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夕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捞点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要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如此。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杠精”鲁迅。
鲁迅我是从小便喜欢的,尤其喜欢先生的愤怒,那时,我常以为这种愤怒是真性情,而“真”无疑是可爱的。
鲁迅的易怒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发现的,在他的作品中亦常有“我已经出离愤怒了”之类的句子。
出离的愤怒之下便总有怒斥,这怒斥的对象又不止于人,有时却更要指天划地,直接说到了人间,若是怒极,他便必会说“我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这一点与战国时的孟子颇有些相似,孟子到了不能忍处,便会直接指着别人的鼻子大骂“是禽兽矣”。
“是禽兽矣”、“非人间”,可不是一回事吗?
有句俗话说“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那时并不明了其中的深意,等到后来历事多了,便渐渐清楚起来,原来前一句讲的是鲁迅笔下常生绝望,年轻时读容易坏了雄心壮志。
这样看,鲁迅与孟子原是“貌合神离”的。我渐渐发觉,先生的怒之前首先有一“悲”字,他论及的“非人间”里是有着“浓黑的悲凉”的。与其说鲁迅是易怒的,更根本地,毋宁无说鲁迅是易悲的,鲁迅之怒是“悲愤”,故尔,读起鲁迅来,多需长腔慢调,才能体会和宣泄出其中浓烈的悲情。
鲁迅的“悲愤”自于他的敏感,像一切优秀的文人一样,鲁迅的心比常人来的敏感,因此也比常人更容易动情,而情所以动,在于所经历和所见闻的。
先生并非总见那龌龊,先生也见那干净与美好,“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先生的心也是分外柔软的。
可只是,世界究竟怎样?亲眼所见的沉沦,怎不令人心生绝望?悲从中来,怒不可遏,先生这便要开骂了。
“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鲁迅并非文学的科班出身,走的是野路子,不是技术流,也不太喜欢玩技术,这从先生的小说中可窥见一斑,鲁迅的小说几无剧情可言,比不得张恨水、查良镛,可我每读《故乡》,每读闰土,却总比赏玩英雄美人轰烈的爱情时更为动容,因为我发觉,闰土是那么地真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是闰土,丢失与被改变,甚至面目全非。
这就是“质胜文”,思想盖过了他的文笔,可也因其“野”,才刻画了带“最”字的真实,那被我们唤作——生活,先生的笔所写的是我们忽视或不敢正视的生活。
在我看来,生活而非批判才是鲁迅思想与文学的主题,可就像闰土这样再日常不过的形象,也以最去意识形态的方式告知着世界的沉沦,民众的麻木、“正人君子”的虚伪。
鲁迅的眼睛,总能一眼发见那些林立着的、形态各异却同样凶狠的恶人。愈读,便愈会有一股荒腔走板、失声痛哭的冲动,那是最为真实的绝望。
可仅止于绝望,成就不了伟大的鲁迅。
绝望与希望非不能并生,所以,先生还讲“将来”,还讲“使命”,在他荒凉的笔调下总不鲜见类似的话语:“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
鲁迅又彷佛是相信着未来的,他人生字典的抬头镌刻着希望二字。
洞悉世态致使的绝望,与生长于内心永不磨灭的希望,这两种天才的情感交错纠结于先生的笔端,于是,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会发现鲁迅的文字是忽冷忽热的,来自世界的绝望之风劲吹,那是数不尽的苍凉;希望从泥土里生长,又是坚韧温暖的力量。
若干年前,我曾以为,敢为人之不敢为者便是最大的猛士了,可历了些事,见了些人,我才知道匹夫之勇是不足道的,真正的猛士乃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先生便是这样的人。
“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何一不是鲁迅先生自己的写照?唯有敢见那最绝望、却仍能在心中升腾出希望的人,才配成称得上——猛士,这是天底下最悲壮、也最有力量的人。
读书的时间愈长,我愈相信,一篇作品所以不朽不在于修辞做得如何之美,而在于里头贯穿了强大的生命意志。
对,文字是有灵魂的,先生的文字从来在以生命和生活书写,“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是鲁迅挚爱的句子,他从来是周旋于万千人中做那独自奋战的勇者,以那高扬的生命意志“固执”地发出这世间最深沉的不平,读鲁迅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声音是任谁也磨灭不了的。
一个时代是有一个时代的痛苦的,我们的痛苦,鲁迅能理解吗?或者说,我们这一代人,还能看懂鲁迅吗?
鲁迅说: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温饱,第三要发展。但是和鲁迅的时代劳苦大众的生活相比,现在的我们并没有到那种不能生存的程度。
我们这一代人,多数是家中的娇宠,衣食无忧地长大。
我们的焦虑就是工作,挣钱,买房,买车,结婚,生子。
或者不结婚,不生子,但是要消费,各种品牌,各种物件。
一个不断“升级”和“进化”的世界,我们要跟上这“进化”的步伐啊。
先生,您不是相信“进化论”吗?但现在没人记得生物进化论和社会进化论了。
我们的进化论就体现在商品上,我们是附属在“商品的进化”链条上生存的,跟不上这个链条,人就被淘汰,不能消费的痛苦成为绝大部分人类的最大痛苦。
那是被世界抛弃、沦为低等人的痛苦。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还看的懂鲁迅吗?还需要鲁迅吗?
鲁迅的时代,人还知道向往自由。现在,我们不向往自由,我们向往幸福。
我们的幸福王国就是个物的天堂。在物的天堂里,是各种品牌,各种物件统治着我们。
我们借助品牌、物件的等级和数量,实现自己对他人的优越和不平等。
突然间,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仿佛变得如此不可信、甚至不可理解,处处布满了叵测的陷阱……面对扑面而来的一个个社会热点,我们经常发现,读了越多报道和评论,我们的思维非但没有更清晰,更有条理,反而更加混乱,更加支离破碎。
我们油滑地绕过了历史责任的尖角,向物质狂奔而去。这不是谴责,恰恰相反,我只是遗憾地理解了一个人人得见的事实并且陈述了它。
我们在利的面前太过自轻自贱,在义的面前又太过傲慢无礼,历史在拍照,我们则看到自己的姿势难看极了。
是的,鲁迅笔下的中国,当然已和当下中国大有不同,但先生并不过时,反而愈加入骨,刺痛我的神经。
这是因为中国有些东西变化了,有的变好,有的变坏,但有些东西并没有变,有一以贯之的根脉在里面,鲁迅给提炼了出来,并经受住了时间的磨洗。
不信?且看看鲁迅都是怎么批评的当时中国,而他所批评的东西,又是如何翻着花样的出现在当下的中国吧。
总有那样一些生命,他们或许一生永远失败,或许长久耽于绝望,他们生前并无正人君子的头衔,也没有决胜千里的战功。
但是他们短促的生命,附丽了一种永恒的精神,这精神铭刻在古旧的书籍里,犹如火光深藏在石头间,当后来者的目光触到那些四方的文字,古旧的书页间便窜起精神的火苗。
这火苗,让寂寞者有所慰安,孤独者有所温暖,虚无者受到抚慰,苦痛者得以前行,这火苗,让精神的天空不再虚妄,思想的大地不再荒寒。
鲁迅,正是这样的一个生命存在。
要非说鲁迅过不过时,就个人来讲,我只能说,你不遇到鲁迅,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
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
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重别人,我们更不懂得尊重自己。
年轻时我想活得灿烂,墓志铭上最好写着“他的光辉照亮了一个黑暗的角落”之类。到了30岁,我想身后评价可以雅静一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便好。
如今我再不想这些了。这并非志向消沉之故,而是领悟了人生至为紧要之事。人生苦短,欢愉有时,我想真正重要的就是活得令自己尊重。
无论现实多么丑陋,无论人生多么艰难,但还不配让我认输。
因为,我是鲁迅的读者。
阅读不是勾引异性的工具,它是我们在孤独时为自己做的唯一救赎。
—— 林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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