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爱》——《智代After》后续小说(上)
作者:何白渝(已加入「同和系视频矩阵」)
第1章:最后或许也是最初的泪水
从恋上他的十五天,在一起的一个月,分手的八个月,共同生活的半年,受伤失忆的三载,直到手术后的三个月,我人生里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融化在了这四年多的光阴里。
四年多的时间,真得太短暂了。即使这样,我也答应过朋也,我会超越逆境,无论怎样无法承担的未来,都要走下去。
是的,走下去。可是那个曾经拥抱着我的;这个世界上仅仅一个可以给我幸福的那个人;脑袋中总是对我想着色色的事情的那个人,我的丈夫,罔崎朋也,已经永久地凝铸成眼前的一块小小但笔直的墓碑了。
我无暇顾及周围的风景,如果你还在的话,这里真得会是一个宛如仙境的地方。不过现在,这里有很多人,鹰文,小智,以及几十个受过我帮助的网友,却没有你。
河南子没有来,原谅她吧,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你的离开,说着“死也不会来参加笨蛋的葬礼”这样任性的话语,可是,河南子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相信,有一天,她也一定能够面对的。
直幸先生,你的父亲,也没有来,无论我如何劝他都不行。直幸先生真得是个好人啊,他只是一直在等你的原谅。所以,朋也,如果可以的话,请原谅我们的父亲吧。
你的死党,春原,自那个为恢复你的记忆而努力最终却绝望的一周离开后,就断了联系了,或许是搬家了吧。
“姐姐,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鹰文在一旁小声提醒着我。
我看了看大家,无一例外地身着着黑色西装和礼服,都是一副严肃得好似哭出来的表情。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已经看到了人生全部的光芒,我也找到了属于我们人生里最珍贵的宝藏,我身边的人,也都是如此,所以不该是这样的。
即使朋也不在的话,我也可以独自前行的,因为我找到了生命里新的意义。所以,我要笑,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笑,笑着面对,笑着活下去。
于是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雨水后的早晨有些冰凉的空气,肺腑里的些许犹豫和悲伤顿时一扫而空。我走上前一步,来到你的墓碑前,缓缓跪下,只是想要离你更近一些,想要感受到你的心跳,想要你听得再清楚一些。
“朋也,谢谢你。虽然只有四年,可是快乐的时候也好,痛苦的时候也好,幸福的时候也好,绝望的时候也好,现在想想,一切都是那么地弥足珍贵。因为有了和你一起的日子,所以现在才可以这么坚强,所以现在才能通过分享我和你的故事而帮助了那么多身处困境中的朋友。看,我身后,他们都来了。看啊,好多好多幸福的人啊,都是因为你呢,但是不许嫉妒我们啊。我明白,你现在一个人在那里,很孤单,没有我这个妻子每天喊你起床,你也不许睡懒觉哦;没有我每天给你准备食物,你也不可以糊弄自己。我,罔崎智代,相信着我的夫君,也一定可以找到新的幸福的。所以,约定好了。”我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指头,想要触及一点可以让我确认的东西:“大家,一起努力下去吧!”
我笑着,我不断让自己的心底翻滚满我通过帮助别人而得到的温暖来抵御寒冷。然后直起身来,退到一旁。
“愣什么?该你了,鹰文。”我督促着正看着我发呆的弟弟。
“哥哥,那个,对不起,你在的时候我没怎么去看你,那是因为姐姐……”
“不是让你说这个!”我狠狠地掐了下鹰文,他顿时痛得大叫了起来“住手啊,姐姐。”随之他的精神似乎也轻松开来,恢复了正常。
“可是,我没有荒废时间。我一直在努力,训练,奔跑,你看,最新的马拉松比赛十公里成人组我拿到第三名了。前两名可都曾经参加过全国比赛的呢,下次我一定能超过他们的。是你,哥哥,给了我这一切,是你……”鹰文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了下来,随之很快又振作起来:“哥哥,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和一些外国朋友一起做软件的事情?下个月我就要去美国了,时间大概一年吧。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回来的,一定会的……”鹰文的情绪再一次波动了起来,稍许调整后,他又开了口:“我和河南子也很好,真得很好……”
“好了,给我下去吧。”我命令着赶走鹰文,然后微笑着面对着小智:“小智,来,爸爸想听你说话了。”
“爸爸,我想你!”小智的声音一出口我就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然而我又无法像对待鹰文那样阻止她,一时间我不知所措。
“爸爸,答应小智一起的!”
“爸爸,小智有在好好上课啊!在爸爸盖的学校里!”
“爸爸,去了小智的妈妈所在地方吗?”
“爸爸,回来啊!”这一刻,连续5次的声嘶力竭地呼唤后,小智的眼泪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溢出了眼眶。
“小智,不可以说这些,爸爸会很困扰的。”鹰文见此情景,赶紧上前阻拦到。
小智抬起头,用她那伤心但清澈的眼神紧紧盯着鹰文的脸,想要读懂他的意思。短短几秒钟,对鹰文来说就再也无法支撑,低下头避过小智的目光。毕竟这样的事情即使是懂事的小智也无法明白的吧,所以够了,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走过去,想要抱开小智。小智顿时意识到我想要把她拉离父亲的墓碑,惊慌失措中,她依然幼小的身体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朋也,对着她唯一的爸爸,呼喊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手术前时她说过的话语。
“爸爸,加油!”
“爸爸,加油!”
“爸爸,加油啊!”
……
恩,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小智,这一句话就让我知晓了你所有的坚强。
好尴尬,我讨厌尴尬,我讨厌面具被揭下,自从我为了家庭而不顾一切地冲上马路,被汽车撞倒后,我就戴着面具。我在逃跑,逃避这个世界。不过自从遇到哥哥后,我改变了,拿下了面具,想要像哥哥一样坦然而真实地活下去。
现在,哥哥走了。我依然想要像哥哥在的时候那样活下去,只是,有些事情,是无法仅靠想要就能够做到的。
听了姐姐在哥哥坟前说的话后,我明白,我那个坚强得近乎无懈可击的姐姐又回来了;我明白,哥哥并不是孤独的,他走的时候也一并带走了我温柔而软弱的另一个我深爱着的姐姐。看着姐姐的笑,我忽然感觉很陌生,像是隔着一层纱,或许那也是姐姐的面具吧。
名为坚强的面具。
该我了,轮到我说些什么了。我也想象哥哥一样,像姐姐一样,说些开心的事。的确,也是有开心的事。第三名,出国留学,多开心的事啊。不过说着说着我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却远没有姐姐坚强,说着说着,我想哭,可是我不会哭的,说着说着,我才知道,开心的事是要有喜欢的尊敬的重要的人一起分享才有意义的。
我为什么而奔跑?我为什么而努力?人们为什么而追逐名利金钱?原来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啊。
想要分享,想要哥哥对我说“恩,干得很好嘛。”哪怕是恶毒一点的刻薄话语也可以的。
“呐,哥哥,借给我力量吧。让姐姐,让河南子,让小智,让大家都幸福的力量吧。”这是姐姐把我赶下去时我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语。
“爸爸,加油!”
“爸爸,加油!”
“爸爸,加油!”
……
小智的声音一直延续到姐姐拿着刚买来的冰淇淋堵住她的嘴。但是仅仅是这样已经让我足够汗颜了,她那稚气并渐渐变得嘶哑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愿散去。那些受过姐姐帮助的朋友也都面露神伤。
不可以!我忽然感受到了姐姐的意愿,不可以这样!小智都已经如此努力了,我们又怎么能这样!
我的声音很难听,我很爱面子,我不喜欢张扬,可是这一刻,我仰望着雨后湛蓝的天空,耗费尽我所有的精气,冲天长啸:
“哥哥,加油!哥哥,加油!哥哥,加油!”直到和小智一样的声嘶力竭,也没有人拿冰淇淋去堵住我的嘴。
但是,我相信在场的大家被触动了,他们不再沉默。很快,一个健壮并曾经视智代为敌的男子应和了我的声音:“前辈,加油!前辈,加油!前辈,加油……”他洪亮的声音很快盖过了我,并且没有丝毫要停下或是喘气的意思,男子边喊着边走到墓碑前。
“前辈,谢谢你,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不过那啥,和你打的那一架让我找到了面对人生的勇气。男人的拳头不是拿来打架的,是用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的。这么说,对嘛?前辈,加油!”话的结尾男人再一次高呼道。
于是,尴尬气氛的牢笼被打开了。大家陆陆续续地走上前,一个接一个,说着自己的故事,说着开心的故事。
“朋也君,谢谢你,智代姐姐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学生会长。所以,我也会坚强的。”
“朋也,啊,这么称呼你没关系吧。那个,我好羡慕你,额,那个,我即使拼上性命也会保护好前辈的。请你放心。”
“朋也,我的孩子5岁的时候就患病死了。那之后,我一直很堕落。不过,多亏有了智代同学的帮助,我才可以振作起来,不介意的话,也请让我为照顾小智出一份自己的力量吧。呵呵,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被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两个孩子打动了啊。”
“朋也君,谢谢你,我可以坚持下去了。我不再每天沉浸在失去他的恐惧之中了,我会和前辈一起努力的,一定可以的!有一天像她一样厉害!”
……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静静地在一旁聆听着他们所有人或笨拙或深沉或勇敢或脑残的话语,听着听着突然胸膛里就像是翻滚的开水般汹涌起来,好想哭,是被他们的真诚与努力所打动了吧,我的心渐渐被无限多的洋溢着各种花色的爱给填满开来,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姐姐的生存意义啊。
我不知道葬礼持续了多久,我也没有为自己的丈夫请教堂的牧师来念经诵道,因为他的伟大和重要是不需要菩萨或是上帝来证明的。我很感谢大家在这个葬礼上给我带来的温暖与支持,可是我无言报答。
葬礼结束后,大家陆续散去,我和鹰文以及小智一起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但是气氛并不尴尬。
我们都在感受,感受着各自人生的宝物,忽然间,我的脑海中闪过葬礼上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她似乎一直躲在人群里,我们散时,她不见了,离开时我回头一瞥中似乎又看到了鬼祟的身影从树林中溜了出来。
难道?
“鹰文,你带小智先走,我有事回去一趟。”
“啊,姐姐,怎么了?”
我丢下一头雾水的鹰文和小智,转身冲了回去。
“你这家伙,你在里面搞什么啊?快给我爬出来!”一个熟悉又骄横的声音在我接近坟墓时窜进我的耳际。
“快滚出来啊!滚出来!”
声音越发尖厉。
“好吧,你不出来也行,你这家伙,把前辈还给我。你离开为什么要把前辈也带走啊?你这自私的家伙!”
“你这家伙,你知道么?我一直都景仰着前辈,从遇见鹰文之前就是。她好厉害,无所不能,在女生中有很高的威望,男生中更是神一般的人物。我也学过空手道,可是我根本不是前辈的对手。我曾经一直以为那样的前辈就是我一生的目标。”
声音忽然软弱了下来。
“不过,不过和你们一起生活之后。我看到了另一个前辈。温柔的前辈,傻得可爱的前辈,善良的前辈,不再完美而有弱点的前辈,一度让我那么不屑,但是,但是,就是这样的前辈,渐渐让我抛弃了以前所有的想法,就是这样的前辈,让我知道什么是女孩子,什么又是女孩子真正的幸福。我每和你们多相处一天,我就越发犹豫,终于有一天我……开始憧憬……憧憬这样的前辈了……”
她渐渐泣不成声。
“想要成为她,想要成为……前辈那样的人。我放下自己的任性,我求着……生平以来第一次求着别人,求着……前辈,教我做菜……教我更像女孩子一点……教我怎么去关心鹰文,我一直相信,只要你们在的话……只要你们愿意接纳我的话,指导我的话……我便可以变得像我憧憬的前辈一样了啊!”
“但是,你这笨蛋,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你躲清闲去了,你是害怕复健的痛苦吗?前辈那么爱着你,你为什么……要离开?你说过的,永恒的爱……让我相信那永恒的爱,我都信。找回记忆后……你答应前辈……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都只是你不负责任的屁话么?你这笨蛋笨蛋……十足的笨蛋啊!”
“现在,前辈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坚强得无懈可击的前辈了。但是,却已经不是我所憧憬的前辈了。”女孩子咬着牙,挤出她的愤怒,她的怨恨:“如果是这样的坚强,如果是这样完美的坚强,完美得没有丝毫弱点的坚强,我也不要,我不要啊!!!”说完,女孩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已经够了,河南子,已经够了,别再说了。我背对着树木,无力再去偷看她的侧脸,我明白多看一次,多想一秒,我的理性我的坚强的城墙就会再次坍塌的。
许久,我背靠着坚实的树木,却越发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失重,再无力支撑。
河南子又一次开口了,乞求道:“回来吧,前辈,我以后也都尊称你为‘前辈’可以么?不再喊你‘你这家伙’……不再喊你‘笨蛋’还不行么?不再拿你恶作剧……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回来吧,把我所憧憬的前辈……一起带回来吧……求你了……”
神啊,如果奇迹真得是存在的话,就请在此刻发生吧。什么五小强的小宇宙燃烧了也好;什么为了守护的人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也好;什么通过贤者之石开启了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也好,请别再吝啬你的神力,给我们以救赎的希望吧。
等待,许久,等待,没有回音,不会有回音的,我无奈地望望那碧蓝而无暇却也无情的天空,听到了河南子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已经无法再在一起了,前辈。”
第2章:第一个忌日却已是物是人非
这是一座破旧的公寓,从外面看来,那锈蚀的窗楞,已无一块完整的玻璃,代替玻璃的是只能勉强遮挡些风寒的废报纸或是其它无用的色纸。进到屋子里去,与其说住在这里的人许久不曾打扫过,还不如说这里根本没有人住着更能使人相信。
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仅有的尚能使用的也都是可以称为古董级的东西了。
这一切都无不昭示着这个家庭的破落与主人颓废的心情。或许对这里的主人来说,这里只是一个容纳身体的住所,而已经无法再称为“家”了吧。
可是,这里也的的确确曾经是那么一个让人只要想起就充满温暖的地方,这里的两位主人也曾经灿烂地笑着闹着幸福地过着只属于他们的宝物般的日子;这里也曾经是一对无法相互理解的父子一同以家的名义居住过的地方……
这里曾经一尘不染过六年,乱七八糟过十六年,再次一尘不染过三个月,最后又回到了这副模样。
客厅的中央,依然摆着一台80年代的方木桌子,桌子上米黄色的油漆已经脱落了大半。桌子前坐着一个驮着腰的瘦弱老人,脸上的皱纹也已经风化成一道道名为岁月的雕刻。
他就是直幸先生,从这个家,不,更该说从这座房子诞生之日起就见证了所有属于这里悲欢离合的人。
直幸先生正坐在桌子前,一小杯又一小杯地喝着300日元500ML的廉价酒。每喝一杯,他的眉头就要深深地皱一下,原本雕刻般的皱纹则仿佛裂开的大峡谷般;每喝一杯,就仿佛吞下了无数痛苦的回忆,然后他的灵魂便可以获得短暂的释放与自由。
忽然,这个几乎没人访问的家的门铃响了。是啊,这样的直幸先生,又有谁愿意和他来往呢?又有谁愿意去倾听这样一个糟粕老者的故事呢?即使是邮递员也不会因为“偶然”而敲响他家的门。
因为偶然是需要准备的,需要有人在乎着他,给他写信也好,寄送节日的问候也好,可是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
所以只会是她了,于是直幸先生在半醉中立刻起身去开了门,请她进来坐下。
智代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直幸先生,也许是并不常来的原因,智代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丈夫眼中那不负责任的父亲。酒已半醉,他的脸庞却无一点酒醉的血色,依然是蜡人像般的蜡黄。
智代有些惊讶,她此行来是有事情的,不过现在她却因为过于在意直幸先生而不知所措了。
明天再来么?可是这根本不是可以拖延的事情啊,智代想了一会儿,犹豫着,明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对她来说却像是过了几年。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无法像自己的丈夫一般去怨恨讨厌起眼前这个几乎朽化了的老者。
“父亲,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要拜托您的。”智代终于开了口。
“恩?”满是醉意的直幸先生听到声音后翻起眼皮抬头看着智代。
“明天。”智代似乎被那尸鬼似的眼神吓得愣了一下:“明天是朋也的第一个忌日,请您和我一起去好吗?”
忌日?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直幸先生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下,不过他却没有丝毫要回答智代的意思。直幸先生拿起酒壶,歪歪斜斜地倒满了一杯酒,举起来,一仰而尽。
“别再喝了,父亲,这样对身体不好的。”智代关心道,神情中满是担忧和焦急。
“呐,智代小姐,陪我一起喝吧。”
智代被这有些轻薄的话语弄得有些尴尬,如果是她的亲生父亲露出这样的丑态她是无法容忍的吧。她默默地拿起桌子上另一个破了小口的杯子,倒了点酒,静静地坐着。
直幸先生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一口下肚后,他的眼圈忽然红了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呐,智代小姐。听我说说朋也君母亲的故事吧。”
朋也的母亲?印象里朋也只说过他五岁时母亲出车祸死了。智代这么想着,带着对突然挑起这话题的惊讶,也带着好奇等待着直幸先生说下去。
“恩。”智代答应道。
“朋也君的母亲叫秋叶子。我和秋叶子的父母都是在京都里算得上中产阶级的人家,生活很是富足。双方父母间的关系很好,从我和秋叶子出生后,他们约定只要我们彼此喜欢的话,就在成年后让我们结婚。”
“可是,我2岁的那一年,正是我们与中国打得最艰难的时候。前线兵力不足,物资短缺,为了胜利,为了脑海里那臆想的根本不存在的获胜的可能,我的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捐出了家里大部分的财产,仅留下一点可以让我们母子维持生计的金钱,毅然上了战场。”
一向不擅交谈的直幸先生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打开了尘封二十年的话匣子,把对儿子都没有说过的故事一股脑地倾吐给眼前朋也君的妻子。
智代默不支声,她知道这个悲伤的故事才刚刚开了个头,直幸先生说这些也并不是像论坛上的网友一样需要她安慰什么。他只是很久没有可以说话的人罢了,只是想把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坚忍的生活的痛楚,他家族的悲伤向她倾诉罢了。
“一开始父亲还往家里寄送家信,每星期1封,开心地说着今天部队去了哪,打了几场胜仗,残忍地杀害了多少手无寸铁的中国人。但是,渐渐地,信由每星期1封,变为半个月一封,再变为一个月一封,最后一封信离上一封隔了半年……”
直幸先生的表情忽然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起来,一杯酒下肚,咬着牙,攥紧了拳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有办法继续下去:
“信上父亲说他不想打仗了,他杀了好多人,他说当他刺死一个被捆绑着的孕妇后,从肚子里滑落而出的婴儿的哭啼声忽然让他发现,中国人原来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信仰什么的,胜利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他想要回家,想要和母亲一起安稳地生活下去。”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父亲已经是一名天皇手下的军人了,回家就意味着背叛,日本将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看完信后的母亲泣不成声,她把我托付给了秋叶子的父母,然后一个人去了中国。母亲想找到父亲,可是当她找到父亲的部队后,从大佐的口中得知,父亲在写完最后一封信后不久就向他提出退伍回家,被他拒绝了。从那以后父亲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直到有一天当所有人听到警报后都钻进防空洞躲避中国人的炮火时,父亲却唱着思乡的歌曲冲向了中国人的阵地。”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酒了,智代也没有再尝试阻止直幸先生,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父亲死后,母亲想要替父亲赎罪。她觉得这样在天堂里的父亲就能够心安了。于是母亲不顾后果地找到中国人,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但是那毕竟是被我们血腥地像对待畜生一般对待过的民族。中国人看到母亲后义愤填膺,几十个人,或者是几百个人围着她,拿着各种从家里找得出的最坚实的工具,殴打着母亲。母亲哭喊着,嚎叫着,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求求你们,让我替我的丈夫赎罪吧!’”
“或许是真的被母亲感动了,中国人在殴打了半个小时后终于停止了想要杀死她的愿望。不过母亲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她所在偿还的并不仅仅是父亲一个人的罪过,而是在代替我们整个民族接受着惩罚。”
“即使这样,母亲依然活了下来,残了一条腿,两个肩膀也再也无法提起超过5公斤以上的重物。当地中国人的医生说她活不过两个月了。但是,就这两个月也还是太长太长了。母亲每一天都在尽自己的努力去为中国人做些事情,她也渐渐赢得了当地人的信任,母亲似乎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不过,我们的军队发动了战败前最后的几次反扑,其中包括扫荡母亲所在的村庄。死亡123人,这个数字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母亲也在其中,穿着中国人给的衣服的母亲也在其中。我不知道,在杀死我母亲的那一刻,有没有一个日本军人,像我的父亲一样体会到他杀死的其实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生命……”
“我成了孤儿,秋叶子的父母竭力照料着我,想要我振作。战败后的日本什么都缺,但是有了和平,能够和重要的家人在一起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逆境,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是可以坚持下去的吧。所有人,所有坚强的日本人都这么想着的时候,努力拼搏着想要活下去的时候,我却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我封闭着自己,不与外人说话,除了秋叶子外的任何人,甚至她的父母。再后来,我工作了,也打不起任何一点干劲来。我像一具丢了魂的身体,混混噩噩地过着。即使是秋叶子的父母也慢慢对我失去了耐心,再也不管我了。”
“直到,有一天,秋叶子突然对我说‘我们结婚吧’。那时的我傻掉了,好长时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理解为什么那样的自己也值得一个女孩子喜欢,付出她的一辈子去和一个不怎么说话,成天哭丧着脸,没有未来的人一起生活下去。我看着秋叶子水灵而充满决不退让的坚持的眼睛,我想着她的好,她的温柔,她的美丽,她的可爱,她的一切。”
“我就觉得,我不可以再这么下去了。”明明早就该醉得不醒人世,可是直幸先生依然在说,念念不断,像小鸡啄米般一字一句地吐露出积压的一切:“我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我决定做一件让秋叶子可以离开我去寻找真正幸福的事情。我对秋叶子说,那好,你和你的父母断绝关系吧,他们已经不喜欢我了。”
智代被深深地触动了,她的泪水似乎早就已经在眼眶里盘旋,只是一直强忍着不让落下。
“结果,哈哈哈……”直幸先生忽然恐怖而似乎又幸福地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笑得连这世界都颠狂了起来:“哈哈哈,秋叶子答应了,秋叶子竟然答应了。为了一个与死人几乎没区别的我!为了我啊!哈哈哈……”
几分钟,不,或许更久凄凉地只能让人联想到卷起沙尘的荒漠似的狂笑后,直幸先生又回到了他缓慢而低沉的叙述中:“父母把她赶出了家门,我们搬到了这个小镇,买下了这间公寓,结婚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灵魂仿佛复活了,我开始努力与人交流,我开始努力工作,我开始学着做饭,打扫卫生,我想给这个家里多添置些东西,我想要秋叶子过得幸福。”
“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着,我们有了孩子,是个男孩。秋叶子洋溢满幸福地笑着说‘就叫他朋也吧。’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时候的笑容,永远都忘不了。于是我更加真诚而认真地努力下去,和心爱的秋叶子一起。我发誓不再让我的孩子朋也过和我一样的生活。秋叶子的父母也开始慢慢重新接纳着我,他们要给我们一所大房子,最新潮的电器,最精致的家具。不过我和秋叶子拒绝了,我们说,这儿才是我们自己的家。这里有着我们幸福的回忆,所以我们已经很满足了。那时的我,一直以为,幸福才刚刚开始,可是我不知道,一切都只是夜晚前的眩目但也是最后的黄昏罢了。”
“朋也五岁的一天,也是我和秋叶子的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我生平第一次做了件不符合我性格的浪漫的事情,我参考着西方传入的关于情人节的书,想要给秋叶子一份惊喜,一顿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烛光晚餐。下午3点,我准备好一切后。兴奋得我就迫不及待地等她回来,想要对她说我爱她,想要谢谢她,想要向她撒娇,想要抱着她感受她身上的芳香。于是我打了很多个电话催她回来,她一直都很好奇而快乐地回答着我‘恩,就快到啦,你别急嘛。’直到不知道是多少个电话后,她再也不接了。我以为她是在路上了,我就在家等,等的时候我也无法冷静下来,这边整理整理,那边重新布置下。”
“4点了,她没回来,5点了,她还是没回来。我身上的热情开始冷却为焦躁,渐渐地焦躁又变为恐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有不详的预感。突然一个电话响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告诉我,秋叶子出车祸了……让我赶紧去山田医院见她最后一面……”
说到这,直幸先生终于抑制不住悲痛,一边嚎啕着,捶打着自己一边像是在忏悔着重复着:“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打那么多电话去催促她的话,她也不会催促出租车司机开那么快;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搞什么无聊的烛光晚餐的话,她也不会被我逼上了绝路;如果那时候我选择在西方餐厅和秋叶子一起过结婚纪念的话,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啊!!!”
一个男人像失去部族的头狼般哀号着,哭叫着,智代一时间愣住了,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因为丧失所爱的痛苦她一样体会得那么刻骨铭心,甚至有过之而无及。那残酷的三年间,自己最在乎最爱的朋也一遍又一遍忘却着她至死都不会忘却的记忆,智代她一遍又一遍对朋也重复着他们相爱的一切,重复到产生了自己觉得已经和朋也过了几十个人生轮回的幻像。
现在,朋也的父亲,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趴在这个破旧但是交织满了幸福与痛苦的回忆的小屋里,屋子里那每一件同样老旧的家具电器,这些年来,每一时每一刻都无不在刺痛着直幸先生的心灵吧。
又是许久,直幸先生停止了哭嚎,咽了咽苦口泛着咸味的泪水,继续说道:
“就像被无数个如果锁住了我的人生,我畏惧着再也不敢前行了。我没有如医生所说赶到山田医院去见秋叶子最后一面;我不再与人交流;我不再努力工作,我又回到了被秋叶子拯救之前的自己,因为,因为失去她之后,我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所努力的一切,我的生命甚至是我的人生都早已只是因为秋叶子而活着的了。我说话只是想让秋叶子高兴,我工作只是想让秋叶子高兴,我添置家具只是想要秋叶子高兴,一切得一切都只是为了她一个人。”
“可是,她走了。”直幸先生没有再哭,他是那么淡然地说着,重复着这句也许他早已回味过无数次却没有得到任何新的含义的话语:“可是,她走了。”
“她走了,那时的年轻的我即使在失去了秋叶子后也没有学会珍惜。我想要忘掉她,我开始借酒浇愁,酒醉后失去理智时我把我们的孩子朋也当作阻止我忘掉秋叶子的障碍。所以我想要冷淡地对待他,对待自己的孩子,像个陌生人一样。朋也君也开始怨恨起我来。升高中那年,我打了他,似乎打得很重。打过之后就因为醉酒而呼呼大睡的我并没有带他去看医生,自那之后,他的肩膀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我忽然才发现,我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孩子的人生,把他变得像我一样。”
“我后悔了,可是我没脸再面对朋也君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不再喊他‘儿子’或是‘小崽子’了,而是称呼为‘朋也君。’”
“一切又像是一个轮回,我的父亲的一个决定毁掉了我的生活;我的一个决定毁掉了我的儿子的生活。所有的事情并没有像上帝所说的那样踏上赎罪之旅,而是步入了菩萨常道的因果循环之中。”
“直到,直到朋也君遇见了你。就像秋叶子曾经拯救了我一样,智代小姐,我感激你,感激你完成了我作为一个父亲无法完成的任务,感谢你拯救了我的儿子,给了他一个美好的人生。我不知道要怎么向你表达我的感受,啊,那,我给你跪下来,磕几个头,请你代替我的儿子饶恕我好么?”
直幸先生真得喝多了,在日本这样阶级分明的社会里,他却给自己的儿媳妇,跪了下来,尽管动作不那么协调,甚至可以说是笨拙,但是他真得跪了下来,一个又一个迅猛得“砰砰”的磕头声请求着原谅,请求着智代,更是请求自己的儿子直到离开人世时也无法给予他的原谅。
智代的泪水也崩溃了,如破了坝的洪水般流淌而下,她冲上去一边劝阻着“父亲,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一边想要扶起直幸先生。
……
“呐,智代小姐,我的故事说完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刚才的疯狂过去后不知多久,直幸先生突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父亲,您请说。”
“我一直不懂,朋也君失忆的三年来,我不敢主动去见他一面。而你,为什么可以,一遍又一遍对他重复那说起来心中满是伤痕的回忆?为什么朋也的手术明明失败了,你还可以笑着说‘就可以取回记忆而言是很成功的?’为什么,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朋也君明明已经离开一年了,你还可以如此,如此坚强地活着,难道你的心中真的一点不痛吗?呐,告诉我吧。”
智代抬起头,眼睛里忽然放射出很明亮的光芒,她没有多加思索,就果断地回答道她在心中也许已经重复了千万次的话语:“因为手术前的夜晚,我答应过朋也。我不会再一次的陷入绝望。超越逆境,相信著永远的爱,一心一意的相信著。因为有著两人生活的日子,那是只属於我的宝物,无可替代的宝物。尽管有过那种痛苦欲裂的事情,也有过哭喊的时候。正因为有那些日子在,现在, 才能看到全部光芒,与他相遇的那天,与他生活的那些日子,绝望的日子,一个人不断哭泣的日子,从现在开始迈出去的道路。过去,未来,全部都和那天所看见的晚霞染红的天空一样,可以看到光芒,因为我找到了那种人生的光芒。”智代如此舒缓地像在念一首诗一般说着自己的感受,她那神情上的坚定与安详不管是谁看到的话都会为之深感宁静吧。
沉思了许久,已经浑身酒气并似乎随时要丧失意识的直幸先生也没能理解智代赖以生存的真谛:
“呐,智代小姐。你的话我不是很能明白,呐,智代小姐,作为过来人,我给你一个建议……”
“父亲,您请说。”
“呐,离婚吧。”
“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智代的身体在直幸先生那句话说出口时剧烈地震动了下,像是灵魂被抽走了般,她控制着自己的怒火,却仍旧不敢相信地想要确认下。
“呐,和朋也君,离婚吧。把你给自己套上的枷锁解下来吧,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去吧……”
“住口!你这酒鬼!当朋也在我面前说着您的坏话时,我一直……一直都……”智代愤怒地站了起来,瞬间声音又软弱了下去,颤抖着,刚刚止住的泪水一滴滴顺着那憔悴的面颊淌落下来:“一直都不相信。我通过自己的眼睛确认……我看到了您细心打扫屋子等到不知何时会归来的儿子那沧桑的背影。我想……您是爱着他的,我想您只是一时缺乏勇气去面对。不过,不过现在我才知道,你只是一个胆小鬼,你是一个懦弱的酒鬼,逃避……成天逃避着痛苦……可是,不要把我当作和你一样!!!”智代咆哮起来眼睛像发疯的狮子,瞪得通红:“我。”智代右手按着自己左胸口发誓道:“罔崎智代,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都只会相信着,并爱着,我的夫君,朋也,一个人!因为……因为……”短暂的坚定后智代又一次泪流满面:“因为……我是怎么都无法忘记他的啊!!!最初相识的日子也好,分手的八个月也好,一起生活的半年也好,不断失去记忆的三载也好,手术后最后的三个月也好,那些他赐与我的,痛苦,快乐,悲伤,绝望,幸福等等,我是……”
“我是怎么也无法忘记的啊!!!”丢下这句话后,智代转身冲出了这间小屋。
留下愣在原地的直幸先生,他或许在思考,或许只是单纯地愣住了,他忽然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手提着酒壶,边侧着脑袋灌着酒边跑着调地唱起不知名的古典戏剧来。
“我的姑娘哟~~~你的哥哥哟~~~在这等哟~~~等你来哟~~~永不离哟~~~”直幸先生像一个小丑,更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一绝响上的情郎,吼叫出他那刺耳却伤人的歌声,那种悲伤贯穿了房梁,飞向天际,超越空间与时间,传达给远方的人。他拿起一支筷子敲打起酒壶,在意识陷入混沌前唱完了下半出“两相望哟~~~不相负哟~~~心爱的人儿~~~哥哥我~~~永不悔哟~~~”
这一刻,浓浓的醉意已经全部涌上头来,再也无法驱散。我看着在眼前晃动的地板,又一次栽倒下去。
头砸得好痛,流血了么?我不知道啊,啊,渐渐地不痛了,可恶,该死,以前的记忆又都一滴不漏地像嗡响着的蜜蜂般哄进我的脑袋,不留给我一丝喘息的空隙。
我又一次,看到了记忆中已经忘记了长相的父亲倒在化砖石为碎片的炮火中;看到了惨死在自己人手中的母亲;也看到了灿烂地对我笑着说“我们结婚吧”的秋叶子……一切是那么地遥远,却似乎又那么地触手可及……啊,我没有死,可是我却听到了秋叶子的声音……她仿佛就在我的身后,对,就在我身后,幸福地准备着丰盛的晚饭。对,偷偷地从后面抱住她吧,我挣扎着想抬起头,意识却无情地坠入了黑暗的深渊里。
坠入前的那一刻,我又听到了她甜润的让人安心的声音。
“呐,是啊,你已经见到了我们的孩子了啊。”我回答道。
秋风吹过,就意味着燃情的盛夏不再。当树叶都批上金灿的晚装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又到了这个落寞的季节了。
智代穿着一身简单得有些质朴的运动服跪在自己丈夫的面前,是啊,清纯的校服也好;性感的比基尼也好;可爱的女仆装也好,现在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了吧。对她而言,衣服已经在这个喧哗焦躁的时代回归到了最原始的保暖的需求上去了。
她带着惆怅却看不出痛苦的表情,把早晨精心做好朋也爱吃的食物一样一样从包里拿出来,放在墓碑的面前。
一片小碟,一样小菜,那份小巧与精致,就已经盛满了看不尽的智代的思念了吧,即使是墓碑里的尸体,也一定能够感受到吧。
“朋也。”智代轻轻地开口说道:“今天就只有我一个人来了,因为,大家都很坚强地在活着了。”
“鹰文还得继续深造一个学期。”智代像汇报似地一件件说着。
“春原可能去了别的城市,他在老家的房子已经卖给别人了。”
“小智也已经被村里的人送到大城市上学了。”
“河南子……”说到这,智代停顿住了,这一年里,她的确帮助了很多人,但是,这一刻她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忽视了什么:“河南子应该有在好好的上学吧,毕竟她的新父亲一直都很爱她的。”
“你的父亲……”智代又一次停顿住了,昨天,她第一次见到了朋也口中软弱的父亲,却又是那么真实,有太多痛苦都选择了一个人来承受。即使直幸先生已经伤害了她,此刻,智代依然决定要对朋也说出自己的想法:“朋也,你的父亲昨天和我说了很多很多,真得,很多很多他的故事,是你也不知道的故事。头一次见到那么健谈的父亲,他……”智代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瘦弱的身躯给自己像钉锤砸地似磕头的场景,那软弱的父亲:“他磕着头请求我代你原谅他对你所做的一切。”
“我已经同意了,所以,不要再让他受到折磨了好吗?这是我作为你的妻子的请求,答应我吧。”
“去年的今天一起来看你的那些朋友,抱歉,我没有再让他们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他们了。因为,有个被我帮助过的小男孩向我表白了……”智代突然苦笑了起来:“竟然向有了丈夫的我表白,竟然向一个这样的我……”智代没有了力气,她依靠在朋也的墓碑上,抚摩着,想要触及些温暖,透进心里的却全是冰凉。大理石般光泽的墓碑上模糊地倒映着她的已经黯淡了的皮肤,已经干瘪了的面庞:“朋也,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永远都是,我是永远都爱着你的罔崎智代,所以不会再见他们了。朋也,就这样,多陪我一会儿吧。”
她累了,眼睛渐渐地闭合了起来,胸口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像是在消化着这一年来心口里积压的所有郁闷,伤感以及痛楚。
不可以在朋也的面前哭的,智代这么和自己约定过,要坚强地活下去,所以她只是轻轻地依靠在墓碑上,依偎在那个人的怀里,做着甜美的梦。梦里,她又会变为那个傻得单纯而可爱的充满女孩子气的智代吧;她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光彩动人;她的肌肤也会有着女孩子应有的温柔的触感;她又会成为河南子憧憬的那个前辈吧。
只是梦醒来时,她又会成为一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坂上智代。
今天是朋也的忌日,却只有我一个人去看了他。明明想要珍惜这宝贵的一天,想要陪着寂寞的夫君多说一些知心的话语,说一说这一年来的快乐故事。
然而,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眼前这个人更能让我快乐的事物。胡言乱语后,我竟然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
走的时候,远远地我望到了一个在寒风中打扫着墓碑的老人,如一桩干枯了的树枝,好象一阵风吹过就会化为细小的粉末散失待尽般。
想要前去搭话,走近了,我才知道那是我昨天才去拜访过的人,于是我停下了脚步。因为这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了,即使我上前和他打了招呼。他也会压低他的帽檐,然后局促而紧张地说道:“你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扫墓的。”
无论追问多少,那位老者都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
酒气早已散去,或许今夜又会与酒为乐,但是此刻,他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静静呆在一旁守护着,等待着儿子归来的普通父亲罢了。
我默默地向他鞠了一躬,向着近在心中却远在天边的朋也,轻轻地确认道:
“呐,朋也,你一定全都看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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