨云见月,在这个女人厚重的心房上打开了一扇小窗,然后你透过这扇小窗看到这个女人的内心,在那些满是机变算计的壁垒当中的那一丝圆润的温情,这丝温情的背后除了玉楼和金莲一贯的姐妹之情以外更是一种对于人生的体察。史铁生在他的散文小说《命若琴弦》里面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弹三弦琴说书的盲人老师傅,他的琴囊里有一个他的师傅传给他的可以让眼睛重见光明的药方,但他师傅告诉他必须要弹断一千根琴弦以后才能把药方拿出来看,否则无效,老师傅在弹断了一千根琴弦之后把这个药方传给了自己的小徒弟,也是一位盲人,并且告诉他同样的话:弹断一千根琴弦以后再打开琴囊看药方就可以重见光明,那么这个药方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一张白纸。这个关于人生的故事里面,有一件东西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是那张空无一字的药方,但是与之相反的是,还有一件东西却是意义非凡的,同样还是那张空无一字的药方,这其中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先决条件:弹断一千根琴弦,这个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关键,一个说书艺人在正常情况下要弹断一千根琴弦要花多长时间呢,往多的讲这没上限的,但往少了说最起码也要十年,十年是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而且这种改变的宽度和深度都可以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眼盲并不是最绝望的事情,真正最绝望的事情是心盲,而这个世界上能够治疗心盲的只有唯一的那一件东西,时间。《金瓶梅》的故事里面,月娘的戏份并不算太多,但她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这种重要性并不只是体现在对于情节的串联上,在《金瓶梅》所刻画的众多的人物当中,绝大部分一出场就已经定型了或者说定型的差不多了,比如瓶儿玉楼这样的,从登台到离场,性情啊,手腕啊,处世的原则啊,前后基本一致,也比如像西门庆金莲这样的,前后相比也有变化的地方,但总体来看,变化不大,因为他们所有的这些人,早就已经把自己生命里该弹断的琴弦都弹的差不多了,但是月娘不一样:她是这部巨著当中少有的几个,正在一根根弹断琴弦的人。月娘是一个典型的大户千金小姐,从小到大她都严格遵循家族赋予她的修养和自持,这是她的荣光和骄傲,但是问题在于这种光环看上去很耀眼,实质上却非常脆弱,尽管从小养尊处优,但她的家族正在衰落,一个很显著的标志就是她和西门庆的婚姻,西门庆是商人的儿子,在他混上一个五品监察官头衔之前他的商人身份在明代那样的士绅社会是上不了台面的,再加上他一向声名狼藉,吴家能把女儿嫁给他多少有点关于现实窘迫的无奈,家族的衰落所带来的波动感虽然若隐若现,但每当想起都会带着一种让人难以言传的压迫感,所以月娘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做到内心宁静的人,与之相反的,月娘的名利心之强之盛,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月娘不喜欢瓶儿,这基本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瓶儿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和压迫力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这团烈火所带来的炙热高温让她无比的烦躁,但她无法躲避,只能接受,与此同时,一些微妙的东西开始慢慢的出现,在瓶儿巨大阴影的笼罩之下,月娘内心当中深埋的那些一直被她的所谓教养和骄傲所压制的一些可怕的念头开始被慢慢的激发出来,而这些念头越被激发就越会引发月娘更多的烦躁,内心越发的烦躁就越发压制不住这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念头,人心是很柔弱的,尤其是月娘这样相对单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她或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这些如影随形的烦躁已经没有办法驱逐并且成为习惯的时候就会变成蛊惑,开始蚕食她内心那些曾经无比坚守的堡垒,让她向着那些曾经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方向发生改变,这种改变的转折点就是瓶儿的去世。把弓弦拉满之后突然放手,搭在弓弦上的箭会怎么样,会恢复到曾经被放在箭壶中的安静状态吗?不会的,我们都知道,只可能是一个结果,那就是以最爆破的方式极速的射出去,所以同样的,在瓶儿去世的那一刻,她所带来的巨大的阴影也在一瞬间突然消失掉了,现实的阴影消失了,内心集聚的阴影失去了压制,开始急速的反弹和蔓延,所以我们也就知道了月娘现在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焦躁易怒并且充满攻击性,在她渴望重新夺回失去的位置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月姐姐了。所以我们注意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实:月娘和金莲现在就如同两个双眼失明的小徒弟,在极端痛苦中渴求依靠弹断琴弦来获得光明,区别只是在于,金莲弹断的琴弦多一些,而月娘弹断的琴弦少一些,所以月娘会把自己已经失控的狂暴情绪都转移施加到了金莲的身上,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获得一点籍慰和安全感,而玉楼就如同那个已经看到了空白药方的老师傅,她对金莲的那份温情更像是一个过来人在后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迷惘和痛苦,这既是一种传承也是让自己内心平静的一种方式,这份心性是现在的月娘还无法体会的。好了,在玉楼的撮合下,金莲和月娘在表面上算是和解了,那么西门庆对此是什么反应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一回丨中国:充满文化耻感的社会月娘和金莲在家里闹搞得鸡犬不宁的同时,西门庆他人却并不在漩涡的中心,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年前不管是公务还是私务,对于身处一个庞大关系网当中的西门庆来说,各方面的应酬都是接踵而至,应接不暇,他的老熟人,宋委员再次莅临山东和山东省长侯濛洽谈公务,这接待工作嘛自然又全权落在了西门庆的肩上,西门庆也是不敢怠慢啊,忙前忙后用心服侍,宋委员作为回报也是卖了西门庆一个人情,钦点了他大舅哥,月娘的哥哥吴大舅做了山东军区的指挥佥事,这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呢?在《金瓶梅》的成书年代,也就是明嘉靖晚期到万历中期,全国共有二十一个地方军区,每个军区下属的基层部队称之为卫所,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地方卫戍部队,卫所的副指挥官就叫做指挥佥事,相当于现在的省厅级干部,而每个卫所下面又分辖五个基本单位,称之为千户所,每个千户所的指挥官就叫做千户,月娘的爸爸我们之前做过介绍,就是担任山东军区的千户职位,每个千户下属的士兵人数在六千左右,所以千户相当于现在的师级干部,而吴大舅呢本来就是接的吴老爷子的千户职位,现在又被点名做了指挥佥事,也是官升一等啊、自己的舅哥升了官,西门庆也是满心高兴,赶紧来给月娘说,两人合计了几句之后,西门庆又关照月娘要按时吃药,然后就准备往外走,月娘立刻叫住了西门庆,问他打算去哪儿,西门庆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月娘便猜着七八分了,她当即拉下脸说:“你想去她那儿过夜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趁早甭想,她跟我陪过不是了,难不成还要你去给她陪不是?”西门庆连忙说:“哪有?我不去她那里,你和那小淫妇生的哪门子闲气嘛?”月娘不依不饶啊:“少来,今天我就偏不要你去她那里,也别在我屋里待,你去娇儿屋里睡吧,明天你想要再去她那儿我也不管了”夫人发话了,西门庆也是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去娇儿那里过了一夜。我们来看看这一段,虽然说西门庆月娘夫妻二人一问一答,都没有挑明他们对话当中所说的那个“她”到底是在说谁,但从字里行间,话里话外透出的信息,我们也不难猜到这个“她”不会有第二个人选,只可能就是指得金莲。在我们前面讲过的一个例子里,西门庆酒后吐露心声,讲到刘公公委托夏局长的一个案子,夏局长吃了原告又吃被告,收钱却不办事,西门庆特别的过意不去,赶紧出面把残局给收拾了,当然了,这里面有他作为商人讲诚信的职业素养,也有他巴结权贵的势利眼,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内心的深处,他有一种恐惧,中国历来就是一个耻感文化的社会,西门庆的性格里面有非常懦弱的一面,而根植于他灵魂当中的耻感会把这种懦弱无限的放大,然而他本人的精神力量还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压制这种懦弱所带来的恐惧,所以事实上西门庆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的强悍,很多时候他都会流露出及其脆弱的一面,所以我们在书中常常看到这样一个描写:西门庆在女人的房里“一夜无话”,亲密肉体关系的背后是荒芜的精神交流,这是一个特别意味深长的地方:他就像一个害怕在黑暗中独处的孩子一样,无比的渴求并且依赖于他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只有这种存在感能够驱散内心的恐惧、所以我们来重看西门庆和金莲的关系,我们前面讲过西门庆没有因为官哥儿的死而处置金莲是因为“没有证据”,这个“没有证据”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管刑事监察的西门庆来说,我们看过他办的那么多件案子里可有哪一件是真的需要用到证据的?一件都没有,因此有没有证据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难办吗,当然不可能,所以这个“没有证据”真正的意思是他自己“希望”没有证据:西门庆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会娶金莲,这本来就是一段不问天长地久只问今宵可否的露水情人关系,但是没想到玩出事了,西门庆把金莲娶回了家;金莲和琴童私通,连私通的证据:金莲送给琴童的香囊都被西门庆抓在手里了,西门庆手上的鞭子最终还是没有打下去;金莲设计用狮子猫害死了官哥儿,西门庆闻讯冲到了金莲的房里,但他只是摔死了猫咪。和西门庆觉得自己对不起刘公公反映出来的东西一样,这些本来分散开来的片段在重叠汇聚起来之后却又如此的相似:他是多么的在乎和每一个人的关系,可同时却又多么的抵制在这种关系里面更近一步,他有那么多的相识却没有一个朋友,他对于世道人心是那么的洞若观火却又那么渴望如果一切只是单纯和真挚该有多好。所以我们看到了,一方面他是那么有担当有承担的一个人,可另一方面他又是那么的不负责任,他的软弱让他在挣扎和无助当中只能去选择逃避,逃避的同时他在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深知永远达不到的幻觉来麻痹自己,那么他对金莲的感情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二回丨西门庆之死夫妻感情称之为姻缘,佛家说“近者为因,远者为缘”,作为社会当中的一员,我们的人际关系类型可以非常非常的复杂:父母子女,朋友知己,上司下属,敌人战友,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只要能想得到,而在这么纷繁复杂的各种关系当中,夫妻关系又是最为特殊的一种,既有远缘,又有近因,既有初识之际情意绵绵的流光溢彩,又有相处之后零零总总的繁琐细碎方能称为夫妻,就像张爱玲在《留情》中说的一样:“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在《金瓶梅》当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这个场景在每一次金莲受到委屈(包括她自认为自己受了委屈的那些情况)以后,包括她出轨被抓住把柄以及她害死官哥儿之后都出现过:西门庆冲进了金莲的房里,但他看到金莲花容失色,梨花带雨,顿时心肠就软了,我每次读到这个地方,都会觉得特别的感慨,我们从这个描写当中看到了西门庆内心极其软弱的一面,也同时感觉到了在这种软弱背后支离破碎的那一面。西门庆初识金莲的时候,他们之间谈不上感情,只能说是情欲高涨的激情,但是在要结束这段激情的时候,西门庆把金莲娶回家了,他本来可以不那么做的,他本来一开始也没打算那么做,但他还是把金莲娶回家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那么做,这个女人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否认他也曾经后悔过,后怕过,动摇过,他也曾经在盛怒之时想要对这个女人采取措施。但是我想有一点在西门庆的内心深处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曾经为了这个女人差点被武二郎砍死在狮子楼上,我们用一个我们自己可能都会觉得吊诡的说法:他们两个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们却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我们把这些支离破碎重新拾起来拼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看到的那些软弱背后的挣扎可能也算是一种爱吧,千疮百孔的爱。但是在这种支离破碎的背后还有更加深层的东西,我们能够从很多细微的地方感觉到西门庆内心及其细腻的那一面,但是同时特别矛盾的地方在于,我们又发现他看上去是如此冷漠的一个人,在瓶儿去世的那一段里面,西门庆爆发出来的那一股炙热澎湃的情意让我们都忍不住感叹他的痴情和真挚,可是我们同样也知道平日里他和瓶儿却几乎没有什么属于夫妻之间的交心之谈,他是那么的在乎和在意别人的感受和感觉,可相反的是他却从不把自己这份热切的情意表达出来。在西方文化里面,有一个专门的用语叫做卡夫卡式的困境(Kafkaesquepredicament),卡夫卡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处于“边缘时代”的“边缘人”,他出生成长于捷克,但却是纯粹的奥地利人,他是商人的儿子,但却疏远数字和计算,他是犹太人,但却远离自己的出身,在他生活的大时代,也就是20 世纪前夜,奥地利正处于一个混乱不堪的拐点,作为奥匈帝国的中心,奥地利在文学,音乐,建筑,心理学等方面无比的繁荣,勋伯格,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等大师都是出于这个时期,但是与之形成剧烈反差的是整个帝国却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与之相配套的旧有的社会结构和价值体系开始逐步瓦解,信仰的危机导致的是全社会范围内的失调和无序,绝望和悲观的情绪在整个帝国震荡蔓延,而这种无力的碎裂感在作为一个边缘人,作为一个找不到归属感的卡夫卡身上会表现的更加突出,我们能从他的代表作《审判》和《变形记》里面看到这种心灵在混乱无序扭曲状态之下巨大的煎熬和焦虑。而西门庆所面临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典型的卡夫卡式的困境,在《金瓶梅》的成书年代,和300 年后奥匈帝国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即将步入晚期的明帝国已经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而从明代中叶开始兴起的思想复兴和个性解放思潮开始慢慢走到瓶颈,社会结构动荡,价值体系松动,颓废和感伤的情绪开始蔓延,整个帝国处于一种类似回光返照一般的浮华气息之中,这种过分喧闹的浮华是对于心灵上深深恐惧和撕裂的掩饰,处于这样一个大时代当中的西门庆,很有那么点宿命论的说,他名字里面的这个“西”字就概括了他的一生,“西”者偏也,他的八面玲珑和圆滑手腕可以让他游走于各种圈子,但这并不能解决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他永远都找不到归属感,说士绅不是士绅,说官僚不是官僚,说商人不是商人,他上不去也下不来,终其一生他都只是一个偏隅一方的边缘人,终其一生他都在承受剧烈的心灵上的扭曲和撕裂,因此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忧郁症,事实上,忧郁症(depression)当中忧郁这两个字未必翻译的特别精准,忧郁症最重要的特征倒不是说情绪的低落,而是说感性状态上的失能,也就是失去对自我感觉表达的能力,在理性上他知道自己的感觉,他知道他的感情,可是在感性上这一切跟不上去了,两者之间出现了错位,这种错位带来的结果是我们看到他近乎疯狂的追求肉体上情欲的快感,但是这种对于感性失能的弥补却是转瞬即逝的,他的心灵依然的空虚和荒芜,这种跨越时代的无力感让我们感到一种莫大的悲伤。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三回丨西门庆之死(2)当个人心灵的感伤和悲哀超越满负荷运载之后,他要么从此保持缄默,开始精神上的放纵,要么从此绝望的自渎,开始肉体的放纵,这两种极端通常都是成对存在的,如果说卡夫卡代表了极端的精神放纵,那么和他同期的另一位迷惘一代大师,亨利米勒就把肉体的放纵发挥到了极致,而对于这种疯狂的肉体放纵的后果亨利米勒有一个非常传神的意向表达,叫做“北回归线”,北回归线作为一个天文名词,其本意:回归的巨蟹座(tropicof cancer),却充满了星象玄学的意味,巨蟹(cancer)代表了横行无忌的自由,但是同时这种自由是危险的,cancer 的另外一个意思,癌,无法停止扩散的毒瘤,已经在暗示我们那个最终将要来到的无可挽回的结局。新年期间,对于西门庆来说,亲戚朋友之间的走动,官场同僚之间的应酬都更加的频繁,当然更少不了的就是女人。新年前夕,西门庆应已经调任东京的夏局长的委托,派自己的工程部主管贲四护送夏局长在清河县的家小和财物去东京,他的这个手段我们已经不陌生了,当年对付来旺儿西门庆用得也是这一手,他的目标自然而然的锁定在了贲四的老婆贲四嫂的身上,贲四嫂五短身材,一对密缝眼,喜欢穿红裙绿袄,这个身材和长相说实话真的是平庸的可以,再看看这穿衣的品味,大红配大绿,不能说俗不可耐至少也是不敢恭维,西门庆此时此刻能看上这样水准的女人,只能说明他已经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就像酗酒的人需要通过更多的麻木感来刺激被麻醉的神经,他内心所承受的破碎感和扭曲感像毒蛇一样在翻腾撕咬,这种痛苦只能通过征服不同的女人来得到缓解了。正月初二,家中的新年酒宴,西门庆悄悄叫来玳安,要他去和贲四嫂暗示一下,如果她肯的话就留下一个汗巾做信物,很快,玳安就为西门庆带回了贲四嫂的汗巾,很明显的,她没有拒绝,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来拒绝,紧接着,我们看到的是:西门庆撞入贲四嫂的房内,贲四嫂从门里迎着过来,两个也没有闲话,脱衣解带就开始干起来,等到完事儿以后,西门庆留下五六两银子(人民币3000 块)和两对金头簪。如此的直接,如此的有效率,如此的开门见山,没有客套,没有前戏,甚至除了呻吟之外都没有哪怕一句多余的废话,尽管西门庆进入的是“浪水热热”的身体,但我们所感觉到的只是一种冰冷的空洞和离散的虚无,西门庆此时的性爱已经不再是为了追求快感,而是为了追求一种正在飞快流逝掉的存在感。正月初三,西门庆突然又想起了林太太,自从年前收了王三官作干儿子以后,西门庆公务私事缠身,还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礼尚往来地回访一番,如今赶上过年,难得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当然另一方面,“突然想起”也可以理解为他突然意识到还有林太太这么一个高级炮友的存在,对于已经支离破碎的西门庆来说,就好比饥渴的猎人发现了一头健壮的梅花鹿,这种征服感将要带来的强烈刺激是他无法拒绝的,西门庆很快通过文嫂和林太太搭上了线,约定初六“拜年”,拜年当天,不出所料的,又是一番床帏之上的世界大战,书上说:“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伴随着最高潮的来临,西门庆在林太太的胸口和下体部用两炷香烫了下去。这是一场压得我们踹不过气来的性爱,我们感觉不到那种属于情人之间的水乳交融的甜蜜,相反的我们感觉到的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发泄,“挣扎”,“徘徊”这些字眼,以及最后西门庆那个几乎就是性虐一般的烫香举动,弥漫的是一种困兽犹斗一般的癫狂气息,我们从那两只灼热的香中看到了西门庆此刻同样被癫狂和绝望所灼烧的内心。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场景:男主人公振保婚后生活无聊乏味,他只靠在外面嫖妓来打发这种单调的生活,后来有一天他在电车上遇到了从前的老情人,红玫瑰娇蕊,娇蕊问他过得好不好,振保本来想说自己过得很幸福,突然他看到了电车的后视镜里面自己的脸,在随着电车的摇动而颤抖不定,那是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从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孤独,现实世界不断的侵蚀我们的存在感,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衍生的虚无和空洞,生活当中有一些东西永远的改变掉了,有一些曾经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开始变得索然乏味,意义的沦丧带来的是一种无法找到填补方式的悲伤,而这种悲伤只有在晃动电车的后视镜,和歇斯底里的泄欲当中才能被我们捕捉到,然后被捕捉到本身也开始变得毫无意义,一切继续陷入无边的空洞和虚无当中。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四回丨西门庆之死(3)《金瓶梅》的作者在描写西门庆在新年期间的各种流连忘返的窃玉偷香的时间顺序是完全打乱的,这种混乱的,不断来回跳跃的时间关系,带出一种飘忽不定的迷幻感,让我们感觉到西门庆目前的心理状态也就如同这种混乱跳跃的时间关系一样的飘忽迷幻。这种迷幻气息的拐点出现在正月初七。正月初七,天色阴晦,愁云满布,冷气逼人,西门庆忽然又想到了郑爱月儿,他穿着貂皮裘衣,骑着高头骏马去拜访爱月儿,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他骑行在雪夜的大街上,积雪在月光下如同“乱琼碎玉”,爱月儿笑盈盈地迎着他走进内厅,厅内红炉兽炭,明烛熏香。《世说新语》中有一个故事《子猷访友》:说的是王子猷(王羲之的儿子)在一个大雪之夜后的早晨,推开窗户,只见“四望皎然”,他为之一动,突然就想起了老朋友戴安道,然后就乘兴乘船去拜访戴安道去了,皎然之雪,四下覆盖,把整个世界重新包裹起来,同时也把世间那些让我们疲惫,让我们悲伤,让我们麻木的总总不快和无奈,也都包裹了起来,虽然这种包裹只是暂时的,但也已经足够让我们“为之一动”了,我们的一生当中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能够在那么一个瞬间,抛开心灵上的全部枷锁,跟随内心的声音再心动一次,即便只是这么一个弹指而逝的瞬间。所以在一系列已经足够癫狂足够沉重的描写压得我们快要窒息之后,《金瓶梅》的作者在这个瞬间突然笔锋一转,为我们写出了一种极致的诗意:美人如画,月光如水,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薄纱缓缓的落下,轻轻地覆盖住这个疯狂的世界,雪莱有一句特别好的诗句:“大海中的每一朵浪花都是流年”这是一种超然的淡泊和大气,同样的,每一朵雪花的背后也都有一段流年,也都有一段喜怒哀乐的人生,在每一段的人生里面也都有关于生老病死,关于爱恨情仇的故事,皎然之雪,四下覆盖,那么多的雪花,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流年,那么多的已经匆匆走过的人生,“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面对这样云淡风轻的浩瀚,个人的那些纠结和辗转又算得了什么呢?而这种极致诗意以及其中流露出的澎湃大气和淡泊超然,和这个时候西门庆本人,和爱月儿本人,以及和故事当中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可言,甚至和这个故事中已经快要绷到顶点的迷幻气息相比也是大相径庭,但是相反相承,这种诗意偏偏就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在写作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一定是非常放松,非常自如的,他在带着我们即将冲入悲情的最高潮之前突然又让我们感受了一种完全相反的诗意和超然,让我们紧绷的神经又暂时舒缓了下来,所以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收放自如的洒脱和潇洒,他才能写出这么一部伟大的作品。在这种极致的诗意过去之后,过山车开始从轨道的最高点上急转直下。正月初七,西门庆向月娘和应伯爵提到了自己身体上的不适:腰腿的疼痛,我们记得,这是老毛病了,在瓶儿的葬礼上,年前十一月的时候,西门庆就曾经和应伯爵讲过自己腰背上不舒服,当时应伯爵也没有太在意,只说可能是饮食和作息不规律导致内分泌失调,如今,两个月过去了,情况没有任何的好转,疼痛依然存在,而且疼痛的范围从腰背扩展到了腿上,警觉的月娘觉得有点担心,叫西门庆去找任医生来看看,西门庆说不碍事,过两天再说,而应伯爵说还是因为酒喝得太多,建议最好开始戒酒,西门庆很无奈的说这大过节的这么多应酬,别人能饶过他不喝酒吗,戒酒怎么可能,最后,在不得不又应付完了应酬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一天之后,西门庆来到雪娥房里,叫雪娥帮他按摩敲打腰腿,整整敲揉按捏了大半夜,终于睡下了。应伯爵虽然见识广博,但毕竟不是专业医师,说一句后话,从西门庆最终的病症解析报告来看,应伯爵的建议也并没有说到点子上,但是特别让我们感概的是,退一步讲,即便应伯爵真的把西门庆的病症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悲哀的发现西门庆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推不掉新年期间各种的应酬酒席,他也推不掉寻找不同女人,他需要靠情欲关系来填补心灵的虚无,他也需要酒肉应酬来维持他的社会关系,从这个角度讲,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他的精神在不断扭曲和挤压的同时开始慢慢的游离开他的身体,而他的身体在他身处的这个庞大的网络漩涡中也开始脱离他自己的控制,慢慢的游离开他的精神。正月初九,金莲的生日,同时在道教里面这一天也是玉皇大帝的生日,民间俗称的“玉皇会”,标准的良辰吉日,那么就从这个万事大吉的一天开始,时钟进入倒计时。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五回丨西门庆之死(4)我们都还记得,瓶儿葬礼期间,金莲从薛尼姑那里买过胎药,她迫切的期待能够生一个孩子,她如此频繁的向西门庆求欢,除了她本人需求很旺盛之外,希望能尽快怀孕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如今是她的生日,那最好的生日礼物当然就是西门庆本人了,正月初九,正月初十,西门庆都要陪着金莲,自然又是床第之上几番来回的鱼水之欢。正月十一,是月娘宴请诸多官家太太来家里赏灯看戏的酒会,一向精力十足的西门庆,一反常态,精神涣散,在席上居然沉沉地睡着了,应伯爵连忙把他扶起来,西门庆口里只说没精神,就是觉得困,精力快要耗散尽了,他的身体终于要游离到崩溃的边缘了。正月十二,起床之后西门庆觉得头重脚轻,腿上又疼,便不去衙门里办公了,只是躺在书房里休息,正好王六儿的弟弟王经,早上过来请安,顺便带来了王六儿给西门庆做的一个同心结,是用她自己的头发编成的,西门庆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去王六儿那里了,这不正好过年嘛,王六儿自然也是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和西门庆联络联络感情,她的这个意图对于风月老手西门庆来说,自然是心知肚明,或许是王六儿这个老炮友的突然出现让西门庆此刻颓唐的精神状态又燃起了一点火花,也或许是一想到王六儿在床上那些花样百出的创意本身就是一种止痛剂,西门庆,带上了他全部的装备,再一次出门了,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恍惚更加需要一个支撑点,因此反而更加激起了他愈加猛烈的性爱,西门庆就像对着狂风怒吼的火苗一样疯狂的透支着他最后的能量。这条饮鸩止渴的道路该要结束了。西门庆迷迷糊糊地回到家,腿已经软了,他被搀扶着来到了金莲房里,强弩之末的身体外加支离破碎的精神,一倒头就鼾声如雷,不过对于金莲来说,这哪儿行啊,西门庆和她还有例行的任务没有完成呢,金莲用手和嘴拨弄着西门庆的下体,可是不管怎么弄都依然还是绵软无力,丝毫没有坚挺的迹象,金莲急了,她从西门庆的衣袖里摸出了阿三大师送给西门庆的那盒特效春药,打开盒盖,只剩下最后的四颗了。金莲自己吃了一颗,把剩下的三颗合着烧酒一起灌进了西门庆的嘴里,药力即刻就发作了,西门庆急速勃起,金莲立马骑了上去,但做了好久,金莲自己都已经高潮了两次,可西门庆还是不能泻出,而且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可怕,西门庆的下体愈发肿大,烫的如同炭火一般,金莲没法子了,翻身下来用口帮西门庆来回吮吸,终于,精水猛然喷了出来,可是紧接着,恐怖的一幕发生了,精液射完之后开始射出血水,西门庆手脚瘫软,晕了过去,金莲慌做一团,只搂着西门庆也没其他主意了,西门庆慢慢地苏醒过来,头上眩晕不已,眼前一团漆黑。这盒药是去年四月底阿三大师送给西门庆的,一共有一百来颗,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萍水相逢的缘分,阿三大师送给西门庆这些药并特别叮嘱他要“慎用”,本意也是要够他用上个十年八年的,可是,从四月底到来年一月中,不到九个月的时间,这盒药就全被西门庆用光了,前面我们专门讲过,这种春药的主要成分芫菁素是一种烈性热毒,毒性堪比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牵机剧毒(亚历山大大帝,南唐李后主均是死于此毒),对肾脏有毁灭性的破坏力,成人口服1.5 克就会当场毙命,这九个月完全不计后果的疯狂燃烧,西门庆在用一种几乎就是自杀的方式在侵蚀自己的身体,从他最后射出的血水可以看出,远远超量使用的芫菁素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肾脏,肾脏的损伤造成了泌尿系统的崩坏,他的免疫力和抵抗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看着西门庆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月娘心急如焚啊,这事儿一定要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她立刻找来金莲并质问她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金莲当然不会把自己给西门庆灌药并强行行房的事情说出来,连连推说与自己没关系,于是月娘又把昨天跟随西门庆外出的玳安,琴童二人找来审问,两人支支吾吾随口推脱,连连顾左右而言他,月娘勃然大怒,就要吩咐下面人动刑,两人只好老实交待说西门庆是去的王六儿那里,金莲见招出王六儿这个替死鬼,总算有垫背的了,赶紧又怂恿月娘这件事情肯定还没完,一定要彻查,玳安一听,怕琴童扛不住,会供出自己帮西门庆拉贲四嫂皮条的那一单,心一横,干脆主动告密立功,把西门庆和林太太的事儿也和盘托出。林太太这条大鱼给抖了出来,月娘算是信了,她嫉恼难当,破口大骂:“这个老贱人,平日里描眉打粉的,也不害臊,敢情也是个老骚货!”玉楼听了连忙随声附和月娘:“就是,你说她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干这种勾当,真是不要脸!”金莲也赶紧一起痛打落水狗:“姐姐说的是,那个老淫妇懂什么廉耻!”月娘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明白昨天晚上的事儿肯定少不了金莲的份儿,现在听到金莲又来接她的话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顶了回去:“你还有脸骂她老淫妇?你从小不就在她家听使唤吗?!”金莲听了羞的满脸通红,只好不吭声了。月娘的愤怒我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很明白,就西门庆的性格来说,能够主动找月娘倾诉自己身体上的不适那就说明他的身体状态确实已经很不乐观了,所以西门庆会出什么样的状况,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月娘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但是她依然还是没有想到,西门庆的状况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猛,况且她一再叮嘱西门庆去找任医生检查身体,可西门庆一直拖着没去,所以从月娘的角度来看,她不会怪罪西门庆讳疾忌医,她只会迁怒于这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整天缠着西门庆纵情风月的“狐狸精”;再者,金莲的委屈我们也是可以完全理解的,如果非要说是她灌的那三颗药惹出的事儿,那是很不公平的,事实上,西门庆早已积重难返油尽灯枯了,这三颗药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况且,西门庆在床上一向给人龙精虎胆的印象,金莲又急于怀一个孩子,她哪里会料想到这么寸的事儿会让她给赶上了;其次,被月娘当作罪魁,骂成老骚货的林太太,典型的树大招风,这事儿和她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况且月娘骂她老不正经,也实在是让人牙酸,敢情不是你守寡,哪里懂得寡妇的难处。所以,从每一个当事人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有人都在各自正确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但最终达到的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终点,这就是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所描述的最经典的悲剧模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情有可原的动机和意图,但汇聚到一起之后成为了笼罩到每一个人头上的不幸,这是这个故事里面最让我们唏嘘和感慨的地方。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六回丨西门庆之死(5)西门庆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肾囊(俗称的男人的蛋蛋)肿的像茄子一样大,腹股沟处生出了红肿的烂疮,尿道里面犹如刀割一般的剧痛”。十万火急,月娘请来了她寄予厚望的任神医,虽然挂个神医的牌号,但这位任大夫医术之平庸我们早已领教过多次了,当初误诊瓶儿的病情,耽误宝贵的治疗时间的就是这位主儿,不过尽管这位“神医”的手段很不着调,月娘也实在没有太多别的选择了,总比她自己上去靠谱吧,任大夫给西门庆的诊断结果是:“虚火过旺,肾水不足,属于脱阳之症”。在中医里面“脱阳”指是男人在性交过程中突然虚脱,一般来说呢,造成脱阳的原因都是性生活过于频繁,造成在高潮期间大脑供氧不足,在任大夫看来,西门庆太过于放纵性欲,这一点当然可以作为脱阳的依据,可是问题在于,脱阳并不会引发诸如红疮,局部肿胀,尿痛之类的后发症,因此这个诊断结果是非常肤浅可笑的。西门庆吃了任神医针对脱阳开的药,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再度加重,月娘急得六神无主,这才突然想起当初正确找到瓶儿病因的那位太医院毕业的何医生,正儿八经有医学博士文凭的何医生给西门庆的诊断结果是:“膀胱邪火,心肾不交,属于癃闭便毒之症”。在中医里面“癃闭”指得是淋病,“便毒”指得是性病,这个结论和任大夫所谓的“脱阳”相比就到位太多了,肾囊肿大,以及尿痛这两点都是淋病的病发症状,而西门庆腹股沟处的红肿烂疮应该也就是相应的另一种性病的病发症了,因此,何医生的这个诊断结果基本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虽然何医生基本上踩准了点,但却还没有解决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西门庆患上的到底是哪一种性病,这才是对症下药里面最关键的一环。这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一切都于事无补,剧烈的疼痛开始扩散到全身,西门庆痛苦的如同刀刃加身,夜夜哀嚎,正月十六,肾囊肿胀破裂,鲜血直流,龟头上面生出了圆形的疳疮,并流出黄色的脓水,西门庆痛的晕了过去。这段病症描写非常精准详细,绝对不像是空穴来风,而同时也暗示了我们这种性病最大可能的真面目,《金瓶梅》的作者到底是谁至今都是一个谜,不过在那份长长的疑似作者名单里面有一位叫做屠隆的人,他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戏曲家,文采出众,是当时有名的风流才子,不过光是有才并非是他上榜的唯一原因,因为他还有一个更有意义的身份,那就是他的死亡病因:“情寄之殇”,很有可能也就是西门庆患上的这种性病,那就是,梅毒。梅毒的具体起源地在医学界至今都有争论,不过比较普遍的一种说法是,梅毒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带回西班牙的,再从西班牙这个当时世界航运的桥头堡开始,梅毒通过各条海上商业贸易路线迅速蔓延到全世界,它的传播和扩散和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兴起的个人解放思潮和大航海时代所推崇的开拓进取精神是息息相关的,就如同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梅毒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的第一种“世界性疾病”,也是第一种“现代文明病”,梅毒进入中国的时间大致是1505年,从印度传入广东岭南一带,再通过广东的商业航道进入福建,浙江,再通过京杭运河进入中国大陆内部,《金瓶梅》当中所描写的清河县,地处京杭运河的枢纽地段,航运异常发达,每天由清河县进港出港的货船不计其数,所商谈的生意举不胜数,来自天南地北的,大量流动的水手和货商在买卖商谈之余也是频繁的光顾清河县遍地林立的妓院酒肆,自然也就铺成了梅毒传播的温床,这也就是繁荣的商业贸易和人口流动在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的同时所必然相应而生的社会问题吧。西门庆的性生活一向放荡而毫无拘束,他所接触的女人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就是迎怀送抱的妓女,而这些接待来全中国各地水手货商的妓女中携带梅毒的几率是非常高的,在那个还没有安全套的时代,就如同关掉防火墙裸机上网面对各种铺天盖地的木马和病毒一样,西门庆几乎很难不染上这种“情殇之毒”。梅毒虽然致命,但它是一种慢性疾病,潜伏期可以长达十年以上,即使发作,也会因为人体本身的免疫力而慢慢恢复静止潜伏状态,也就是说,如果能够正常作息,加强锻炼,梅毒发作的病程是比较缓慢的,但是西门庆的问题在于,超量服用的芫菁素已经破坏了他的肾脏,并导致了免疫系统的崩溃,再加上他几乎是颠倒日夜的疯狂放纵,身体早已垮掉,我们来看他腰背上的疼痛事实上就是人体的淋巴系统在对抗梅毒时发生的生理反应,但是最终身体的迅速毁灭丢失了最后一道防线,腹股沟是人体淋巴的交汇点,上面生出的烂疮标志着病程进入不可收拾的阶段,病毒不受压制的大量繁殖,通过被攻陷的淋巴系统和血液循环扩散全身,并进入最后一道堡垒,大脑。天崩地陷,再无回天之力,西门庆自己也清楚,他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七回丨西门庆的焦虑与圆满罗马帝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西塞罗,说过一句特别好的话:“哲学就是学会死”学会死亡,这是人生的最后一课,也是人性当中最接近神性的一课:找回自我灵魂当中最高贵的东西,不管你是否已经将其抛弃。史铁生说过:“上帝在每个人的欲望前都设置了永恒的距离,公平的给每个人以局限”老天爷为什么一定要让西门庆在临死之前受尽病魔最残酷的折磨,不破不立,无舍无得,西门庆的一生都太过于忙碌,忙着赚钱,忙着算计,忙着拉关系,忙着吃喝玩乐,忙着纸醉金迷,他一刻都停不下来,他的精神和肉体早已脱节,早已陷入荒芜和麻木,早已迷失在他一往无前的狂奔和欲望之中,如果不能给他在肉体上最极致的苦痛,他是不可能进行一次灵魂深处最彻底的反思的,只有来一次彻底的了断,才能让他停下来做一次冷静的思考,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些病痛的折磨对于西门庆来说或许是一种肉体的摧残,但却是一次精神上的反思和救赎。神志恍惚中,西门庆看到了花子虚和武大,这些他曾经犯下的罪孽被重新唤醒,西门庆恐惧的难以自持,他曾经是那么的无所畏惧而又肆无忌惮,可我们最终发现,不管是曾经多么有恃无恐的面具,最终都还是会在时间面前片片解体,片片脱落,人性当中有一些最本质的东西是通向永恒的,在这种永恒面前,那些他曾经认定可以通行无阻的价值观开始崩溃,取而代之的是灵魂深处的拷问和恐惧,重新找回这种恐惧感,是他反思救赎道路上必须要经过的一环。西门庆拉住了金莲的手,流下了眼泪,心里充满了留恋:“好冤家,我死以后,你们姐妹好好地守着这个家,不要失散了”西门庆又哽咽着对月娘说:“我怕是要走了,还有两句话想对你说,我死以后,你生下孩子好好照顾,你们姐妹要好好的相处,好好地住在一起,不要失散了”。“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不要失散了”。这是西门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最终悟到的道理,这本来是一个如此浅显却又如此重要的道理,西门庆却一直没有明白,他本来是一个非常聪明而又非常有悟性的人,但是却在欲望的沉沦当中迷失了方向,所以,我们会为他觉得特别惋惜,特别遗憾,这一次灵魂的洗礼实在来的晚了一点,如果他能够挺过这一关,他一定能够脱胎换骨,能够重新开始珍惜和把握那些他曾经遗忘,曾经丢掉的,但却是他无比留恋,真正美好的东西,真的非常可惜;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为他感到庆幸,感到欣慰,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吧,维纳斯只有砍去双臂才能升华成为永恒,庄子说过:“奢欲深者天机浅!”对于沉沦欲海的西门庆来说,在临死之前完成灵魂的救赎,醍醐灌顶,云开见月,这或许本身就是他自己的一种圆满吧。正月二十一,五更,西门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崛起就像前面提到的,是盛夏正午的太阳,如日中天繁盛喧嚣,而他的陨落却就像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了无声息飘然而下。在《金瓶梅》所涉及的众多人物形象当中,西门庆是最为复杂,最为立体,最为丰富,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遍观中国文学史,无出其右者,因为他就像是一面镜子,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他身上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或者得意,或者不堪,或者机变,或者窘迫,或者狠毒,或者善意,不管是我们乐于接受的还是有意隐瞒的,因为这些都是最真实的人性,而只有真实的东西才具有永恒的魅力。西门庆身上集中体现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焦虑”,他身处的晚明帝国的中心,北京(清河县影射北京)正在经历一个无比辉煌无比奢华的“镀金年代”,人性是相通的,人类历史上所有的“黄金年代”都面临和经历同样的问题,英国最伟大的科幻作家赫伯特维尔斯(Herbert Wells)把他身处的1900 年的西方世界比作是一个巨大而又畸形的悬浮的巴比伦空中花园(monstrous floating Babylon),那个无比荣光的,被工业革命和自由主义的灿烂成果包裹的流光溢彩的时代最终破灭了,就像维尔斯预言的那样,从空中重重地摔了下来,每一个黄金年代之下的预言家都在经历和维尔斯同样的痛苦,他们能够预见悲剧却又无力改变,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就是“焦虑”,这种焦虑就是这份真实当中格外让我们感慨的地方。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八回丨西门庆死后的震动波西门庆死了,他背后的这个诺大的投资集团算是没了主心骨,但是不管是千难万难,集团还是要继续运行维持下去的,西门庆也是在临死之前深思熟虑,为集团未来的发展走向专门留下了遗嘱,也算是他还能够做的最后一次集团战略规划吧:“第一,我死之后,家业由女婿陈敬济继承;第二,绸缎公司有五万两银子(人民币2500 万)的本金,其中有乔亲家(乔大户)的股份都折价算好还给他,公司所有的存货由傅二叔负责交易,卖完之后就把公司停了;第三,贲四管理的绒线公司,本金是六千五百两银子(人民币325 万),吴二舅(月娘的二哥)管理的绸绒公司,本金是五千两银子(人民币250 万),这两家公司把存货都全部出手,收回了本金就把公司停了;第四,黄四和李三负责承包的东平府的那笔香蜡生意立即停做,他们还欠本钱和利息共计白银六百五十两(人民币32 万5 千),让应伯爵(他是这笔生意的中间人)重新给他们联系投资人;第五,韩道国和来保还有一批从松江那边运回的棉布等货物,价值白银四千两(人民币200 万),收了货之后赶紧卖掉,把本金收回来;第六,把狮子街和对门的几处房子和店面都卖了,把本金收回来;第七,以后就由傅二叔担任总经理辅助陈敬济,维持原来的老本行:药材公批发司和放贷公司,两处共计还有本金白银两万五千两(人民币1250 万)”我们来看一下西门庆的这个遗嘱:首先,他确立了集团的继承人,陈敬济,当然这也是无奈的选择,事发突然赶鸭子上架,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了,再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月娘肚子里那位还不知道是不是个带把儿的,就算是,现在十万火急的也指望不上,没有儿子了也只能依靠女婿了;其次,西门庆把拉长的战线重新收了回来,紧缩银根,固守战壕,他非常清楚,他的生意里面有很大的比重都是依靠他自己的关系网在维持的,常言道“人在人情在”,他活着,依靠他的权势,人情,面子,这些生意还能正常运转,他死了,他身处的关系网和各种优惠条件也就随之瓦解了,如果再要做下去那就真是空中楼阁,鸡飞蛋打一场空了,所以由他的关系网作为支点的各级公司和项目都必须立即撤出上岸走人;再者,他选定了傅二叔作为未来的总经理帮助陈敬济,事实上这算是在托孤了,西门庆手下能人不少,有应伯爵这样目光卓绝见识深远的项目策划,有来保这样能言善辩胆大心细的公关主管,有韩道国这样计算精准商机敏锐的职业经理人,他们三个堪称西门集团三杰,傅二叔和他们中任何一人相比都实在是平庸至极,一无见识,二无魄力,三无手段,典型的三无老好先生,但是这恰恰就是西门庆倍感无奈的地方,西门庆在确立傅二叔总经理地位的同时,把韩道国,来保,应伯爵经手的公司和项目全部停了,为什么,这些生意都是大幅盈利的,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要停掉?托孤的人选,能力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是忠心,没有忠心能力再强都没有用,何况鱼与熊掌很难兼得,有能力的没忠心,有忠心的没能力,这是很纠结的,韩道国这帮人做生意确实是好手,但是也就是西门庆,老流氓收拾老混混,他坐镇的时候才能镇得住,要是换了陈敬济,一个后生小辈,他说的话这帮老油条有谁会听?况且这三个人是什么货色西门庆内心恐怕比谁都清楚,真要托给他们,恐怕把陈敬济卖了他还在帮他们数钱,反观傅二叔,毫无能力可言,生意交给他,顶多也就是按部就班,勉强维持个进出平衡,但是傅二叔这个人却有一个难得的闪光点,他是《金瓶梅》整本书数百个人物当中几乎凤毛麟角的一个老实厚道人,西门庆面临的是他死后诺大的一个家孤儿寡母,风雨飘摇的尴尬危局,有傅二叔在,生意上虽然平庸,但起码为人忠心耿耿,不会把主子给卖了,有他在,或许等到陈敬济成长起来能独当一面,再重整河山也未可知,所以这是西门庆能接受的最后底线。山雨欲来风满楼,西门庆的死就像一个巨大的多米诺骨牌组成的蜘蛛网的最中央,最中心的那块骨牌,倒了下去,然后一股强力的震荡波开始迅速从骨牌倒下中心向着网络的四周扩散开去,每一个身处这个巨大网络中的人开始迅速做出他们的反应,一出出的好戏开始轮番上演。西门庆病情沉重的时候韩道国和来保还在松江一带进货,货船走到临清,韩道国收到了快递送来的西门庆的死讯,韩道国立即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把这个信息瞒了下去并建议来保在回航途中先卖掉一半的货物,来保不知道西门庆已经死了,怕擅自出货回去会受西门庆怪罪,不太愿意,韩道国就拍着胸脯保证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于是来保才答应先出手了一千两白银(人民币50 万)的货物,商船队回到了清河县码头,韩道国带着这一千两银子说自己先上岸去通报西门庆,然后就偷偷溜回了家和王六儿商量对策,那么这夫妻俩会给出什么样的对策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零九回丨忍者神龟韩道国韩道国和王六儿先寒暄了一下路上的见闻,接着自然就谈到了西门庆的死,至于那一千两银子,韩道国建议说:“这一千两银子要不我们留下一半,剩下一半还是还给大官人(西门庆)家里吧?”王六儿一听骂道:“呸,你个傻蛋!他反正人都死了,和我们还有什么瓜葛?再说你还回去一半不是惹他们怀疑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就全都拿了,然后到东京投奔闺女儿去,咱们是太师府里的亲家,还怕没地方安身吗?让韩二留下来看房子,就算他西门家的人知道了,晾他们也没胆子来太师府里找咱们,就算真找来了,咱们也不怕他们”韩道国听了还是有点犹豫:“只是毕竟我也受了大官人不少的好处,这么干也太没天理了吧?”王六儿很鄙夷地又骂道:“什么天理不天理的,天理能当饭吃啊?你老婆我陪他睡了那么多次,拿点补偿费还不应该啊?”韩道国听了也没词了,当下夫妻二人商量已定,连夜收拾了金银细软,装了整整二十辆车子的行李,第二天一大早急急忙忙地往东京太师府投奔韩爱姐去了。韩道国这个人,平时喜欢占小便宜,可真要到了贪污大额公款的时候又琢磨着拿一半留一半,平时呢喜欢挖主子的墙角,可真要到了背叛主子的时刻又成了缩头乌龟,我们的生活当中有非常多的像韩经理这样的人,在内心有一块自打娘胎出来后就存在的关于“天理”的烙印,但是呢,这种对于“天理”的朴素记忆和模糊恐惧又会很快淹没在基于自身利益的精准计算当中,所以韩道国在为了是否要背叛西门庆而犹豫不决的时候,固然有一点良心上的不安,但这种不安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他的左右为难的更多的还是在算计拿了这笔公款之后该怎么善后,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人出来推他一把,这个角色,王六儿是当仁不让啊,王六儿的这番话倒也算是她一贯本色吧,这个主意从他们自身的角度来看还真有几分道理,这一通“你能奈我何”的派头也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狠劲儿,当然了,王六儿能这么豁得出去,也是身有余粮心中不慌,有后路准备着,谁怕谁啊?韩道国夫妇带着公款溜之大吉,留下这一笔烂帐,月娘便叫陈敬济去问来保到底是怎么回事,来保这才知道自己也被韩道国给算计了,但是他也开始飞快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立即趁着这个功夫,把价值八百两白银(人民币40 万)的货物转移到了自己家的仓库,然后他就把这笔账目也全部推到了韩道国的头上,反正嘛,有你韩经理垫背,这便宜不捞白不捞,查无实据,月娘也只能作罢,剩下的那部分丝绒绸线的货物只好叫来保帮着陈敬济拿去出手,陈敬济哪里懂什么市场行情啊,被来保一通忽悠,这其中的大头利润自然又都流到了来保自己的腰包里。韩道国到了东京,把西门庆的死讯也报告给了翟管家,翟管家便写了信来,叫月娘送四个弹唱丫环过去服侍,没办法,西门庆这块肥肉剩余价值还不少,这帮人也算是轮番趁火打劫吧,来保以前去东京办事时和翟管家打过好几次照面,脸儿熟说得上话,所以月娘没有办法,也只能再找来保商量,请他去一趟东京办这件差事,月娘打了一个折扣,只送两个丫环过去,她挑了玉箫和迎春,来保在路上强奸了这两个丫头,这是玉箫和迎春最后的结局,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空中的柳絮,随风飘零,有一点心酸,但或许这就是那样一个时代,她们这样的丫头所必然的宿命吧,来保把两个丫头送到太师府,并向韩道国保证一定帮他打掩护,这两个老流氓也是心照不宣啊,西门庆已经死了,而韩道国现在背后有翟管家撑腰,形势不同了,来保自然知道风该往哪边吹。从东京回来之后,来保暗中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吃里扒外,他本来就是集团里的老资格,公关部的一把手,业务熟练,能力一流,集团以前不少客户都是他签的,单飞单干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选择,来保又仗着自己过去多有功劳,派头越来越大,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大,一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走进月娘房里,斜靠着炕醉醺醺地说:“你老人家也还青春年少啊,如今爹(西门庆)也没了,你就不觉得有点孤单么?”这话已经是在明明白白地调戏月娘了,西门庆还活着的时候,来保自然是不敢的,可如今人走茶凉,来保也是有恃无恐啊,几次三番之后,月娘是忍无可忍,叫来保搬出家门,来保也就算是正式脱离集团了,从此以后来保把公司从地下搬到地上,正式另立门户了。韩道国,王六儿,来保,他们都是非常典型的市井人物形象,出身寒微,没有太多教养,也正因如此,他们身上没有太多的礼教和道义的束缚,他们对于厉害判断的反应都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一种反应,他们的处事原则是一种最纯粹的趋利避害的丛林法则,心黑手狠,毫无羞耻心,捞起钱来是滴水不漏,翻起脸来是毫不留情,绝无半点的拖泥带水。但是我们还是不用太多的去苛责他们,因为他们是如此的典型,如此的具有普遍意义,说到底,他们只是那个镀金时代底层的普通人,他们身上的这些令人绝望的龌龊是一级一级的往下传递的,他们对待自己老板西门庆的方式,恰恰也就是西门庆对付自己靠山的方式,在他们身处的那个时代只有肆无忌惮的权力,而法律虚有其表,福利遥不可及,没有任何一样形式上的东西可以保证一种切实的安全感,他们只是普通人,士大夫可以选择“捍卫世道人心”,那是因为他们食有美器,衣有美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普通人是没有选择的,这是完全割裂的两级,普通人在那个时代的选择,就像王六儿说的一样:遵守“天理”的人都饿死了,他们没有选择,只能狗咬狗地一样活下去,即便是那么的卑微,那么的卑鄙,这是那一整个时代每个人的无奈和原罪。西门集团三杰之二的韩道国和来保各自选择了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那么另外一位,也是西门庆结义兄弟的应伯爵又会是什么反应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回丨树倒猢狲散西门庆的首七(死后第七天),按规矩是僧人们来做水陆道场,帮他超度的日子,应伯爵也是把几个兄弟都召集了起来,三年前他们十个人焚香祭天,拜了把子,除了早年去世的卜志道,以及后来陆续病死的花子虚和今天的西门庆,如今还剩下七个人,而本来的二哥应伯爵这会儿就算是名义上的大哥了,应伯爵便发话了:“大官人(西门庆)没了,今天正好也是他首七,咱们弟兄相交一场,吃过他的,用过他的,也借过他不少好处,今天他死了,莫非我们还能推说不知道吗?他到了阎王那里报道也饶不了你我弟兄啊,我看干脆这样吧,我们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人民币50 块),凑七钱银子(人民币350 块)给他买点祭礼,写篇祭文,去他灵前拜拜也就是了,你们说好不好?”众人连声附和道:“应二哥说的是!”一钱银子(人民币50 块),放到平时连打赏下人都略显寒酸,这也就是应伯爵,以及结义兄弟们对西门庆最后的交代了,西门庆活着的时候,这帮人吃他的,用他的,借他的,花费用度之巨何止千万,时过境迁,人走茶凉,真是黑色幽默啊,不过西门庆对于这样一个结局应该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很简单,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场景甚至是同样的反应,在当年花子虚死的时候就已经上演过一次了,应伯爵的那句“难道推说不知道吗?”,这一个“推”字,真是让我们感慨万千啊,他们的这个所谓的结义兄弟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他们每一个人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了。在《金瓶梅》众多的人物当中,应伯爵受读者喜爱的程度绝对是名列三甲之内的,我自己就特别喜爱应伯爵,正因如此,他和西门庆的关系最终走到这一步虽然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是我们依然会觉得特别特别的遗憾,这是两个都特别聪明特别有悟性的男人,可以说在整部《金瓶梅》当中最了解西门庆的就是应伯爵,而西门庆为数不多的倾吐内心苦水的对象也基本都是应伯爵,他们是那么的近,但却又是那么的远,“知心不交心,只能托吃喝不能托妻儿”。王朔的《顽主》中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对话场景,主人公于观是80 年代末期北京市井中典型的“顽主”:生活无忧但又没有什么大志向,整天不务正业四处游荡的小青年,于观这种状态自然和他老爸,强调革命强调奉献的那一代人,冲突不断。于观老爸教训于观:“你怎么就不去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情呢?你是不愿意和我坦率交换思想吧?”于观回答:“我给您做顿饭吧,我最近学了几样西餐”于观老爸接着教训:“你怎么长这么大的?你忘了小时候我怎么给你把尿的?”于观接着回答:“这话得这么说,你要是叫我爸爸我也给你把尿”。顽主们的这种玩世不恭的“痞子态度”,对于任何光辉和美好的东西都已经不再感动不再关心,很多人批评王朔所极力渲染的这种“痞子精神”是一种对于崇高的亵渎和堕落,但是我们有没有从反面去想过一个核心的问题,如果那些所谓的崇高的东西能够这么轻易的就被亵渎,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这些东西本身已经不够崇高了呢,事实上,《顽主》最大的价值在于,不管我们有多么不情愿,对于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我们依然能够产生巨大的心灵共鸣:旧有的道德被新生的价值体系取代,然而新生的价值体系面对剧变的时代,又脆弱不堪,被冲击的七零八落,曾经美好的口号都变成了蹩脚的谎言,那些不断被强调的,并且泛滥的,所谓的崇高,一而再,再而三的令人陷入绝望,那么还会有感动吗?所以我们从应伯爵和西门庆的关系里面看到的,实际上是弥漫在那一整个时代当中的空虚以及犬儒,这是一种让人绝望的无奈,每一个人最终都迷失在了这种无奈感当中,每一个人最后都在各自的关系当中变成了“顽主”。西门庆的葬礼之后,这帮兄弟很快就又找到了新的“工作”:祝实念,孙寡嘴又勾上了王三官,依旧领着他四下雪月风花,醉生梦死;而应伯爵则巴结到了新的帮闲对象:清河县里的另一个大财主,张二官,那个被西门庆停掉的,李三和黄四负责的和东平府合作的项目,应伯爵说服张二官出钱投资把这笔生意接了过来,同时,西门庆的那个刑事检察官的职位,现在空出来了,张二官又花了大价钱去东京,向西门庆的顶头上司,朱勔大人买人情拉关系,把这个缺也给接了过来,就像当年西门庆花钱去向蔡总理买通门路一样,应伯爵每天都去张二官那边,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也和他曾经在西门庆这里所作的一切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但又好像它们从来都不曾改变过一样,唯一的差别只是西门大官人变成了张大官人,一切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循环,同时这也是应伯爵故事的结局,这个结局或许是他一贯令人满怀期待的行事风格当中最不会让我们意外的那一点吧。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一回丨令人绝望的循环西门庆死了,可仓促之间棺材还没有预备下,月娘急忙叫来了吴二舅和贲四,想叫他们赶紧去准备棺材,月娘刚打开钱箱,就觉得腹中疼痛,原来也是赶巧,月娘十月怀胎,产期已至,再加上她连日烦闷,心情焦虑,此时赶上临盆了,月娘疼的几乎晕了过去,旁边众人也是慌作一团,玉楼赶忙叫人去请县里的接生婆蔡老娘来给月娘接生。有了蔡老娘帮忙,月娘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为西门庆才刚死,这个孩子就取名为西门孝哥儿,月娘拿出三两银子(人民币1500 块)作为蔡老娘的车马费,蔡老娘有点不满意,因为瓶儿生官哥儿的时候,也是蔡老娘接生,当时西门庆高兴,赏了蔡老娘五两银子(人民币2500 块)外加一匹缎子,而这一次同样是接了个男孩儿,况且月娘还是正室大太太,就蔡老娘的想法来说,酬谢礼金怎么着也不应该低于上次的数目,可是她哪里会想到,仅仅一年之隔,乾坤已然翻转,这一点,从两个孩子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端倪了,接生官哥儿那会儿,一个官字,已经表明了那是西门家的盛夏,咄咄逼人,如日中天,而如今接生孝哥儿,一个孝字,却也同样暗示了这是西门家的晚秋,一股难以掩饰的悲凄氛围开始慢慢扩散开来。吴二舅和贲四买了几块棺材板,匆匆忙忙地搭建成型,草草把西门庆往里面一塞就停放在前厅,头七,二七,还有法师和尚过来做道场念经超度,到了四七连道场也再懒得安排了,五七前出殡,稀稀拉拉的送殡队伍,直临到抬棺材出门了,才临时请了几个僧官过来念了几句偈文,棺材下了土,坟头的祭桌也只有零零散散的五六桌而已。看着这些零落破碎的描写,我们不禁感慨万千啊,同样是葬礼,瓶儿的葬礼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风光,相比之下西门庆的葬礼已经不仅仅是寒酸,甚至可以说是凄凉了,我们知道葬礼的规格是否隆重因人因势而异,这个都可以商榷,但是是否用心却是很容易从各个细节当中捕捉到的,瓶儿的葬礼隆重盛大固然是因为花了大价钱,但那份庄重那份细致,我们可以从方方面面之中感觉到西门庆对于葬礼主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深厚情意,所以西门庆的这个葬礼是否寒酸都在其次,而最让我们唏嘘的地方在于,我们无法从其中感觉到那种发自肺腑的诚心实意,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草草的祭拜,草草的超度,草草的下葬,一切都充满了敷衍的意味,西门庆凄寥葬礼当中的悲伤泪水甚至还不及被抹去,就已经被“大树已到,猢狲将散”的___________炎凉气氛所重重淹没,每一个人都在敷衍的同时飞快地打着自己的算盘。首先是娇儿,葬礼期间,桂姐前来祭拜,虽然两家关系早就已经僵了,但干爹死了,做干女儿的怎么也要来意思一下嘛,同时私下里,桂姐也是来找娇儿商量,算是就李家的态度给娇儿递递口风:“小姨啊,常言道是‘扬州虽好,非久恋之地’,我们这样的人“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我妈的意思是你现在手里有的东西就悄悄叫李铭慢慢拿回家去,早晚找机会离了他们家”。娇儿记在心里,就此每天监守自盗,把手上的金银细软之类的财物打包叫李铭趁着过来请安的机会都偷偷运回丽春院去了,同时兵分两路,桂姐又找了应伯爵,说动了张二官出五百两银子(人民币25 万块)做彩礼,准备娶娇儿去张家做二房,后路铺好了娇儿更加有恃无恐,正好出殡那天李铭偷运财物的事儿被月娘发现了,纸包不住火,娇儿索性借题发挥,拍着西门庆的灵床大哭大嚷闹着要分家,又威胁要上吊,李家那边李三妈也闻讯赶来给妹妹助阵,说什么娇儿在西门家这几年成天顶缸受气,怎么着也得给点精神补偿费,月娘没办法,只好答应,并承诺娇儿房里的衣服首饰啥的都尽数归她,娇儿就此离去,并很快就嫁给了张二官,从西门二太太摇身一变,做起了张家的二房娘子,这是李娇儿最后的结局。李娇儿在西门庆的六个太太当中算是最沉默的一个,但是这种沉默并非是她性格上的沉默,《金瓶梅》的作者在塑造李娇儿这个角色的时候其实是采用了一种“实位虚写,虚位实写”的方法,李娇儿和李桂姐这姨侄俩是互相交叉象征来写的,也就是说李娇儿的昨天其实就是李桂姐的今天,李娇儿的今天其实就是李桂姐的明天,自古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李娇儿嫁给西门庆之前是丽春院里的头牌,同时又是清河县里的著名歌星,换句话说,婊子戏子这两角色她都占全了,因此最后“无情无义”也算是在情理当中,因此她的沉默事实上是一种自身职业定位的延伸,就像桂姐说的那样,“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她和西门庆,彩头和富商的结合,原本就是一场经典的欢场交易,交易结束的时候就是该退场的时候了。但是我们还是会为李娇儿觉得很遗憾,因为这种沉默固然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但又何尝不是她的悲剧,虽然书中没有没有明写,但我们可以根据作者的这种象征手法的推测,李娇儿一定曾经在这段关系里面付出过感情,因为我们从李桂姐身上曾经看到过这种真情的流露,但是最后她们都无一例外的放弃了,李桂姐和李娇儿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这样的人”,这是多么让人心酸的话啊,她们都曾经为这种“我们这样的人”的身份挣扎过,抗拒过,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到最后连她们自己都相信她们只会是“这样的人”,只可能是“这样的人”了,然后她们开始自觉的把这种烙印往新一代的人身上无情的按下去,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的循环。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二回丨一个永恒的寓言其次是金莲,西门庆的意外死亡把陈敬济提前推到了前台,尽管一切都是那么仓促,那么突然,但是不管怎么说,陈敬济在名分上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一夜之间,他就从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姑爷变成了西门集团的现任总裁,这种高光身份的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西门庆死后,金莲很快又勾搭上了陈敬济。金莲和陈敬济的暧昧关系已经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但是这种暧昧在此时此刻也随着陈敬济身份的转变开始呈现出新的内容:对于金莲来说,在过去,陈敬济算是她无法完全得到西门庆的一种情欲上的补偿,眉清目秀而又血气方刚的俊俏少年,再加上对伦理禁忌的超越,对金莲这样的顶级御姐来说,不失为一种刺激的体验,然而现在,西门庆已经死了,金莲过去能够倚仗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前景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暗淡无光,所以这个时候,陈敬济对于金莲来说就不只是一个偷情对象那么简单了,陈敬济现在的名份直接和整个家族的财产和地位挂钩,抓住这个现成的金龟婿这对于金莲来说也不失为重新翻身的捷径。西门庆在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希望家里人冰释前嫌,好好在一起过日子,但是他的这个愿望恐怕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真的在意,太太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平日里勉力维持的笑脸无非也是因为顾及西门庆的面子,如今西门庆这根平衡柱已经倒了,女人们各自积压已久的矛盾再也无法抑制了,所以,金莲之所以这么做,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一个人,她不相信那个人会放过她,这个人是谁呢,我们都能猜到,月娘。西门庆死了,月娘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瓶儿的灵床抬到院子里,一把火烧了,然后把瓶儿房里所有的箱笼细软尽数打包搬到了自己的房里,把瓶儿留下的丫头都收到名册里待命,然后把瓶儿的房间一把锁锁了,真是快马加鞭雷厉风行啊,月娘这一口恶气憋到现在,她是一刻都等不了了,一定要把瓶儿留在这个院落当中的印记全部除掉方能后快。西门庆死亡的这个时间实在太寸了,正好他一死,月娘的孝哥儿就出生了,所以西门庆指定陈敬济当继承人对于月娘来说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决策,我们退一步讲,如果月娘没有怀孕,或者说她生下的是位小千金而不是小少爷,那么陈敬济做继承人也就还算凑合过去了,可是如今月娘真的就是生下了一位小少爷,我们把话说得直白点,如果西门庆能再坚持一天,或者哪怕一个时辰,那么我们都可以预见这个继承人一定是孝哥儿的,这对于月娘来说可就是本质的不同了,女婿算是半个儿子这点不假,可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这就已经隔了一层,再加上西门大姐也不是月娘亲生的,这就又隔了一层,现在名份都在陈敬济那里,以后的变数会怎么样,谁都说不好,月娘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所以月娘迫不及待的就开始清算瓶儿留下的印记,迫不及待的开始侵夺瓶儿留下的大笔财产,固然也是因为她一直以来对于瓶儿的嫉妒怨恨,但是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内心对于未来是否还有着落的恐惧,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和金莲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在北欧神话里面,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戒指,对后来整个西欧文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叫做安德华拉诺特(Andvarinaut),这是一个可以自动产生黄金的魔法戒指,能够给拥有它的人带来巨额的财富,但是同时这个戒指又被施以了诅咒,会同时给它的主人带来无尽的灾祸,被“诅咒的礼物”,这是一个永恒的寓言。我们在前面讲到过,月娘是《金瓶梅》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是全书主要人物当中唯一一个从头到尾贯穿始终的人,在整个故事当中,她身上有很多东西在发生改变,向着她自己都曾经深恶痛绝的一面发生改变,她曾经不止一次的树立标杆,用她那一套严格的教养来教训她身边的丫环太太们,她也不止一次的用同样的话来教训西门庆,但是现在,当她自己也开始面临同样的情境,身处同样的漩涡,面对这个同样的永恒的寓言的时候,她自己也把自己那套所谓的教养所谓的礼数统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西门庆死了,月娘作为大太太算是正式成为这个家里的当家人了,刚刚当家就一把火把旧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烧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是让很多人都颇为怀念的一位旧人,热腾的火焰加剧的是冰冷的人心,这把火月娘自己是烧痛快了,可也基本算是把这个大家里面的最后一点情谊也给烧干净了,在瓦格纳通过安德华拉诺特改编的史诗《尼伯龙根戒指》的最后,和戒指有关的所有人,英雄也好,平民也罢,都没能逃脱那个诅咒,而这个故事的轨道也开始向着这个永恒的寓言所预见的那样,向着那个终点慢慢的却又是无法转向的驶去。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三回丨羊肉不骚,女人不娇,都是极没有意思的事情陈敬济已经隐藏了太长的时间,当然了这里说的“隐藏”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那种隐藏,而是因为西门庆的男主角光环实在太过于耀眼,其他男性角色,除非是像应伯爵这样已臻化境的妙人,否则很难在他的光芒前面抢到太多戏份,现在,随着西门庆这个最重量级人物的淡出,陈敬济终于要从幕后走到台前,开始支撑起后面的故事。西门庆在生前是非常喜欢陈敬济的,这一点我们前面已经讲到过了,陈敬济在很多方面几乎就是西门庆的翻版,但是极致相似的背后却有一个极致的不同,这个不同最终决定了陈敬济没有成为下一个“小西门庆”,而是成为了独一无二的那一个“陈敬济”。陈敬济的成长历程和很多富家公子哥儿一样,没有太大的区别,少年时代在繁华气派的首都东京长大,殷实的家境,坚实的关系网,保证了他完全不需要为自己的前途有所忧虑,所需要做的就是尽情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后来尽管父亲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但是陈敬济本人并没有受到太多的牵连,虽然名义上他是以避祸的身份来到西门家,但是他身上并没有太多那种寄人篱下的尴尬和窘迫,他带着家产,带着西门家姑爷的身份,更多的还有,作为东京陈家大少爷那种多多少少的优越感,公子哥儿,很多时候这不是一个好词,总是会引发让人摇头叹气的联想,不过另一方面,这个词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多丽丝莱辛(DorisLessing)在《许愿池》里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富豪之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甜美女孩儿,在一次家庭聚会上,被她父亲的朋友,一个著名的珠宝鉴赏家,指出,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是赝品,鉴赏家帮她把赝品摘了下来,并送了一颗真的珍珠给她戴上,并告诉她:“答应我,像你这样的美人儿,一辈子都不要再戴任何假货”。“一辈子都不要戴任何假货”,这种近乎透明的纯粹感就是陈敬济这个公子哥儿最大的特点,也是他和西门庆最根本的不同。陈敬济会迷上金莲,这种感觉我想会让所有男人发出会心一笑,陈敬济进西门家的时候只有十七岁,花季少年呢,男孩儿在青葱的成长过程当中,他的梦中情人,一般来说在年纪上会比自己大上一些,因为同年龄段的女孩儿都还是含苞待放的嫩芽儿,清纯有余,风情不足,缺那么股妩媚之意,西门大姐在容貌上是绝对不差的,漂亮老爸自然生的是漂亮女儿,但是呢,大姐漂亮是漂亮,毕竟还只是小姑娘的那种漂亮,香港大才子蔡澜曾经说过:“羊肉不骚,女人不娇,都是极没有意思的事情”论风骚娇媚,恐怕整部《金瓶梅》里面找不到第二个女人能和金莲掰手腕,金莲作为成熟女人的那种眉目含春,红唇流火的媚惑力连西门庆这些风流老手都扛不住,更别提对于陈敬济有多大的冲击力了,所以金莲在陈敬济的心里面是作为梦中女神这么一个形象存在的,一方面他迷恋于和金莲的那种令人陶醉的肉体关系,另一方面金莲在他内心投下的是独属于梦中女神的那种玫瑰光环,所以这是一种即淫荡又纯洁的关系。六月初一,潘妈妈染病死了,月娘在家摆了一个祭桌让金莲烧点纸钱,但是等到出殡下葬,月娘却又不准金莲跟着去,理由是西门庆的孝期还没有过,家里的太太不准出门,金莲没有办法,就委托陈敬济代她去,并拿出五两银子(人民币2500 块)让陈敬济买点祭品纸钱啥的,陈敬济也是很用心啊,一早跟着出去招呼了,从出殡到下葬,全程陪同,回来以后,他如实汇报了具体经过,把剩下的二两六钱银子(人民币1300块)交付给金莲,除了这些之外,他知道金莲对月娘敢怒不敢言必然心情郁闷,还专门选了两朵茉莉花带回来送给金莲戴,总之就是一句话,小伙儿用心啊,金莲知道母亲入了土也落下的眼泪,自此两人的关系也越发亲近了。金莲和潘妈妈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金莲从小就被母亲卖了,母女俩聚少离多,总是相互抱怨,不见面也罢,见了面也都是说钱,闹心啊,所以要说有多深的感情是不用太指望,但是人去灯灭,毕竟也是母女一场,平日里对母亲一毛不拔的金莲最后拿出了五两银子,不管做母亲的以前做的有多过分,有多么让人寒心,毕竟也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不管她曾经有多么恨过,她的内心依然有一根柱子是属于母亲的,更何况这个时候金莲已经陷落到孤立无援的状况了,母亲的去世在心理上给她造成的冲击力无疑是雪上加霜啊,她所需要的支撑点一个一个的倒塌掉,她那副尖酸刻薄的外表下所隐藏的脆弱开始越发的支离破碎,这个时候陈敬济给她送来的这两朵茉莉花就不仅是一种关心,一种爱慕,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金莲和陈敬济的关系越发的亲密,但这段不伦关系实在是太过于禁忌,丝毫见不得光,这首先就要面对一个最直接的问题,金莲身边的两个丫头:春梅和秋菊,这段地下感情迟早是瞒不过她们两的,那么这两个丫头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四丨春梅:另类的存在金莲和陈敬济的幽会地点,大部分时间是在金莲房间的楼上,西门家院子虽大房间虽多,不过要找个隐蔽场所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毕竟家里小厮丫环太多,人多眼杂,难免撞上,院子里就数金莲和瓶儿的房间相对比较独立,而且金莲房间楼上是堆药材和香料的地方,平时也没太多的人过去,这天两人正在楼上“心肝儿宝贝儿”地亲热得热火朝天,不想春梅上楼来取茶叶,走到楼梯口撞上了,春梅虽然知道金莲和陈敬济有一腿,但当面撞上也是吃了一惊,赶紧就回身要下楼去,金莲慌忙叫住了春梅,让她上来,春梅便向金莲保证今天的事情她绝对守口如瓶,看到了什么也都是烂在肚子里。春梅是金莲的贴身丫鬟,算得上是心腹,不过金莲并不会因此就对她完全信任,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要春梅和陈敬济当着她的面做一次。春梅是金莲的贴身丫环,算得上是金莲的心腹了,不过到了这个丝毫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节骨眼儿上,再铁板钉钉的关系也都比不上要挟的把柄了,把春梅拉下水,金莲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人生无常,命运难测,春梅和陈敬济,这两位新的主人公,他们自己或许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第一次接触会是这样的充满戏剧性。庞春梅,在《金瓶梅》当中,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角色,我们来看几个和春梅有关的细节:细节一:西门庆有一次要去如意儿那儿过夜,来金莲这里拿工具包,金莲开始死活不肯,后来不情不愿的把工具包让了出去又絮絮叨叨地提了一大堆要求,春梅直接说:“你管他(西门庆)干嘛?你说多了不但显得你小气还和别人结怨,由他去好了,别耽误我们两下棋。”西门庆又去抱春梅,春梅直接一个鲤鱼打挺,差点把西门庆摔了个结实。细节二:有一次酒席金莲拿了些水果蜜饯准备带给潘妈妈吃,结果回房被秋菊偷了其中一个桔子,金莲打了秋菊,顺手把桔子连着另一个石榴送给春梅吃,春梅看也不看,说:“娘(金莲)你也别分了,都留着给姥姥(潘妈妈)吃吧”细节三:有一次金莲洗完澡,在房间里剪脚趾甲,春梅说可以弄一些新鲜的凤仙花过来染红趾甲,金莲便问哪里有,春梅说自己知道,然后去大院子里采来凤仙花捣烂了帮金莲染趾甲。我们来仔细看一下这三个细节,这里面的信息是很丰富的,《金瓶梅》的三大女主角: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为我们呈现出的是三元的视角,虽然金莲和春梅的关系很近,但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金莲看上去是最离经叛道的一个,但骨子里她反而是最传统的一个,金莲从内心深处对男人有着无非割裂的依赖感,她自己的存在感一定是要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的,从张大户到武大,到武松,到西门庆,到陈敬济,不管这个男人是谁,不管这个男人是否令她满意,她都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停靠的支点,她自己没有办法独立于一个男人而存在;而到了瓶儿这里,显出更多的主动性,瓶儿更加倾向于去塑造男人,她也寻找男人,但更多的是通过自己的方式去把这个男人往自己需要的方向上去引导和改造,在这个过程当中,她也可以爱上这个她选定的男人;而到了庞春梅这里,情况开始产生质的不同了。在中国文学史上,金莲和瓶儿这两个形象都是可以找到相应的模板的,金莲这种形象是最普遍的,一个典型的对应就是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这几乎是古代中国女人宿命的一个经典浓缩,而瓶儿呢,相对的模板比较少,比如和李靖夜奔的红拂,基本是万中无一的,但也不是没有;只有庞春梅,她是一个异类的存在,她从来都没有爱过谁,她是第一个在精神上完全独立于男人的女人形象。所以春梅并不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角色,甚至还有点超前,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她本人身上对这种超前的独特性去追根溯源:这三个细节各有侧重,但传递出一个共同的信息:这个女孩儿早熟的让人害怕,同龄的秋菊偷主母的水果吃,结果很笨拙的被发现了,我们会笑话她手笨,但同时会觉得很亲近,因为这就是十几岁少女正常的表现;金莲要絮絮叨叨地争风吃醋,我们会嫌她罗嗦,但从她的角度出发也没问题,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在春梅这里,一切都弥漫在了如同啤酒厂中酒花发酵的味道之中,她身上已经没有了本该属于少女的活泼单纯也没有了属于女人对于感情的纠葛投入,她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完全独立于他人的自娱自乐的状态,就好像她为金莲挑选的染脚趾甲的凤仙花一样,这是属于自我的一种欣赏,相反的,金莲不知道哪里可以采到凤仙花,就好像她无法看到和男人之外的其他状态一样。春梅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儿,悟性极高,她对于冷暖人生的体验较之常人倍加深刻的透彻,这是也是为什么她的心智远远超过她的实际年纪的原因,但是这种过分的早熟又实在显得很不可爱,我们甚至会觉得很唏嘘,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的内心就已经如此的苍老,所以一方面春梅几乎是《金瓶梅》当中最不可爱的女人,但同时她的一举一动又是那么的令人着迷,我们在她身上同时看到了岁月发酵的迷离和自我升华的清醒,那么接近又那么疏离,这是一种奇特的魅力。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五丨秋菊的三次告密金莲和陈敬济的地下关系,春梅不但守口如瓶,还暗中充当线人,不过这种事情想要完全瞒住外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消息的走漏一般来说都是从身边人开始的,金莲身边的春梅固然可靠,但她身边的另一个丫头,秋菊,和她可就不是铁板一块了。春梅是当初月娘从自己身边拨给金莲的,而秋菊是西门庆花钱买来专门服侍金莲的,按常理来说,金莲更容易把秋菊发展成自己的心腹,可是颇为遗憾的是,金莲和秋菊的关系却非常糟糕,其实从金莲的个人魅力和天赋来说,她真的是那种人见人爱,天生就讨人喜欢的女人,但可惜有一个前提,必须要她自己愿意,就和那位接待不喜欢的人翻白眼,接待喜欢的人露青眼的阮籍一样,她对待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人的方式实在太过于情绪化,有时候,我们会禁不住为金莲想象一下,如果她待人的方式能够更加妥协更加圆滑更加世故一点,或许很多她面临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了,不过我们也不用太多的为她惋惜,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那么她也就不是“潘金莲”了,宁愿把自己碰的头破血流也不愿意妥协,这份纯粹,这份性情,不也正是她自己的独特魅力所在吗。金莲喜欢春梅,不喜欢秋菊,这种差别所造成的影响,就金莲的个性来说会被最大程度的放大,导致最终的差别也呈现出两个极端,心思极其活泛的春梅成为了死党,而心思极其单纯的秋菊变成了告密者,这是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结果,秋菊是一个很简单的姑娘,样貌简单,身材简单,才智简单,思维水平也简单,简单的人本来是很容易笼络的,因为他们缺乏思考的能力,一点微小的甜头就可以让他们献出自己的忠诚,然而金莲长期把秋菊当作泄愤的工具,整日打骂不绝,付出爱并不一定能得到爱,但施以恨一定最终换来恨,因此并不奇怪,金莲最终要为此付出代价,不管这个代价她一开始是否曾想到过,我们终将要为自己做的任何事情负全责。七月十四日,雨夜,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雨总是浪漫的,不过对于偷情的人来说,却有点麻烦,为了避雨,陈敬济披着一条红床单偷偷进出金莲的房间,夜晚的红色总是显得醒目,很糟糕,他被夜间起身的秋菊看见了,秋菊第二天一早便来找小玉,把昨晚的事都告诉了小玉,自从玉箫被送到东京之后,小玉便成为了月娘身边的大丫头,秋菊的意思自然是想让小玉把金莲和陈敬济的不伦私情转告月娘,不过秋菊这姑娘脑子实在太过简单,对于人事实在缺乏敏感,小玉和春梅关系很近,怎么可能帮她传递消息,小玉转过头立即就给春梅提醒,春梅赶紧报知金莲,金莲勃然大怒,立马把秋菊重打了三十大板,一顿痛骂,喝令她以后不准乱说话。这是秋菊的第一次告密,就这样失败了,但是金莲的大棒恐吓政策却并不会起到什么实质的效果,金莲不喜欢秋菊,也不了解秋菊,秋菊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固然单纯,不知道讲究行事的变通和分寸,但她绝对不会缺乏韧性和决心,皮肉之苦根本吓不倒她,只要她认准了一点,不撞到南墙不会回头的。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金莲请陈敬济来饮酒赏月,偷欢一晚,第二天早上还没走,秋菊偷偷瞧在眼里,连忙来月娘房外,非要进去报告,小玉栏她不住,只好告知月娘,只推说是金莲叫秋菊过来请月娘过去说话,月娘便起身往金莲房间走来,春梅在前边把风,发觉不对,赶紧来报知金莲,陈敬济要走也来不及了,慌忙躲到床里,用几床被子盖严实了,又放了小桌挡上隔开,金莲拿来珠花,装作刺绣的模样,月娘进来了和金莲聊了聊天,喝了茶,回去了,金莲这才长出一口气,赶紧先把陈敬济送出去了。这是秋菊的第二次告密,也失败了,不过无风不起浪,也算打草惊蛇,月娘内心也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察觉,月娘安排西门大姐和陈敬济搬到后仪门娇儿留下的房间去住,又叫陈敬济和傅二叔轮流在公司里留宿,另外又安排玳安出入都跟随陈敬济,名为帮忙,实为监视,毕竟关系到金莲和陈敬济这两个位置上很敏感的人,月娘也不能完全踏实。月娘这样安排之后,金莲和陈敬济也是不能轻易见面了,九月十二日,两人也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又偷偷相会,这次春梅也是加入了战局,三人在床上颠鸾倒凤,玩得忘乎所以,秋菊看到眼里,第二天一早又来月娘房里报告金莲和陈敬济的丑事,月娘却突然勃然大怒,大骂秋菊几次三番,无缘无故的中伤诬陷主母,居心叵测,喝令就要打秋菊,秋菊吓得赶紧跑开了。这是秋菊的第三次告密,还是失败了,而且很奇怪的是,比起第二次来说,月娘的态度却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甚至都没给秋菊一点解释的空间就把她赶走了,月娘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两天以后,九月十五日,月娘找来了吴大舅商量,她准备做什么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六回丨月娘进香遇险月娘找来了吴大舅,原来她在西门庆病重时向泰山娘娘许下了愿心,给丈夫祈福,所以月娘决定去泰安州待一段时间,在泰山上给泰山娘娘烧炷香上点贡,把心愿还了。泰山娘娘在道教里面是泰山山神的女儿,圈子里封号碧霞元君,民间知名度很高,老百姓俗称“娘娘”,历来香火不断,不过香火盛不盛是一回事,事情成不成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求神拜佛基本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泰山娘娘虽然收了许愿的香火钱却不办事,但按规矩还是要还愿的,不过这还愿的时间却是讲究的,一般来说,最普遍和正式的还愿时间是在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之间,另外,泰山娘娘的生辰,三月十五,也是一个好日子,其他的时间嘛,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总之不太正式,月娘是在年初正月许的愿,现在是九月,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之前之后都有可以还愿的好日子,可却偏偏挑了这个时候:秋菊告密之后的第三天,而随行人员,除了吴大舅,月娘只带上了玳安和来安这两个小厮。吴大舅是月娘的亲哥哥,要行这么一趟远路,他自然当仁不让,是最合适的人选,关键是玳安和来安,这两个不但是月娘的心腹,而且现在有重要的任务:负责监视陈敬济,而这次月娘一并带走,谁也没有留下。秋菊三番五次得来告金莲的状,月娘到底相不相信,要说月娘完全不信那是不可能的,秋菊是一个蠢直的人,无风起浪,空穴来风的事情她干不出来,要是没有哪怕丝毫的蛛丝马迹,她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不过要说月娘完全相信也是不可能的,她是实在不愿意相信啊,西门庆临死的这个人事安排一直就是月娘的一块心病,母已子贵,月娘除了一个大太太的名头之外,最能拿出手的牌就只是一岁不到,还嗷嗷待哺的孝哥儿了,陈敬济少年人忙着雪月风花卿卿我我,可他头上这些丈母娘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于月娘来说,最理想的情况自然是陈敬济能老老实实得听她调遣,等到孝哥儿长大,再来个和平演变,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种所谓的理想情况在现实当中基本也都是幻想状态,别说陈敬济这么一个大活人,就是咱们平时养的猫猫狗狗,做主人的也休想抢走它们嘴里的哪怕一条鱼一根骨头,而现在,陈敬济和金莲搅在一起,这对月娘来说真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金莲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蛊惑力和心智有多么可怕,她能给陈敬济造成怎样的影响,月娘可是心知肚明啊,这后面的意思月娘恐怕想都不敢去多想啊,但是不管愿不愿意相信,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月娘需要做一个决定了。月娘是一个简单的人,曾经很简单,她没有像其他太太那样复杂的背景和人生阅历,她虽然谈不上身世显赫,可也是殷实之家的闺房里长大的千金,和瓶儿,金莲,甚至哪怕玉楼相比来说,她前半生的道路实在太顺畅了,或者准确的说,在她内心隐藏的那些黑暗的东西一直都被这条平稳的康庄大道封存着,可是现在,这条大道的一角已经破裂了,人心是这个世上最难以估摸的东西,不把你逼到某个你从未想过的角落,你永远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欲将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既然丑事已经开了头,那就索性再加一把柴,把火彻底烧起来,但是这场大火会烧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但月娘的心里能隐隐感觉到,可能会赔进去多少代价,我们无法想象,在这两天里,在她要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的煎熬和挣扎,她曾经那么执着于一些她一直坚持的原则,不过那个时候这些原则都是高高在上飘在天上的,现在支撑这些原则的基础已经破碎了,面对现实,她妥协了,她做出了这样一个大胆的计划,一个把那些原则都作为诱饵砸进去的计划。时间继续,离开清河县,长途跋涉之后,月娘和吴大舅来到了泰山岱岳庙,给供奉在此的泰山娘娘进香,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庙里主持的大徒弟石伯才,这位石道士见月娘容貌不俗,气度不凡,也是格外殷勤,请吴家兄妹到方丈室里饮酒聊天,岱岳庙里香火旺盛,第二产业也同样兴旺,泰安州本地有个花花太岁,名叫殷天锡,是泰安州一把手高廉的小舅子,这主儿仗着他姐夫的势力,玩儿的很出格,心理相应的也比较变态,专好调戏奸淫来泰山求愿的女香客,这位石道士就是他手下的马仔,负责帮他锁定目标,这次月娘算是倒霉,被这伙人给盯上了。石道士言词谄媚,频频劝酒,转眼天色已晚,大家也有点醉了,下山不便,石道士便请月娘和吴大舅就在庙里住下了,到半夜,月娘靠着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床后的暗道里跳出来一个人,自然就是那位殷天锡了,这殷太岁一把抱住月娘,口里连称对月娘“仰慕已久”,就要扯开月娘的裙子,突生变故,月娘虽然慌,也是拼死抵抗,同时高声呼救,幸好旁屋的玳安和来安还在守夜,听到月娘呼喊赶紧叫来了吴大舅,吴大舅慌忙冲过来,用石头砸开了门,殷天锡听到有人过来,知道这次得不了手,也是慌忙从床后的暗道溜走了,吴大舅救起了月娘,才知道这香火善堂原是虎狼之地不可久留,一行人赶紧连夜下山,那位殷太岁没有得手,恼羞成怒,纠集了二三十人也是一路追赶,吴家兄妹前无向导,后有追兵,狼狈不堪,突然前方有了灯光,原来是一座石洞,洞里一位老和尚,吴大舅慌忙上前向老师傅求救,老和尚自我介绍叫普静禅师,并告诉他们追赶之人已经离去,让他们安心在洞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月娘拿出一匹绸布答谢普静师傅,普静并不接受,他提出要收月娘一个儿子做徒弟,月娘听了觉得为难,她就只有一个孝哥儿,还指望着靠他继承家业,哪儿能就送去做和尚啊,吴大舅也连忙劝说普静这恐怕不好办,普静也不强求,便说许下愿就好,十五年以后再说,话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还有救命之恩,月娘也不好当面拒绝,只好含糊应下了,告别普静禅师之后,月娘和吴大舅取路回清河县了。《金瓶梅》在故事情节上算是《水浒传》的旁支,殷天锡这个人物在《水浒传》中同样出现过,而且干的事情也差不太多,在《水浒传》里这主儿也是狗仗人势,强占柴进大官人他叔叔的庄园,结果被李逵铁牛的一顿拳脚揍得呜呼哀哉了,《金瓶梅》在这里借用了这个人物,也算是幽默调侃了一把,不过这一段显然还有点别的意思。在这个段子里面出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物:普静禅师,这位老师傅的出现甚至显得有点突兀,不管是情节设定上还是人物的精神气质上,都显得和整本书中的其他人物格格不入,他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突然飘入《金瓶梅》的世界当中的,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反过来想,在“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说在有殷天锡这么一个只手遮天的地头蛇欺男霸女的“正常情况”下,月娘会是什么下场?很简单,一个地头蛇带着二三十个人穷追猛堵四个道路不熟的外乡人,没有什么其他结果,月娘毫无疑问会被逮到,然后被凌辱,甚至还可能更糟,这要视殷天锡的心情而定,所以普静禅师的真正身份,是《金瓶梅》的作者,在整本书当中,普静禅师只出现过两次,次次关键,而且都和月娘有关,这倒不是说作者特别偏爱月娘,而是因为月娘身上有太多可挖掘的东西。这是月娘第一次被侵犯,虽然在肉体上没有被得逞,但是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这种耻辱造成的精神创伤是无法弥补的,而更加讽刺的是,她的泰山之行,原本就是想要以“欲擒故纵”的方式让金莲和陈敬济自己把藏起来的私情翻到台面上,为了做这个决定,她做出了很大的决心,但很快她自己就被来了这么沉重的一击,真是有点报应的意思,所以她的愤怒和嫉恨只会把这种耻辱所带来的仇恨全部转嫁到金莲头上,一个最可悲的情形的出现了,一个想要另一个女人变得疯狂的女人,只会把自己也变得疯狂,从这次泰山之行开始,我们就要和过去那个月娘说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是要为她恭喜还是惋惜,她心中那些隐藏已久的黑暗被释放出来之后想要再收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直到十五年以后。话分两头,月娘一去,带走了耳目,家里又没了约束,重压撤去,反弹更甚,金莲和陈敬济更加肆无忌惮的日日搞在一起,月娘的那个计划开始慢慢应验了,这段不伦之恋当中最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金莲怀孕了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七回丨金莲之死金莲怀孕了,说来也真是命运弄人,“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金莲当时处心积虑费尽心机要想给西门庆怀个孩子,可不管怎么弄就是只种不收,可和陈敬济,就这么一来二去,可还居然真的就怀上了。我们把话说得难听点,金莲这孩子如果早怀上那么一年,就算不是西门庆的,起码也是个险中求的富贵,说不定就真能蒙混过关,随了金莲的心愿,可如今西门庆都死了大半年了,哪儿还有幌子可打,这会儿肚子里的孩子那就是标准的祸水了,所以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做掉,于是陈敬济悄悄到胡医生家里买了一剂打胎药,金莲吃了药,立时药效就发作了,折腾了半天,终于把孩子打下来了,可这还没算完啊,孩子虽然打下来了,可还要处理啊,金莲叫秋菊用草纸包好了拿出去倒在厕所里,事情坏就坏在这儿了,且不谈秋菊本来就对金莲怀恨在心,更不用说那会儿还没有下水道系统,各家厕所里的粪便每天都有专人来收集,结果第二天,挖粪工人就发现了这个打下来的还没成型的孩子,这也极有可能就是秋菊故意放在显眼的地方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件丑事彻底曝光。半个月后,月娘从泰山回到家中,秋菊再次前来告状,月娘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把她赶走,很简单,“抓贼抓赃,捉奸捉双”,上一次,也包括之前的两次,秋菊红口白牙却没有证据,再怎么赌咒发誓都没有用,而这一次,人赃并获,任谁巧舌如簧也赖不掉了,月娘到金莲房里把金莲一顿臭骂,金莲自知理亏,羞得满脸通红,月娘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她自然不会放过金莲,月娘很快就打出了她的第二张牌,她叫来了薛嫂,并告诉她:卖掉春梅!月娘很清楚赶走春梅对金莲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绝对是釜底抽薪,不过只是卖掉还不解恨,月娘叫小玉跟着薛嫂去一路盯着,吩咐她哪怕一件衣服也不准留给春梅,要赶梅丫头净身出去。薛嫂到了金莲房里,把月娘的意思说了,金莲听完就懵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放声痛哭,金莲虽然是个性情的人,但也很少会哭的这么伤心,连潘妈妈死的时候,她也是暗中抹了眼泪,而这一次,春梅要被赶走了,春梅是金莲的心腹,一向帮着金莲遮风挡雨,更何况她还是金莲房里能说说话,掏掏心窝子的亲近人,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有姐妹之情,金莲所痛哭的不只是又再次失去亲人,而是她也隐隐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她已经无法再把握自己的命运了。金莲放声痛哭,春梅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还反过来劝金莲:“娘,我走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过,你也别哭,哭坏了身子也没人知道疼你,大娘不给我衣服随她便,我也不稀罕,常言说‘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旁边小玉和春梅关系一向很好,也上来对金莲说:“五娘,你也别听我娘(月娘)那倒三颠四的,梅姐好歹服侍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就拿几套衣服给她,让薛嫂帮忙拿着就是了,常言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咱们终究是一个土丘上的人,谁人保得常无事啊?”说完,小玉从头上取了两只簪子送给春梅,金莲也包了两包衣服首饰教薛嫂帮春梅拿着,春梅当下拜别了金莲和小玉,跟着薛嫂出了大门,没有一丝的留恋,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春梅离开的这个场景是《金瓶梅》女主角的接力棒正式交换的起点,从这个起点开始,春梅就要迎来一个属于她的更大的舞台,而金莲却要开始迅速的走向枯萎。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当中有意义的东西毁灭给我们看,不过这句话中间有个很关键的东西是很容易被我们忽略掉的,那就是这个毁灭过程的时间,时间是这个世上最平凡的东西,平凡到我们根本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我们只会在蓦然回首的一瞬间才会发现时间早已流逝,所以很多悲剧都是这样悄悄在我们身边发生而我们毫无察觉,潘金莲的段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知名度极高,但是在《水浒传》和《金瓶梅》当中所呈现出的效果却有很大的差别,这其中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时间,在《水浒传》当中,潘金莲的段子前后就两个月,而《金瓶梅》把这个时间从两个月拉长到了三年,于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改变,让很多会被我们忽略的,隐藏在幕后的那些细节,尤其是那些可恨之人身上的可怜之处,这些非常有意义的东西,开始慢慢的堆积,慢慢的发酵,直到最后产生质变。《金瓶梅》处理金莲最后的时光时同样采用了把时间拉长的方式,这其实是非常冷酷的,这种冷酷是一种类似于无形的却无处不在的巨大力量,慢慢地掐住你的脖子,然后一点一点的收拢,直到让你窒息的最后一刻,金莲确实是一个可恨的人,但她同样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们就这样在这段被拉长的时间里面,看着她不断的抗争她无法逆转的命运,为此疯狂,为此沉沦,然后一步步的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推向最后的毁灭,这真的非常的残酷。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八回丨金莲之死(2)金莲和陈敬济的奸情曝光之后,月娘把金莲给软禁了起来,陈敬济几次去探访,都被拦了回来,面对月娘的冷处理,按道理讲,这么个大的丑闻,陈敬济应该要学会表现得乖一点,起码要低调收敛一点,但恰恰相反,陈敬济恼羞成怒,大发雷霆,他先是和西门大姐吵闹,扬言要休了她,接着又威胁傅经理,说自己当年带到西门家的那些财产都是杨司令贪污案中的赃款,他只要告到官府,西门集团就得跟着完蛋,傅经理这个老实人本来就胆小,也是吓得七荤八素的,跑到月娘那里哭哭啼啼说的要辞职,月娘好说歹说才算安抚住了。我们来看看陈敬济这些闹腾,他说要休了西门大姐,我们知道现代夫妻之间吵架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也常常会说出“离婚”之类的字眼,但未必不是气话,很多时候只是无心,口不择言而已,但陈敬济和西门大姐的情况有点微妙,首先他是上门女婿,所谓的“倒插门”,自古以来倒插门的男人哪一个是有地位的,哪一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的,连洗脚水都得自己打,更何况居然还要和老婆唱红脸,再者说,陈敬济办的这事儿,没有一处能在道理上站得住脚,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理亏,大姐休了他还差不多;再者,陈敬济威胁要告官,我们且不谈那些赃款是不是可以成为整倒西门家的理由,就算是,那第一个倒霉的也是陈家,然后才是西门家,陈敬济就算真的想这么干,那也是要下一个同归于尽的决心的,他可能这么干吗,当然不可能。但是陈敬济自己未必不知道自己理亏,未必不知道自己这么闹纯属任性胡为,但是他依然还是这么去做了,陈敬济和金莲的这段感情,在旁人看来是冤情孽缘也好,是大逆不道也罢,但是在陈敬济自己看来都是扯淡,对于他来说,感情之外附加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感情就是感情,就这么简单,事实上这段感情和金莲对武松的感情是非常相像的,所以从这一点来说,陈敬济和金莲是有想通的地方的,正因如此,他才甘愿冒这么一个大不韪去折腾。陈敬济这么胡闹,虽然说在舆论上他输得一塌糊涂,把自己彻底推向了众人的对立面,但架不住这种丑事实在是太过于难以启齿,要是闹腾的太大,要想个相对体面的收场那就难上加难了,况且这些还只是面子上的东西,更深远的一点,陈敬济这么闹已经在传达一个信号了,不管将来这件事怎么解决,大家的脸面已经撕破了,陈敬济不可能再和月娘一条心了,这对于月娘来说才是最需要警惕的一点,因此这件事情要怎么解决,就需要回到引起争端的原点:金莲的身上了。雪娥悄悄地找到了月娘,给出了她的解决方案:“如今之计一不做二不休,大姐是出嫁之女,卖出去的田,泼出去的水,顾不了她那么多了,干脆我们把那小厮(陈敬济)结结实实地打一顿,把他赶出门去,再叫王婆子过来,把那姓潘的淫妇(金莲)一并卖了出去,免得把咱们都拉下水”。雪娥恨透了金莲,巴不得她死,她提议要卖了金莲虽然显得很不厚道,也算是坦荡恶人,不藏刀枪吧,不过她还提议要赶走陈敬济,未免对西门大姐过于绝情了,陈敬济就算再怎么犯浑,要真的生生把他赶出去,那就是真的要拆鸳鸯了,这放到现在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可放在明代就真的很严重了,这要传出去,大姐名声可就惨了,雪娥当年是陈小姐的贴身丫环,好歹算是看着大姐长大的,她连这个情分也顾不上了,也算是恨之深,心之狠吧,不过建议可以别人来提,主意还是要月娘亲自来拍板的,月娘会怎么决断呢?月娘没有丝毫的犹豫,答应了。要是放到从前,这种提议月娘是不会答应的,也不可能答应,但可惜,如今的月娘已经不是从前的月娘了,事实上雪娥的这个提议虽然狠毒,但最关键的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不要把我们都拉下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月娘想和陈敬济和解,那么她就必须做出让步,因为整件事情是陈敬济完全理亏,他根本没有任何损失可言,所以不管以何种形式和解也必然是月娘要做出让步,月娘让步就意味着她妥协了,示弱了,那她将开始丢失控制权,况且双方已经撕破脸,月娘所设想的那个陈敬济先支撑一下局面,等孝哥长大以后全面接班的计划就已经完全破产,陈敬济将来坐大,不可能乖乖交权了,而且得好处的只会是金莲,月娘的利益将被极大的削弱,这种结果是月娘完全不能够接受的,如果她接受了她就只能“下水”了,她害怕她会被这样拉下水,因此雪娥的这个方案之所以能够打动月娘,是因为她说出了月娘内心的声音,她触及到了月娘内心真正恐惧的那一面,当月娘被迫从从前的那把遮雨大伞中走出来独自面对风雨而产生恐惧时候,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这种狠毒,她现在唯一还能够抓住的东西就是依靠这种狠毒先保住自己。计策商量已定,月娘安排了雪娥带着七八个丫环手执棍棒埋伏在屋内,然后叫来安去请陈敬济来房里说话,陈敬济不知是计,跟着来安过来,刚进门,月娘便一声厉喝,叫他跪下,陈敬济把脸一扬,就是不跪,月娘大怒,手一挥,旁边丫环们鱼贯而出,对着陈敬济就是一顿乱棒,陈敬济被打得哭爹叫娘,没办法也是狗急跳墙使出流氓手段,刷的一下子脱了裤子,直接露出关键部位,丫环们哪见过耍流氓耍得这么贱的,纷纷惊叫散开,陈敬济这才逮住机会落荒而逃,月娘叫了小厮一路赶他出去,陈敬济知道留不住了,收拾了行李投奔他舅舅去了。赶走了陈敬济之后,月娘马不停蹄,叫玳安请来了王婆,来领金莲出门,金莲已经听到了陈敬济被打走的风声,再看到王婆子前来,心里便已经明白了,说来真是造化弄人,六年前,是王婆子做媒人,金莲一顶轿子抬进了西门家的大门,六年后,还是王婆子,可是做的已经不是媒人是贩人了,又要领金莲上路,这是金莲第五次上路,九岁,王局长,十五岁,张大户,十八岁,武大,二十六岁,西门庆,青春就这样在路上,在一个个男人的买卖中流转,有些是她不能选择的,有些是她可以选择的,而这一回她再次上路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下一步会走向哪儿,所以每一个人都希望能从别人那里看到自己可能的下一步会是什么地方,但很多时候这种希望会慢慢变成失望,因为我们看到的那个可能的下一步总会和我们所希望的形成巨大的落差,金莲应该是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她并不甘心,在曾经的某一个时间点,如果金莲愿意做出妥协,她或许不需要一直重复这样漂泊的道路,但如果真那么做的话她就不是金莲了。金莲最大的魅力在于,她从来都不曾妥协过,我们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在某一个时间点之前和金莲一样,从不甘心去屈从于什么,但是最终我们还是会输给时间,向着现实投降,会在选择自己的下一步道路时做出妥协,然后我们把这种妥协称之为“成熟”,我们中有太多的人,他们曾经都是那么的勇敢,但最后发现这种勇敢只会在现实中碰的头破血流,“毫无价值”,所以最后他们要么开始断然否决自己的过去,感慨自己的过去是多么的愚蠢,要么开始犬儒的自嘲:“对不起,还是算了吧,这种坚持是注定要失败的”,所以其实,金莲最终死在路上对于她本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更有意义的幸运,因为她永远都不需要活到要被迫去向现实妥协的那个时间点,她的这份骄傲的永不妥协的形象,永远地定格在了她死在路上的这个瞬间,然后我们就只能这样看着她这个成为永恒的瞬间,看着我们自己如何慢慢背离自己曾经的坚持和勇敢,看着我们自己在妥协之后慢慢地变老,所以我们看着金莲只能觉得惭愧,因此只好把金莲彻底否定掉。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一十九回丨金莲之死(4)金莲被王婆子领回了家,又开始被明码标价地推入市场,陈敬济打听得消息,立马就赶来了,表示愿意出钱买金莲,而且不止是买,他表示要真得休了西门大姐,然后娶金莲过门儿做正室夫人,应该说,陈敬济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我们且不说,以他陈家公子的身份,先是要无缘无故的休了原配夫人,这就已经够让别人戳脊梁骨的了,然后还要接着娶比自己大了十岁的丈母娘,这绝对算是惊世骇俗之举了,我要是他老子,非得活活气死不可,当然,从另一方面讲,说句俗点的,“患难见真情”,陈敬济这小孩儿也确实是个情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和牺牲,也是至情至性了。陈敬济开出的价码是白银六十两(人民币3 万),不过这个价钱显然不能让王婆子满意,金莲虽然已经三十二了,不过姿色才情一流,感兴趣的买家还是不少的:有一位湖州的客商何官人愿意出价七十两银子(人民币3 万5),而新近接替西门庆做刑事监察官的张二官人愿意出价八十两银子(人民币4 万),有这么多的价码摆着,陈敬济这点银子她自然不放在眼里,王婆子给陈敬济开出了自己的心理价位:白银一百两(人民币5 万),外加十两的保媒费,王婆子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可对陈敬济来说明显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时间,陈敬济只好一咬牙应了下来,不过他现在手上也没有这么多现金,于是陈敬济赶紧出发回东京找家里要钱去,并再三央求王婆子一定要等他回来。除了陈敬济,第二个非常急迫地要买金莲的是春梅,春梅自从被薛嫂领出门之后,被转手五十两银子(人民币2 万5)卖到了济州兵马留守司令周秀家,说起来,这位周司令和西门庆也算是脸儿熟,两人一省为官,逢年过节还常有酒席饭局来往,而且西门庆还曾介绍过人去周秀那里当警务员,如果大家还有印象的话,就是当年西门庆安排去勒索蒋竹山的那个混混张胜,春梅是从西门家里出来的,再加上模样标致,为人又聪明伶俐,因此很得周司令喜爱,就扶正她做了二房,而周家大娘子瞎了一只眼睛,知道自己拴不住男人的心,很有自知之明,什么闲事都不管,长年吃斋念佛,因此周家府内大小事务其实都在春梅掌握之中,春梅听说金莲也被月娘赶了出来,也是赶紧央求周司令,梨花带雨得求他一定要把金莲买过来,自己情愿让贤做第三房,周司令禁不住春梅软磨硬泡,也是听说金莲花容月貌,动了心,便吩咐张胜去和王婆子谈谈价钱。张胜表明周家只愿意出八十两银子,可王婆子吃准了陈敬济那边许诺的价位,死活不松口,非要一百两,张胜拖了两天也谈不下来,春梅又施了压力,便换了周家的大管家周忠来谈,价钱涨到了九十两,王婆子还是一毛不拔,最后无奈只好涨到了一百两,可王婆子是能要一豪,绝不让出一厘,她又索要五两的保媒钱,周忠也是忍不住了,勃然大怒,堂堂司令府的大管家,哪被这么得寸进尺得挤兑的,这面子往哪儿挂啊,因此周忠也不松口了,他咬准了就给王婆子两天时间考虑,就只有一百两,多了拉倒。我们有点后知后觉地说,就是周管家这一念之怒,这两天的时间,这五两银子的差价,让金莲的命运天翻地覆,但是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来说,以金莲这样的性格和处世风格,她早晚有一天会走到属于她的那个结局,六年前她躲过了,今天她躲不过,但即便今天也躲过了,总有一天该来的还是会来,她在《金瓶梅》中的故事开始慢慢走到结尾,轨道开始一步步地重新向《水浒传》靠拢。周管家决定先拖价的第二天,一个新的买主上门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武松,他回来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武松的消息了,武松充军发配去了孟州之后,也是多亏朋友施恩照顾,后来天下大赦,武松的罪也赦免了,便带着施恩给得一百两银子重新回到清河县,武大留下的女儿迎儿这六年也是一直是拜托邻里照顾,如今也长大了,武松便把迎儿也接回了家,自己来找王婆,表示愿意娶金莲过门,一家人重新好好过日子,而且最重要的是,武松甚至都没有做出哪怕一次还价,直接拍板:一百零五两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一次到位,王婆子自然是开心的喜不胜收,也立即就把和陈敬济的约定抛到了脑后,立即成交,而金莲听说武松愿意娶她,也是旧情萌动,心中暗想到:“我这段姻缘原来还在这里。”金莲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就是武松了,她曾经把关于感情的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寄托在了武松的身上,而且最让我们感慨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份类似于初恋一样的感情居然还能像当初一样地炙热,一样地能让金莲,一个已经三十二岁的女人,这样毫无戒备,不假思索的就砰然心动,我们都不知道是应该为金莲感到悲哀还是欣慰。王婆子收了钱,武松和金莲也把婚事就定了下来,王婆子便来向月娘汇报工作,告诉月娘是武松最终买下了金莲,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她对玉楼说道:“仇人相见,份外眼红,那汉子杀人不眨眼,从前的事岂肯干休,她(金莲)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了!”连月娘都已经看出来了,武松这个婚约就是个不太高明的骗局,但是金莲却还是沉迷于对于往昔的美好幻想中,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不过即便看出来,月娘和玉楼也没有丝毫要给金莲提个醒的意思,或许是出于对武松的心存忌惮,或许是出于心存侥幸的自我安慰,但终归只是冷漠,事不关己的冷漠。武松在家中准备好了酒席,金莲穿上了红新衣,头上搭着红盖头,王婆子领着她进门坐下,接下来的故事我们都已经非常熟悉了:威势,审问,招供,判决,鲜血,死亡,金莲最终还是迎来了那个她一生都在奋力抗拒的命运,用自己的鲜血去染红自己的新衣,去洗刷自己曾经犯下的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水浒传》中那个荒废了很久的原点,但是一切又都全部改变了,这六年就像一场被拉长放大的梦境,让很多曾经那么理所当然的界限变得无比的模糊。我们来看一看金莲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个场景:“武松从香炉内抓过一把香灰塞在金莲口里,然后劈脑把金莲揪翻在地上,金莲只是挣扎,簪子耳环都滚落下来,武松怕金莲再挣扎,用靴子只顾踢她的肋部,然后抓住金莲的胸部,一刀扎进了金莲的心窝,鲜血立时就喷了出来,金莲两只脚只顾蹬踏,武松用嘴衔着刀,双手扯开金莲的胸脯,呼哧一下把心肝和五脏都扯了出来,然后再一刀把金莲的头割了下来,鲜血流了满地”。面对这样一个我们无法回避的,暴力血腥到极致的场景,我们感觉到的是一种极致的感官冲击和心灵震撼,这种冲击和震撼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我们无需为金莲犯下的那些罪孽做过多的辩解和开脱,她死有余辜,无需多论,但是当我们看着金莲,这个女人,一生都被当作商品,一生都在被调戏,一生都在被欺骗,一生都在被排挤,一生都在绝望和疯狂的边缘徘徊,一生都在飞蛾扑火一般的抗争自己的宿命,然后她的鲜血就这样以这种最极致的方式染红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所谓的快意恩仇,所谓的大快人心,我们感觉到的只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悲伤,重重地压在我们的胸口,让我们喘不过气来,我们感觉到的是我们的灵魂都在被她的鲜血进行一次最彻底的洗礼和拷问。潘金莲毫无疑问是《金瓶梅》当中最光彩夺目的一个人物,她是那么的令人印象深刻,但同时又那么的具有争议性,就和她在书中的处境一样,喜欢的如此喜欢,憎恶的如此憎恶,不过我想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内心很多隐藏的但却是真实的那一面都在她身上以一种极端灼热的方式投射了出来,而这种灼热激起了我们的反弹,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其实都不愿意去宽容去接纳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们都不愿意直视自己身上真实的那一面,所以《金瓶梅》的作者一个非常令我们动容的地方就在于,他用一种最冷酷但实际上是最温柔的方式把金莲,这个我们自己真实写照的人物重新推还给了我们,让我们自己重新去拷问去剖析,然后重新去接纳去宽容这个我们不愿意直视的自己,这种宽容和接纳就是一种真正的慈悲。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回丨永福寺冤家路窄武松杀了金莲,又一刀杀了王婆,旁边的迎儿,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儿,哪里受得了这样血淋淋的震撼和冲击,早已经吓呆了,瘫坐在地上,不过武松也顾不得迎儿的死活了,他去王婆房里,把他用来骗婚的银子连同房中一些散落的首饰都打包在一起,连夜出城,到梁山投奔宋江落草为寇去了,后来梁山接受朝廷招安,武松和宋江等三十六员头领也都做了官,这是武松最后的结局。《水浒传》当中的那位天伤星武行者,一生历经情仇生死,杀人无数,伤人无数,最后断臂出家,大彻大悟,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数得着的经典形象,而《金瓶梅》当中的武松与之相比就显得光芒黯淡了很多,毕竟在《金瓶梅》当中,武松只是一个比较边缘的角色,更多起到的是推动情节的作用,他身上更多体现的是一个草莽英雄本来灰色的那一面,做英雄固然比普通人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但同时也让身边的亲人付出了太多无法承受的代价,“一家人在一起不要分散了,好好过日子”,这是西门庆临死前悟出的道理,武松最终快意恩仇而去,但狠心抛下的却是自己最后也是唯一的亲人迎儿,让这个苦命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当然我们并不是因此在苛责武松,我们只是非常的感慨:“浪花淘尽英雄”,没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一个英雄,这或许才能让我们更好地看清楚人生中那些真正更重要的东西。陈敬济风急火燎地赶回了东京,才发现祸不单行,他父亲陈洪三天前病重去世了,正准备运回清河县入土,但陈敬济也没有时间等到安排灵柩上路了,他在灵堂前给父亲磕了头以后就赶紧带着钱又急匆匆地先赶回清河县,尽管满怀丧父之痛,但毕竟朝思暮想的一个美妙梦境,似乎马上就要触手可及,这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和喜悦暂时冲淡了悲伤,并支撑着陈敬济直到他赶到王婆家门前的最后一刻,才发现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人鬼两隔,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陈敬济犹如五雷轰顶,伤心欲绝,他当晚就买了纸钱在路边为金莲祭奠;而另外一边,事发一天后,张胜带着之前周忠说好的一百两银子重新来找王婆,才知道已经突生变故,只好回司令府报知详情,春梅听闻噩耗,失声痛哭,整整三天茶饭不进,金莲和王婆的尸首就停放在街口,王婆子的儿子认领王婆的遗体装棺入殓了,而金莲的尸体一直停放着没人认领,春梅就又暗中赏了张胜些酒肉和银子,只说金莲是她的一个嫡亲姐姐,吩咐张胜买了一具棺材帮金莲收尸入殓,并偷偷埋在城外,周司令出香火钱供养的永福寺里。金莲一生四处漂荡,亲情寡薄,走了也没个亲人来收拾身后事,几乎就要做个孤魂野鬼,这是她的不幸,不过有陈敬济和春梅这些真心的眼泪和真心的悲伤,人生一世又能得到多少这样发自肺腑的牵挂和出自真心的挂怀呢,所以金莲也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们也借花献佛,用这些全书中屈指可数的真情为金莲做最后的告别吧。西门庆走了,金莲走了,武松也走了,《水浒传》在《金瓶梅》中留下的印记到此已经全部结束,书中的时间也开始不知不觉地加快,就好像少年人总是抱怨天长日久,不知春秋几何,而老年人却总是感怀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隙,弹指已经一年过去了,转眼已是来年三月清明节,西门庆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月娘带着孝哥儿和玉楼,吴大舅一起去给西门庆扫墓,三月开春,本来也是花红柳绿,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春游踏青的人很多,扫完墓之后,月娘一行人也是一路游玩观赏春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永福寺,西门庆生前也给寺里捐过香火银子,于是月娘等人也顺道进门烧香,寺里方丈也是赶紧茶水斋饭招待,陪他们聊天,正说着话呢,外边有人急匆匆地来报知,说周司令府里的少奶奶来祭祀了,要方丈赶紧去迎接,周司令是永福寺的最大股东,方丈自然不敢怠慢,但是出于礼貌,也不好就马上就撇下月娘他们,就请月娘等人去后堂僧房小坐,等送走了周府少奶奶再陪月娘说话。这周府的少奶奶,我们知道,不是别人,就是春梅啊,她这一趟也是专门来寺里为金莲扫墓的,不过问题在于,春梅当时离开西门家,那是完全和月娘撕破脸了的,月娘几乎是像赶狗一样把春梅赶出家门去的,哪怕一件衣服都没给春梅留下,我们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说凡事不要做得太绝,这样大家以后还能见面,那反过来说也一样,真要把事做绝了,那就是打定主意大家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月娘当初只想着怎么收拾金莲,出手尽是狠招,哪里会想到把春梅赶出去之后还能再见面的,所以月娘在僧房里听小和尚介绍那位少奶奶姓庞的时候,一下子就紧张了,她赶紧从僧房里隔着帘子往大堂里打量,这才发现这周府少奶奶如假包换,果然是春梅,月娘急了,赶紧请小和尚去报知方丈准备告辞走人,可说来也是够寸的,方丈不知道春梅和月娘的渊源,他只想着要是不去当面和月娘告别,送他们出大堂,实在有失礼数,于是便对春梅说自己还有客人在后堂,春梅便说请来一块儿见面说话,方丈便赶紧来请月娘出来一块儿聊天,这下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就来什么,那么月娘该怎么办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一回丨所谓性情,其实不过是智慧方丈来请月娘出去说话,月娘一个劲儿的推辞,我们常说,“补不回的脸面,还不起的恩情”,都是及其尴尬的事情,就月娘把春梅赶出家门这件事来说,把下人净身打发出门虽然是当主子的自由,但毕竟显得很没有涵养,很丢身份,所以月娘知道自己理亏,况且月娘是一个面皮很薄的人,有做恶人的心却没有当恶人的脸,再说了,这会儿的春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侍奉左右的小丫环了,且不说如今她已是周府的少奶奶,仅从身份上就已然和月娘持平,再加上西门庆早已注销户口,而周司令仕途通达,两家的家境一对比,一个日渐萧条,一个蒸蒸日上,今非昔比咯。月娘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可实在扛不住方丈再三热情相邀,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和玉楼还有同行的吴大妗子(月娘的舅妈)一起出来和春梅相见,春梅见了,立马起身,先过来就给吴大妗子磕了一个头,大妗子慌得赶紧给春梅还礼,嘴里直说:“使不得啊,今非昔比,这不是折杀老身吗?”春梅正色道:“我的好舅奶奶,别这么说,奴不是那样的人,尊卑上下有序,自然之礼而已”春梅给大妗子磕完头之后,又转过身来,给月娘和玉楼规规矩矩地磕了四个头,然后说道:“早知道是几位娘在这里,我就该早点请出来相见的”月娘也马上还礼说道:“姐姐啊,自从你出了家门进了周府,奴这一向也没去看你,失了礼数,你别见怪”春梅说道:“好奶奶,奴是什么出身,哪敢劳烦你说见怪二字?”月娘又叫如意儿和小玉把孝哥抱过来,春梅和小玉还有如意儿互相都平磕了头,见了礼,然后又从头上取下一对金银的簪子插在孝哥的帽子上,算是送给孝哥的见面礼,小孝哥儿倒是很有灵性,给春梅拱手作揖,月娘看了好不开心。我们来看一下这一段,这是非常精彩的一段,每每读来颇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感觉,算得上是《金瓶梅》进入“后水浒”时代的第一个小高潮,这其中的核心人物就是春梅,她的表现和用心大有值得我们玩味的地方。我们先来看春梅对月娘的称呼,依然还是称“娘”,并且自称“奴”,而且见礼之时,春梅对月娘三跪四磕,依然还是标准的下人敬主子的礼数,而且这套礼数不仅是对月娘,对吴大妗子也是,对小玉她们也一样,用春梅自己的话说,“长幼有序”,大妗子是长辈,所以春梅第一个上去行礼的对象就是大妗子。一句话,所有的一切依然都还是当年春梅在西门家做丫环时所遵循的规矩,所以春梅这么做其实就是完全在保全月娘的面子,她知道月娘是理亏的一方,但是为了不让月娘尴尬,她主动放低身段来缓和双方的紧张气氛,能做到这一切,以春梅现在的身份来说,其实很不容易,所以也难怪大妗子慌得连连推辞,她那一句“今非昔比”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心思点破了,面对如今已然是少奶奶的春梅的这份大礼,她受之有愧啊,而受之有愧的当然也包括月娘,月娘在内心挣扎着如何要出来面对春梅的时候,她肯定已经在内心做着各种各样的假设,但不管是何种假设,恐怕她自己也很难料想到春梅依然能对她这么谦恭这么客气,我们特别注意到,月娘在对春梅回礼的时候用来称呼自己的那个字,也是“奴”,就这一个字可以说把月娘此刻的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意料之外生出惊喜,尴尬之外生出惭愧,同时这个字也是月娘在向春梅传递一个信号:咱们两个现在平级了,不用这么客气,所以后面月娘主动把孝哥儿抱过来给春梅看,并在看到春梅逗小孝哥玩的时候,她也那么的开心,这种开心里面其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有一种欣欣然向之的期许,因为不管有意无意,月娘其实早就意识到和春梅把好关系而不是撕破脸,对于这个已经日渐没落的家庭来说绝对更有意义,但她所担心的是春梅会不会记仇,而今天春梅谦恭的礼数和热情的态度虽然不至于让她彻底把心放到肚子里,但起码也让她长出了一口气。事实上春梅在这个地方的这番谦和恭敬的表现我们读起来会有点眼熟,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做过类似的事,不错,就是瓶儿,她第一次来西门家拜码头的时候,和今天春梅的表现可以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单纯以各自面对的情势就事论事来说,春梅甚至还要胜过瓶儿一筹,毕竟当时瓶儿和几位太太素无瓜葛,而春梅是背负着被赶出家门的“旧仇”在身的,她还能做的这么滴水不漏,我们说这个女人真的很不简单。我们在前面也曾提到过春梅的那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关于凤仙花的小例子:她身上很多时候呈现出一种独立于他人的自娱自乐的状态,这种状态显得非常特别,这种特别在春梅被月娘净身赶出家门的那一段里面体现的最为明显,按理说,面对人生这么大的一个变故,一般人没有不惊慌失措的,但在整个过程里面,连金莲都急得六神无主直掉眼泪,可春梅一点都不恐慌,她既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追悔莫及,她甚至还反过来安慰金莲要好好照顾自己,最后她昂首出门而去,一个多余的字也没留,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这和她今天的这番表现其实是相通的,宠辱不惊,得失不悔,人生所面对的事情不管好坏都坦然接受,这其实就是一种人生的智慧了,所以春梅这个姑娘她的天性里面是有一份洒脱的,我们套一句俗点的话,她身上其实是有禅机的,所以我们常说为人要学会养性怡情,因为所谓性情,很多时候其实就是智慧。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二回丨金莲与玉楼的区别春梅和月娘正聊着呢,旁边玉楼也接话茬儿说:“姐姐啊,要不是赶巧你今天也来寺里,咱们娘儿几个怎么能再见面啊?”春梅解释道:“主要是因为我娘葬在这里,她孤零零地无亲无故,我要是不记着给她烧点纸钱,她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过啊?”月娘以为春梅是说庞妈妈,说道:“我记得你娘也去世好些年了,真不知道原来葬在这里啊”玉楼听出来春梅说的是金莲,赶紧对月娘说:“大姐姐,你听错了,庞大姐说的是六姐(金莲)啊”月娘听了脸一沉,不说话了。玉楼听说金莲就埋在寺里,就要去给金莲坟前烧柱香,月娘却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玉楼便自己起身取出五分银子(人民币25 块)给了小和尚,拿了一些纸钱独身来到金莲的坟头,点上了香,烧着了纸钱,玉楼拜了下去:“六姐啊,不知道你埋在这里,今天我孟三姐误到寺中给你烧些供养,你早登天界也不愁用度”说完之后玉楼也是放声大哭。金莲的死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但毕竟还是和月娘有关系,仇恨嫉妒再加上内疚,算是月娘的一块心病,所以月娘听说金莲埋在永福寺之后一下子就显得很沉默,她无论如何也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露出一点自己内心的脆弱,相比之下,我们来看一下玉楼:玉楼和金莲的感情是很特别的,她们是性格和性情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一个性烈如火,一个人淡如茶,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她们是那么的亲密,无话不谈,金莲有心事可以和玉楼分享,玉楼有苦楚可以向金莲倾诉,金莲那些恣意任性的举动,甚至是勾引小厮,勾引女婿,玉楼也能站到金莲的角度去帮金莲着想,给她尽量多的宽容和理解,直到金莲被赶出家门,玉楼也是送了她很多衣服首饰,可以说,除了春梅之外,玉楼算是金莲的第一知心人了,不过,硬币的另外一面,和春梅做一个对比:金莲在出事前,真正愿意豁出一切并付诸行动去救她的其实只有陈敬济和春梅两个人,而玉楼呢,月娘要赶走金莲,她没有说一句求情劝阻的话,当她得知金莲被武松买走之后,她其实就已经预感到悲剧的可能了,可是她除了叹一口气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举动了,换句话说:玉楼和金莲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此了,她们是那么的近可却又是那么的远。玉楼和金莲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玉楼和什么人都能相处的很好,而金莲却只能和她看得顺眼的人相处的很好,所以玉楼能够理解和宽容金莲并不代表她真的就欣赏金莲,这就是玉楼和春梅在和金莲关系里面的根本区别,但这也同样并不代表说春梅显得比玉楼更仗义,玉楼已经三十七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理解,也没有什么事情足以掀起更多的波澜,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是自己了,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和别人的关系里面要得到的是什么,玉楼对金莲所有的付出其实都是在她自己可控制的成本之内,不管是感情成本还是经济成本,她和金莲的那些发自肺腑的闺房密话更准确的说其实只是“倾诉”,而不是“交谈”,交谈是双向的,而倾诉只是单向的,她们两个人就像是登上同一辆列车的两个邻座的旅客,共同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共同分享着旅行中的快乐,这种双方共同的“快乐”之所以是快乐是因为你在对方那里根本就不会失去什么,所以这种快乐在列车到站的时候也就是结束的时候了,所以玉楼在此刻放声大哭,当然有为金莲所流的悲伤和惋惜,但这些泪水更大程度上又何尝不是为她自己所流的呢,她从金莲凄楚的结局中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大树倾倒猢狲散,这个衰败之家已经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人心已经散了,各自思变,而自己黯淡的前景和不明的未来又会在哪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玉楼拜祭完金莲之后又回到正堂,和月娘春梅继续聊天说笑,一会儿,周家派了小厮过来通报,说家里有事请春梅赶紧回去,春梅不慌不忙说知道了,旁边月娘便起身说要告辞,春梅再三挽留不住,便让左右拿过酒来为月娘一行人送行:“咱们聚少离多,时光也不等人啊,千万别断了联系,奴是个没亲没故的人,改天选个娘的好日子,奴一定亲自去家里拜访”月娘也连连还礼表示也一定会去拜访春梅,双方这才告辞各自出门离去。月娘等人出了永福寺,时辰还早,便往杏花酒楼而来,玳安已经在酒楼下的地势高处铺好了桌布,摆好了酒菜等着他们,杏花酒楼地段风景优美,有美景处必定也是人烟热闹,自然也有不少舞枪弄棒吹拉弹唱的街艺表演,月娘一行人便席地坐下喝酒吃菜,观赏景致和表演,玉楼喝着酒,看着楼下一派车来马往,人潮涌动,人山人海中她突然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看着她,玉楼对他印象不错,这是个漂亮的男人,相貌俊朗,衣着华贵,背着弓棒,颇有英气,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已有千言万语而过,目光流转,再看处,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玉楼今天实在有些疲惫,她心中想着的依然还是金莲,依然还是她自己那难以估摸的明天吧,这个不期而遇而又一晃而过的眼神的交汇,就算是给这个疲惫一天的一丝额外的补偿,惊喜之后慢慢的也就淡忘了吧,就像人生中的很多小插曲一样,在心中泛起一丝水波之后又马上恢复了平静,不过真的会是这样吗?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三回丨鸟兽散月娘和玉楼等人去给西门庆扫墓,留下了雪娥在家留守,说得好听叫留守,说得直白点其实就是看大门,雪娥呢一直以来也就是这么高不高,低不低的被晾着,太太的名义,丫环的待遇,家里但凡有宴会,她也必须待在厨房里管酒菜,太太们但凡要出去串门办事,也全是留下她看大门,中午闲来无事,雪娥和西门大姐在大门口聊天,这时一个路过的卖首饰花翠的货郎看到了她们,在大门口站住了,对她们说道:“雪姑娘(雪娥),大姑娘(大姐),你们不认得我了吗?”雪娥和大姐定睛一看,这货郎不是别人,居然是来旺儿!自从西门庆设局陷害把来旺儿充军发配到徐州以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们几乎就要把他遗忘了,这也可以说是《金瓶梅》的作者使用的一个“千里伏线”的笔法,来旺儿自从去了徐州以后,又投奔一个在东京做官的老乡,后来老乡因为父亲去世要回徐州守孝,来旺儿就又回来了清河县,在一家银铺做学徒,这一次他担子里挑来卖的首饰不少就是他的手艺。来旺儿和雪娥也算是老情人了,六年过去了,时过境迁,很多事情改变了,很多人也都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两人能再一次相遇,也算是有缘吧,西门庆活着的时候雪娥的处境就很尴尬,更不必说西门庆死了,她在家中的地位也越来越微妙,就这么猫一天狗一天地过日子,她的内心也是分外的煎熬,实在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如今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旧情人,雪娥心里也突然生出了新的想法,两人又开始私下偷偷约会,而且每次相会之后雪娥就会交给来旺儿一包财物带走,他们商量好了,攒够了财物就一起回徐州去,买个小房子,每天种田织布,再做点银器买卖,虽然不算富贵,但下半辈子也总算有个依靠了。终于,在转移了最后一包财物之后,当天夜里,来旺儿带着雪娥上房翻墙逃了出来,两人连夜出城,当晚先投宿在城东外,来旺儿的姨娘屈姥姥家,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屈姥姥的儿子屈铛瞄见他们二人的包裹里有金银首饰花翠,心生歹意,便暗中偷出一些拿进城去卖,屈铛这么个市井混混平白无故哪会有这么多金银首饰,所以这一卖就露了赃底,被县里的巡查警员当场抓获,顺藤摸瓜,把来旺儿和雪娥也一块儿拷捕归案,县里判了来旺儿私通婢女偷盗财物之罪,发配苦役五年,而对于雪娥,县里从宽发落,便给月娘发了领认状,教她领雪娥回去,可是月娘却不打算再把雪娥领回去了,她的理由是雪娥勾引下人,偷窃财物,玷污了家门,于是她决定卖掉雪娥。县衙接了月娘的回帖,卖掉了雪娥,不过同时又派了个媒婆陶妈妈来到西门家,要说一门亲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次县里对雪娥法外施恩,从宽发落其实是李县长的大公子李拱璧李衙内的意思,这位衙内爷,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人山人海中和玉楼一个柔情万种的眼神交汇的那位贵公子,李衙内今年三十一岁,家里的正妻已去世两年,只有一个本是陪房丫头的侧室,他自从那天看到了玉楼之后,被玉楼的风姿所折服,一见倾心,便四处打听玉楼的消息,知道她现在寡居在家,这才特意前来提亲,愿意娶玉楼做正房大太太,陶妈妈见到了玉楼,把李衙内提亲的意思说了,玉楼那天见到李衙内人物风流,气度不俗,本来就有好感,她转念又想:“月娘自从有了孝哥儿,心肠改变,不似以往,我若不往前一步,找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在这儿傻傻地守着干嘛?”当下欣然同意,就写了婚帖交给陶妈妈带回,陶妈妈又顺便把玉楼的生辰改小成三十四岁(实际年龄为三十七),“女大三,抱金砖”,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四月十五,李家的婚轿候在门外,玉楼凤冠霞帔,珠帘红袍,月娘拉着玉楼的手,垂泪说到:“孟三姐,你好狠啊!你走了,撇下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和谁做伴去啊?”送走了玉楼,月娘回到后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她想到了西门庆还在的时候,姐妹们在一起是何等热闹,如今冷清寥落至此,她扑到西门庆的灵床上放声痛哭。西门庆临死的时候希望几位太太们能守住这个家,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可是这个家又真的值得去守吗?娇儿拐带了财产跑了,金莲被赶出门给杀了,雪娥盗窃私奔未果被卖了,玉楼改嫁也走了,诺大的一个家,就此败了散了,所以月娘此刻的伤心痛楚我们也是感同身受,从此以后,她就是孤魂野鬼了,想一想难道不可怜吗,但是可怜之外又何尝不可恨呢?我们来看一下玉楼在做改嫁决定前的心思,固然有各寻生路的意思,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月娘啊,月娘埋怨玉楼自私自顾,离她而去,但月娘自己又是怎么对待她的这些姐妹的呢?西门庆死的当天,月娘就迫不及待地烧了瓶儿的灵床,锁了瓶儿的房间,常言道“死者为大”啊,刚刚当家就公报私仇,而且还是拿家里最有人缘的一个故人开刀,能不让人寒心吗?再者对金莲和雪娥,金莲是死对头,姑且不论,况且对死对头赶尽杀绝已经失去人心了,而雪娥一直就是心甘情愿给月娘当枪使的,月娘卖掉春梅和金莲,赶走陈敬济,整个过程当中给月娘出谋划策充当打手的全是雪娥,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雪娥自己天道好还,也是自作自受,但月娘明明有把雪娥捞出来的机会,居然把她卖了,这些玉楼都是一一看在眼里的,将心比心,谁又愿意和这样心胸狭窄的当家人长久同处呢?当然了,除了月娘这个当家人自己处事不当尽失人心的问题,家中女子愿意守节,无外乎“为名为利为情”而已,从名来讲,按照当时的礼法,月娘是正室,守节是义不容辞理所应当,要是真竖个贞节牌坊也是月娘的名声,其他人能沾到光吗?从利来说,家中的太太们,除了月娘有儿子外,其他都是膝下空空,没有儿子就没资格分到家业,更何况,无儿无女又无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百年之后谁来养老送终?最后说为情,恐怕西门庆自己都要叹一声惭愧,不提也罢,他的这些女人们有几个是为了情和他在一起的?所以既然枯守下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赶紧捞点实惠的,云归云,月归月,各自逃出升天。家中日益凋敝,人人做鸟兽散,而陈敬济听说了变故之后,也立马开始行动,那么他打算干什么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四回丨陈敬济:“猪跑”和“猪肉”还真的就是两回事陈敬济听说月娘卖了雪娥,便委托薛嫂子来找月娘,旧事重提,威胁说要把当年转移赃款那笔老帐写了状子告到省里去,一副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的架势,而月娘这边本来就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来应付陈敬济,只好忍了,雇了轿子把西门大姐连着陪嫁的财物,一块儿又重新送还给陈敬济,陈敬济还不肯罢休,又点名要使女元宵,月娘没有办法,也只能一起又给他送来,陈敬济见竹竿敲的连连得手,得意洋洋,回头又找妈妈死缠烂打要本钱,想要做买卖,陈妈妈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拿出了三百两银子(人民币15 万)给他当本金开了一家绸布公司,可同时又实在不放心,便让家里的老伙计陈定做经理帮着陈敬济。陈敬济跟着西门庆学了六年的生意经,过去也一直在集团里兼着副总的职位,常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年轻人总是充满了战斗的豪情,他也是踌躇满志,想要像他老丈人一样在绸布行业里大展一番拳脚,不过很多时候,“猪跑”和“猪肉”还真的就是两回事,“年轻不怕失败”那是因为年轻太脆弱太容易失败。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款爷,那么很自然地,很快就有一堆帮闲的狐朋狗党围到了陈敬济的周围,都是些教人如何享受人生的主儿,陈定见陈敬济和这帮人成天胡混,无可奈何,便告诉陈妈妈请她出面管教,陈敬济见陈定背着他打小报告,勃然大怒,便撤了陈定的职,转而让自己颇为信任的一个帮闲,杨光彦来做公司的经理,杨大经理刚上任便带着陈大总裁去临清进货,临清码头是京杭运河的一个枢纽站,在明代是很大的一个商品集散地,不过商品繁荣的地方找乐子的场所自然也不会少,杨光彦带着陈敬济频频流连于临清的各大夜场,陈敬济看上了一个叫冯金宝的头牌姑娘,一连包了她好几晚,杨光彦就又从旁劝说,陈敬济便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断了冯姑娘的乐籍,娶回家做了小老婆,陈敬济这次出来进货带的本金是五百两银子,这可倒好,货物还没买呢就先报销了20%做风月帐,陈妈妈本来身上就有病,看着陈敬济整天胡作非为,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了,这下可就更没有人能管陈敬济了,他当即把西门大姐赶到偏房去住,让冯金宝住在正房,公司里的事儿他也全交给杨光彦打理,自己就和小金宝喝酒唱曲寻欢作乐。我们来看看陈敬济这番做派,乍看上去,和他老丈人倒也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也就只是全部了,终究只是形似神不似,我们说的简单一点:手把手的教,能教出一个将军吗?当然不可能,将军是从死人堆里面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陈敬济在集团当那几年的副总说的直白点就是一个大号的吉祥物,根本没有处理实际事务的经验,普通人只看得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西门庆在打理生意的时候真正核心的东西其实都是他自己独自承担的,旁人包括他的这个小女婿,只能看见他的光鲜,谁又能历经到他举棋不定时的窘迫,分享到他前后失据时的权衡呢?都不可能,左右簇拥吃喝玩乐容易,独坐中军决胜千里很难。西门庆身边的狐朋狗友比起陈敬济的多了不知道有多少倍,甚至都已经“结义”了,他也成天合着这帮活宝胡混,可是这些仅仅限于玩乐逍遥的层面,生意上的事西门庆从来不让这帮人参与,即便是应伯爵,西门庆也只是让他做咨询,具体的运作流程绝不让他沾手,西门庆的手下具体干事的全是一帮油头滑脑的经理人,但总经理这个职位却一直是为人忠厚的傅二叔,什么样的职位用什么样的人,这种老道的管理经验是旁人无法言传身教的,只有靠自己去摸索,靠时间去堆;陈敬济相比之下显得太过于随意,他所期待能得到的东西来得太过于容易,因此也更加的随意,和西门庆从小在商铺里泡大不一样,陈敬济是个公子哥儿,他的血液里面更多浸润的是一个“情”字,他喜欢享受,喜欢享乐,西门庆在享乐里面更多寻求的是自我刺激和存在感,越享乐反而越空虚越痛苦,而陈敬济在享乐中更多寻求的是一种内心的舒适,他能从中体会到满足和愉悦,现在他刚刚年满二十岁,是一个公子哥儿,二十年后他四十岁,依然还会是一个公子哥儿,享受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他能够想一出是一出,仅仅凭着感觉就一下子拿出本金的五分之一去为一个相好的妓女赎身,以至于气死了老妈,这种抛开现实完全凭感觉办的事情西门庆一辈子都没有干过,不过这种对于一般人来说不可理喻的行动,反而恰恰表明了陈敬济不是那种可以去具体计较一分一毫油盐酱醋茶的人,他从来就不是这种人,因为对于任何太过于具体的东西他都显得太随意,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去在乎,他真正想去在乎并一直在乎的是他和别人相处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最看重的。从这一点来说,陈敬济和这个特别具体的世界显得有点脱节,他在这个特别具体的世界里面显得有点单纯,当然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当陈敬济对这个世界太过于随意的时候,这个世界也会开始对他随意,而这种随意就不是他可以那么轻松就能够承受的了。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五回丨你个小兔崽子,色胆包天啊!年终官员考核,李县长政绩不错,升官调任去了浙江严州府(今天的浙江建德市),李衙内和玉楼夫妇二人自然也要一同前往,陈敬济打听了这个消息,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陈敬济曾经在花园里捡到过玉楼的一根头簪子,不过他一直悄悄地藏在自己身上,没有还给玉楼,如今陈敬济把玩着这根簪子,想要借题发挥一下,他的计划是这样的:用这根簪子要挟李县长,就说自己和玉楼有奸情,而玉楼嫁给李衙内带过去的那些嫁妆都是当年杨司令那个案子里的赃物,李县长为了自己的官场前途,肯定不愿意再搅和到这宗烂官司里去,只能乖乖地把玉楼双手奉上让给他,自己就可以把玉楼娶回家和冯金宝做一对儿。我们来看一下陈敬济这个计划,拿杨司令那宗陈谷子烂芝麻的葫芦帐来耍无赖这一招,陈敬济也不是第一次用了,用来敲月娘竹杠的时候,陈敬济就用了好几次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招术固然拙劣,不过对月娘还挺有效果,因为这批赃物对月娘来说也确实算是一个把柄,再加上月娘是个色厉内荏,遇事就慌的主儿,不太能扛得住事儿,想要消灾只能乖乖破财;这一次陈敬济又想用同样的法子来算计玉楼,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和对付月娘不一样,威胁月娘,他是想要钱,威胁玉楼,他是想要人,陈敬济是处处都在学西门庆的,老丈人做绸缎买卖,他就开绸布公司,老丈人包养美少女组合,他也在家圈个三线小明星,不过这一次他又想要打另一个“前丈母娘”玉楼的主意,还是让我们忍不住喷饭啊:你个小兔崽子色胆包天啊!不过感慨之余我们还是很好奇啊,陈敬济到底为什么想要勾搭玉楼呢?我们接着往下看:陈敬济清点了陈妈妈留下的遗产,共有白银一千两(人民币50 万),陈敬济给小金宝留下了一百两当生活费,剩下的九百两他当作本金和杨经理一起去浙江湖州进货,进货之后回航到了清江浦(今天的江苏淮安市),陈敬济让杨经理守在码头看守货物,自己另坐船到严州府去找玉楼,到了严州以后,陈敬济准备了一份礼物来到李府拜访,并谎称自己是玉楼的二弟孟锐,李衙内倒也没起疑心,只当陈敬济真是自己的小舅子,连忙迎进客厅,热情招呼,并请玉楼出来说话,玉楼见了拜帖,也以为真是二弟来访,到了客厅一看是陈敬济倒也是吃了一惊,不知道陈敬济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但她也不好当众揭穿,不过正好又有其他客人来访,李衙内便出去迎接,玉楼就摆下一桌酒菜招待陈敬济,两人吃着喝着聊些家常话,陈敬济便开始抱怨月娘狠心:“我和六姐(金莲)相好的事谁人不知,她(月娘)却把六姐赶出家门,连累她被武松所害,她当初要是还在家里,武松有几个胆敢上门行凶?这个深仇大恨,六姐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过她(月娘)!”玉楼劝他还是看开些:“都过去的事了,还是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啊?”我们来看一下陈敬济的这番话,一句“我和六姐相好谁人不知”大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势,乍一听嘛也算是掷地有声,不过气壮未必理直,金莲之死多半是咎由自取,即便是清算杀人元凶,那这笔深仇大恨也应该算到武松头上,月娘顶多就是个“______________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诛心之过,陈敬济如果真要“冤有头,债有主”,那也应该上梁山找武松拼命去,但他并不这么算,一笔烂帐全算到月娘头上了,再退一步说,即便这桩深仇大恨都由月娘买单,既然好汉做事好汉当,那应该是谁饶不过月娘啊,应该是陈敬济自己啊,可他说得是什么呢?他说的是“六姐(金莲)饶不过她(月娘)”,敢情你慷慨激昂说了半天,说到重点了,要报仇的时候你叫个死人先帮你顶上?所以对于陈敬济来说,报仇只是一个幌子而并不是那么实在的需要去完成的一个目标,在他和金莲的这段备受舆论非议的孽缘当中,“报仇”是一顶可以让他自己拥有道德高度的冠冕堂皇的帽子,他真正感念的其实只是那段已经再也找不回来的感情,而在这段几乎不可能被世俗接受的感情里面,头一个“障碍物”就是月娘,道德这把尺子对自己都是无效的,永远都是只量别人而量不到自己,陈敬济只会把自己无法圆梦的愤恨一股脑地迁怒于“月娘”,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的仇恨都是带有选择性的,没有办法重温的旧梦就像天边的地平线,只能接近而无法到达,而更绝望的地方在于,即便能够到达,那一瞬间的地平线也和我们想象中的那一条大相径庭,陈敬济想要勾引玉楼,一者在于他已经习惯于肆无忌惮之后的胆大妄为,二者更在于,就像很多男人会和妻子的闺蜜出轨一样,美好的旧梦在触碰到现实的落差之后需要找到一个新的寄托点,而曾经承载这份想象的妻子身边的另一个亲密的,同时也承载了太多共同的记忆的女人,就变成了重温这份旧梦的希望,一条其实更加渐行渐远的地平线。又喝了几杯之后,陈敬济便拿话来挑逗玉楼:“姐姐不知道,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姐姐啊,想当初在家时,和姐姐一块儿下棋打牌时,同坐成双啊,谁能想到如今各自分散,你东我西啊”玉楼笑道:“姑爷也别这么说,自古道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清谁浊,时间久了自然就明白了”陈敬济又拿出一包情人间调情时喝的成双的香茶,递给玉楼说:“姐姐,你若有情于我,就吃了我这包香茶吧”陈敬济酒席间一再风言风语,他想干什么勾当,玉楼心里当然有数,不过碍于脸面,玉楼也不好发作,所以她的那番“清浊”之论其实已经是在委婉的拒绝陈敬济,并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可是陈敬济并不知趣,如果说刚才拿话挑逗还是暧昧的话,那么现在他拿出这包香茶那就是把暧昧的话都挑明了,面对这样露骨的勾引,玉楼又会怎么应对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六回丨咬人的狗儿不露齿陈敬济抛出象征男女情爱关系的香茶,勾引之心表露无遗,玉楼勃然大怒,当即翻脸,劈手就把那包香茶扔到了地上,厉声呵斥道:“好不知羞耻!我好心好意招待你,你倒居然敢来戏弄我!”陈敬济也不着急,他捡起香茶,不慌不忙地说道:“怎么?你嫁了个金主儿,就不理我了?你敢说你当初在西门家做小老婆的时候和我就没有点瓜葛吗?”说完,陈敬济就从袖中取出那支玉楼的头簪子往玉楼眼前一放:“你看这东西是谁的?这上面可还刻着你的名字呢,咱们俩要是没点那什么的,这东西怎么会在我手里啊?你当初和吴家那个(月娘)串通,图谋了我家寄放的那八箱子金银珠宝,那可都是赃物啊,你就带了都嫁给姓李的,你要是不承认,咱们到衙门里去说道说道?”玉楼一看这簪子吃了一惊,居然就是自己当年在花园里丢失的那根,但当时丢了也就丢了,也并没有再留意,万没料到居然会落在陈敬济的手里,被他拿住当作把柄,不禁暗暗叫苦,陈敬济要是拿着这根簪子借机闹事,那自己可是百口莫辩啊,况且自己刚刚嫁到李家,根基不牢,这种丑事就算能解释清楚,但流言腐蚀人心如同蝼蚁啃食堤坝,早晚必溃,白布染上黑墨,就绝没有再能洗干净的道理了,玉楼心中虽然千万头神兽狂奔而过,但转念之间,立马换作笑脸,笑吟吟地拉住陈敬济的手说:“好女婿,我和你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呢?你既有心,我也有意啊!”陈敬济见要挟得手,便要玉楼和他私奔,回家做夫妻去,玉楼顺水推舟,就和陈敬济约定,要他晚上三更天(午夜12 点)在府墙后等候,自己会扮作仆人带一包财物偷偷溜出来和他远走高飞。玉楼的现任老公李衙内,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要钱有钱,要靠山有靠山,要前程有前程,玉楼凭什么要抛下这么个如意郎君,跟着你陈敬济去干私奔这么没谱的事情,所以我们想都不用想就明白,玉楼给陈敬济的这个约定,就是一个托词,借坡下驴先稳住你嘛,可这么明显的缓兵之计陈敬济还是没看出来。波兰电影大师基耶斯诺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名作《爱情短片》当中,少年爱上了一个少妇,少年对少妇说,我爱你,少妇脱光了衣服让少年上她,可怜的少年两三下就泻了,少妇嘲笑少年说: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其实一路走来,玉楼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男人,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常言道是“自古嫦娥爱少年”,陈敬济对自己的相貌还是相当有自信的,玉面脂唇,风流倜傥,标准的小白脸,诚然小白脸嘛,姐姐阿姨都喜欢,不过女人到了玉楼这个岁数,对于小白脸的态度就比怀春少女考虑的要更多了,玩儿玩儿可以,但来真的那就没意思了,想要来真的,那我所需要的必须是你能提供的,你能提供我们再来说下一步的事,我们再回想一下西门庆和玉楼相亲的那个场景,和陈敬济勾引玉楼的场景做一个对比,西门庆能够让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妇露出小女儿的羞态,那是因为他清楚玉楼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他真心实意地提供给玉楼需要的舞台,千里万里任佳人驰骋,相比之下,陈敬济对于玉楼需要什么一点都不清楚,甚至也不想去弄清楚,他满脑子所考虑的只是自己需要什么,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我们可以说这是天真,也可以说是自私,一种典型的少年人的自私,固执轻浮地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的中心,每一个人都必须围着自己打转,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给你一盆冷水,让你明白你的自私是多么的可怜。两人约好之后,玉楼又劝陈敬济喝了几杯,笑颜美言哄他开心了,送他出了府门之后,玉楼立刻便来和李衙内商议,玉楼也不隐瞒,直言相告:“这个人不是我的二弟,而是西门家的女婿,他这次来用心不良,想要勾搭我出去,我已经先稳住他了,让他今晚三更天在后墙等候,咱们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剪除后患如何?”李衙内欣然同意:“无毒不丈夫,既是他自个儿来送死,也别怪我们心狠了”。夫妻俩当下便计划好了,李衙内马上去严州府官库里取出二百两银子(人民币10 万)的库银,装在一个包裹里,到了夜里三更天,陈敬济果然来到后墙等候,玉楼从墙内把这包库银用绳子系好抛出墙外让陈敬济接住,陈敬济刚收好包裹,旁边一阵骚动,黑暗中一下子闪出四五个人,高喊捉贼,登时就把陈敬济按翻在地绑了,连夜送进了严州府大牢,准备按盗窃州府库银的罪名查办。玉楼是个宽和的人,平时即便对下人也都是慈眉顺目,笑语相应,不过这并不代表别人可以在她那儿讨到便宜,我们前面讲过了,玉楼的这种宽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在别人那里不会失去什么,如果真到了会失去什么的时候,玉楼是绝不会手软的,根据《大明律》的记载,盗窃库银,数目在八十贯(白银八十两)以上的,判处绞刑,陈敬济流氓耍无赖,纠缠要挟固然可恶,但毕竟罪不至死,可玉楼一下子栽赃了陈敬济二百两的库银,那意思就是要彻底做死他,永除后患,也真是狠得下心啊,常言道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一出手就是奔着命去的,那么陈敬济会被如何判罚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七回丨清官儿不好找,四条腿儿的蛤蟆满地跑第二天一早开衙审判,陈敬济被押上大堂,州库库守已经被李衙内收买,便作为人证呈报了案情经过,无非是说陈敬济撬开库门,盗窃库银,陈敬济急忙大喊冤枉,口中连连骂玉楼可恨,严州府的一把手徐知府是个“极是清廉刚正的人”,他见陈敬济年少清俊,一派文弱公子模样,长得就不像个攀檐走壁的飞贼,又听他一口一口的叫冤枉,就察觉到内中只怕是另有隐情,于是徐知府命令先把陈敬济收监,明日再审,同时他又派自己的心腹下人假扮囚犯,和陈敬济关在一起,故意套近乎探听陈敬济的口风,陈敬济也是对着这个所谓的难友“大倒苦水”,说玉楼和自己有私情,而她嫁到李家的嫁妆是杨司令那个案子里的赃物,自己来找玉楼讨要赃物反而被设计拿下,要被屈打成招。下人暗中把陈敬济的话记录好了便回来给徐知府回话,徐知府见了深信不疑,认为这必是李家有意设计陷害,他也是略有几分得意得说道:“你看怎么样?我就说嘛,这中间肯定有冤情!”于是第二天开衙,徐知府当堂宣布陈敬济无罪释放,同时他又把李县长找来谈话,毕竟和他儿子李衙内有关嘛(李县长此时担任的是严州府的通判,是严州行政机关的二把手),徐知府苦口婆心的教导李县长,受朝廷委任,就一定要为官清正,否则只是凭个人好恶就官报私仇,那公道何在呢?严州府的徐知府,是全书当中继开脱武松的陈府尹,弹劾西门庆的曾御史之后第三位“极是清正廉明”的官员,徐知府身为一府之父母官,事无巨细,很有职业道德,对待可疑案件也都是秉承公正执法的理念,不过他采拿证据的方式却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偏差:弱者讲的是不是就都是真话?从徐知府的切入角度看,李衙内的老子身居高位,李家的人又气势汹汹一定要严办陈敬济,而陈敬济呢,势单力薄,又一副楚楚可怜的文弱书生样,因此他在第一时间就产生了一个怀疑:这会不会是李家的人横行霸道,肆意栽赃?其实这也符合我们一贯的本能反应,换作是谁,在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都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因此,徐知府在对待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了:他已经认定李衙内在蓄意陷害,而陈敬济是无辜的,所以我们看到,当徐知府接到下人给他呈上的陈敬济的口供时,他说得那句“你看怎么样”,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啊:怎么样?你们老爷我英明吧,早就料敌于先了!一方是假,那么另一方就必然是真!很可惜啊,真话很多时候是很不堪的,因为我们的真实目的很多时候就是很不堪的,陈敬济能告诉徐老爷说,自己这趟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来拐带玉楼的?当然不可能,不过他这个可怜巴巴的受害者身份反倒是给他提供了不少方便,他随便怎么编排徐知府也都不会再怀疑他了,所以很多时候,强者弱者,施暴者受害者,双方说得其实都不见得是真话。《金瓶梅》的作者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在他的笔下“清正廉明”的人除了“清廉”之外,几乎一件“正明”的事都没干过,全是葫芦官判葫芦案,而且自我感觉都还相当良好,所以作者通过书中一件件的葫芦案给我们展示的是:在每一个案件里面,每一个人都在上演自己的“罗生门”,每一个人说的都不全是真话,而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话,我们人性当中普遍存在的Tonypandy 让我们不可能去穿过每一件“罗生门”找到事情的真相:这是人生大戏的喜剧,也是人性的悲剧。不过呢,常言道是“清官儿不好找,四条腿儿的蛤蟆满地跑”,徐知府能恪守清廉的本分,在那样一个法制程序聊胜于无的时代还能认真查证一番,已属难得,我们也不好意思对他过多吐槽,我们也是要帮陈敬济感慨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运气眷顾啊,总比遇上一个像夏局长这种满眼钱串子的父母官好吧,哪还有功夫问你冤不冤的,早拉出去赏你一刀了,那么逃过一劫的陈敬济接下来会怎么办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八回丨男人与男孩的区别李县长被徐知府教训了一通,也是信以为真,顿时觉得无比羞愤,毕竟自己也是严州府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体面人,现在儿子出这么一档子丑事儿,而且正好又是撞在顶头上司手里,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啊,他回到家立即把李衙内叫到跟前跪下,就喝令左右大板子只管往死里打,当家的发雷霆之怒,左右下人也只能下狠手,打得李衙内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李县长不依不饶,命令李衙内即刻休了玉楼,赶出门去,以挽回李家的名声,李衙内宁死不从,流着眼泪恳求父亲:“儿子不孝,爹爹就是打死儿子,儿子也不能舍弃妻子”李县长勃然大怒,就要打死李衙内,旁边李夫人也是跪下来苦苦哀求丈夫,毕竟虎毒不食子,但这种丑事也必须避嫌以对上面有一个交代,于是李县长就让李衙内带着玉楼回老家河北真定府(今天的河北正定县)。“福兮祸所依”,经过了这样一些磨难依然能够不离不弃之后,李衙内和玉楼的感情反而是得到了升华,更上一层楼,后来李衙内考取了功名,玉楼也在四十一岁的时候当了高龄母亲,给李家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两人恩爱偕老,这是玉楼最后的结局。孟玉楼是《金瓶梅》当中气质非常独特的一个女人,《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个非常懂得欣赏女人的人,玉楼在出场的时候就已经三十四岁了,和金莲那种咄咄逼人摄人心魄的美不同,玉楼已经没有了弹之欲破的皮肤和绯红欲滴的嘴唇,时光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岁月的烙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个女人在经过了时间的发酵之后变得醇厚,在经过了岁月的积淀之后变得从容,或许那张曾经美丽的脸早已在同时光的抗争中变得松弛,但这也是时光留下的印记,在告诉你天高地广,云淡风轻,面容松弛的同时心境也开始同样变得松弛,开始真正明白自己所需要的,开始不再需要为了迎合而刻意张扬,开始能够更加恬淡更加坦然地享受自我,这就是《金瓶梅》的作者在告诉我们的,一种真正的属于成熟女人的美,这或许就是玉楼的独特魅力当中最吸引我们的部分吧。玉楼夫妇离开了严州府,陈敬济也只好灰溜溜地选择离开,悻悻然回到了清江浦码头来找杨经理,留守在码头的下人告诉陈敬济,杨经理早就已经独自开船带着所有货物和资金跑了,陈敬济大吃一惊,追悔莫及,其实他老丈人早就教过他了,像这种酒肉朋友有几个是靠得住的,可是年轻气盛志得意满的陈敬济早就陶醉在自我膨胀当中,又哪里会明白这点呢,世上没有后悔药卖,陈敬济在牢里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没有办法,只好当了衣服勉强凑了路费,狼狈不堪得挨到家里,可刚到家,西门大姐和小金宝就来找陈敬济互相告状,这个也是我们可以想象的,一个是自命冰清的姑娘,一个是送往迎来的窑姐,本来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怎么可能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可是陈敬济一直就厌烦大姐,偏袒小金宝,再加上他这次严州之行已经连着被骗了两次,惊魂未定,怨气未消,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地方发呢,于是陈敬济一手扯住大姐的头发劈面就打,打得大姐满脸鲜血直流。我们常说“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是女人,更何况是妻子,而且大姐虽说不算名门闺秀,但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啊,当晚就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年仅二十四岁,《金瓶梅》的作者也是在这里做了一个辛辣的对比:同样是面对妻子,李衙内可以为了保全玉楼被打得双腿鲜血直流还咬牙坚持,而陈敬济是直接为了撒气把大姐打得满脸鲜血直流,同样风流倜傥的两个人,但是李衙内是男人,陈敬济只是男孩,男人和男孩最大的区别就是男人懂得什么是承担,而男孩不懂,所以大姐最后会选择那样一个极端的方式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份对陈敬济的绝望吧,她实在不能从这个所谓的“丈夫”身上感受到哪怕一点可以依靠的感觉。西门大姐死了,陈敬济这才慌了,当然还有更令他心慌的事:月娘得到消息以后带着人来到陈敬济家,把陈敬济和小金宝一顿暴打,同时顺道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股脑砸得稀巴烂,最后把当初让给陈敬济的嫁妆又全都搬了回去,不过这还不算完,月娘找来了吴大舅商量下一步对策,兄妹俩很快就达成了一致:为了防止陈敬济以后再用那套已经用烂了的赃物说辞来敲诈勒索,干脆利用大姐的死状告陈敬济杀害亲妇,彻底做死他,永除后患。应该说陈敬济耍无赖敲竹杠的招数用得太多之后开始产生严重的后果了,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就是,他的两位丈母娘在对他耍无赖的底线失去耐心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同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彻底做死他,事实上,敲诈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做就是没有结果的,因为迈出敲诈的第一步一定是破坏信任关系,而敲诈预期达成的结果通常又是希望重建信任关系,这本身就是矛盾的,所以不管是玉楼还是月娘,她们都不愿意或者说不可能去承担这种风险,相比之下,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更能带来切实的安全感,第二天,月娘的状子就递到了清河县县衙,那么这个官司接下来会如何进行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二十九回丨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清河县新上任的霍县长接到了月娘的状子,一看是丈母娘状告女婿虐待逼死女儿,事关人命,县长大人也是相当重视啊,便派了法医去给大姐验尸,法医回禀的验尸报告写明了:大姐身上有青紫瘀伤,颈部有绳痕,一切迹象表明确实是因为生前受到虐待,不堪忍受才上吊自杀的,霍县长看了尸检报告勃然大怒,将陈敬济提上县衙重打三十大板,并判处绞刑,陈敬济命悬一线,只好痛下血本,叫管家卖了公司,置办了礼金通通都上交给霍县长,只求保住一条活命,霍县长收了顺水人情,也就从宽发落,改判陈敬济充做五年苦役,当然苦役也可以交等量的赎金免除,这意思也很明白,无非叫陈敬济再出点血。陈敬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房子也卖了,交了赎金之后也没有多少余钱了,只能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住,小金宝见陈敬济这般败落,也不愿意留下过苦日子,就抛下他偷偷溜走了,陈敬济无以为生,又过了小半年,连家里的桌椅板凳也都卖掉了,连房租也付不起了,被赶到了大街上,只能住到县里的乞丐收容所里,和一帮无家可归的叫花子为伍,白天他在街头乞讨,晚上就回到收容所里过夜,到了年底腊月隆冬,天降大雪,陈敬济冻得浑身发抖,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西门家的时候,每天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只和金莲尽情享乐,突然间那些红灯绿酒,玉树佳人都消失了,原来一切都只是梦境,陈敬济抱着头失声痛哭。世事无常,天道轮转,从花团锦簇沦为一贫如洗,谁又能想到这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朝吃千家饭,夜宿古庙亭”的街头乞丐,在半年之前还是一个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富家公子哥儿呢?就事论事得说,如果陈敬济能做到谨慎持家,不要那么任性妄为,他是完全可以避免这一切的,他本来是不需要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的,不过“千金难买早知道”,也没有必要早知道,换一个角度说,这种人生历程的惨痛剧变虽然是一次劫数,但又何尝不是一次缘法,痛定方能思痛,有舍方能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虽然冷酷但却绝对公平,你失去的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你遭遇的愈加惨痛你领悟的也就愈加透彻。陈敬济流落街头,一天在乞讨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认出了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年青叫花子,原来他正是陈敬济父亲陈洪的老友王杏庵,王老太爷一看故人之子居然沦落到这般境地,也是于心不忍,就拿出一些钱给陈敬济叫他去做点小买卖,起码先做到糊口度日吧,可是陈敬济懒散惯的人了,一没决心二没毅力,钱到了手很快就和他的叫花子朋友们一块儿吃光花光了,连着两三次之后,王老太爷也看出来了,这小祖宗压根儿就不是“靠着勤劳的双手劳动致富”的主儿,但毕竟是故人之子,好歹也要“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给条出路啊,王老太爷和临清码头的晏公庙的主持任道士有交情,因此王老太爷就写了推荐信,推荐陈敬济去晏公庙做道士。临清码头我们前面也讲过了,是京杭运河在山东的枢纽站,商船往来络绎不绝,商户们走南闯北,也是热衷于拜神佛求平安,因此晏公庙里香火很盛,任道士作为一庙之主持,刮下的油水也是相当可观,同时呢,商业发达的地方服务业也是很兴旺的,临清码头也是妓院赌场酒楼林立,而任道士的大弟子,庙里负责具体管事的金宗明就是此道中人,这金道士不仅在妓院里包养了情妇,而且还喜欢玩弄面容姣好的男孩儿,陈敬济的模样我们知道,那是相当漂亮的,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所以金道士一看到陈敬济长得这么标志就动了心思,晚上便硬要陈敬济陪睡,陈敬济在乞丐收容所的时候就被其他乞丐玩儿过,要贡献一下菊花也算轻车熟路了,于是陈敬济出卖色相哄得大师兄心花怒放之余也是顺水推舟,和大师兄约法三章:第一,金道士不准再和其他小道士睡,只能和陈敬济睡;第二,金道士手上的库房钥匙(晏公庙香火旺盛,管库房是个肥差)要交给陈敬济执掌;第三,陈敬济要出庙门,金道士不准阻拦。陈敬济和金道士的这个约定真是令我们忍不住喷饭啊,而且这约定读起来还颇有一点眼熟,和当年金莲和西门庆那个约法三章(详见十九)颇为相似,金莲当时也是约定西门庆不准再睡其他女人,但毕竟金莲是女人,邀宠卖俏也是性情使然,我们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可陈敬济是男人,一个男人要靠给别人当男宠来换取一点可怜的银子和自由,我想就算说再多的“情势所迫,可以理解”,恐怕我们内心深处还是会对他颇多鄙夷,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公子哥一步一步的丢失自己的尊严,一格一格的降低自己的底线,我们又突然觉得特别可悲,特别替他感觉难过。陈敬济拿着一点靠出卖色相换来的银子和自由出入的时间,又一头扎到了临清码头的花花世界中,在包房里,服侍他的挂牌姑娘进来对着陈敬济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陈敬济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都哭了,原来这个姑娘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小金宝,两人许久不见,也是互诉别离之后的近况,原来小金宝跑回原来的夜场之后又被转手卖了几次,现在偶尔也在临清码头这边接客,说着说着,小金宝又是泣不成声,陈敬济连忙帮她擦眼泪,说:“我的好姐姐,你别烦恼了,我如今又都好了,虽说家业没了,但现在在晏公庙里做道士,师父也挺器重我的,以后我有空就常来看你”又一番旧爱重温之后,陈敬济又特别留了一两银子(人民币500 块)给小金宝,两人才依依不舍地作别。随着年岁的增长,红男绿女见得也多了,这一个段子读来才越发得感动,每每流下眼泪,我们看着陈敬济,这个已经耻辱到让我们不齿不屑的人在这一个瞬间把他的内心展示给了我们,我们突然在他的内心当中看到了一种让我们无比动容的力量,让我们无比惭愧,这个已经遭遇各种巨大的打击,已经开始出卖肉体,已经近乎卑微的人在他拿到靠出卖尊严换来的那一点来之不易的银子的时候,他依然毫不犹豫的把它花在了另一个并不曾真心实意地对待他的女人的身上,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曾经对这个女人动过真情,而至于这个女人是否欺骗过他,是否抛弃过他,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感觉,即便这种感觉对于他身处的现实来说显得那么的窘迫。我们曾经在前面提到陈敬济的性格特点的时候,专门提到了莱辛的《许愿池》里面描写的那位贵族女孩儿,不管是富贵或是贫贱,永远都不要戴一件赝品,这是一种很纯净的精神力量,我们现在再回过头来看曹雪芹,看张岱,这两个明清的第一才子,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富贵荣华,到老了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然后写下了《红楼梦》,写下了《西湖梦寻》,但是我们读《红楼梦》的故事,读《西湖梦寻》的回忆,我们看不到抱怨,也看不到嫉恨,我们看到的就是那种非常纯净的力量,即便是烟火缭绕的情节也都能读出雪树银花的剔透感,“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这真的就是际遇问题,学不来的,所以在陈敬济之后我们有了贾宝玉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回丨不可意会的周小公子陈敬济自从和小金宝重逢后,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也是感怀涕零,情意更浓,陈敬济有空就常去看小金宝,或者接济她平时的吃喝用度,或者帮她付店面的租金,小金宝也常叫店里跑腿的小哥给陈敬济寄情书和相思物件。临清码头是服务行业的天堂,暴利泛滥的地方自然也是地方黑势力的重点保护范围,当地有一个流氓无赖叫做刘二,人称“坐地虎”,是张胜的小舅子,张胜我们已经知道,是周司令的心腹之人,可以插手临清本地的治安管理(在明代,地方留守司令的权力很大,直接接管地方的治安管理,相当于兼职地方公安局局长),这刘二和《水浒传》里的施恩干的勾当也差不太多,也是仗着他姐夫的势力恃强凌弱,专门在临清的服务业圈子里给女孩儿们以各种名义收保护费,有敢不听话的就以违反治安条例送局子里去接受再教育。刘二见陈敬济成天就往小金宝那里跑,以为颇有油水,便想去敲诈他们一笔银子,这天他喝了酒,直接就冲到小金宝的包房外,一脚就踹开了门,大声叫骂说小金宝还欠他三个月的房钱,小金宝连连陪笑说:“二叔叔,您先回家,我待会儿就叫人给您送过来”刘二一拳就把小金宝打翻在地,骂道:“你个贱人,谁有空等你送来?老子现在就要!”陈敬济见小金宝挨打,大声叫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撒野!”刘二本来就有三分醉意,又见陈敬济居然敢顶撞他,勃然大怒,揪住陈敬济就是一顿暴打,打完了还不解气,又叫来了巡警把陈敬济和小金宝绑了,全送局子里并写了状子等待第二天周司令来判决。周司令再次进入到故事的轨道之中,我们自然也是想到了春梅,自从我跟随着陈敬济,看着他一路沉浮,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春梅的消息了,她过得怎么样呢?原来啊,春梅在去年的八月刚刚为周司令生了一个小公子,周司令已经四十岁了,一直就没有孩子,人到中年忽得一子,也是视如珍宝,疼爱有加,而正好周家大太太也过世了,于是周司令就把春梅扶正做了正房夫人,这天周司令升厅审判,春梅就叫张胜抱着小公子去看周司令判案子。陈敬济被押上了大厅,旁边人把状子递了上来,周司令见是状告陈敬济身为出家人,不守清规,嫖妓饮酒还打架斗殴,便判了重打二十板子并吊销道士执照(在明代,做道士是需要官方执照的),旁边的军汉便把陈敬济放翻,准备打板子,突然在这个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胜怀里的周小公子看到了陈敬济,一下子就从张胜的怀里跳了出来,就往陈敬济身上扑,要陈敬济抱他,张胜慌忙抢上来抱住了小公子,但小公子一定要陈敬济抱他,哭了起来,张胜怕周司令见了怪罪,只好赶紧把小公子抱回来见春梅。一般来说,一岁以下的孩子都是怕陌生人的,其实也不只是人类才这样,动物普遍如此,咱们养的小猫小狗也都是怕陌生人的,这算是一种生物自我保护的本能,当然也不能说这是绝对标准,也有孩子天生会对陌生人展示笑脸的,但也仅仅只是笑脸而已,可是我们来看,才刚刚半岁的周小公子看到陈敬济,表现出的这种的亲近感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的那种亲热劲头,其亲热之强烈已经到了让我们匪夷所思的程度了。周小公子是去年八月出生的,十月怀胎,照此推算,春梅受孕怀上小公子的时间应该是在前年十月左右,那个时间正好是陈敬济和金莲以及春梅偷情被月娘发现的时间,而春梅被月娘赶出家门并卖给周司令的时间是在前年的十一月,这中间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差,因此周小公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不是周司令,恐怕不是那么板上钉钉的事吧,所以在这个地方《金瓶梅》的作者,或许是在用周小公子对陈敬济的那种反常到近乎于是亲情的亲热感,向我们传达那个只可意会的答案吧。春梅见儿子哭闹不休,便问张胜是怎么回事,张胜只好如实回答,春梅心念一动,似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赶紧问张胜那个道士叫什么名字,张胜说是叫陈敬济,春梅心中默念“果然”,同是也连忙叫张胜快去把周司令请下来,周司令听说夫人叫他,便从厅上下来见春梅,春梅撒了个谎,说陈敬济是她远方表哥,请手下留情,周司令信以为真,以为错打了小舅子,连连跌脚,赶紧派人去厅前放了陈敬济,无罪开释,同时又叫张胜去请陈敬济来和春梅“兄妹”相会。春梅和陈敬济已经很久不曾相见了,如果不是这么多的机缘巧合,或许他们一辈子也就不会再见面,只是变作记忆深处的回忆,眼看分别多时的故人又要重逢,可是这个时候,春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停住了,她叫住了张胜,暗中吩咐他先不要去叫陈敬济来与她相见,那么春梅到底想起了什么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一回丨为什么人生总是比我先一步准备好?春梅回到家之后,倒在床上捂着胸只喊心口疼,周司令见夫人卧床不起,也是慌了,赶紧请来大夫给春梅瞧病,大夫看过之后说春梅是气闷在胸,就开了几幅通气的药,丫环月桂把药熬好了端上来,但春梅只抿了一口就劈手泼到月桂的脸上,大骂道:“贼奴才,安得什么心?拿这样的苦水来灌我?”骂完了之后,春梅罚月桂跪着,然后又叫另一个丫环兰花去吩咐厨房熬点粥端上来,厨房熬好了粥端上来,可春梅却不吃了,又吩咐兰花去厨房传话做鸡尖汤给她喝,好不容易鸡尖汤也做好了,可春梅只尝了一口,又发火了,骂道:“这做的什么汤啊?清汤寡水的,叫我怎么喝啊?”兰花没办法了,只好又把鸡尖汤又端了回去,叫厨房重做,重新做好之后,再次端上来,春梅尝了一口,这次又嫌做得咸了,劈手就把碗往地上一泼,呵斥道:“成心的吧,做得这么咸怎么喝啊?告诉那奴才,她要是敢再瞎做,别怪我不客气!”我们来看一下这一段,春梅这一连串的举动,实在是非常的奇怪,本来就要和陈敬济再次相见,她却暗中吩咐张胜先把陈敬济打发走,回到家又突然毫无征兆的喊心口疼,那你是太太,你说疼就疼吧,方子也开了,药也熬了,可端到嘴边却又不喝,药苦不想喝也就算了,点名了要喝汤可临了又三番五次得出幺蛾子,春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只要看看春梅提及的那个在厨房做汤的奴才到底是谁,我们就全明白了,因为这位在周家厨房负责庖厨的奴才就是我们的老熟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孙雪娥。常言道是“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谁都保不齐有走绝了的时候,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雪娥和春梅这两位姑奶奶谁都不是善茬儿,当初在西门家的时候,两人就互相看不顺眼,找机会就要给对方小鞋穿,现如今赶上雪娥自己落难,被月娘当狗一样贱卖出门,春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把雪娥买了来派在厨房里当下人,自然是想要羞辱雪娥一番,然而这一次偏没想到又能碰到陈敬济,春梅谎称陈敬济是自己的表哥,这个谎能够瞒住周司令,但却瞒不过雪娥,万一雪娥把陈敬济的真实身份捅了出来,即便她现在人微言轻,也难保不会节外生枝,所以要把陈敬济接到家里来,就必须先除掉雪娥。以春梅现在的身份,要除掉雪娥,自然只是举手之劳,但还是需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让事情看起来显得自然而然,否则骤然出手,无风不起浪,难免惹人闲话,《水浒传》当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按道理以鲁达的一身功夫,要教训郑屠直接上去一顿拳脚了事,但鲁达却故意折腾消遣郑屠,挑逗的郑屠自己憋不住火先动手了,这样鲁达再出手就显得名正言顺了,这就是所谓“师出有名”,在这里,春梅几次三番的要雪娥做的鸡尖汤,和鲁达消遣郑屠用的“十斤肉臊子”可谓异曲同工,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个所谓的鸡尖汤是怎么做的:把小鸡鸡翅的翅尖,用快刀切碎成丝,再加上萝卜,葱花,胡椒,油酱,酸笋,香菜,一共七种材料一块儿撺好成汤,俗称“水淹七军”,这汤喝起来是香醇无比,可做起来着实是劳神费力,连着忙活了两次,端上去的辛情劳动成果都被春梅直接掀了碗底,和郑屠被鲁达连赶着捣腾了两次“细末肉臊”之后冒出一句“提辖莫不是来消遣我?”一样,雪娥也是忍不住悄悄埋怨了一句:“轮到你做大了就这般消遣人?”着啊,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洒家特地来消遣你!”,面对雪娥“以下犯上”,春梅“勃然大怒”,立刻派人把雪娥拉到院中的天井下,强行脱光了衣服,狠狠地打了三十棍子,打完了之后春梅叫来了人口贩子薛嫂,并特意叮嘱她把雪娥卖到妓院里去做婊子,雪娥被临清圈子里的潘老板买了下来,取了个艺名“潘玉儿”,和另一位小妞“潘金儿”包装成一对姐妹花出台,这也算是作者在调侃雪娥了,雪娥在西门家时就时常讽刺金莲是个卖弄风姿的主儿,现如今自己也被迫堕入风尘,偏偏搭档也还是位名姓里潘家带金的妹子,只能感慨命如浮萍,运数无常。处理完了雪娥之后,后顾已然有路,春梅叫来了张胜,要他赶紧去晏公庙请陈敬济来相见,然而张胜去了才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原来任道士听闻陈敬济被抓进局子的消息之后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了,徒弟气死了师傅,陈敬济也没脸再留下,又匆匆离开,继续他的流浪生涯,也不知道去向何方,张胜空手而回,春梅自然是怅然若失,台湾漫画大师朱德庸有一组经典漫画叫做《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准备好出生就出生了;我还没准备好上班就上班了;我还没准备好结婚就结婚了;。。。。。。我还没准备好死亡就死亡了“朱德庸最后问自己“为什么人生总是比我先一步准备好?”,这既是在问他自己,也是在问我们,人生远比漫画更加实在,但也比漫画更加荒诞,因为漫画家可以等到所有的素材都已经准备好,所有的情节都已经酝酿完毕了才开始创作,但人生不行,人生总是比我们自己准备的更快一步准备好。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二回丨春梅的早熟陈敬济没了消息,《金瓶梅》中的故事依然在继续,只是曾经聚在一起的人各自流落,不知何方,西门家中,来字辈的小厮来昭死了,他的老婆一丈青改嫁走了,瓶儿留下的丫环绣春看破红尘,也跟随王尼姑出家离开了,家中能够倚重的小厮只剩下玳安,来兴,和平安了,能倚重的丫环也只剩下小玉和如意儿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同时也是月娘的生日,月娘办了一桌酒席请了吴大妗子等几个老亲戚来家中庆祝一番,席间伺候茶水的小玉一直找不着人,月娘只好自己回房来找她,没想到,刚推开门就看见玳安和小玉正在床上偷情亲热,两人被月娘撞见,也是慌得手忙脚乱,可月娘也没心力再发脾气,随口训斥了一句就让他们走了,过了两天,月娘叫人置办了新衣和嫁妆,帮玳安和小玉主持了婚礼。玳安和小玉在月娘生日的当天,在月娘的房中,月娘的床上偷情,这种胆大出格的事情要是放在从前,以月娘的脾气和家规来说,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了事的,可现在月娘不但没有过多责怪,还主动帮他们完婚,说实在的,时过境迁,家道中落,家里的老人日趋凋零,玳安是家中的首席小厮,小玉是月娘房里的大丫头,对于孤儿寡母的月娘来说,除了依靠他们还能依靠谁啊?月娘帮他们完婚虽然略显无奈但也有笼络之意,名义上他们只是奴婢,但实际上,月娘已经有那么点意思:开始把玳安和小玉看作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了。平安和玳安一样也是西门家的老人,而且年纪又比玳安大上两岁,可至今还没有娶媳妇儿,他眼瞅着玳安窃玉偷香抱得美人归,在家中的派头也俨然高人一等,自然是羡慕嫉妒恨,背地里抱怨月娘厚此薄彼,心生不平,就自然想额外找点补偿,一天趁着在公司的当铺里帮忙的机会,平安把库房里的一副金首饰偷了出来,带去妓院里找乐子,妓院里的伙计见他仆人打扮却带着名贵首饰心生怀疑,就报给了巡警,把平安给抓了起来,局子里当值的长官吴典恩,正好也是西门庆当年的结义兄弟,认出了平安,平安只好把自己心怀不满监守自盗的情形如实招供,按道理,人赃并获,把金首饰还给西门家这个案子就可以结了,可吴典恩却不想这么简单就结案,否则忙活了这么半天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岂不是太不划算了,吴典恩便开始诱供,要平安做伪证说是玳安和月娘有私情,这样的话把月娘扯进这个案子,自然就可以敲上一笔竹杠。吴典恩当年托西门庆的福,能当上县政府招待所所长,而且连上任时置办的官服也是西门庆帮他掏的银子,如今他调任主管治安,面对昔日的“大嫂”却翻脸不认人,也算是人如其名:“无点恩”,当然了,大哥不着调也别指望小弟靠谱,这帮欢喜冤家互相在对方两肋上插刀的事情干得实在太多,再来这么一出我们也一点儿也不奇怪。吴典恩给月娘发了传票去局子里问话,月娘百口莫辩干吃亏,又担心吴典恩勒索无度,急得六神无主,正好薛嫂来拜访,月娘便对薛嫂诉苦,薛嫂便建议月娘去找春梅帮忙,周司令是吴典恩的顶头上司,只要一句话就能叫吴典恩乖乖闭嘴,月娘听了也是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委托薛嫂去找春梅商量,春梅欣然同意,便请周司令亲自出面把吴典恩一顿臭骂,将赃物系数奉还,月娘感激不尽,准备了礼物和拜帖叫玳安去周府答谢春梅,春梅还了礼,赏了玳安,并约好来年孝哥生日,亲自去西门家拜会,自从有了这么一番交情之后,两家又开始频繁交往。我们来看一下这一段,春梅对雪娥非常绝情,但却并不记恨月娘,月娘有事相求,她二话不说,非常爽快就接过来办了,这是很有意思的,春梅在西门家做丫环时是个小辣椒,一旦爆发起来相当有破坏力,经常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但另一方面她又内心自视极高,平时独来独往,话也不多,从这一点来讲,春梅和金莲是有共通的地方的,那就是吃软不吃硬,春梅要整治报复雪娥,不仅是因为雪娥曾经非常恶毒的用刀背打她,皮肉之苦当然是很难忍受的,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春梅压根儿就瞧不上雪娥,对于春梅这样自视极高的女孩儿来说,来自和自己差不多或者更差背景的人的羞辱通常是最无法忍受的,而月娘则不一样,春梅毕竟是从小就跟随月娘,尽管春梅也不怎么看得上月娘,但主仆名份已定,在春梅的内心当中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默认了这一点:自己和月娘就是女儿和母亲的关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己在月娘面前总是要低上一头的。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理由,我们都还记得两年前,春梅离开的时候那个镇静到近乎冰冷的眼神,但是两年过去了,此时此刻,春梅的内心开始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和时间有关系的,春梅是一个很早熟的女孩,早熟意味着你会提前获得超越本身年龄的阅历,从功利一点的角度来讲,这算是一桩好事,但这也通常意味着你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能例外的是,春梅也同样付出了这个代价,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代价也最终决定了她最终的命运。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三回丨西门庆去世三周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西门庆去世也已经三周年了,春梅准备好了祭品来到西门家祭拜西门庆。春梅在西门庆的灵前摆好祭桌,点上香烛,烧完纸钱之后,月娘请春梅去房中上坐,喝茶聊天,唠了一会儿家常之后,春梅提出想去从前的花园那边看看,月娘听了有点为难:“咱们那花园啊,自从你爹(西门庆)去世以后就没人收拾了,现如今石头也倒了,树木也都枯了,破零零地都锁起来了,还是别去了吧?”春梅并不介意:“没关系,我也还想去我娘那里再看看(金莲和瓶儿的房间都在花园里面)”月娘只好叫小玉拿钥匙把花园的门打开。春梅走进了花园,但曾经记忆中的那些舞榭歌台,绿水青山都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荒凉的景象:凉亭倾斜欲倒,垣墙上爬满了青苔,假山洞口结满了蜘蛛网,池塘里尽是杂乱无章的水草。春梅走到了瓶儿的房间,只见诺大的楼里满是灰尘,空空地丢着些已经破损的桌椅,荒荒的长着些野草,春梅又走到了金莲的房间,只剩两座昔日的橱柜,床也不见了,小玉便告诉春梅,玉楼改嫁的时候把那张床一起带走了,春梅本来还想着把那张床买回去做个念想,听说已是无处可寻,不禁一阵心酸,她又问月娘瓶儿的那张床怎么也不见了,月娘叹息道:“唉,一言难尽啊,自从你爹去世,家里也是用度紧张,就抬出去卖了三十五两银子(1 万7 千块)”春梅听了也叹道:“可惜了,我当初听爹说那张床少说也值六十两(3 万块),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我买去呢”月娘说道:“我的好姐姐,人哪有早知道啊?”春梅重游旧日花园这一段是《金瓶梅》当中的三大经典之一,《金瓶梅》的作者在这里写出了一种极致的苍凉感,张爱玲讲过:“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张爱玲所描述的这种荒凉感或者说苍凉感其实就来源于月娘所说的,人永远也不可能早知道,但是我们的时代却早已注定,我们现在再重新回过头来看看曾经在这个花园中所发生的那一切,那时的花园是花绯草翠,是风暖雨润,那时花园中的生活是多么的流光溢彩,多么的令人陶醉,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个大背景:《金瓶梅》当中的那个世界最终崩溃了,就像这个华美的花园最终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废墟,因此那些曾经奢靡的浮华和沉醉开始产生质变,产生出了一种极致的苍凉感:文明是会衰颓的,世界是会毁灭的,每一个身陷其中的人其实都是那么的可怜,所能做的只是无奈的妥协和及时行乐的麻痹。游完了花园之后,月娘安排好了酒席,请春梅喝酒,席旁的歌女手持琵琶古筝,准备唱曲助兴,月娘便让春梅点曲子,春梅心有所感,便点了一首《懒画眉》,这首歌是这么唱的:“冤家为你几时休?捱到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害我伶仃瘦,听和音书两泪流;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腹忧闷锁眉头,忘了还依旧,助我腮边两泪流”忧伤的歌声中春梅想起了金莲,金莲是她的故乡,想起了陈敬济,陈敬济是她的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她一杯一杯地干着,和月娘干,和吴大妗子干,又和小玉干,又和歌女们干,人生有多少次能够心甘情愿得醉去,或许也只有在迷醉中才能去到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和到不了的远方吧。传说孔子在洛阳向老子求道时,老子张嘴让孔子看,并问他说“我的牙齿还在不?”,孔子说不在了,老子又问“我的舌头还在不?”,孔子说还在,因此老子告诉孔子“硬死软生”,纯粹从能不能填饱肚子的角度来看,牙齿的功能是有用的,而舌头的功能是无用的,舌头的功能要发挥作用的唯一前提在于我们是否在享受饮食带给我们美味的这一过程,这其实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两难:决定我们生活质量的,基本都是硬的东西,或者说有用的东西,但决定我们是否生活的快乐的,却基本都是软的东西,或者说无用的东西。春梅是一位非常硬气的女孩儿,她一直以来都是很“硬”的,当初金莲为了西门庆争宠整天争风吃醋,每晚哭哭啼啼,是春梅安慰金莲,帮她开导打气,并告诉金莲,这些都没有意义,没有用;当初潘妈妈抱怨金莲不给她寄生活费,春梅开导潘妈妈,帮她分析形势:瓶儿有钱,金莲没钱,不能等同对待,抱怨也没有意义,没有用,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反差,因为这种开导工作本来应该是由长辈对晚辈做的,而在春梅这个地方却完全反了过来,她在告诫自己的长辈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她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女孩儿,她领悟的非常清楚,什么东西才是有用的,她的生命当中过早的就把“没用”的东西都通通剔除掉了。石头坚硬无比,但鸡蛋才有生命,金莲对于春梅的意义很大一部分在于,她给春梅的精神当中提供了“软”的成分,这种柔软的情绪虽然是“无用”的,但就像空气一样,你包裹在其中的时候毫无察觉,但只有失去之后才能感到是多么可贵,所以春梅面临的是一个当初西门庆同样面临的问题:坐拥一切却内心冰冷,体会不到快乐,这一点是三年前她自己无法体会到的,所以时间能够证明一切,在这个酒醉的瞬间,我们感觉到春梅的内心当中很多本来凌冽的东西开始变得不那么的凌冽了,有一种比较温软的情绪开始不自觉的冒了出来,有一些坚冰该融化的,时间到了自然也就融化了。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四回丨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又是暮春三月,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在一处寺庙盖大殿的建筑工地上,一帮建筑伙夫正坐着晒太阳,休息聊天,这时远远的只见一个戴着头巾的人骑着马向工地而来,那人走得近了,跳下马来,向着那帮伙夫当中的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到:“舅爷啊,您老人家原来在这里挂单啊,可让小人我好找啊”这位被尊称为“舅爷”的年轻人吓了一跳,明显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连忙起身还礼,并问道:“这位大哥,你是从哪儿来的啊?”那位戴头巾的人回话道:“小人我是临清周司令的警卫员张胜,自打舅爷您上次离府,夫人便一直记挂着您啊,这不,也是老天开眼,终于又让我找到您老人家了!”张胜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建筑工人,陈敬济,在又经历了一圈漫长的漂泊之后,他再次回到了我们的视线当中。陈敬济跟随张胜回到了临清,沧海桑田,桑田沧海,春梅和陈敬济久别重逢,恍若隔世,互诉离别之情说到伤心处两人也是失声痛哭,周司令是个厚道人,爱屋及乌,也是非常热情得为自己的“小舅子”接风洗尘,嘘寒问暖分外亲热,并立刻吩咐人把西书院收拾干净,安排陈敬济住在家里,而对于陈敬济的前程,周司令也考虑得非常周道:周司令刚接到朝廷的指令,不日就会率领本部山东驻军执行朝廷年内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征讨宋江为首的梁山反政府武装,周司令便把陈敬济的名字也注册进了随军名单,等到平定匪乱之后朝廷论功行赏,陈敬济也就能跟着封个一官半职,算是为家里挣一份光彩了。饭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一件一件地办,职位安排妥当了,又到了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了,春梅亲自出马,为陈敬济张罗婚事,要帮他再讨一房媳妇儿,重新成家,春梅亲自坐镇把关,媒婆子薛嫂也是不敢怠慢,先报上来第一位候选人,临清朱师长家的小姐,家世人物都不错,不过年纪只有十五岁,春梅嫌小不合适;薛嫂又报上来第二位候选人,应伯爵的女儿,应伯爵此时已经潦倒死了,应家也早已败落,春梅自然不愿接这个烂摊子,又否决了;薛嫂又报上第三位候选人,在临清做绸缎买卖的富商,葛家的闺女葛翠屏,葛小姐家世好人物也出众,春梅这才点了头,葛家知道是周司令家里来求亲,背靠大树,也是求之不得,这门亲事也就定了下来,媳妇儿有了,春梅又让薛嫂帮陈敬济再找一个使唤丫头,薛嫂职业人贩子,业务娴熟,很快就找来了一个小姑娘,本来是在黄四家里服侍的,黄四和李三还有来保这三人自从失去了西门庆这座大山以后,做官府的买卖处处受制于人,亏空数额巨大,补不回来,全吃了官司,家产也都被敲诈干净,李三也死在牢里,全都败落了,春梅交了赎金,留下了这个丫头,改名为“金钱儿”,事情便都办妥了。《金瓶梅》的作者,在这里用举重若轻的笔触把这些流散猢狲的命运用不经意的方式点给了我们,黄四,李三,来保,应伯爵,这几位职业经理人和项目咨询师当年在西门庆手下可谓叱咤风云,风光无限,在大树倾倒后,他们也是各显神通,瓜分金盘而去,但最终还是逃不过各自潦倒的命运,《左传》讲“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承认,当年是西门庆把他们聚到了一起,并给了他们尽情施展自己能力的平台和契机,当他们一起喝下创业酒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命运和西门庆牢牢地拴到了一起,单纯望去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具体家族的兴衰,但与之息息相关的,是一个大时代正在悄无声息得逝去,在这个大背景下,一些人走到了前台,另外一些人则退到了幕后,或者黯然隐去,或者暴尸街头,这也就是《金瓶梅》关于聚散离合的魅力根源吧。葛小姐过门之后,春梅对她非常热情,关怀备至,每天吃饭都要叫上她一块儿,两人同起同坐,亲如姐妹,陈敬济和葛小姐也算是两情相悦,但另一方面,涉世未深的葛小姐或许想不到,她敬爱的春梅姐姐和她的新任老公却维持着不为人知的暧昧地下关系。廖一梅在《悲观主义的花朵》里说“可以跟你上床的人有很多,但可以跟你交谈的人却很少,既能上床又能交谈的就少之又少了”,有一些东西只有在多年以后才会显现出珍贵的价值,我个人很偏爱关于春梅和陈敬济这段暧昧关系的描写,两人在书房里闲坐半日,聊天,下棋,喝酒,然后上床,和《金瓶梅》之前大部分充斥着浓烈体液气息的激战场面相比,这一部分显得含蓄和柔软,在盛大的节日和狂欢的舞会上,闪光灯能够照耀到明艳动人的脸,但却无法照出那张脸后的神色,只有在相片发黄之后那丝神色才会重新浮现出来,对于春梅来说,和陈敬济的闲坐聊天以及做爱,更像是归途,而不是启程,两岸的青山和水中的云影已经不再是惊喜和感慨,一切只是一种静静的慵懒的感动,没有期待,没有遗憾,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果,更无所谓爱情,甚至连怀旧的感觉也在变淡,痛哭的冲动也在消失,一切激烈的东西都在远离,这是两个浪迹天涯之后,无以为伍的人在这份静静的情绪当中各自回味,什么都没有说,但什么都说尽了。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五回丨日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新愁周司令率本部兵马征讨梁山贼寇,节节胜利,贼首宋江率众投降,接受了招安,捷报传来,朝廷下旨褒奖,加封周司令节制整个济南军区,而征讨大军的各级将佐也都官升一级,陈敬济也跟着沾光得了一个军区参谋的闲职,月薪白米两石(人民币2000 块),薪水虽然寒酸了点,但好歹也算部队的文职编制,隐形待遇还是不错的,周司令又嘱咐春梅拿点本金给陈敬济做点买卖,大小也算是男人的一番事业,陈敬济看中了临清码头的谢家酒楼,他和酒楼老板谢三哥商讨投资,出钱把酒楼盘了过来,翻新装修了一番,并雇用当年在临清一块儿做买卖的兄弟陆二郎和谢三哥一起管理酒楼,他又找回了当年家里的老伙计陈三来酒楼帮忙打理日常杂务。经历了一番冷暖人生的漂泊和感悟之后,和当年那个只知道撒金成花,洒银成酒的甩手掌柜相比,陈敬济成熟了很多,曾经的那些各自流淌的江河开始汇聚成海,对人对事有了自己的体察,老丈人当年教他的那些生意经也开始慢慢有所体会,把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位置上,放开长线的同时也要勒住缰绳,酒楼的生意很不错,每个月都有差不多一千两银子(人民币50 万)的进账,陈敬济每隔三五天就来酒楼中查账,然后在临河的房间中喝酒听曲,临窗而立,放眼而去的是大运河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商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没有改变的是大运河和流逝的时间,改变的在时间中沉浮的心境以及对人生的感悟。《金瓶梅》当中的时间也在像大运河一样日夜流逝,转眼间,四年过去了,又是春光三月,花红柳绿,繁华的东京城金水门外,一顶轿子缓缓落下,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在老家仆的搀扶下慢慢走下轿子,他看着眼前恢弘的金水城门楼,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耀眼,让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良久之后,他转过头去,在老家仆的搀扶下坐回了轿子,再也没有回头,靖康元年,北宋帝国的倒数第二个年头,西门庆的干爷爷,权倾天下的蔡京,被弹劾下野,《金瓶梅》当中所描述的各级各层,大大小小的各种“西门庆”当中最上面的这位“西门庆”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视野。蔡京和西门庆这一对爷孙俩,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非常相似的,西门庆是一位工商管理的天才,而蔡京也同样是一位经济管理的奇才,西门庆所采取的股份分红制是他做生意当中的一项重要创举,而蔡京主持的盐茶专卖改革同样也是中国经济史当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盐茶专卖制度将盐茶生产,销售以及分配的每个环节都包租给商人来完成,然后商人和国家进行七三开的利益分成,此举不但大大刺激了商人的积极性,也免除了商品流通各个环节当中大量冗余因素的干扰,由市场自主调节商品的流通,而我们前面提到的蔡京分配给西门庆的两淮官盐专卖特权便是这番改革当中的一环,而专卖制度直到今天依然在使用,这是蔡京留给中国经济改革史的财富。在用人方面,西门庆可以说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是合适的人选,不管是阿猫阿狗,他都大胆使用,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蔡京也同样如此,所谓“宰辅之才”,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会用人,关于蔡京的老师王安石有一个很有名的轶事:有一次王安石的仆人们私下聊天,有一个仆人说王安石最喜欢吃的是獐子肉,王夫人听说了很奇怪,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仆人说他观察过,每次王安石吃饭只夹獐子肉,王夫人便让厨房的人下次上菜时把獐子肉换一个地方,结果王安石就只夹换了獐子肉的那盘菜,原来他只是吃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这个轶事呢当然是王安石高风亮节的体现,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尽管他有卓越的经济才能,但却主持不了经济改革,因为他头脑太死板,没有变通,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就是,同样是改革派,保守派的代表司马光天天给王安石唱反调,穿小鞋,但对蔡京却是青眼有加,每每赞赏,这就是做人方面的个人魅力不同了,王安石只会用自己欣赏的人,而蔡京用的是真正合适的人。被保守派和改革派双方都誉为“国之栋才”的蔡京通过大刀阔斧而又不失庖丁解牛般细腻的改革方案做到了他老师没有做到的事情,将北宋帝国推向了繁华的巅峰,但是就如同西门庆是蔡京手下的一枚棋子,而蔡京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的一枚棋子,他们两人同样都是身处一个大时代,身不由己,王夫之曾经嘲讽蔡京是个谄媚讨好的弄臣,但这恰恰就是蔡京能够顺利得梳理协调各种来自上面的阻力,从而将老师被中断的改革重新进行下去的最关键的原因:他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妥协,和西门庆对蔡京做的妥协一样,蔡京必须要把改革的全部成果如数上交给他上面的那一拨人,这就是中央集权社会经济改革的必然宿命,于是一个最令人担忧的局面产生了:在经济极度繁荣的大局下,人民的绝对生活水平在提高,但相对的贫富差距却在越拉越大,司马光对于改革最忧心忡忡的那一点出现了:“与民争利”,对于老百姓来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民怨开始越积越深,尽管蔡京主持了新一轮的社会福利和社会救济制度改革,为独居老人孤儿残疾人以及盲流人员提供免费的衣食住行以及医疗扶助,福利和救济力度之大甚至超过了后面的明清两个大朝,但依然还是杯水车薪,无法再缓和日趋尖锐的社会对立情绪。靖康元年,作为平息民怨的牺牲品,蔡京被他谄媚的对象抛弃,独自承担整个时代的积怨,然后就是例行公事的政治清洗,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他被勒令离开东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身后背负的则是千古骂名,一年以后,北宋帝国覆灭,天下对立分为南北,他亲手将这个帝国推向了顶峰,然后又和这个帝国一起重重地摔了下来,这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时代的悲哀,这位当年“不惜生死”追随老师进行改革,立志澄清天下的年轻人,如今已半身入土,酸甜苦辣,其中艰辛,又有几人能够体察几人能够体味,在离开东京前,蔡京留下了他最后的诗篇:“日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新愁,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是非功过化作蝴蝶,不如离去,不如醉去吧,《金瓶梅》在送别这位“不如离去,不如醉去”的干爷爷的同时,也在为我们编织分崩离析前回光返照的那最后一场“昨梦”,把梦中最甜美的那一丝感觉重新和我们一起分享,不管那丝感觉我们是否早已忘记。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六回丨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东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政治变局,不过对于千里之外的临清来说,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这天陈敬济正在酒楼中视察,突然发现有四五个搬家公司的人在往酒楼中的一处空屋里搬运行李,陈敬济吃了一惊,连忙叫来了谢经理,责问他为什么不事先请示就擅自安排陌生人搬进来,陈敬济正在发脾气,一位容貌秀丽的小妇人走了上来,对着陈敬济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官人息怒,这件事和谢三哥无关,都是我不好,没来得及先向您请示,还望您恕罪,我们就暂时住进来三五天,找到了新房以后马上就搬走,房租我们都会照付”陈敬济本来正在气头上,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标致的小妇人,和她四目一对,不禁呆了,看着好生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就好像前世的旧相识一般,这时小妇人身后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向陈敬济行礼说道:“这位官人,您是不是西门老爷家的陈姑爷啊?”陈敬济又吃了一惊,连忙问那位中年妇人怎么会认得他,那位中年妇人自我介绍道:“不瞒陈姑爷,我就是韩道国的内人王六儿,这位是我的女儿韩爱姐”原来蔡京倒台之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韩道国王六儿夫妇只好带着爱姐从东京逃回了清河县,但想不到留在清河县的房产已经都被韩二卖掉了,韩二也不知流落到何方,于是一家三口又一路漂泊来到了临清,过了一会儿,韩道国也进来给陈敬济行礼,虽然过往不多,但也算是故人重逢,陈敬济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热情地招呼伙计过来帮忙搬运行李,让他们在酒楼住下了,过了三天,韩道国来请陈敬济去吃茶,一是回礼,二是答谢,大家围桌而坐,喝茶聊天叙旧,陈敬济不时得偷瞟爱姐,爱姐也是对着陈敬济频频地暗送秋波,两人彼此心中都有意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很知趣的先离开了,房中只剩下陈敬济和爱姐两人。韩道国和王六儿的惯用把戏我们早已非常清楚了,夫妻两人几乎把拉皮条拉成了第二职业,而这次两人从东京一路逃难到临清也自然是逃一路,拉一路,爱姐年少貌美,天资不能浪费,自然也跟着老妈一路做私妓生意,这一次韩道国夫妇当然是想利用女儿的姿色在他们目前的房东,陈敬济身上再故伎重施一番,爱姐跟着老妈一路接客,风情月调已练得轻车熟路,很快就施展本事来挑逗陈敬济,陈敬济本来自从见面以后就对爱姐心存念想,女有情男有意,两人很快就翻滚到了一起,完事儿以后,爱姐开口向陈敬济借钱,说是一路逃难,盘缠吃紧,这明显是委婉的说法,不过是变相地在向陈敬济讨要服务费,陈敬济也很爽快,当即付钱。目前看来,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这都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萍水相逢,妓女与嫖客在体温和银子之间各取所需,接下来,两人一块儿吃饭,开始天南海北的聊天,如果说刚开始韩道国请陈敬济过来聊天,大家各自心怀鬼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基本也没把心思真放到聊天上,现在事儿办完了,火也泻了,算是能坐下来说说话了,他们聊了很多,两人居然是同年同月而生,真是有缘啊,接着他们又聊起了诗词,聊起了书画,聊到兴头上两人打起了拍子唱起了曲子,真是开心啊,唱完的那一瞬间,陈敬济心中突然像被电流劈了一下,他突然发现了,他和爱姐刚见面时那种既陌生又熟悉,似乎在哪里过面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了,他发现:爱姐很像金莲。陈敬济从一个富家公子哥沦为乞丐,又从一个乞丐再次咸鱼翻身,有了自己的一点事业,人生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一切不真实的东西会变得更飘渺,但一切真实的东西却会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实实切切,他的生命里有过一个女人,在惊艳了时光之后永远地离他而去,而在经过恍若隔世的漫长漂泊之后,这个曾经惊艳时光的人重新走了回来,一切宛如梦境,陈敬济激动的难以自持。第二天陈敬济回到家,葛小姐大发脾气,责怪他无端彻夜不归,当即关了陈敬济的禁闭,韩道国见陈敬济好几天没有再过来,又开始招揽新的生意,他为爱姐拉来了一位湖州来的做棉丝生意的何老板,可是这一次爱姐却不愿意再接客了,坚决不见面,韩道国急得几乎要跳脚,女儿不给面子,当妈的亲自救场,王六儿天生妩媚,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是风韵犹存,特别是一双星眼,目光如醉,看得何老板心花怒放,当即拍板,韩道国绿头乌龟一向当得淡定,亲自把他们送进房间,然后自己去外面找地方歇了,爱姐不愿意再接客,自然是因为内心起了波澜,很显然,经过那一天的相处之后,她已经倾心于陈敬济。说起来爱姐在东京太师府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眼界不可谓不高,怎么偏偏就看上陈敬济了呢?或者我们换一个提问方式,陈敬济的女人缘为什么总是这么好?其实啊,与其说是他的运气好,不如说是性情使然,我们简单的回顾一下就明白了:陈敬济当年流落街头,得到故人资助,拿到钱以后他很主动的就拿出来买了酒肉和自己的叫花子朋友们一起分享;当年被迫去做道士,卖身换了点钱,转过头就拿去接济一个过去欺骗过他的妓女,不管他是富家公子,还是街头乞丐,不管身边是一堆混吃骗喝的混混,还是一堆喳喳呼呼的叫花子,他都倾心相交,你可以说他傻,但这恰恰就是一种际遇和境界,民间有一句俗话,叫做“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但是到底是谁让戏子无义,让婊子无情的?柳永在襄阳去世的时候,身无分文,襄阳的妓女合伙凑了钱买了棺材和墓地帮柳永办丧事,袁克文在天津去世的时候,穷困潦倒,但天津卫上千的妓女来为袁公子送葬,为什么这些“无情无义”的婊子偏偏就对柳永和袁克文有情有义?这个世界上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观众对戏子有义,戏子就对观众有义,嫖客对婊子有情,婊子就对嫖客有情,所以我们看到那么多的女人都喜欢陈敬济,一点儿都不奇怪,上帝给每个人的运气都是均等的,但都不是免费的,你想要运气,不是耍耍嘴皮子就齐了,你得拿出你的真心来换。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七回丨五百年前的冤家,再次撞到一处爱姐心里想着陈敬济,见他好些天也没有再来酒楼,更加挂念,便准备了一些酒菜点心,装了一个礼盒派伙计送到陈敬济家去,伙计到了周府,将东西交给陈敬济,陈敬济打开看了,里面还有一封爱姐亲笔的情书,表达相思之情:“贱妾韩爱姐谨拜情郎陈大官人:自从那日分别,思慕之心不减,妾每日倚门凝望,不见君降临,妾独守空账,坐卧烦闷,只盼能相伴情郎左右,想来,君在家中有娇妻美眷,又怎会动情于妾,犹如吐去之果核,妾准备了数味茶酥,少表诚意,万望笑纳,心中万分情意不知从何说起,有锦绣香囊一个,青丝一缕,聊表寸心,贱妾韩爱姐再拜”陈敬济拿出香囊一看,里面放着一缕爱姐的头发,香囊上还有“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个字。爱姐是个百面玲珑的女孩儿,琴棋书画样样拿手,这封情书先从相思无从寄说起,各种思念之情高低起伏,绵绵不绝,然后话锋一转,思念之情转为一句撒娇怨念“犹如吐去之果核”,平地异峰起,妙不可言,然后傲娇之意再次一转,转为浓蜜爱意,最后寄上的香囊和头发,算是在向陈敬济表白了,全书通篇读来,情意真切,堪称辞令妙品,大家以后如果要写情书,可以多加参考。陈敬济将香囊放入袖中,贴身收藏,当即在书房里写了回书,然后又封了五两银子(人民币2500)作为回礼,连带着让伙计带回酒楼给爱姐,回书里写道:“爱弟敬济顿首回覆爱卿韩五姐(爱姐小名五姐):承蒙佳人垂顾,不胜感激,只在两三日之间,必当拜会,特备白金五两,手帕一方,聊表敬意,敬济再拜”爱姐将那方手帕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情诗:“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和爱姐那封饱含相思情意的情书相比,陈敬济的这封回书有点不咸不淡,不过欲扬先抑,略显平淡的回书之后是一首热情洋溢的情诗,尤其是第二句“洒翰挥毫墨迹新”,一句话道尽千言万语,如果拿《荷马史诗》来类比《金瓶梅》的话,那么前面的八十回就是《伊利亚特》,后面的二十回就是《奥德赛》,和陈敬济的长途旅行一样,《金瓶梅》的故事到了这里,也已经快要走到终点了,在经历了漫长的人性炼狱之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洒翰挥毫的墨迹开始浮现出新的色彩,也就是《奥德赛》当中的那个重要的主题:回归。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爱情基本都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互有好感,然后开始互通情书,感情加深,然后开始互送礼物,到了要挑明的时候了,互相表白,确立关系,然后上床;但是陈敬济和爱姐的爱情过程却完全反了过来:他们先上床,然后互赠礼物,最后才开始互通情书,他们的感情是从身体开始的,但感情真正加深和升华的过程却是通过书信和交谈来完成的,也就是说这个过程从身体开始但最终又超越了身体。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历经了各种艰险,诸如独眼巨人,食人部落,但是这些还并不是最大的考验,十年的漂泊当中,有长达七年的时间,奥德修斯是花在了奥吉吉亚岛上,和女神卡丽普索住在一起,卡丽普索青春永驻,美艳不可方物,奥德修斯也承认,自己的妻子不管是相貌还是身材都远远不如卡丽普索,更有诱惑力的是如果两人结婚,卡丽普索可以让奥德修斯获得永恒的生命,应该说,这已经达到了女人可以给予男人的极限,也正因如此,面对这样几乎无懈可击的诱惑,奥德修斯也很难说他没有犹豫过,所以他逗留了长达七年,但是最终,奥德修斯还是要选择回去寻找妻子,因为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条件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缺陷:永远明媚可人的脸,仙境般的生活,永恒的生命,这些全部都只是和身体有关的,奥德修斯的妻子只是个凡人,她会一天天地衰老,一天天地枯萎,但是她所给予奥德修斯的是内心的宁静和快乐,爱情是离不开身体的,但最终又一定是超越身体的,如果不能快乐,永恒的生命就变成了永恒的折磨,所以奥德修斯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卡丽普索,回去寻找妻子,“你很好,那么的完美,但是不是我需要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从这块母本开始,奥斯汀的伊丽莎白,易卜生的娜拉,萧伯纳的薇薇,都是顺着这条线一路连下来的。“五百年前的冤家,再次撞到一处”,这是《金瓶梅》的作者为这段与众不同的爱情所标注的注脚,不太吸引眼球但是却透出一份别样而真挚的浪漫,顺着这条线,从这块母本开始,五百年后,我们有了另外一对冤家:贾宝玉和林黛玉。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八回丨信了人性恶,回头一步一步是光明王六儿干私妓买卖,偷税漏税的事儿工商局查不着,但是在别人的地皮上混饭吃却不先拜码头,这就不守规矩了,临清夜场的地头蛇,坐地虎刘二很快就嗅到了味道,便来谢家酒楼找王六儿算账,他乘着酒兴对着王六儿大打出手,店里的不少桌椅板凳也都砸的稀巴烂,陆经理和谢主管陪着笑脸百般劝说,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刘二这才扬长而去,两人不敢隐瞒,都来向陈敬济汇报,当年陈敬济在临清码头混道士的时候就曾被刘二好一顿修理,如今冤家路窄,又被这太岁给砸了场子,陈敬济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准备动手收拾刘二。刘二是张胜的小舅子,张胜是周司令的警卫员,刘二能在临清夜场横行霸道无非也就是仗着大舅哥给他当后台,而陈敬济现在的身份是周司令的小舅子,按道理讲嘛,陈敬济如果要收拾刘二,其实只需要给张胜打个招呼就行了,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春梅的面子,张胜也一定会亲手押着刘二来给陈敬济负荆请罪,再者说了,刘二不知道王六儿和陈敬济的关系,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在太岁头上动土,常言道是“不打不相识”,只要关系挑明了,那以后刘二绝对是忠心不二,亲自派人来给王六儿母女护场子,应该说,这是一个三方的面子都能过得去的解决方案,可是,陈敬济却并不打算这么干,他胃口实在太大,想连带着把张胜一块儿给处理掉。张胜当年是西门庆手下的打手,后来又经西门庆出面推荐给周司令,所以对于陈敬济和春梅的底细自然是一清二楚,陈敬济想顺带着做掉张胜,一来呢,有那么点杀人灭口的意思,二来呢,陈敬济不想把自己和爱姐的关系给暴露出来,否则风声传到葛小姐耳朵里,家中河东狮吼,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除掉张胜那么刘二也没了后台,一起都做干净了,也不会有闲话传出去了,小算盘拨弄好了以后,于是陈敬济开始派人查找张胜的小辫子,终于收集到了不少罪证,原来雪娥被春梅卖掉之后,是张胜又在暗中包养她,张胜打着周司令的名号让刘二四处霸市放债,败坏司令名声,陈敬济把这些都暗暗记在心里。正好,赶上金兵在边境滋扰,朝廷传令周司令从济南调兵去山东首府东昌驻扎布防,周司令动身前准备先从济南回家一趟,陈敬济打听到消息,便赶紧来找春梅商量,想趁着周司令回家的机会,让春梅出面列数张胜的罪状,劝说周司令结果了张胜,两人在书房里一边偷情一边商议,春梅禁不住陈敬济百般怂恿,便一口答应了,但他们俩万没想到,隔墙有耳,正好赶上张胜在巡房,从书房窗外听到了两人偷情的笑声,把他们准备算计自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俗话说“困兽犹斗,狗急跳墙”,更何况是张胜这样从街头打手混上来的人,胆大手黑,那是能豁得出去的,既然你们要算计我,横竖是个死,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先下手为强,张胜赶紧跑到值班房,拿了一柄钢刀,在磨刀石上磨了两磨,转过身直奔书房来要杀陈敬济和春梅,也是命数合当,正好周小公子突然害急病,丫环匆匆忙忙地赶到书房通报,春梅赶紧穿好衣服去查看儿子的病情,春梅前脚跟才离开,张胜后脚跟就赶到了书房,陈敬济见了张胜大吃一惊,张胜也是提刀指着陈敬济怒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为何要串通那淫妇来害我!且吃我一刀!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骂完后,张胜一把揪住陈敬济,一刀穿腹而过,鲜血溅的满地都是,张胜再补上一刀,把陈敬济的头给割了下来,触目惊心的鲜血外是另一层黑色幽默,陈敬济这辈子但凡是算计他人的阴谋诡计没有一件能干成的,而报应却总是来的特别即时,只不过前几次是倾家荡产,流落街头,而这一次是把命给赔进去,作为《金瓶梅》的二号男主角,陈敬济登场时还不到十四岁,而他离场时的年纪又恰好是西门庆登场时的年纪:二十七岁,从某种意义上讲,陈敬济这个角色是对于西门庆的另一种补充,也可以说,西门庆身上的某些东西在陈敬济身上又得到了另一种加深和渲染,当一个人处在欲望赤裸裸地暴露的环境中成长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一方面看到陈敬济极端的自私和无耻:当受到欲望的驱使的时候可以全然无所顾忌,完全抛弃任何底线,所以我们看到他干了很多令人发指的龌龊之事,但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他极端的真挚和单纯:在真情流露的时候也同样是全然无所顾忌,完全不在乎任何准则,所以他也收获了非常让我们感动的一次爱情,人性当中很多极端的东西:所谓“好”的也好,所谓“坏”的也罢,都揉捏混杂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所以陈敬济这个角色充满了强烈的寓言色彩。阿城评价张爱玲时说:“信了人性恶,回头一步一步是光明”蒋勋在《孤独六讲》中说:“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原因,因为他不懂得悲悯”。和张爱玲一样,所有最伟大的文学家,莎士比亚,歌德,但丁,等等,都是从人性恶这个起点开始的,但是最后回到的终点都是悲悯,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像莎士比亚那样,如此深刻有力地洞悉人性当中最黑暗的那一面,但是莎翁在他最黑暗的悲剧《麦克白》的最后说:“Your cause of sorrow MUST not be measured by its worth,for then it will haveno end”(不要用苦痛本身来衡量苦痛的根源,因为苦痛永远不会结束。)我认为这是对于人性恶的认识最为深刻的一句话:在认识人性的时候要明白人性黑暗的那一面是永远存在的,所以我们每一个人的人性其实都像陈敬济一样,是非常复杂的存在,但是,莎翁在经历了漫长的人性炼狱之后告诉我们最关键的一点:人性黑暗和人性黑暗的根源是两回事,只有当你悟出了这一点,才能跳出那个永恒的死结,真正重新认识人性,就像阿城说的,看到一步步的光明,这种光明也就是陈敬济这则寓言最大的价值。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三十九回丨春梅爱姐之死张胜杀死了陈敬济,又直奔后厅而来,准备再杀了春梅,正好另一位警卫员李安赶到,一番交手制服了张胜,春梅听说陈敬济被杀了,跑到书房,见着陈敬济的尸首禁不住放声大哭,葛小姐闻讯赶来,也是哭得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才被春梅救醒,几天后周司令回到了临清,惊闻噩耗也是勃然大怒,当即喝令军汉,就在前厅一百乱棍将张胜当场打死,然后又立刻派人捉拿了刘二,也是一百棍子,当厅杖毙,被张胜暗中包养的雪娥听说张胜和刘二都被打死,担心自己也会被春梅抓去泄愤,万分恐惧,就在房中上吊自缢而死。陈敬济下葬后的第三天,春梅和葛小姐带着祭品来为陈敬济烧纸暖墓,在墓前她们看到了一位年轻的小妇人,穿着孝服,哭得不省人事,旁边一对中年夫妇直搀扶着她,他们看到了春梅,连忙上来行礼,原来正是王六儿和韩道国,那位小妇人就是爱姐,爱姐听说了陈敬济的死讯,也是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在墓前为陈敬济烧纸,过了好一会儿,爱姐苏醒过来,对着春梅和葛小姐恭敬地磕了四个头,并为她们讲述了自己和陈敬济的爱情故事,空口无凭,讲完后她拿出了陈敬济留给她的定情信物:那方写了情诗的手帕,葛小姐也想起来了,爱姐给陈敬济的定情信物,那个装着头发的香囊,陈敬济一直带在身上。爱姐表示,虽然没有明媒正娶,虽然没有任何实在的名份,但自己已经是陈敬济的妻子,自己愿意留下来为陈敬济守孝,葛小姐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憋着说不出话来,春梅连忙上来打圆场,劝爱姐不要冲动,不要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不值,但爱姐非常坚定,表示终生愿为陈敬济守节,誓不再许配他人,王六儿和韩道国见女儿如此决绝,苦劝不住,也是大哭一场,和爱姐挥泪告别。祭拜之后,爱姐跟随春梅和葛小姐回家为陈敬济守节,王六儿和韩道国回到谢家酒楼,何老板表示自己正要回湖州,愿意带他们夫妇一同回去,照顾他们生活,韩道国和王六儿想想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便收拾好了行李跟随何老板一起回湖州去了,爱姐和葛小姐两个年轻寡妇,日子处久了倒也相处得非常和睦,两人以姐妹相称,日渐亲热,而春梅在失去了陈敬济之后,也更加“无人为伍”,周司令又忙于战事,常年在外,春梅便勾搭上了老管家周忠的小儿子,年仅十九岁的周义,小义子眉清目秀,又会点文艺,算是有点陈敬济的影子,春梅朝朝暮暮便和这小情人厮混。《金瓶梅》在前面九十九回的篇幅通过各个细节为我们展示的社会矛盾在积重难返之后,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通过表象体现出来就是时局开始斗转直下:金兵灭掉了辽国,兵锋所向,直逼大宋帝国的心脏东京,朝廷星夜调集各地部队火速进兵增援,周司令率领山东大军保驾勤王,在高阳关和金兵血战,宋兵大败,周司令也战死于阵前,周司令死后,春梅患上了骨痨病:精神开始日趋涣散,食欲也不振,身体日渐消瘦,但情欲却愈加旺盛,岂料一天正和周义在床上交欢,口鼻中直冒凉气,身子一歪就死在了周义身上,周家二爷周宣派人抓住了周义,为了避免家丑外扬,便将周义直接在前厅乱棍打死。靖康二年十一月,金兵狂飙猛进,像潮水一样得涌入了东京城,王朝终结,世界倾覆,巨大的动乱随之而来:“兵戈遍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民间夫逃妻散,父子不相顾”,《金瓶梅》在前面九十九回当中琳琅满目的繁华和奢靡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创痍和萧瑟,世界已经毁灭了,大家都开始纷纷各自逃命,葛小姐被葛家接回了娘家避难,周家也关了家门离去,只留下爱姐一人,爱姐无依无靠,只好收拾了行李,抱着自己的月琴,一路唱着小曲去湖州寻找父母,千辛万苦,赶到了徐州地面,天色已晚,她投宿在了一位老婆婆家中,过了一会儿,有一位河工来老婆婆家吃饭,真是机缘巧合,正是韩二叔,他自从卖了韩道国的房产后一直在徐州当河工谋生,居然在这里又遇到了爱姐,叔侄二人久别重逢,抱头痛哭,韩二带着爱姐来到了湖州,找到了韩道国和王六儿,没想到这个时候何老板也已经死了,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女儿,又过了一年,韩道国也病死了,韩二便和王六儿结为了夫妻,收养了小何姑娘,三个本来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这样聚到了一起,成为了真正的亲人,种田养稻,开始了新的生活。猿人到智人的演化过程长达数百万年之久,其间出现了成百上千的不同的族群,在这个漫长的演化过程中,有一支族群在进化的过程中进化出了同情心,他们更加倾向于帮助自己的同类,因而在残酷的生存竞争当中拥有了最大的竞争优势,在经历了数不清的灾难和巨变的考验之后,其他的族群都慢慢被淘汰了,只有这支拥有同情心的族群最后挺了过来,并发展壮大,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人类,我们都是人类的后代。同情心的获得是生物进化的奇迹,因为这和基因的自私性形成了天然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大自然在创造同情心的时候进行了一个非常精妙的制度性设计:神经调控,在我们的大脑内有一个部位叫做岛叶,这个部位是负责所有成瘾性行为的,比如酒精,大麻,赌博,等等,当岛叶接收到瘾性刺激的时候,就会有神经信号传递,让大脑分泌出多巴胺,一种通过放松神经让我们感到快乐和愉悦的物质,而同情心的获得,就是把“帮助别人”这个机制写入了岛叶,当我们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大脑会分泌出大量的多巴胺,让我们产生非常愉悦的感觉,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们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从基因的自私性来说明明是自己吃亏,但我们依然会感觉愉快,这是大脑在对我们进行精神层面的补偿和奖励,所以今天当你看到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反应一定会是上前帮助,如果你有这样的反应,不要觉得是自己傻,恭喜你,这是你身上一个先祖留下的“成瘾性印记”在发挥作用。尽管同情心的获得是一个非常精妙的神经调控设计,但是在和基因的自私性的对抗上,依然还是显得微不足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第二反应就是进行权衡利弊,然后放弃帮助的念头,但就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就已经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了,因为微和无是本质的区别,只要有微,就能积少成多,创造奇迹,我们的祖先在和自然漫长的搏斗中留给了我们两件武器:一口宝剑,想象力,一面盾牌,同情心,剑分双刃,所以我们通过想象力让我们的文明一次又一次的飞跃,但文明不断飞跃的同时也不断的把基因的自私性推到一个又一个的高峰,让欲望不断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然后,文明崩溃,世界毁灭,但是盾牌永远独当一面,尽管同情心微不足道,但这是我们的底线,是我们的精神原点,所以世界一次一次的毁灭,而我们每一次都重新挺了过来,在旧世界毁灭之后又能重建新的世界,因为我们的大脑深处一直藏着这面坚实的盾牌。二捣鬼韩二叔是一个标准的三好先生: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好色贪杯,他是一个典型的金瓶梅式的人物,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却把旧世界毁灭,新世界重建这个非常关键的起点放到了韩二叔身上,《金瓶梅》是一部通篇黑暗的小说,巨大的绝望情绪笼罩着全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却在巨大的绝望中为我们隐藏了巨大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就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只有当我们经历了彻头彻尾的黑暗之后我们才能够真正领悟到我们精神的原点,看到我们的先祖留给我们的这面盾牌,韩二叔只是一个普通人,但他干了一件太不普通的事:重建新世界,而这种对于人类精神原点的信心就是《金瓶梅》的作者留给我们的希望: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韩二叔,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先祖的印记。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四十回丨春梅之死(2)春梅的骨痨病是一种典型的神经系统失调性疾病,这种疾病不涉及器官病变,也不涉及组织异化,只和神经调节有关,大自然在为我们创造同情心而发展出的神经调控机制中,除了在岛叶中写入“帮助他人成瘾”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环就是控制多巴胺的产生量:多巴胺会在产生之后迅速的消逝,而在多巴胺减少到一定的量之后,神经系统就会开始失调:例如肌肉开始失控,精神注意力开始下降,情绪开始急躁,所有的这些失调都是一个目的:大脑在委婉得提醒你,你需要去帮助别人了,你需要去和别人沟通了,当你去帮助别人之后,当你去和别人沟通之后,你就会重新获得多巴胺,重新获得愉悦,然后所有的这些失调都会立刻消失。尽管大自然的这个设计非常精妙,但这个机制也就是我们各种神经性疾病的根源,随着文明的不断发展,不断分割的空间造成了人群大面积的心灵隔离和心灵孤独,产生包括抑郁症在内的诸多精神疾病,基本都是基于这个原点:多巴胺分泌严重受阻,事实上,在做心理理疗的时候,有一个非常简单但却是很有效的小办法,理疗师会和病人尽可能多的聊天,然后找一个机会对病人说:“你能帮我去倒一杯热水吗?”当病人倒回一杯热水之后,理疗师会不断的鼓励夸奖病人:“你看,你本来是多么热心的一个人,愿意帮助别人”这种行为导向就是在帮病人重新获得多巴胺,而人类社会当中最普遍使用的镇定剂:香烟,酒精,咖啡,都是作为“同情心”的替代品在帮助神经系统重新获得多巴胺,而我们大量使用的各种药物,包括已经成为毒品的可卡因,海洛因等,当初都是作为神经理疗的药物在作为“同情心”的替代品在使用,我们人类社会最普遍的道德价值,最普遍的宗教理念,也全部都是基于“同情心”这个我们人类的精神原点,所以今天,当你看到一个在酒吧独自借酒浇愁的公司职员,在赌场看到一个双眼通红的小公务员,在剧间休息时的后台看到一个吞云吐雾的话剧演员,在教堂看到一位潜心祷告的信徒,他们其实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在那一瞬间,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原点:同情心,不管是直接使用还是在使用替代品,总之,他们都需要通过这个原点重新获得多巴胺,获得多巴胺之后才能在神经失调之后重新获得心灵平静。春梅是一位非常强悍的女孩儿,但再强的人也强不过命,事实上,在春梅重游旧日花园那一段,我们就已经看出来了,春梅的内心已经开始出现波动了,她开始有意识无意识的在向月娘重新靠近,或者说,她在有意识无意识的向着曾经的那段生活靠近,春梅在嫁入周家之后生活不可谓不华贵,周司令做到一方兵马统帅,也算是封疆大吏,春梅作为地方一镇夫人,养尊处优,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翠,出入都是前呼后拥,比起她做丫环的时候可谓天壤之别,可是心境已然两样,再也感受不到从前的快乐了,春梅是一个骄傲到近乎傲慢的人,她自视太高,真正让她服气,真正让她折服的其实就只有金莲,所以那段青春的岁月对于春梅来说是很充实的,也正因如此,春梅在离开西门家之后一直处在一种“无人为伍”的状态,她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能让她欣赏,能让她坐下来倾心交谈的人,陈敬济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点,但是在陈敬济死后,这一点唯一的快乐也逝去了,她宁愿自己收起羽毛然后一步一步的枯萎,也不愿意放下架子,像瓶儿和玉楼那样平易近人地和下人聊聊家常,像陈敬济那样和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如果她愿意这么做,一切本来都可以不同,但是所有的这些都不可能再假设了,都是性情使然。湖州的不少富家子弟眼见爱姐容貌标志,又聪明伶俐,都纷纷上门来提亲,但爱姐一一拒绝,她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出家为尼,终身守节,最后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无疾而终。韩爱姐是《金瓶梅》所有女性角色当中最后一个出场的,尽管她出场的篇幅只有短短的三回,但可以说是平地异峰,惊鸿一瞥,她这个形象放在《金瓶梅》所描写的时代里面显得有点超前,当然了,这主要是个人际遇的原因,超前的气质来源于超前的个人际遇,事实上,春梅和爱姐这两个略显超前的女孩儿合在一起就已经有了薇薇的影子,薇薇代表的是一种全新的女性形象:经济平等,智力平等,阅历平等,社交平台平等,所以能够真正的把自己和男性放到同样平等的高度上,所以可以完全听从自己的心声来对自己对男人做决定,既不会过度激进,把女权变成另一种男权,也不会过度谄媚,完全丢失掉自己的底线,因为薇薇有这个底气,不管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从这一点来说,爱姐比春梅更纯粹一点,所以爱姐在选择要为爱情守节的时候她不会像春梅那样依然要担心“值不值”的问题,她并不在乎这点,因为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在男人那里失去什么一样。爱姐最后的选择充满了传承的意义:她亲身经历了旧世界的毁灭以及新世界的重建,然后她选择了终身悼念那个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旧世界,所以在新旧两个世界里她都是一个不太被理解的疯子,但是在毁灭和重建当中最本源的东西被传承了下来,本源无所谓落伍或者超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爱姐就是那个本源,所以我给了爱姐一个《金瓶梅》所有人物形象当中最高的评价:她是旧世界的灵魂,又是新世界的先知。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第一百四十一回丨月娘的善终,金瓶梅的轮回开始的开始,最后的最后,从终点开始,从起点结束,《金瓶梅》的最后一个故事,毫无疑问,是留给月娘的:金兵攻陷东京之后,马不停蹄,直扑山东,准备攻打山东首府东昌,月娘见家家户户都纷纷逃散,便锁了家门,跟着吴二舅(那时吴大舅已经死了),带上玳安,小玉,以及十五岁的孝哥启程去济南,原来,济南的云理守是当年西门庆的结义兄弟之一,孝哥出生的时候,云理守贪图西门庆的家财,就让自己的女儿和孝哥订了娃娃亲,月娘一方面是去济南躲避兵祸,一方面就是让孝哥和云小姐完婚。月娘一行人刚走出县郊外,突然一位手持禅杖的和尚走了过来,对着月娘高声叫道:“这位吴姓娘子到哪里去?还我徒弟来!”原来这位和尚正是十五年前,在泰山救了月娘一命的普静禅师,普静禅师当时曾要月娘许诺,十五年后收孝哥作徒弟,月娘当时一来碍于救命之恩,不好拒绝,二来也是随口敷衍,没真当回事,可没想到,十五年后居然真的又遇见了普静禅师,而且他居然还记得十五年前的约定,月娘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吴二舅也赶紧帮妹妹解围:“师父啊,您是出家人,为何还这么不体恤人情?我妹妹就这么一个孩子,日后还要指望他继承家业,传递香火,怎么能跟你去出家呢?”普静禅师见吴家兄妹没有兑现的意思,也不坚持,只是天色已晚,便邀请他们去旁边的永福寺安歇一夜。一行人赶了一天路,都累了,吃过斋饭便都休息了,第二天一大早继续赶路来到了济南,云理守也是非常热情,盛情款待接风,接风酒席之后,云理守来找月娘商量孝哥的婚事,可说着说着,云理守便拿话来挑逗月娘,要月娘干脆和自己也成亲,来个喜上加喜,月娘听了大吃一惊,严辞拒绝,便要找吴二舅来帮忙,可云理守满不在乎,一挥手,叫下人捧上来两颗人头:居然就是吴二舅和玳安,月娘见二哥已被杀害,哭倒在地,心里明白要是不答应这白眼狼,恐怕连孝哥的命也保不住,只好答应了和云理守的婚事,孝哥和云小姐完婚当晚,云理守便急匆匆地要拉着月娘上床,月娘还是推拒不肯,云理守当即翻脸,拿起刀,一刀就砍死了孝哥。月娘见儿子惨死,大叫一声,一下子醒了过来,全身都是冷汗,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第二天一早,月娘来到禅堂,准备烧一柱香求保平安,这时只听普静禅师一声高喝:“那吴姓娘子,你还未醒悟吗!”这一声断喝真是醍醐灌顶啊,月娘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普静禅师早已把他们一行人在济南会遇到的惨剧都通过梦境提前告诉了她,普静禅师带着月娘走到孝哥的房间,孝哥这时还熟睡未醒,普静禅师拿起禅杖在孝哥的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孝哥一下子翻过身来,居然是西门庆,脖子上架着枷木,腰上拴着铁索,普静禅师又轻轻点了一下,又变回了孝哥,原来孝哥正是西门庆转身投胎而生的,普静禅师告诉月娘:“你丈夫生前冤孽太重,今日我收他为徒,度他早日脱离苦海”月娘顷刻之间经历巨变,也是不禁放声大哭。过了良久,孝哥醒了,月娘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乖孩子,你就跟着师父出家去吧”然后就在佛像前替孝哥剃度,普静禅师为孝哥,也就是西门庆,取法名为明悟,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或许我们只有在经历了沧海桑田,经历了满身冤孽之后才能真正的明悟,月娘是《金瓶梅》七个主要角色(庆济楼月金瓶梅)当中唯一一个陪我们从第一回走到第一百回,贯穿始终的人,从一个千金小姐到豪商夫人,在漫长的道德摇摆和欲望挣扎当中她从一个正襟危坐的诗礼小姐变成了一个冷漠无情的虚伪妇人,可是最终她所苦心孤诣的一切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赖以为生的儿子到头来居然是命运给她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但是就像维纳斯要通过砍去双臂才能得以升华一样,西门庆通过死亡最终“明悟”,月娘也通过残缺的方式最终顿悟。不久之后,大金帝国立张邦昌在东京做了傀儡皇帝,康王赵构也在南京称帝建立南宋帝国,大的动乱终于过去了,天下分为南北,重新恢复平静和秩序,月娘收玳安做了义子,为他改名为西门安,人称“西门小员外”,开始了新的循环,而大彻大悟之后的月娘也终于是心如止水,心平气和,一直活到七十岁善终,这是月娘最后的结局,同时也是《金瓶梅》的最后一句话,不过这还并不是《金瓶梅》真正的结局,《金瓶梅》的作者把那个真正的结局放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且听下回分解!解毒金瓶梅最终回丨每一张照片都是一种悼念小玉在当天晚上睡不着,来方丈室外,从门缝里往里看,只见普静禅师还在念经,四下人烟寂静,万籁无声,佛像前的长明灯半明半暗,原来普静禅师见天下慌乱,人民受劫,所以发大慈悲心,幻化世人,普渡众生。一个大汉走了进来,全身铠甲,胸前插着一支箭,说到:“我是周秀,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沈镜家托生为沈守善去了”又一个人走了进来,衣装干净而华贵,说到:“我是西门庆,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沈通家托生为沈越去了”又一个人走了进来,全身血污,提着头,说到:“我是陈敬济,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王家托生去了”接下来,是金莲,武大,花子虚,瓶儿,蕙莲,春梅等人,都一一从佛像前走过,经过普静禅师超度,重新投胎转世为人去了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因为和春梅偷情而被乱棍打死的周义:“我叫周义,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高家托生为高留住儿去了”高留住儿,稿留住儿,稿子就留在这里了,《金瓶梅》的作者,也就是普静禅师,在普渡众生之后轻轻地挥一挥手,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的作者,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先生的名字,不为别的,只为向先生表达最深的敬意,很遗憾,直到今天我们依然不知道先生到底是谁,而且这个答案很有可能永远也无法知晓了,不过这可能恰恰也就是先生的本意吧,我们知道他是普静禅师,是佛,也就是悟道者,对于佛来说,名字和身份都已不再重要,或许他早已知道,他的这部书将永远被唾弃,被误解,被贬低,但是他已经把对我们最深切的关怀以及慈悲都留在了书中,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当他们最终真正读懂了《金瓶梅》的时候,会被这份至诚的关怀和慈悲所感动,所以这些动人的故事最终流传了下来,在这些故事里面,有你,有我,有我们,我们在这些故事里重新认识了我们自己后,会变得更加从容,更加宽和,然后好好地生活。李昱宏在《冷静的暗房》中说:每一张照片都是一种悼念。这是女人们在政和六年元宵节的一张合影,左起:孟玉楼,潘金莲,庞春梅,吴月娘,李瓶儿每一个被留下的瞬间都会在多年以后慢慢变得温润,时间把杂碎的生活炖成了一锅佛跳墙,就像许巍的歌声:“经历了人间百态世间的冷暖,这笑容温暖纯真”----解毒金瓶梅连载到此结束,感谢大家长期以来的喜爱。金瓶梅札记一:被告知的未来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几部作品,比如《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都会反复上演这样一个惊人相似的桥段,一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毫无征兆的飘然而来,掐指一算,然后就算出了主人公未来的命运,然后在主人公还想得到更多的信息时,高人又讳莫如深地说点大家都听不懂的哑谜,然后又再次毫无征兆的飘然而去,来去飘忽,如同烟云,这种桥段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发现从我上学开始,几乎所有的解释都是说这是古人写书,喜欢用神鬼之术来故弄玄虚,属于封建迷信思想,不用去管,真的是这样吗?以前我也一直觉得是,但是后来我慢慢的开始发现这个解释其实就是把古人当傻逼,这里面的内涵实在太深了。这种桥段放到现在就相当于,有一个人可以百分之百准确地预知未来,比如告诉你你未来会做什么样的工作,你未来会有什么样的朋友,你未来的妻子是谁,你未来会去那些地方,那么你会让他帮你算一算未来吗?注意,百分之百准确哦,我想可能不会有人会拒绝这个机会,起码我不会,那么我可以再说绝一点,除了疯子,没有人会拒绝这个诱惑,那么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往深处再想一下,如果有一种终极诱惑是可以控制除了疯子之外的所有人,那么这种诱惑背后隐藏的东西会不会让我们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为了分析这个问题,我们先暂时跳出《金瓶梅》,来看一下《红楼梦》,《红楼梦》中最关键也是最容易被片面解读的一个片段,是全书的第五回,一个叫警幻仙姑的世外高人带着贾宝玉去了一个叫太虚幻境的地方,在那个地方记录了《红楼梦》中所有主要角色一生的命运走向,而且无一例外的全部是悲剧结局,历来的学者都喜欢这个片段,因为他们觉得这个片段可以帮他们了解《红楼梦》的情节发展,以及推测那个因为曹雪芹去世而没有完成的结尾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这个片段如果只这么用那就太可惜了,要了解这个片段的真实内涵一定要结合《金瓶梅》,我们来看啊,如果我们把这条片段里的信息和贾宝玉的身世结合起来,我们会发现什么呢?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希望自己变成贾宝玉,因为这位宝二爷简直是占尽人间所有风华,抢尽人间所有风头,论相貌是全中国最帅的男人,论出身是除了皇家之外最高级别的太子党,论财产是可以挥金如土拿夜明珠当玻璃球砸的,论才华是三教九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感情身边所有的女人都是随便挑一个就能当选中国年度选美小姐的,而且还全部死心塌地的爱他,你们说说看这是不是要气死人,怪不得“意淫”这个词是曹雪芹发明的,但是,但是哦,你们有没有去想过一件事情,贾宝玉为什么就能够成为现在这个贾宝玉,这贾宝玉本来是什么人啊,他本来是无稽崖上面的一块顽石,被空空道人安排投胎转世到贾府里去走了一遭,所以我们换一句话来说,贾宝玉之所以能够变成所有男人艳羡不已的现在这样一个“浊世佳公子”,是因为他和空空道人做了一笔交易,付出了一个巨大的代价。我这一代的80 后的小孩儿小时候都特别喜欢看一部日本动漫叫《机器猫》,小时候我们都渴望自己可以成为漫画里的那个主角,野比康夫,可以拥有一个像机器猫一样的好伙伴,随时随地的可以从自己的百宝袋里拿出各种各样的道具为自己实现梦想,排忧解难,但是那会儿我们都忘记了最重要也是最残忍的一点,那就是,野比康夫,之所以能够拥有一个机器猫也是因为他和贾宝玉,和林黛玉,和大观园里那些所有最后无一例外悲惨收场的可怜女孩儿家一样,付出了那个巨大的代价。这些代价,也就是那个终极诱惑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被告知未来”。我们现在知道很多公司过节啊,庆祝啊,办party 啊要装模作样的说自己在办嘉年华,这个嘉年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它的词根本意是“末日狂欢”,也就是在世界毁灭之前人们会彻底疯狂的放纵求乐,也就是说悲到极致也就是乐,乐到极致也就是悲,所以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下《红楼梦》里在大观园里宝玉和他的姐姐妹妹们那些无忧无虑,极尽奢华的快乐生活,那种快乐其实就是末日狂欢,命运已经无法再改变了,《红楼梦》中所有的故事全部都停留在原点,宝玉从来没有听他父亲的话要去好好去念书,黛玉从来没有听她宝钗姐姐的话要放低姿态不要那么孤芳自赏,因为就算他们那么做了会有用吗,半毛钱用都不会有,他们的命运已经被百分之百的告知了,钉死了,既然如此他们做的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们想透了这一层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多么绝望的故事。所以啊我们看到的大观园只是一个末日来临之前的大party,在这里不需要激动人心的励志演说,也不需要壮志凌云的远大理想,在这里只是party 时间,只有玩乐时间,甚至连party 之前的积极准备,和party之后的落寞痛苦都全部被曹雪芹过滤掉了,进入大观园吧,这里只有玩乐,你们不要以为大观园里全是一帮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就以为那是一个纯情的远离纷繁市井世界的世外桃源,恰恰相反,我要告诉你大观园才是一个最标准的最世俗的以及最放纵的一个末日狂欢的炼狱,园内的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们毫不犹豫的丢弃掉了玩乐之外的一切东西,而这恰恰就是一个标准的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但是我们依然庆幸的是,《红楼梦》和《金瓶梅》都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为我们保留了那最后的一丝希望,那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不会被那个终极诱惑控制的唯一的一个人,那个疯子,这也是这两部绝望到骨髓的杰作最后为我们保留着的那一丝温情吧。金瓶梅札记(二):卡萨诺瓦和西门庆,一个孤独的男人被拿来和西门庆做对别的情圣当中,最重量级的就是这两位:唐璜(DonJuan)和卡萨诺瓦(GiacomoCasanova),不过唐璜更多的只是文学形象本身,当然这要感谢拜伦的生花妙笔,真正具有撼动人心力量的是卡萨诺瓦,这个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情圣和他那部和《金瓶梅》一样毁誉参半的自传《我的一生》提供给了后人无数茶余饭后的香艳谈资。在《我的一生》中,卡萨诺瓦详细记录了自己流光溢彩的前半生,从18 世纪的威尼斯(好比8 世纪之于盛唐的扬州),这个全欧洲最纸醉金迷的奢靡之都开始,这个情场浪子的足迹遍布欧洲大陆,和他有过感情纠葛的女人数以百计,所有的故事结束在1774 年,那一年卡萨诺瓦49 岁,这也是这本自传最大的谜团之一,因为这个时间点离卡萨诺瓦本人去世还有四分之一个世纪那么长,离他开始撰写这本自传也有15年的空白期,他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停下了呢?或许很少有人真的明白在大海上流浪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一个被大海熏陶出来的人的内心是没有极限的,所以不管是亚德里亚海上的万里霞光,还是英吉利海峡上漫漫的云海,都只是这个生于水城威尼斯的浪子一生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对他来说那些让无数人无比惊喜感慨的地方,从来都只是他一段暂时的归途,而并非他的天涯海角,他早已习惯了这份只对他自己存在的默默的感动,没有期待,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甚至连怀旧的感伤也只是转瞬即逝。人生在四十岁落幕,所有没有得到的,都明白其去处,所有留在身边的,都不需要清算,《我的一生》中的那些故事,其实在中途就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其实不管是情圣也好,花花公子也好,流氓也好,还是萎缩的普通人也好,这只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的生活,他只是这样的生活,无所谓故事,无所谓结果,如此而已。很多时候,那些盛大节日和狂欢假期的party 都不是我们的生活,如果在你的一生中真的有这样一个她和你的生活息息相关,那么这个她一定是你甚至都不需要打招呼就可以随意出入她的房门,而她在帮你拍掉衬衣衣领上的碎毛发时也不会流露出丝毫关心神色的人,在卡萨诺瓦漫长的情人名单中,有过这样一个女人,王菲有一首歌叫《当时的月亮》,同样的,这个女人也是那个无法再在任何以后的朝霞和暮色中可以寻找的色彩,在这抹色彩之后,能够推拽卡萨诺瓦继续前进的只有海风,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管是迷人的卢克蕾齐亚,还是活泼的玛格琳,还是那些可以列出很长很长单子的其他女人,或许卡萨诺瓦也不是那么的无动于衷,但那些和他自己真正想要归属的东西相比,依然没有什么差别,都只是亚德里亚海上的海风吧。很多人非要给《我的一生》贴上各种标签,那未免就太过于煞有其事了,卡萨诺瓦从来就不想成为一个情圣,你们觉得他真的像是现在那些不断收集各种女人然后拍下私密照片到处炫耀的公子哥儿吗,这个世界有无数的花花公子,但情圣可遇不可求,卡萨诺瓦,他只是一个无比孤独的男人。男人的孤独,是女人很难去理解的,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加执着,正因为如此女人永远比男人更加诚实,同样的一句话“我不需要你如此与众不同,我只需要你留在我身边,有你就足够了”,如果是男人说的,我们可以当成是性冲动之前的放屁,但是如果是女人说的,我们绝对不需要怀疑她的真诚,但是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于当女人说她不需要你与众不同的时候,她也恰恰忘记了她被你吸引就是因为你与众不同,这种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男人只能用沉默来回答女人,女人可以为了男人放弃她自己的“与众不同”,但男人永远不会,对于男人来说,与众不同可能并不是他所刻意追求的,事实上很少有人会极度偏执到非要把自己塑造的和别人不一样,每个人在做的无非就是“做真实的自己”,这种“真实的自己”和那些表面上诸如打鼻环,做人流之类的所谓叛逆有天壤之别,但是这种不同并不是自己可以完全控制的事情,那只是把你和别人区别开的一种便利,就像我们常听到别人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这也是女人和男人最大的区别,女人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的完全掌握她们自己,所以女人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的“与众不同”,从这个角度讲,女人也必须比男人更诚实,换句话说,男人的孤独其实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这是男人可以把自己和世界拉开距离的最有效的方式和独属于他自己的荣耀,但是女人不行,女人甚至连自己的真实都很难表达,当女人用“笨蛋,蠢猪”来加封自己的男人时,聪明的人都会心安理得的接受,而试图去挖掘其中含义的人只会输的连内裤都不剩。在《我的一生》的最后,卡萨诺瓦从安科纳出发,和他所有之前的旅行一样,只有他一个人,从他耳边掠过的海风,天边渐渐远去的云霞,那是一种怎样的落幕和孤独,从头到尾,他都始终是一个人,即使身边拥有无数的为之倾倒的女人,他始终都只是一个人,从这个角度讲,西门庆和他一样,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人,一个孤独的男人。金瓶梅札记(三):闭上眼的警告没人愿意去听米尔顿作为英国文学史上的殿堂级诗人,他在十七世纪被热烈追捧的程度可以和古希腊时期的荷马,古罗马时代的维吉尔,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但丁等人相提并论,而他的代表作,长篇史诗《失乐园》也是莎士比亚之后英语文学最为流光溢彩的作品之一,和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一样,这个借助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讲述人类如何走向堕落而又最终如何实现自我救赎的长诗从一问世起,就为世人所不断的议论,不管是在文学上,哲学上,还是神学上,一直到今天都是热门的话题,不过在《失乐园》中争议最大的,同时也是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形象,其实既不是亚当,也不是夏娃,而是前半篇的那个主人公:魔王撒旦。那么《失乐园》中的撒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呢?一说起魔鬼啊,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血盆大口,浑身火焰,起码我是这样想,诸位读者还可以尽情发挥想象,或者再是青面獠牙的,或者再是浑身长满倒刺的,或者再是手拿各种凶器的,总之就是一句话,就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毕竟从小到大,我们平时玩儿的游戏啊,看得电影啊,所谓魔鬼不都这操行吗,但是在介绍撒旦之前,先把你们这些固有的成见通通收起来,因为啊这撒旦不但一点也不像个怪物,而且本身就是一个大帅哥,而且严格说来,帅哥这个词都形容的不到位,因为他撒旦本来是天堂里面最尊贵,最漂亮的一个六翼天使(天使中的最高级别),而且啊这长得漂亮,出身高贵也就算了,他能力还特别强,威望特别高,具有领袖的气质和手腕,我们说不管在任何组织,小到一个社团,大到一个天堂,其实都一样,一旦二当家的牛逼到一定程度那肯定对当老大的有想法,这撒旦也一样啊,他看上帝越来越不顺眼,越来越不满意,就有了想要取而代之的想法,最后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双方各自组织力量来了一场火并,撒旦失败了,以堕落天使(fallen angel)的身份被上帝逐出天堂,落入地狱,从此成为魔王撒旦。其实我一直觉得要较真儿的话,撒旦这个罪状吧也不算太恶劣,顶多也就算是上进心过了点吧,现在咱们评判大好青年的一条重要标准不就是要有上进心吗,其实这本身也是撒旦备受争议的一个焦点,后世不少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比如保罗史蒂文斯(Paul Stevens),威廉马歇尔(Willian Marshall)都力挺撒旦,称赞他是“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或者是“挑战权威的反英雄”。但是我在这儿呢也不是要和史蒂文斯他们一样要来帮撒旦来翻供什么的,没必要,也不是我的用意,因为我最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失乐园》丰富的内涵中对于魔鬼这一概念的诠释,那就是堕落的六翼天使,我认为这是《失乐园》中最精妙以及最撼动人心的一个地方之一。魔的英文词根有很多种,比如demon, fiend, juggernaut,但是这些词根有一个共同的意思,那就是“狂热的欲望”,所以魔主要是指心理层面的,在这一点上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是相通的,东方文化中魔这个字其实也是特指“心魔”,同样也是指“缠绕不散,无法消除的欲望”,在歌德的《浮士德》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魔鬼:魔王的使者,梅菲斯特(mephisto),当你想要和魔王做一笔交易,把灵魂出卖给魔王的时候,梅菲斯特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但梅菲斯特并不会马上收走你的灵魂,反而会在最后一刻之前给你一个最后的警告,但是很有意思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意这个警告,其实不管是撒旦,还是梅菲斯特,所有的这些都是在告诉我们一件事情,那就是魔是一件没有办法被避免的事情,欲望是没有办法被抵制的,所以我们每个人本身其实都是魔鬼,正因如此,亚当和夏娃才会被撒旦变成的蛇所诱惑,而被上帝逐出伊甸园,浮士德才会把梅菲斯特的警告抛到脑后,把灵魂卖给魔王,这一切并非他们本人有什么问题,换了任何人都一样,都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在那一刻,内心的魔被唤醒了。这也是《失乐园》和《浮士德》所告诉我们的,为何要“失乐”,你只有先失掉乐土,才能有机会再回到乐土;为何要“出卖灵魂”,你只有先卖掉灵魂,才能有机再去把灵魂赎回来,当我们因为疯狂的欲望而无所畏惧的时候,这并不是应该被指责的事情,每个人都会这样,但是最可怕的事情在于你知不知道去畏惧,你失去的那个是乐土,你卖掉的那个是灵魂,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很残酷,也很悲观,《失乐园》和《浮士德》都给了我们一个非常深刻的警告。我们非常迷茫和尴尬的是,在现实这个魔鬼的诱惑中,道德开始陷入了一种非常难堪的境地,我们到底应该在乎“什么”?哈佛大学医学院教授,目前全世界最卓越的跨文化精神研究学者阿瑟克莱曼(ArthurKleinman)长期研究中国文化中的精神疾病现象,在他最负盛名的作品《道德的力量》(What really matters)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文革中一位非常温和高尚的严医生被最好的朋友出卖陷害,而饱经磨难,在最后当他有机会复仇的时候他却选择了放弃,但他的宽容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因为那位朋友依然以怨报德,继续迫害他,严医生最后的晚景非常凄凉。事实上这个故事在给我们传达这样一个信息,那就是面对真实的生活,道德的代价往往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会非常非常的惨痛高昂,所以很多人面对魔鬼的诱惑会选择现实而不是道德,这是无可厚非的,也不应该被过多的指责,但是正因如此,就像克莱曼的书名一样,道德在这个地方显示出了真正的力量,那就是她为什么是really matter 的东西,为什么呢?克莱曼在全书的最后给我们做出了一个比喻,也是他对于道德的重量的一个总结:“我很早就发现了毕加索的名画《一个医学院学生的头像》(The headof a medical student)的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那就是这幅画的那个学生戴着一个非洲风情的面具,他的一只眼睛是睁开的,他的另一只眼睛是闭上的,作为一个医学专业的学生,他需要学会睁开一只眼睛去看清楚一切病人在和疾病抗争时所承担的痛苦和折磨,而同样的他也需要闭上另一只眼睛去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面对这些痛苦和折磨时自身的那种脆弱,去保护自己的信仰,那就是他能够为病人解除痛苦并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去保护自己的自我利益,比如自己的职业道路和经济上的所得,我想要进一步概括的是,这幅画对于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我们的生活的一个容易引起尖刻挑衅的地方在于,我们的一只眼睛需要时刻紧睁,以保持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危险和人类生存条件的种种不确定性的清醒,但同时我们的另一只眼睛需要时刻紧闭,以保持我们不需要去看到或者感觉到这些负面的地方,这样我们可以乐观和坚强地继续我们的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闭上另一只眼睛,我们反而更能看清和感知事理的价值从而更好的去从事真正有意义的事业,只用一只眼睛,或许能更好的让我们看清楚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将往何处去,因为另外一只闭上的眼睛帮我们阻隔掉了那些我们对于通往未来之路所必经的风暴和深渊的恐惧”。在《金瓶梅》的世界里面,和现实世界一样,书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魔鬼,每一寸土地都是失去的乐土,每一秒钟都有人向梅菲斯特出卖灵魂,我们也在书中看到了那个类似的梅菲斯特的警告,而《金瓶梅》中对于这个警告的诠释和克莱曼教授的这一段总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很可惜的是在那个疯狂的世界里,这个叫做“闭上一只眼睛”的警告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听。金瓶梅札记(四):金瓶梅,大明王朝衰落的切片“公元1587 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纵是气候有点反常,夏季北京缺雨,五六月间时疫流行,旱情延及山东,南直隶却又因降雨过多而患水,入秋之后山西又有地震,但这种小灾小患,以我国幅员之大,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总之,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上面的这段文字非常非常的有名,给人的第一感觉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如果你细细品一下的话,会有一种平淡不惊中透出宏大延伸的感觉,宛如《圣经》的开篇,几乎可以和《百年孤独》的那个空前震撼的开头相媲美,她就是全世界范围内所有关于明朝历史的书籍中最有名的一本,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的开头。黄仁宇拥有传奇的人生经历,早年他是国民党的中级军官,参加过抗日战争,退伍之后前往美国攻读历史,后来就留在了美国做历史学教授,中国的历史学通常都是大而化之的,像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基本可以拿来当小说看,一方面是因为太史公文笔太好了,另一方面嘛,也是因为他经常侃大山侃激动了就扯得漫无边际的,让你看得大呼过瘾的同时又忍不住掐自己一把,“这他妈写得是历史吗?”,比如他最得意的《项羽本纪》那真是写的天花乱坠,哪位导演要是看上了,直接拿去就可以照着拍成贺岁片,编剧费都省了;而西方的历史学却恰恰相反,一板一眼的,相当注重细节和逻辑,像加拿大著名的历史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他写的关于明朝商业和文化的《纵乐的困惑》,虽然也是写得欢快得像电视剧一样,可是那详实丰富的资料,和步步为营深入浅出的分析,让人如同身临其境于四百年前的明朝,而黄仁宇,正是他的这种独特的经历可以让他身兼东西史家两方之长,写出这本无与伦比的《万历十五年》。我们现在去医院做常例检查的时候,医生常常会把我们身体的某一个横切面的影像拿出来分析,通过这个横切面就可以看出我们身体到底哪个地方出了毛病,而《万历十五年》就像是一次这种例行的身体检查,对着大明帝国这个病人,在1587 年这个时间点上切了一刀下去,而切下去的这一片里面一共包含了六个人物:万历皇帝,内阁首辅申时行,张居正,清官海瑞,抗倭名将戚继光,哲学家李贽,黄仁宇通过他们的故事和他们故事背后延伸出来的整个大历史脉络让我们看到了明朝,或者说整个中国,失败的根源。如果我们仔细地把《金瓶梅》中的细节和《万历十五年》做对比,我们会惊奇的发现,《金瓶梅》几乎就是《万历十五年》的一个更加详尽的扩充,两者几乎完美的形成对照,甚至连《金瓶梅》实写的年代(1550年到1600 年之间)也和1587 年这个点完全一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金瓶梅》可以说是一片完美的大明帝国的人体切片,通过书中的人物,和他们背后所延伸出来的脉络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帝国在无比繁荣的表面下内部已经无比腐坏的肌理和神经。正如卜正民(Timothy Brook)在《纵乐的困惑》中指出的一样,欧洲的资本主义终究不可能独立地在明朝以及后继的清朝实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罗马帝国在公元475 年的彻底崩溃对整个欧洲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但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欧洲虽然依旧黑暗蒙昧,但再也没有出现一个类似罗马那样的大一统帝国使得整个欧洲社会呈现出多元的多样性,各个互相扯皮的欧洲封建领主和他们分封的封臣,以及这些封臣与他们的一级一级往下推行的分封关系使得契约关系开始逐步取代国家权力,各个自给自足的封建村庄并不需要统一的帝国组织却反而更加依赖于采邑制度来保证经济的繁荣,这种自发的采邑保证了村庄自身生产的稳步效率,而分封的最底层,即新兴的封建农奴又和罗马帝国时期的奴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和上一级的分封者的契约关系使得他们的权利得到保证(他们拥有自己土地的地权),他们也拥有宗教的假期和收获期的节日,而作为回报,他们必须耕作分封者的自留地,以及定期服兵役(每年大约40 天),在战争期间作为分封者的雇佣兵,这一套系统保证了欧洲农奴有两点基本权力:土地的地权和拥有武器,这两点基本权力看似微不足道,实际上最终使得他们成为现代公民的雏形,而与此同时,罗马帝国的毁灭使得教会的势力开始愈发强大,教皇的权威开始与日俱增,所以整个欧洲新兴的多样性社会由以下几点组成:代替皇命的独立教会,代替统一帝国组织的各级封建主,取代罗马奴隶种植园的各级农奴自耕村庄,由采邑制度开始诞生的独特有效的商人阶层。这种多元社会结构的爆发力和连锁反应很快就开始显现:独立的自耕村庄使得技术革新开始在欧洲兴起,因为新技术可以节省劳动力并提高效率,欧洲各国普遍匮乏的自然资源使得采邑成为必不可缺的环节,大家都需要通过贸易来各取所需,而在各个城市之间自由流通的商人阶层又在大量采邑的同时把各种新技术不断流通推广,同时大量采邑的一个附加结果是欧洲的城市开始成为地方贸易和地方行政的中心,加之罗马帝国灭亡之后欧洲普遍缺乏一个强力的政治中心,各个城市的自治权和政治力量日益增加,并开始像皇家索取相应的皇家特许权允许商人和工匠组成自己的行会和同盟会以保证自身的利益,这包括统一的产品标准,价格,工作时间等等,商业城市开始逐步成为新的社会力量,市民也不再被封建法律束缚,而城市之间也开始互相联合起来组成联盟这种政治和经济的强力统一体,比如1350 年,德意志的不来梅,吕贝克等90座城市组成汉莎联盟垄断了波罗的海的贸易,并迫使外国承认了他们的商业特权。而在罗马帝国毁灭之后,教会开始做大,欧洲各个君主国和教会的关系从最开始的亲密合作到发生冲突撕破脸皮再到最终发生火并的结果则是,欧洲各个君主国的君权虽然最终获胜,但君主和教会双方应此都被严重削弱了,这是因为在和教会的对抗中,欧洲的君主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了和新兴的各个城市联盟(也就是他们背后的商人阶层)的合作,这些联盟城市的市民为君主提供财源和管理,他们成为国王的监工,管家甚至皇家货币厂的发行商,从国王的私人事务到整个王国的管理工作,他们渗透到了王国的每一级事务当中,也就是说作为现代社会雏形的代议议会,官僚机构,法院,税收制度等都是从这里打下基础的,而作为回报,君主给予城市联盟的市民高额的保护,免除了大量的苛捐杂税,并精简了各级关卡对货物的关税,这些障碍的清楚使得商人阶层的地位更加一飞冲天,而各个君主国的政体也应此开始悄悄的发生巨变。在取得王国的实际操纵权之后,欧洲的资产阶级对于资金和资源的调度已经完全成型,整个15 世纪作为大航海时代实质上也是他们开始将自己的商业帝国扩张到全世界的时代,这种扩张的信仰基础首先就是基督教的教义内涵,基督教的普世价值和对于异教徒的改造热情几乎是狂热到了让人抓狂的地步,从好了一面说,那是要积极拯救全世界堕落的灵魂,但从坏了讲,也是有点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坚定的精神力量支撑着那些开辟航路的伟大航海英雄能够矢志不渝的开天辟地,其次是思维层面的解放,教会势力的节节败退以及各级自治城市的不断发展,使得市民意识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观,这也就是“文艺复兴”能够发生的社会学基础,而这种强势的个人主义和现世主义也特别推崇创造力和果敢力,思维的活跃带来了行动力上的大胆,行动力的大胆又反过来更加刺激了思维的活跃,这两者都是相辅相成的,对于俗世成功的毫不避讳,也就是对于财富赤裸裸的渴求也并不被认为是丢脸反而是值得称赞的个人英雄行为,所有这些都形成了欧洲商人阶层开辟整个世界的思维动力,当欧洲的商人阶层开始控制上到国王的内务下到私人的财务,从一个小小的自治市到贯穿整个世界的海洋的时候,那么资产阶级革命可以在欧洲成功也就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而这一切在同期的中国都不可能发生,从汉武帝奉行“独尊儒术”的政策之后,儒学便开始作为帝国的精神支柱被不断改造,特别是直到朱熹重组儒学之后,这一套具有“非凡理解力和说服力”的新儒学系统的正统地位被推到顶峰,其绝对权威性被最终确立,不容置疑,并被全方位的奉行为官僚系统的正统理论基石,这其中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对于中华文明的延续性和持续性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但这种绝对稳定的代价也是同样明显的,那就是对于独创性和创新性的严重排斥,再加上欧亚大陆东端的暖湿气侯和丰富资源使得中国历来就是一个富足而封闭的国家,这种物质上的繁荣再加上和精神上的高度统一使得整个国家非常的稳定但同时也持续僵化和循规守旧并且缺乏自内而外的热情,而中国的贵族阶层始终都是官僚体系在整个国家地方实行统治的具体实施者,他们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于土地的控制,他们拥有不受监督以及不受约束的对土地利率和租金的制定权,这使得雇农自身的权利非常脆弱,及其容易因此失去土地而彻底沦为贵族的私产,所以一个必然导致的结果就是贵族阶层对于土地大量的兼并,而政府对此无能为力,时常推行的所谓“改革”也只能零星的局部的小范围的重新分配土地,而不能够从根本上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因为这会触及到贵族阶层的根本利益,因此始终是治标不治本,所以事实上中国社会一直都是由官僚和贵族共同控制的,整个国家的基本商品生产和分配的实际操控者和代言人都是政府机构,经济的自由发展和商人可以自由不受约束这两个条件在中国始终没有出现过,中国商人始终不可能取得同期欧洲同行那样令人羡慕的政治地位和政治特权,所以我们看到西门庆所代表的中国的资产阶级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混合着传统士大夫和地主阶级的混合体,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去向统治阶级索要任何权利和提出哪怕任何一点对于私有财产的保护,他们手上那些海量的利润最终也没有变成更大的资本去把这个帝国推向更高的高度,反而是开始不断聚敛到统治阶级手里变成固定的“死钱”,所以中国的资产阶级即使有钱也只能发泄到市井的娱乐当中去,我们看到最终明朝灭亡了,但是这一整套封闭但是非常稳定的体系完好无损的保留到了清朝,换了一个马甲但依然死板地运行着,直到1840 年,英国人用暴力才把中国开始重新拖回欧洲的那条资本主义之路,这套系统最终还是只能通过外力才能被打破。社会结构和经济现实的脱节,这也就是《金瓶梅》为我们揭示的明帝国这个病人的病根所在。金瓶梅札记(五):傲慢与偏见,门当与户对简奥斯汀阿姨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个奇特的存在,她一不写帝王将相,二不写才子佳人,终其波澜不惊的短暂一生,她所描写的只是平淡琐碎的英国乡村生活,没有宏大的史诗结构,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更没有长篇累牍的说教,如此的简单,但要论起她的殿堂级地位,只在莎翁之右,其他人,不管是不顶她吃不下饭的伍尔芙阿姨,还是不黑她睡不着觉的勃朗特阿姨,全都得靠边站,这是什么原因呢?在所有描写婚姻的小说中,几乎找不出另一部可以像《傲慢与偏见》这么的特别,全书格调轻快幽默,处处充满诙谐自嘲的英式调侃,但是在这些轻松的表象下却是奥斯汀阿姨一贯的清醒:“有钱的单身汉总是需要找个太太”,这是《傲慢与偏见》全书的开篇,简单粗暴但也同样一语中的,注意哦,这句话中的两个关键词:一是“有钱”,二是“需要”。婚姻和爱情最大的区别在于:爱情不管怎么折腾永远都是对的,婚姻不管怎么选择永远都是错的。永远正确所以爱情是可以肆意折腾的,永远错误所以婚姻是必须慎重选择的,那么既然如此,如何可以把婚姻的错误指数降到最低呢?奥斯汀阿姨给出的答案是:“有钱”和“需要”,说的明白点,就是经济基础和出身门第,这和中国传统的婚姻观念“门当户对”是完全一致的,这一点放之四海皆准,全人类都是同样的解决方案,所以灰姑娘的童话在现实中永远都是一个灰暗的结局,《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和达西最后能走到一起,最关键的那个因素就是伊丽莎白自己对德鲍尔夫人那个振振有词的回话:“他(达西)是一个绅士,而我是绅士的女儿!”,身份的平等,这是她对他们未来婚姻的底气;而即便是最反感奥斯汀的勃朗特,在她的《简爱》中简爱和罗彻斯特能够结合,也不能免俗的先需要一把大火把罗彻斯特烧成一穷二白,再需要简爱人品爆发连中五百万的彩票,两人地位对等了,方能相濡以沫。所以什么叫做“傲慢”与“偏见”啊?就是指的地位的不对等,不对等的地位永远不可能有对等的态度,没有对等的态度那就必然会导致为人举止上的“傲慢”和先天印象上的“偏见”,这本身就是无法被苛责的事实,也是人类的天性,所以男女的相互吸引,尤其是从婚姻层面上的相互吸引,这从某种意义上讲,也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类似的“傲慢”与“偏见”。男人会被什么样的女人吸引呢?毫无疑问,首先就是漂亮,《傲慢与偏见》中最坚挺的两个钻石王老五,彬莱先生和达西先生,分别看上了本内特家的大千金简和二千金伊丽莎白,当然本内特家这两姐妹都是大家闺秀各有千秋,但是一个显著的事实是,简是全书头号美女,伊丽莎白是全书二号美女,美貌本身就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但同时也就是一种“傲慢”,就像伊丽莎白不能理解她的闺蜜夏洛蒂嫁给在她看来无比猥琐的柯林斯先生,一向贤淑的夏洛蒂罕见的对着伊丽莎白抱怨,她是个很有教养也很懂事的女孩儿,可是要命的是她长得不好看,又没有大笔的嫁妆,所以一直没有人追求,要是再这么拖下去只能当一辈子老处女,所以她的选择虽然很委屈但也同样饱含对于现实的无奈,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本可以去纯粹以爱情来选择婚姻,大部分的人只能像夏洛蒂那样最终妥协于生活。其次,猎人的基因深入男人的骨髓,这是从远古时代就融入血液的祖先记忆,所以男人是讲究效率的动物,喜欢的就是可以用钱直接搞定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伊丽莎白虽然追求者不断但也同样很不受待见的原因,她太聪明了,或者说她太自我了,脾气又臭,再加上她还是“绅士的女儿”,这种气场的女人除非遇到真命天子,就好象达西先生这样的,我们说的难听点就是“王八见绿豆,看对眼儿了”,否则一般人还真罩不住;而像丽迪亚这样的女孩儿,漂亮但天真到智商接近为零,随便被男人扯几句鬼话就能被忽悠的神昏颠倒,俗称的胸大无脑,但也正是因为“无脑”,所谓“弱智儿童欢乐多”嘛,这种女孩儿往往又是最快乐的,快乐的女人不管嫁给谁她的婚姻都不会太糟糕,从这个角度看,“无脑”反而又是最大的“有脑”。当然,在上述条件同等或者可以妥协到容忍范围之内,男人最喜欢的还是大方得体进退有序的女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傲慢与偏见》的女孩儿里面简的人气总是最高的原因,论起聪明的程度,简并不输给伊丽莎白,但她却懂得收放自如中的那个度,伊丽莎白那张嘴狠起来的时候真是能把人活活气死,但简却从来不说那样的刻薄话,她明白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中的种种羁绊和种种无奈,并且真心的愿意设身处地的去为别人着想,单凭这一点她就可以秒杀伊丽莎白,更何况她还是个仙子级的大美女,能嫁个如意郎君自然不足为奇了。所以《金瓶梅》中的那些女人们,事实上,不管是金莲的挣扎还是玉楼的城府,不管是瓶儿的淡定还是月娘的无奈,她们的婚姻轨迹在她们出身,在她们成长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就像世间来来往往的人们总是一代一代不断上演着不断重复的“傲慢与偏见”的故事,这是奥斯汀阿姨为什么拥有“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的江湖地位的原因,她在看穿我们之后给我们抛出了一个永恒的坏笑。金瓶梅札记(六):卖淫是一个单纯的道德堕落问题吗?萧伯纳是横跨维多利亚时代和东方快车时代,英国社会少有的几个能游刃有余地游走于所有圈子的里程碑式人物,这其中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同时获得过诺贝尔和奥斯卡这两个领域风格大相径庭却又都具有最广泛影响力奖项的人,他的作品除了一贯高水准的英式幽默之外,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女性题材,他的很多耳熟能详的作品《卖花女》,《啼笑因缘》等等都是描写同期英国社会各层各色女性的现实生活和现实地位的,不过这其中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华伦夫人的职业》。《华伦夫人的职业》说的故事非常简单,讲得是一个母亲和她的女儿,两代人激烈的价值观冲突,女儿,也就是剧中的主人公薇薇,聪明漂亮,虽是单亲家庭但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有教养有谈吐同时也又骄傲又尖刻,总之是一个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女孩儿家;而薇薇的母亲华伦夫人,却一直非常神秘,和女儿相处时间很少,聚少离多,常年来回奔波于欧洲大陆的各大城市之间忙于打理自己的生意,薇薇最终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她用来支撑她所有上流社会开销的所谓生意的真相,那就是她的母亲华伦夫人,其实是一个职业老鸨,在欧洲各地经营着大量的高档妓院,而她本人也是一个高级职业妓女出身。妓女可以算得上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同样的描写妓女的作品不管是文学艺术还是纪实创作也是数不胜数,经久不衰,这其中的不少还不乏令人血脉喷张的香艳场面,不过即便如此除了个别用词过于淫秽露骨的之外也很少有哪个会被正儿八经的列为禁书,但《华伦夫人的职业》却非常特别,这部通篇没有一个脏字的四幕短剧从1894 年问世开始,就在大西洋两岸被当作洪水猛兽,直到30 年以后(1925 年)才在伦敦正式解禁,而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端,甚至直到萧伯纳去世5年之后(1955 年)巴黎当局才宣布解禁该剧,我们知道,禁书一般来说分为两个大类:一类叫精神的异端,一类叫真实的罪恶,那么《华伦夫人的职业》算哪一种呢?为什么要做妓女?这个问题对一般当妓女的女孩儿来说是很苦涩很尴尬很难以回答的,因为这项职业总是处于灰色的边缘,总是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但是完全相反的是华伦夫人对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和她的态度,这背后是一整套“黑色的”但却同样深刻的人生哲学:卖淫到底是不是一个单纯的道德堕落问题?萧伯纳曾经打过一个很简单的比方:如果所有的家庭都能拥有同样的生活标准,那么清洁工的女儿也能嫁给公爵的儿子,就像银行经理的女儿嫁给股票经纪人的儿子那么易如反掌,为什么呢?因为两个成长于同样生活标准的人意味着他们将拥有同样的习惯,同样的情趣,同样的谈吐举止,“同样”意味着平衡,平衡意味着婚姻的可行,但是这一切在现实社会当中可能吗,可行吗?现实的人类社会永远是分层次的,同样的女性,她们身处不同的阶层要保护自己的荣誉所付出的成本是截然不同的,说得难听一点,当我们在指责下层社会的妇女卖淫的时候有没有从她们的角度去考虑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如果她们不去卖淫,那么作为回报,她们保护自己的荣誉所得到的“报酬”又是多少?她们得到的尊重又是多少?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下层社会的妇女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华伦夫人的姐姐,一个铅场女工,她每天通宵达旦加班加点的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工作,一个星期就挣可怜巴巴的九个先令(20 先令为一英镑),最终年纪轻轻就铅中毒而死;华伦夫人自己也一样,她没有文化也没有才华,只能做清洁工,茶房工,售货员,每天累死累活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只能赚到更惨的四个先令;如果非要说卖淫是一种罪恶一种堕落的话,那么这种下层妇女所要承受的集体的贫穷,饥俄,病态难道就不是另外一种罪恶吗?这两者有什么本质区别?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不道德替代了另一种不道德,一种罪恶替代了另外一种罪恶而已。当我们都或多或少依靠这种“不道德”在生活的时候,“道德”本身就失去意义了,华伦夫人的合伙人,克罗夫爵士,这个上流社会的大人物投资卖淫,因为这项“生意”每年有高额的利润,华伦夫人的老情人加德纳神父依靠自己的职权行骗吞没善款,这一切都变成了一种“自然而然,天经地义”,没有人觉得这些有什么问题,当大家都已经不需要“道德”的时候,唯一的话语权就是“实力”,在冲突的最后,华伦夫人对着薇薇大声的叫喊:“没有我的钱,没有我的圈子,没有我的关系,谁会真的尊敬你?!”这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但这就是现实。《金瓶梅》当中描写了大量的丰富的妓女形象,以及相当比重的篇幅都是在妓院当中展开的,我们要明白这种赤裸裸的用欲望进行交易的背后是一种深深的关于现实的无奈,这种无奈是笼罩着整个社会的瘟疫,不管是妓女还是嫖客都身陷其中无法自拔,如果不明白这一点我们没有办法去了解包括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等在内的很多只能在命运的漩涡中选择笑往迎来的女孩儿的内心。不过这种直白的揭开“真实的罪恶”并不是《华伦夫人的职业》被封存30 年的最核心的原因,最核心的原因是萧伯纳最终为这种“社会瘟疫”给出的那个解决方案,也就是薇薇最后的那个选择,著名剧评人弗里德里克马克尔把其称之为“独属于20 世纪的选择”,这是一个惊世骇俗超越时代的选择,换句话说就是“精神异端”,而在《金瓶梅》当中那个疯子同样给出了那个同样惊世骇俗的选择,这就是伟大作品称之为伟大的地方,在平淡当中超越时代。我们为什么不讨厌应伯爵这样的帮闲?在莎士比亚塑造的众多戏剧人物当中,《亨利四世》当中的福斯塔夫爵士(John Falstaff)是相当特别的一位,他是哈尔王子,也就是后来的英格兰国王亨利五世,的帮闲,满嘴跑火车,这个老混混成天除了吹牛就是扯淡,热衷享受生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整天不是插科打诨就是嬉笑怒骂,但即便如此,福斯塔夫爵士却拥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奇妙魅力,自问世以来,他受观众追捧的热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哈姆雷特和麦克白这些经典角色。非同一般的观众缘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争议性,不喜欢福斯塔夫爵士的,包括像萧伯纳这样的大文豪,毫不掩饰地咒骂他是“昏庸可恨的老怪物”,而喜欢福斯塔夫爵士的,包括像布罗华这样的大文学批评家,则不吝溢美地称赞他是“西方现代意识觉醒的开端”,如此两级分化的评价,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1600 年的英国,正处于一个微妙的转型期,工业系统的日趋完善和商业体系的日益成熟,伴随着这一切的是其代表的社会新兴势力的飞速崛起,与之相对的是旧有势力的急速衰落,新兴阶层拥有迅猛增长的实力,却没有获得与之相匹配的声望,没落阶层依然保有显赫的声望,但在日趋流逝掉的实力面前开始显得越发单薄,新旧势力之间的摩擦和碰撞开始愈演愈烈。一方正在拥有和渴望拥有的,一方正在失去和不愿失去的,实力和声望的失衡,导致这种激烈碰撞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炫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中国历史上最出名的一次炫富事件,晋武帝时代的“石崇王恺斗富事件”,双方不遗余力地近乎癫狂地轮番展示各种极近挑战人类想象力的奢华排场,不过在这些层出不穷的让我们叹为观止的财力比拼所发出的耀眼光芒的背后,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是王恺和石崇的出身:东海王家,这是魏晋时代声名显赫的名门望族,王恺的爸爸王肃,爷爷王朗,都是当时名动天下的人物,学识渊博,魅力非凡,在士族上流社会当中拥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而石崇的爸爸石苞,则是一个乱世时期典型的草根奇迹,他出身低贱,早年在家乡农林局做个小办事员,后来在长安倒腾生铁买卖,机缘巧合时来运转,结识了当时坐镇长安负责西线战事总指挥的司马懿,有了司马懿的赏识和提拔,才一步步的混了上来,但即便如此,因为他的寒微出身,仕途走的很是艰辛,处处遭受排挤和陷害,到死甚至都没有给石崇留下一份产业,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够理解,在那个信奉和光同尘的场子当中,石崇为什么一定要反行其道,为什么一定要死死的咬住了王恺,那些他用来斗富所用的华锦琳缎,明珠玉树,已经不是手段了,是对挤压已久的辛酸和羞辱的愤怒,宣泄,还有报复。英剧《亨利四世》剧照,下同伯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是20 世纪初美国著名的文物贩子,对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尤为在行,他把不少意大利的名画通过高价卖到了美国,1909 年,贝伦森在给自己的好友,著名的慈善家伊莎贝拉加德纳(Isabella Gardner)的信中提到自己的这帮美国客户的时候,带有非常调侃意味的打趣他们是Ritzonia(瑞茨客):南北战争之后的40 年是美国发展的黄金年代,大量的奇迹在这片新大陆上诞生,在科罗拉多和加里福利亚挖出黄金的黄金大王,在路易斯安娜和得克萨斯经营铁路的铁路大王,在匹兹堡和辛辛那提大炼钢铁的钢铁大王,在纽约和新泽西开百货搞地产的百货大王,地产大王,他们的身影开始遍布于欧洲大陆各处的瑞茨酒店(The Ritz),这个全欧洲最豪华,最顶级的酒店,并频繁地流连于巴黎伦敦的各大奢侈品商场和艺术品拍卖场,这帮本来是出身于爱尔兰,德国底层的,缺乏教养和风度,喜欢前呼后拥,大呼小叫的暴发户,肆无忌惮的挥舞着手上的钱袋,像购买土豆一样整箱整箱地搬运他们其实压根儿就不懂的时装,珠宝,艺术品,他们在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炫耀他们的实力,面对这个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咄咄逼人的新兴势力,作为旧有势力的老牌欧洲人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在内心深处他们极端鄙视这帮粗俗的美国土鳖,但同时他们日渐衰落的实力又让他们不得不在现实中依附于这帮土鳖手上所握有的惊人的财富,当时欧洲时尚界的领军人物,伦敦的露西尔达夫戈登夫人(LadyLucile Duff-Gordon)也不得不无奈地承认“时尚已经成为了一种狡猾的诡计,欧洲奢侈品市场的维持完全依赖于来自美国百万富翁和俄国公爵的慷慨花费(It is a clever deceit.Luxury trades were kept alive by theprincelyexpenditure of American millionaires and Russian granddukes.)”,这是旧势力对新势力的心声。和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石崇时代的西晋帝国,以及贝伦森时代的大西洋两岸一样,《金瓶梅》时代的明帝国也在经历同样的问题,繁荣的商品经济的背后隐藏的尖锐社会问题就是新旧势力的重新洗牌,《金瓶梅》的作者和莎士比亚一样,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魅力四射的老混混形象,明帝国之中的福斯塔夫爵士:应伯爵,异曲同工,殊途同归,这两个中外文学史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老混混都是正在没落或者已经没落的旧有老牌贵族,不管在现实当中他们如何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我们依然不会有猥琐的感觉,因为我们依然能从他们身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精神气质和见识谈吐中捕捉到那份曾经的高贵和教养,这是他们奇特魅力的根源所在,然而面对秩序已经改变的世界,他们无法再回到曾经的轨道,他们必须依附于新兴的势力来求得生存所必需的面包和白饭,但是根植于他们灵魂深处的傲慢又让他们保持了一种对于依附者在精神层面的疏离和鄙夷,他们所表现出的游戏人生,纵情享乐的态度反而恰恰是对于现实世界的嘲讽和愚弄,反而恰恰是他们阻隔这个已经颠倒的外部世界和保护自己内心的一种方式,因此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是没有任何忠诚和原则可言的人,但事实上他们的原则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坚定:永远只是忠诚于他们自己,他们自己的那份傲慢和尊严。不被人理解也不需要有人来理解,在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充满剧变的时代,就像布罗华评价福斯塔夫爵士的人生智慧一样,“生活变成了一场哑谜(lifeis a charade)”,新旧之间都不会也不可能或者说不屑于理解彼此,这种不屑的傲慢就是属于福斯塔夫爵士和应伯爵的千岁寒,这也是他们身上所伴随的巨大争议性的原点,这或许是一种极端的自私,但也或者说是一种极端的自我放逐,为了内心的那份千岁寒放逐掉整个世界,对于这样的人生哲学,我们或许不用接受,但我们一定要理解。金瓶梅札记(七):一个花花公子的忏悔,是对这个世界最至诚的悲悯“救人一命,即救全世界”,这是一句古老的希伯来谚语,和这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两句话的前半句一模一样,都是说“救人”,后半句也基本一致,都是在强调救人的功德有多么多么崇高,崇高到了“全世界”和“七级浮屠”的级别,不过话虽如此,很多人其实还是对此深表怀疑的,这不奇怪,因为这反差实在太大了,我们把这前后两者做一个衡量的话,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区区一人,就算再显赫的人,又怎么可能和全世界,和七级浮屠相比呢,简直是渺小对浩瀚嘛,如此剧烈的反差实在很难让人信服,那么既然如此,这两句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呢?事实上,任何话要有正确的理解都必须放在正确的语言环境下面,而这两句话之所以长久以来难以被正确理解是因为在它们的流传过程中,我们都已经渐渐的有意无意的忘掉了它们本来被放置的那个语言环境,那个语言环境是这样的:“当你能够并且可以杀人的时候”。佛教是讲究修行的,基督教是讲究拯救的,看似不相干,事实上是相通的,为什么呢?首先我们要知道什么叫做修行?按照一般的理解,佛门清修的和尚尼姑每天吃斋念经算是修行,市井里的普通信徒每天行善积德算是修行,更加赤裸一点的,普通人直接去寺庙里面贡献点香火钱也算是修行,不过,“算是修行”那意思就是说这些都还不够,说的再直白点,远远不够甚至再刻薄点压根儿就不是,事实上,非常讽刺的是,在佛家中真正能修行成佛的倒还往往不是上述营营苟苟的混沌善人,反而是很多我们一般意义理解下的“大恶之人”,什么原因呢?很简单,真正的修行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善有善报”,那叫修行吗?那叫投机做生意,真正的修行是不会讲究要有什么“报”的,其根本在于这四个字:“自我救赎”。斯皮尔伯格的代表作《辛德勒的名单》中,斯特恩拿着那份象征着生命的名单对着辛德勒说:“这份名单就是至善,名单外的全是深渊”是的,这份名单上的每一个犹太人,本来都应该在被押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焚尸炉的火车上,但是最终有一个摩西带领他们逃出生天,这个摩西就是辛德勒,一个冷酷强悍的德国纳粹,一个精明狡诈的投机商人,一个灯红酒绿的花花公子,在这样一个非常的时间,非常的环境下,由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完成了最不可能的神迹,这种极致的对比是这个瞬间无比让我们震撼的关键,但是这种极致的震撼中最让我们感动的是,这不是一个意外,为什么这个摩西一定是辛德勒?在《金瓶梅》中特别反复提到了一个人:纯阳真人吕洞宾,那么多的仙人里面为什么一定要提吕洞宾,吕真人的各种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历来为老百姓所津津乐道,但这些传说中最核心的一个也是被一直误解的一个就是“黄粱美梦”,这个一直被当作笑话讲的梦事实上就是吕洞宾顿悟大彻,身飞成仙的关键,孟子讲过:“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历来被作为圣人的标准,而实际上吕洞宾的黄粱美梦就是在告诉修行者如何才能达到孟子的这个所谓的“圣人标准”,非常困难但也非常简单,那就是你自己把这些全部经历一遍你就可以做到了,在吕洞宾的这个黄粱美梦里面,吕真人自己经历了一个世人可以经历的一切:金榜题名之后仕途顺畅,家有娇妻美眷无数,夜夜笙歌,率军出征边塞又捷报频传,然而在人生最春风得意之时,突然卷入大案,顷刻间从朝廷栋梁变为死牢囚犯,从金银铺地变为一贫如洗,然后妻离子散,被充军千里,饱受凌辱和折磨,而后艰难蛰伏十年,冤案平反,又重新为朝廷启用,饱经世态炎凉之后凤凰涅磐,终入化境,后半生更加显赫更加富贵,被封为一等国公,最后八十善终。所以吕洞宾最后为什么能够大彻大悟,晋身仙班,因为他也曾经沧海难为水过,也曾经旧时王谢堂前燕过,人生中有很多东西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够明白;所以辛德勒最后为什么能够散尽家财,以至善之举化身现世摩西,因为他曾经日进斗金过,曾经穷奢极欲过,人生中的那么多欲望只有实现过才能真的舍得,只有经历过所有的黑暗方能真正做到自我的救赎,只有真正做到过“能够并且可以杀人,却反而选择救人”的人才能称之为真正的“即救全世界,胜造七级浮屠”。一个花花公子的忏悔,是对这个世界最至诚的悲悯。金瓶梅札记(八):金瓶梅的佛道观:富贵惊人,难免无常在《金瓶梅》一书中,作者对佛教的态度比较复杂,字里行间,亦颇多矛盾之处。加之词话本与绣像本在行文上的差异,读者往往易生误会。实际上,作者的态度虽然矛盾复杂,但整体而言,大致的脉络和褒贬还是清楚的。在“诵经念佛”以求富贵生子等世俗功利的世俗佛教上,作者的态度是十分清晰的,基本上采取的是讥讽、否定乃至批判的立场。金瓶梅书中和尚、尼姑、沙弥一类的角色,常被玳安称之为“秃驴”或“贼秃囚”。而西门庆本人,也直呼薛姑子为“贼胖秃淫妇”。类似的轻慢和秽语,在作品中随处可见,足以表明当时社会中一般人对于佛僧的态度。吴月娘生性好佛。对于她时常吃斋念佛、诵经讲道以求生子的行为,叙事者亦时常加以嘲讽,处处反衬月娘的痴愚。在第八回里,潘金莲毒杀武大郎之后,西门庆照例给了潘氏几两碎银子,让王婆从报恩寺请来六个和尚做水陆法会,超度武大亡灵。可众和尚一见潘金莲美色,一个个都瞬间迷失了佛性和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把经都念歪了,所谓“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武大郎几念出武大娘,打鼓错拿徒弟手,罄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这一篇“和尚听淫声”的文字,充满了戏谑色彩,是个小型的闹剧。不过小说中形象最为生动的“佛门中人”,却是两个尼姑:一个姓薛,一个姓王。这两个人从小说的中段开始出现,与吴月娘过从甚密,一直持续到小说的末尾,可以说这两人也是西门庆家族由盛转衰的见证人。小说的第五十一回中,作者用这样一个情节来刻画薛姑子的出身: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来衙门里再拶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谤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按理说,薛姑子此前的种种劣迹和丑态,经西门庆和盘托出且言之凿凿,吴月娘该有所醒悟才是,但她被薛姑子和王姑子善偷衣胞、“一服即可生子”的许诺迷乱了心性,佞佛而偏执,实际上是沉湎于自己炽热的欲念之中不能自拔。在这里,作者不仅指出了世俗“佛法”的虚妄,同时也对世人拜佛的愚昧与偏狭表达了明确的嘲讽与哀矜。后文写到薛、王二人说通李瓶儿和西门庆,认捐了一千五百卷《佛顶心陀罗经》,为西门庆、李瓶儿之子官哥消灾祈福,从而骗取了大笔的银两。至五十九回,官哥生命垂危、奄奄待毙之时,薛、王二人却“在印经处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对官哥的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李瓶儿认捐的一千五百卷《陀罗经》最终未能挽救官哥的生命,薛、王二人又如何面对这一尴尬的局面呢?薛姑子对李瓶儿是这么解释的:那官哥本不是你的儿女,而是宿世冤家转世。他来到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化身为你的儿子,要来害你报冤。正因为你舍得银两,印了《佛顶心陀罗经》一千五百卷,杀人凶手自取灭亡却丝毫害你不得。薛姑子伶牙俐齿,反应敏捷。这番鬼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却居然能够自圆其说。其应变之神速,令人可畏。不过,官哥死后不久,李瓶儿本人也呜呼哀哉,追随官哥一同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不知薛、王二人对此又会作何解释。书中薛、王二姑子的形象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其言谈口吻,笔笔入画。她们打着佛陀的旗号,为一己之私欲,几乎踏破西门庆家门槛。且两人彼此提防,互相攻讦,常相咒骂厮打。王姑子因为分赃不均,诅咒薛姑子“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用的居然也是现成的佛家语言。《金瓶梅》虽然对诵经念佛以求福报、施舍积善以图富贵的功利性世俗“佛法”进行了直接的批判和否定,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作者将佛道的“空观”或“虚寂无为”作为统御全书的主导思想。与《红楼梦》一样,《金瓶梅》亦是一开始就是佛、道的思想贯穿作品始终,成为文本结构的一大关键。“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金瓶梅七十四回)这样的格言警句,到了《红楼梦》中,不过是换了一个说法而已: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稍微不同的是,《金瓶梅》从世俗生活渐入佛道之境,可谓由入世而出世,由现实入虚渺;而《红楼梦》则是预先安排了神话式的佛道结构,可谓由仙界而历红尘,由虚转实,再化实为虚。《金瓶梅》开了先河,《红楼梦》青出于蓝了而已。永福寺与玉皇庙,分别作为佛、道义理的象征,多次出现在《金瓶梅》中,影影绰绰,时明时暗。直至小说末尾,吴月娘去泰安进香,在碧霞宫遇险而避入雪涧洞,受到普静法师的点化,西门庆唯一的子嗣孝哥在永福寺出家,全书的结构纲目才得以清楚地呈现出来。《金瓶梅》全书,实从玉皇庙结拜(热结)始,由永福禅寺出家(冷收)而终结。在这样一个草蛇灰线、千里埋伏的线索之中,作者由道始,由佛终,道、佛并重而统摄全书。在《金瓶梅》中,作者所刻意构建的,是佛道义理与欲望的对立。在《金瓶梅》所描述的日常聚会中,有圣人之称的孔子,常常沦为戏谑与讽刺的对象。作者引入佛道的苦衷,其根本理由,是基于对现实社会的绝望。在迄今为止《金瓶梅》的相关研究中,有一种十分流行的见解,认为《金瓶梅》对社会人情世态的恶劣丑陋描述得十分生动,但缺乏应有的批判精神。这种说法是很可笑的。对社会及人性的恶劣与丑陋加以揭露本身就是极严厉的批判了。正因为作者对社会现实政治乃至人情世态的批判和揭露过于彻底,作品有陷入虚无主义的危险。作者才引入了佛、道的价值维度,使《金瓶梅》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视野,从一个新的价值层面来打量世俗世界的功名利禄和酒色财气,从仙佛的“空寂”立场来观照现实中的人生境遇——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既是激愤和批判,又是超脱与悲悯。这一思想倾向与叙事策略,后来全被《红楼梦》学了去。在明末,由于商业发展、社会失序而兴起的金钱崇拜跟现在的国情是何其相似。《金瓶梅》提供了佛道观以关怀当时读者,现在的我们却要倒回去在所谓的“国学”里找安慰,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金瓶梅札记(九):中国人的后花园原标题:以读攻毒丨金瓶梅能治什么病:中国人的后花园才子佳人幻想症中国人的才子佳人幻想症,是通过古典文学的两个意象不断渲染,得以“诗文传家”的:一个是花园,一个是秋千。且看《金瓶梅》如何就这两个意象对中国人的才子佳人幻想症进行无情的嘲讽。花园,尤其是后花园,是中国文化中两性关系得以展示的地方。中国人往往是在前门刚认识,马上就到后花园开始“云雨”。在这中间是没有恋爱过程的。中国的后花园往往就是两性关系的舞台。有词曰:“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他们都是“才子佳人”,而这些所谓的“才子佳人”在现实社会里却根本就没有的。比如说《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古典文学里大家闺秀的典范,陈寅恪却考证说:她也就是只相当于我们现代社会的一个“三陪”女,也只不过是一个以卖唱为业的“酒家胡”,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佳人。在《金瓶梅》里面,却看到了中国人真实的后花园。它的主人甚至不再是少女,而是妇女。中国人一写就是“少女”,而且还一定要很“少”,动不动就“年方二八”。但是《金瓶梅》开始意识到了“妇女”,不再写那些虚幻的才子佳人故事。《金瓶梅》里根本没有才子佳人,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就是人。就是男人和女人。《金瓶梅》中年事最高的靠两性关系赚钱的妇女是多大岁数?这真是在中国历史上的传统小说里前所未有的,王六儿,46 岁,孟玉楼,38 岁,即便如此,在西门庆死后,她还是又成功地嫁了出去。这就是真实的中国社会。不再是西施、貂蝉、崔莺莺这些人的后花园,而是王六儿、孟玉楼这些人的后花园。古典的佳人都甚爱打秋千。有词曰:“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青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金瓶梅里打秋千的是谁?几个妇女。她们不是良家妇女。不是贤妻良母,而就是一些社会中真真正正的普通妇女。她们嫁人都不考虑爱情,不考虑感情,只考虑有没有钱,只考虑身体。这些人竟然也上了秋千架。在《金瓶梅》里,月娘道:‘我说六姐笑的不好,只当跌下来。’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这打秋千,最不该笑。笑多了,一定腿软了,跌下来。’”而秋千的忽起忽落,竟然“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着他大红底衣”,更叫人叹为观止的是,陈敬济作为“姐夫”却来推送,《金瓶梅》推出的,就是这样一些非常真实、非常普通的妇女,这些人,是我们在生活里每一天都能看得见的。秋千和后花园也属于她们。在中国传统的才子佳人文字幻想症病入膏肓,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歌颂“蝉”,古人认为蝉的最大特点是餐风露宿,只吃空气,其他什么都不吃,就不会被任何东西污染,就是最纯洁的,最高尚的。去掉了一切烟火气,去掉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是没有人的“身体”存在的。而《金瓶梅》的贡献就在于:在写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再是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儒道释这类思想传统,而是具体的故事、细节、场面、人情风俗。它为我们中国历史保存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身体。《金瓶梅》让我们看到的,正是身体。西门庆的身体、潘金莲的身体、武大郎的身体、武松的身体。《水浒传》里,潘金莲是没有身体的,西门庆也是没有身体的,武松也没有身体。潘金莲是“淫妇”,西门庆是“恶棍”,武松是“英雄”。但是到了《金瓶梅》里,他们只剩下了——身体。因为我们太想知道每一个时代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我们不光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思想的,我们还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怎么生、怎么死、怎么喜怒哀乐的,他们的七情六欲到底是怎么表现的。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金瓶梅》是中国历史的最真实的纪录片。而《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是政论片。《三国演义》是论统一之重大意义,《水浒传》是论招安之必要性。《金瓶梅》就是生活本身。金瓶梅札记(十):中国人的肉体恐惧症在中国传统社会,肉体历来要受精神的控制,而且是被一个僵化的精神所控制。法国哲学家梅洛庞帝说过一句很值得注意的话:“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肉体的问题开始”。中国的问题也是从肉体的问题开始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第一条不就是“修身”吗?可是,中国的全部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了对于肉体的抑制。甚至严重到对于男性的“阉割”、对于女性的“裹脚”。在中国只要一涉及肉体,往往就与“色情”和“黄色”联系在一起,《红楼梦》里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叫傻大姐。她捡到了一个类似于春宫图那样的东西,可是,她看不懂,就说是“两个妖精打架”。每一个现代人都会想到,对于肉体的这种压抑肯定会对中国文化产生很大、很大的影响。我们在中国文化里看到的很多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包括中国人对他人的那种男女之间稍微有点儿亲切的举动的非常特别强烈的反弹,就是这一压抑所造成的一种心理变态。因为他的心理已经不正常了,所以,他一看到别人的稍微亲昵的举动,就会情不自禁地往那些地方想。我们就看看李逵吧,看过《水浒传》的都知道,水浒英雄从来就是反对“男女关系”的,宋江就曾经宣布过,谁要有男女关系的事,那就是“溜骨髓”,是最丢人的事。所以,梁山好汉——除了“矮脚虎”王英之外,都是拼命地打熬身体,都是以不近女色为荣的。在这当中,李逵应该是最为典型。但是,李逵还有更加典型的时候。那是在他救过一个女孩儿之后。本来,这应该说是一次英雄之举,但是意味深长的是:晚上李逵却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他梦见什么呢?梦见这个小女孩儿的母亲带了这个小女孩儿来,说:你要是不嫌弃,“情愿把小女配与将军”。当然,李逵是看不起“溜骨髓”的,结果,他马上就跳了起来:“杀了这几个撮鸟。快夹了鸟嘴,不要放那鸟屁!”说完了还要加上身体动作,“只一脚,把桌子踢翻,跑出门来”。这样的梦,正是肉体压抑的结果。这已经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性变态。因此不得不通过晚上做梦的机会,把这种浓浓的心理压抑宣泄出来。当然,这种对于肉体的压抑在中国也不是千年一律,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也出现了一些变化。在《西厢记》里,我们就看到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肉体渴望。这里的“待”和“迎”,其实就已经表达了中国最早的对于肉体的渴望和拒绝。中国的青春男女,在“待”和“迎”的矛盾徘徊之间,开始慢慢地触摸到了肉体。《金瓶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在肉体体觉醒的背后是个性的觉醒、人的觉醒。传统的精神传统过于僵化,已经基本无法面对日益丰富、复杂了的社会生活结果。既然已经普遍对于传统的精神传统的僵化有所觉察,那么,回到早已被疏忽了的肉体,就是理所当然。过去是在精神领域寻找出路,现在发现,原来根本就没有出路,而且,也并没有找到新的出路,唯一真实的,就是自己的肉体。《金瓶梅》为我们民族展示的,也就是这唯一真实的肉体。潘金莲与西门庆是天生一对,是一块硬币的正面和反面。这两个人的性格和做派是非常像的。看看知己春梅对她的劝慰: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有无,随人说去。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不出个墓生儿来,莫不是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第85 回)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这是迄今为止对中国的肉体抑制传统最为石破天惊的一问!《金瓶梅》在中国美学中第一次地回到了真实。中国社会在一两千年里面几乎没有一个是清醒的人。自己没有穿衣服,但是却没有任何人看见。包括写《三国演义》和写《水浒传》的那些大作家,他们都没看见。他们都以为自己穿了衣服。都以为中国的社会就是一个非常健康的道德社会。但是从《金瓶梅》开始,终于出现了一些有儿童般非常纯真无邪的眼睛的人,包括后来的曹雪芹。明朝的那些“八荣八耻”,那些道德说教都无法左右他们。他们的眼睛里已没有什么精神传统的影响,他们只是凭借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明朝的社会生活,结果,他们看到了最真实的中国社会。他们看见了两个字:肉体。__


人生有無數種可能,人生有無限的精彩,人生沒有盡頭。一個人只要足夠的愛自己,尊重自己內心的聲音,就算是真正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